所以他什么也没做,也没杀去仙道盟总坛寻仇,只是静静地呆在淬玉居。
从日出待到日落。
最后一次看完淬玉山的日出和日落,容昭起身,进屋找了套衣服,在井边草草地冲洗了一下,又轻轻割下一缕头发,用一截白棉绳扎了起来。
他给孟知凡刻了个牌位,放在桌上,然后将那束头发摆了上去。
听说凡人若是执念太重,投胎时会不肯喝孟婆汤。
自己把人骗得那么惨,此一世无甚可留恋,孟知凡不会不喝。容昭想。忘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无一物,再世为人的时候才能平安喜乐。
溶洞里的那具尸体,容昭没有去收,也不打算收。淬玉山已经变了样,一来难找,二来既然已入轮回,尸身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去天海之境,看看有没有什么找寻转世魂魄的办法。
等找到孟知凡的转世,他就远远地看着,一世一世地守着。虽说天煞孤星害人害己,但自己离得远一点,藏得好一点,应该就不会再害到孟知凡。
路过门口的时候,容昭伸手点在的灵草上,留下了一缕仙元。再一挥袖,将整个淬玉居掩藏了起来。
灵草吓得一个激灵:“?”
“替我守好这里。”容昭道,“谁敢擅闯,杀。”
灵草怯怯地晃了晃叶子,表示自己知道了。
交代完这件事,容昭又想了想,把厨房的水缸挪了过来,放在它旁边。
孟知凡说过,院子里的花每隔两三天都得浇水。
“你会吗?”他问灵草。
灵草:“……”
半晌,灵草委委屈屈地伸出一枝叶子,卷起浮在水缸里的瓢,舀了一点水,给自己浇了浇。
容昭点头:“那院子里的花草都交给你了,枯萎一朵我就把你折了。”
灵草:“…… ……”
凡间之物是不被允许带去天海之境的,不过刚飞升的仙君可以选择三样重要的东西带走。
其中一件通常是修士的本命武器。
容昭只带走了绕指柔,连无情道心法都没捎上。
没办法,他和天道交涉过了,淬玉居这种东西是不可以带去仙都的。
登仙之路化作一条柔和的光带,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踏上去后便能听见仙音渺渺,如梦似幻。
容昭踏了上去。
天海之境,明尘仙府内。
明尘扶着额头,银白长发凌乱地散着,遮住了半张脸,整个人似乎还不太清醒。
他化身去凡间的时候遭到了袭击,回归仙都的过程也不正常,不管是仙元还是记忆都处于一种相当混乱的状态。
换作其他仙君,恐怕早就昏过去了。
方九鹤按着他的手腕,替他梳理仙元。
须臾,收回手,道:“感觉如何?”
明尘摇头,惫懒得不想开口,只是“嗯”了一声。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方九鹤又要去抓他的手腕,却被躲了开去,“明尘?”
“……我没事,就是想静静。”
方九鹤见他满面倦容,确实不太适宜相谈,便起身,顺便拽了一下山殷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山殷磨磨蹭蹭不肯离开,欲言又止地看着明尘,看起来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又被稍重的力道拽了拽。
……终于不情不愿地被拽走了。
两人来到花园里。
“你拽我干嘛?”山殷不高兴道。
“你打算问明尘什么?”方九鹤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我猜,大概就是‘还记不记得我去凡间找过你’‘那个叫容昭的修士把你怎么样了’以及‘你怎么死的’,对不对?”
山殷:“……”
方九鹤一脸果然如此,感叹道:“你可真会说话啊,山殷仙君。”
山殷:“……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地骂我。”
“知道是在骂你,还有的救。”方九鹤刚才动用了仙元,说了两句便有些乏了,扶着石桌坐下来,懒洋洋道,“孺子可教。”
“……”山殷磨了磨牙,“你想打架?”
“我是病人。再说,骂你也是好心。”方九鹤正色,“明尘情劫没过,还得继续下凡历劫。这段时间他心情不会太好,你慎言。”
山殷皱眉:“你怎么知道明尘劫数未尽?”
