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进回将军府的马车上,入夏后天气一日比一日热,穆长沣撩起一侧车帘,西宁城鳞次栉比的街道出现在帘外,灯光点点,是摆鬼市的人在出摊,那无数光点映照进穆长沣的眸子里,宴云看的出神。
宴云咬住唇,丰润嫩红的唇上顿时出现一排牙印,但他还是点头承认,他不喜撒谎,穆长沣也不喜欢。
宴云勇敢的伸出右手,想起穆长钧被抽竹板子的悲惨遭遇,穆长沣不但治下严格,待亲人也很严格。
他紧张的闭上眼,等待来自穆长沣严厉的惩罚,穆长沣慢慢将他五指摊开,他心脏砰砰跳起来,因为男人竟将柔软的嘴唇贴在他掌心的嫩肉上,反复来回的亲吻着,那笔直微硬的睫毛带来的麻麻痒痒,让宴云忍不住缩起脖子。
“这是……你的惩罚吗?”宴云心头的不安仍难排遣,“我……下手的时候不知道他是三皇子,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那刚才你和三皇子都说了什么?”三皇子那人一看就是蔫儿坏的性子,说不定撺掇穆长沣休妻呢。
停顿片刻,穆长沣没有回答宴云,只是将他的掌心又亲了亲,在宴云还想追问的时候,他一把将宴云搂在怀里,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胸怀一样。
“相信我,玥儿,任何情况下都相信我,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未来儿子的母亲,和我白首到老同入黄泉的人。”
“穆家军竟敢用这种方法抚恤亡故士兵!?若真是体恤士兵,为何不从将军府的库房拿银子出来?”
有老臣子腹诽,那穆家军天高皇帝远,早有传闻西宁城姓穆不姓李,若穆老将军和穆长沣再从私库掏银子抚恤士兵,岂不是坐实了豢养私兵的嫌疑?
穆长沣焚香沐浴后,衣冠肃然接旨,那京城里来的公公先是对穆长沣作了个揖,道:“圣上旨意如此,请大将军原谅则个。”
皇帝以极严厉的口吻申斥了穆长沣和已故的穆老将军治军不严,到最后,更是将穆长沣以军功和沿袭父亲功绩而封的从一品骠骑大将军,降为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
在新帝即位后的朝廷中,虽说从四品的武将依旧是高官,但连降三级,对于穆长沣和整个穆氏家族来说,都是大失帝心、厄运将至的征兆。
颁完圣旨后,那宫中太监已经是两股战战、额角冷汗淋漓,他低着头上前几步,将圣旨递到穆长沣摊开的双掌之上,也斜着眼小心翼翼的觑穆大将军的神色,生怕这位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员