“天道没有来。”
山殷一怔。
“你忘了?每次渡完劫后,天道便会前来赐福。这是明尘第十二次历劫,天道赐下的仙元足够把你淹了。他那点伤算什么,轮得到我来治?”方九鹤悠悠道,“情劫是很难过的。所以你啊,慎言。”
说罢,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扑、扑”,重重两下。
山殷仙君刚刚燃起的八卦之心,就这么被“扑”地拍灭了。
明尘在屋里静坐着,一动不动。
他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一会儿是淬玉山上的凡人,一会儿是天海之境的上仙,心口残留的隐痛、胸腔里尚未消散的失望和恨意,乱糟糟地搅在一块儿,万千头绪理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他只捋清了一件事。
容昭很快就要来天海之境了。
打发走了山殷,方九鹤去而复返,端着一盏醒神茶推门而入。
“好些了?方才瞧你魂不守舍的,我泡了你平日惯喝的茶。”他把茶搁在明尘面前的小桌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放心,没加干果和羊乳。”
明尘瞥了一眼,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这茶水苦得人肝胆俱颤。他早已习惯,一杯茶下去顿时清醒许多,握着空杯在指尖轻轻转了一圈,似是在思索。
“在想什么?”面对明尘,方九鹤便没了逗弄山殷时那副散漫模样,“既然已经回来了,凡尘事便留在凡尘,就当大梦一场罢。”
“留不了。”
“就这般放不下?”方九鹤从乾坤袖里取出一竹筒泡好的干果羊乳茶,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地翻他旧账,“以前你还笑话我,如今不也为情所困。”
“不是放不下。”明尘头痛地捏了捏眉心,一抬眸发现方九鹤在喝茶,“你先别喝了。”
“怎么?说句实话而已,连茶都不让人喝了。”方九鹤不以为意,又美滋滋地喝了一口,“去凡间一趟,你变得小气许多。”
明尘耐心地等方九鹤咽下这口茶,才道:“不是我放不下,是他……证道飞升了。大概再过一会儿就到天门了,你说我要不要去接他?”
方九鹤顿住:“?”
方九鹤:“????????”
第17章 救他,毁他
方九鹤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神色凝重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给明尘送终。一言不发地喝完了一竹筒茶后,他终于开口道:“你那情劫到底怎么回事?”
“他修无情道。”
无情道三个字一出,再加上情劫,方九鹤大概明白过来:“他杀了你证道?”
“嗯。”
方九鹤眉头拧得更紧了,低声骂了句什么,抬眸道:“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吧?”
“不知道。”明尘坦然,“这不是在问你了,你犯事多,比较有经验。”
“……”
“没事的,慢慢说。”此时他已从化身死亡的混乱中缓了过来,精神得很,甚至还有余力安慰人,“你要不要再喝点竹筒茶?”
方九鹤很想翻白眼。
两人相识千年,明尘一直都是这样不急不躁的温和性子,而方九鹤恰恰相反,行事张扬肆意,冲动性急,因此经常被不知道急为何物的明尘气得跳脚。
如今他除了嘴巴坏了点,爱逗弄山殷以外,可称得上好脾气,却是被三百年的病骨硬生生磋磨出来的。
也只有面对明尘的时候,方九鹤才会显露出一点当年的脾气。
“是是,你不急我急。”他敲了敲桌子,“天海之境最麻烦的东西便是因果。如今你的情劫应在他身上,而他又因你的下凡渡劫而证道飞升,他的道,你的劫,皆事关重大,因果纠葛乱得斩都斩不断。看着吧,不出三日,天道就会给你们找麻烦。”
“这个我知道。”明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是想问你,天道会给他找什么麻烦?”
“给他……”方九鹤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又取了一筒竹筒茶,打开喝两口冷静冷静,“你只问他,不问你自己?”
“我这边应该无事。顶多情劫系在他身上,处理起来有些麻烦而已,无须问你。”明尘抿了一口茶,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头,无端令他想起电闪雷鸣那日的溶洞,还有容昭湿红的眼尾,“但是容昭……山殷有和你提起过容昭么?”
“有。”方九鹤一笑,“他下凡去找你,发现容昭抓了你做道侣的时候,差点吓哭了。后来还跟我纳闷,说怎么两年了你还没死。”
“……”明尘不由失笑,“山殷真是……”
“别打岔。先不说他,说你。”方九鹤上下打量了明尘一番,“容昭杀你证道,摆明了利用你。你却尤在担心他?”
“未必是担心,”明尘收敛了笑意,“说不准我只是想知道他下场如何。”
方九鹤嗤之以鼻:“我还不知道你?”
“……”明尘移开目光。
方九鹤简直恨铁不成钢:“明尘上仙,难不成你觉得情劫应在无情道身上还不够倒霉?不想办法移走情劫,还巴巴地往上凑?人家如今都已经证道无情了,说不定早把你给忘了。”
“是有可能。”明尘也不嘴硬,毕竟容昭杀自己的时候,实在瞧不出有什么余情未了,“总之你先告诉我,他会遇上什么麻烦?”
方九鹤深吸一口气,须臾,投降道:“我想想……证道以后,他在天道那儿便算是仙君了,可身上还系着你的情劫。仙君不得插手他人劫数之关键,比如情劫的情,生死劫的生死,这是规矩。他坏了规矩,身上还有这么重的因果,天道不会留情的。”
“比如?变成像你这样?”
方九鹤噎了一下,挑眉道:“什么叫变成像我这样?你以为他还有命活?当初我不小心坏了规矩的时候,已经是渡劫九次的上仙了。”
明尘微微蹙眉。
“我猜,他第一个百年的劫会提前。”方九鹤琢磨事情的时候喜欢吃甜的,于是从乾坤袖里翻出一包糖,统统加进了竹筒茶里,“而且,天道会给他降生死劫。”
生死劫是极其容易丧命的劫,尤其是对于刚飞升仙都的仙君来说,几乎算得上有去无回。
——所谓生死劫,便是去污秽之地斩杀恶念。
那里面囚困着世间滋生的所有恶念,恶念的体内会凝结出一种黑色圆石,越是强大的恶念,掉落的圆石越是漆黑纯粹。
天道要的便是这种圆石。
且随着仙君品级的上升,需要的圆石颜色便越纯粹,生死劫也就越难渡过。
除此之外,不论是仙君还是上仙,每隔三十年必须上交一定数量的圆石。因此圆石在天海之境和凡间的铜钱无异,可以用来交换东西。
污秽之地的恶念无穷无尽,天道只能以这种手段驱使仙君,来遏制污秽之地的恶念。否则一旦污秽之地的封印承受不住了,凡间将遭遇灭顶之灾。
明尘自然清楚生死劫的厉害。
他思忖片刻,道:“如果我插手他的生死劫,天道会把我一块儿劈了吗?”
“会。”方九鹤喝了一口手里甜得发腻的茶,冷冷道,“想死就去试,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他这个好友虽然性子温和,但有时行事之疯狂丝毫不逊于自己,否则两人当年也不会凑到一块儿。
说要插手别人的劫数,是真的做得出来的。
彼时方九鹤飞升不过百年。
他以杀戮证道,为天道所不容,回回都被降生死劫。
方九鹤本事硬,命也硬,在污秽之地里断了一条胳膊瞎了一只眼睛,遍体鳞伤,咬着牙爬到出口附近,膝盖和掌心被粗粝的石子磨得鲜血淋漓。
虽然此时生死劫已过,但天道的赐福只会在天海之境赐下,疗伤是指望不上这个的。若继续躺在这里,远处的恶念很快便会被吸引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方九鹤又往前挪了一寸。
他不想死。
身后是暗红色的血迹,蜿蜒地涂抹在来路上。
忽然,一角雪色衣摆在眼前轻轻飘过。
纯粹洁净,与暗无天日的污秽之地格格不入。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人搀住胳膊,用力扶了起来。
“你的劫数过了?”那人温声确认道,“我可以带你走了吗?”
方九鹤看见了一双明亮似星辰的眼眸。
他有些茫然,半晌,才想起来这是谁。
是上个月在天门遇到的刚飞升的小仙君,自己瞧着顺眼,便过去和他说了会儿话。后来又遇到过几回,算是熟人。
……但也没有熟到能进污秽之地救人的程度。
“明……尘?”方九鹤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小仙君的名字,觉得此人的出现十分匪夷所思,低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才飞升多久,怎么敢随便进来救人??”
“想救便救了。”明尘扶着他往外走,平静道,“看你顺眼。”
方九鹤:“……”
谁会因为看顺眼就跑到这种地方救人?
“还是你想继续待在这里?”明尘停住脚步,礼貌询问,“那我把你放回去,就当来闲逛了。”
……不是,谁没事来污秽之地闲逛??方九鹤觉得这家伙脑子不太正常,非等闲之辈,一时谨慎地没有开口。
谁料明尘果真拖着他往回走了几步,要将自己扔回原地,惊得他赶紧开口,很识时务道:“不想。仙友救命。”
“好。”
于是明尘就把他给带出去了。
后来每次生死劫,都是明尘亲自来到污秽之地,将伤得跟死狗一样的挚友捡回仙府的。
不过三百年前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明尘捡到了两条死狗。
旧事暂且不提。
方九鹤心情有些烦躁。
然后又往竹筒茶里加了一包糖。
明尘道:“你再加,就成糖水了。”
“到时候供在你坟前,天天给你喝。”方九鹤没好气道,片刻之后,又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要插手他的生死劫?不是我说你……”
“没有。”明尘慢慢抿着手中的苦茶,似乎已经有了想法,“我就算要插手,也不会蠢到直接去动他的劫数。”
“那你打算怎么做?”
明尘又静默须臾,将杯中的苦茶一饮而尽,搁下茶盏,淡淡道:“既然天道的规矩是‘仙君’不得插手他人劫数的关键,那我便废了他的仙元,将他打落成废仙;既然因果纠葛和证道有关,那我就毁去他的道心,因果尽消。”
方九鹤:“……?”
方九鹤半晌才出声:“我说,你这是要救他,还是要毁他?”
“皆有。”明尘起身,垂眸掸了掸衣袖,“他救我,杀我,哄骗真心拿去证道;我也救他,毁他,要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一刻钟前,容昭抵达了天门。
天海之门光辉灿烂,如薄纱似轻绡,光雾蒙蒙地笼罩着一切,险些闪瞎了容尊者的眼睛。
他揉了一下眼睛,靠着天门牌坊的白玉石柱坐了下来,有些不舒服地按了按胸口。
因果沉沉地压在身上,闷得胸口透不过气来,耳鸣嗡嗡,眼前时黑时白,支离破碎。
容昭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当是初来仙都,不大适应。
飞升之前,天道告知的规则只是个大概,其余细则都得靠自己摸索。如若有仙君前辈愿意指点,便可以少走些弯路,或是上仙以秘法查探,也能发觉缘由。
可惜容昭完全没有与人交好的打算。
他也不会。
明尘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黑衣黑发的仙君坐在白玉石柱底下,沉重的因果将他困在其中,身上还沾满了不知哪来的乱七八糟的煞气,看起来脏兮兮的。
怎么飞升了还这么狼狈?
分明昨日还是干干净净的,自己只不过死了一天没看住,就弄成了这幅样子。
明尘有种微妙的捡到流浪狗的感觉。
不过想来也是,以容昭睚眦必报的性子,得到力量之后大概杀了许多人。偏偏又不懂如何化解煞气,也不知道仙君煞气太重容易抽到生死劫,便任由这些脏东西缠在身上,跑来了仙都。
恍惚间,明尘上仙产生了某种错觉——什么都不懂的容昭,离了自己根本活不下去。
这样的错觉,让他莫名心软了一下。
但下一瞬,那点心软便无影无踪了。
只见容昭抬起头,朝他瞟了一眼,冷冷道:“你是谁?”
风顺着玉石铺就的长街穿过天门,吹拂起明尘银白的长发。
真身的容貌和化身也没有差很多,只是发色不一样了,五官轮廓没有孟知凡那么柔和,气质稍显得淡漠了些而已。
明尘想。
是容昭忘记了。或者根本不曾在意过那个死在剑下的凡人,才会连这点细微的变化都认不出来。
来人一言不发。
容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天门附近的光线很亮,再加上白玉地砖白玉牌坊,那人偏偏又是一身素白。
耳鸣愈发聒噪,他眼前被黑白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团,勉强瞧出来的是个人形。
“你是谁?”容昭又问了一遍,强撑着站起来,额角微微渗出冷汗,绕指柔在手中凝成长剑,微微一抬,直指明尘,“你想做什么?”
……这柄剑,曾穿心而过,痛得锥心刺骨。
不过相隔一日,又指着自己。
“我是谁?”明尘轻叹一声,收起所有的怜悯心软,迈出一步,瞬间移到他身后,低低道,“我不过是天海之境的一位上仙罢了。”
浩荡仙元刹那涌入,势如破竹,近乎疯狂的绞杀着对方的仙元。
容昭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浑身一轻,入仙都以来便一直沉沉压在身上的东西消失了,轻飘飘的,恍若身在云端。
忽然间,喉头涌上一股甜腥味,血丝从嘴角淌了下来。
接着又呕出好几口暗红粘稠的血。
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后知后觉袭来的剧痛几乎一瞬就将他击碎了,脸色骤然苍白起来。
他站立不住,摔在了地上。
无孔不入的绵密剧痛将人一点点蚕食,容昭连惨叫都发不出来,颤抖着蜷缩在地上,挣扎着,眼前又被血色浸染,五指在白玉地砖上抓出凄厉的血痕。
这么多年过去,他仿佛仍然被困在赤龙山一百九十九级台阶之下。
狼狈,弱小,不堪一击。
任人欺辱。
忽然身子一轻,他被人拎了起来,像拎着块还在淌血的抹布。
天道降下的各种劫数中,风、雷、雨、火四劫分别对应天海之境的四座塔,领了劫的仙君便去各自的塔中渡劫。
而雷塔的雷,可以炼化煞气。
明尘拎着半死不活的容昭直奔雷塔。
雷塔每层都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越是往上,天雷的威力就越强。
明尘将人带进了一层。
他坐在不远处,看着容昭徒劳地想召出绕指柔挡住天雷,晶莹的丝线像茧一样,又被一次次劈开,劈得衣衫残破,身上留下无数道似鞭伤的红痕,像只垂死挣扎的蝶。
蝶翼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最后只能缩成一团微微发抖。
明尘突然有点坐不住了。
他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仔细一想,比起容昭对自己所做之事,好像也没过分到哪里去。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站了起来。
这一层的落雷对明尘上仙来说,微弱得就像落雨,随意一拂便开了。
“听闻雷塔建立之初,是为了惩戒罪人。”他撩起衣摆,在容昭身旁蹲了下来,嗓音在震耳的雷鸣声中显得低沉而柔软,似情人耳语,“这塔中有七七四十九道天雷,罪人会被关押在此,层层镇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你在这里……”
他想问,可曾有感到一点后悔?
一只手伸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颤抖的、沾着血的、手背上还横亘着通红的一道雷伤的手,就这样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角。
毫无悔意。
若有利爪,说不定会从他身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
“我……”容昭气若游丝,声音几乎被雷鸣淹没,却含着令人胆寒的恨意,“我与上仙……无冤无仇、初见而已……何故……欺我至此——!”
“无冤无仇?初见而已?”明尘低低重复了一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垂眸看着他,沉默半晌,轻声开口道,“看来你记性不太好。”
片刻之后,估摸着煞气炼化得差不多了,他抱起容昭,离开了雷塔。
“哗啦——”
一团黑影被扔进了温热的池水里,池面上浮起一层血色。
容昭猝不及防溺水,扑腾了几下游到池边,连连呛咳。
湿透的破烂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细窄的腰。
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脸上,水珠顺着毫无血色的嘴唇滑落下来。眼眸仿佛被水浸润过似的,透着一丝微红的水意。
狼狈之中夹着一丝令人怜惜的脆弱。
他湿淋淋地泡在水里,又很快湿淋淋地被捞了起来,抱到了床上。
抱的动作倒是意外的轻柔。
银白发丝垂落下来,和黑发纠缠在一起。鼻尖相抵,一抹温热贴在微凉的唇上,轻轻蹭了蹭。
容昭终于看清了明尘的面容。
看清的那一瞬间,他瞳孔蓦地紧缩,仿佛心脏倏忽坠入了冰窟窿,本能地抓住身下的被褥,攥得手背青筋凸起。
“你……”容昭觉得自己在做梦,喃喃道,“你是谁?”
这是明尘第三遍听到这个问题。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去剥容昭的衣衫。那身衣服被雷劈得破破烂烂,一扯就掉,脱起来很轻易。
白皙的身子满是暗红伤痕,纵横交错,仿佛密密麻麻的鞭伤。
不止这些。
还有昨日在溶洞里留下的掐痕、咬痕,青青紫紫,新旧交叠。
明尘眸色微微暗了暗,用指腹轻轻抹过锁骨上的一处痕迹,另一只手托起他的腰肢。
指尖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被触碰过的地方烫得吓人,隐隐有灼烧之感。
不知为何,容昭细细地打了个寒颤。
他死死盯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孔,意识似乎被抽离了身体,浮萍般荡荡地漂着。
这不是孟知凡。容昭想。仙君的化身是可以保留记忆和两成仙元的,而孟知凡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自己明明问过他的来历,还偷偷去过他曾经生活的村子,那里的人都知道孟知凡。
道侣之间是不可以骗人的。
孟知凡是不会骗人的。
…… ……
他忽然颤抖了一下,闷哼一声。
容昭伤得很重,没有力气挣扎,却是实实在在觉得疼,疼得出了一身冷汗。
凌乱黑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帐幔间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仿佛被迫溺在水里,像一场挣脱不得的噩梦。
那人俯下身,亲吻舔舐着那双毫无血色的唇,直到吻得嫣红水润,两颊也泛起桃花似的淡淡血色。
“我是谁?”湿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挤进身体里的东西开始动了起来。
虽然没有很粗暴,但也实在算不上温柔,疼得容昭直皱眉。
他仰起脖颈,微弱地挣扎起来,想要躲开那东西,又被掐住腰按了回去。
“嗯……”
容昭唇瓣颤抖,无声开合着,嗓眼里发出濒死般的沙哑气音,清冷的黑眸被逼得水红湿润,指尖徒劳地在明尘的背上抓挠。
明尘抬起手,十指穿过潮湿的长发,扣着他的后脑,在耳边低沉而温柔地道:“我是你的亡夫。”
作者有话说:
有宝子疑惑为什么上仙化身死了,但情劫没有过。
过情劫,要么彻底放下这段情,要么终成眷属。上仙哪边都不沾,所以就没过。
容昭眼神空茫地望着头顶,胳膊软软地勾在明尘脖子上,仿佛丢了魂。
他觉得很痛,却不是身体在痛,心里好像被挖了个洞。
容昭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仙元破碎和雷伤交加,再加上眼前不断不断的折磨,令他精疲力尽。
他昏过去了。
哪怕在昏迷中也不得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容昭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尊者”。
他迷离地睁开眼,旋即被顶得轻哼一声,沙哑而轻柔,含着令人迷醉的媚意。
明尘闻声怔了一下,随后吻住了他的唇,吻得又凶又重,恨不能将人揉碎在怀里。
外面的天似乎黑了。
容昭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半阖着眼躺在明尘怀里,须臾,稍微积攒了一点力气,推了他一下。
“滚开。”
容昭嗓音又冷又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听起来莫名有点软。
落在明尘耳中,和勾引没什么两样。
他笑了一声,心情颇不错地把玩着容昭的头发,神色若有所思:“尊者修无情道,果真无情,此情此景还能说得出‘滚开’二字。道心之稳固,恐怕难以摧折。”
说罢,松开那一缕头发,伸手按在容昭的喉结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容昭皱起眉。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差点咬了舌头,尾音都变了调,“……滚出去。”
“如今你说了不算。”明尘丝毫不介意他的恶言恶语,托着他的腰,轻轻地将人放倒在床上,随之俯下身去,贴住他的额头,语调温柔得能拧出水来,“尊者与一介凡人做道侣,一直未曾尝过真正的双修,也是受了不少委屈。”
如此大幅的动作,容昭难受得挣扎起来,又被轻而易举地制住。
明尘看似处处温柔,却根本不容拒绝,也不怎么顾及他,仿佛这温柔只是与生俱来的教养,仅作为残忍的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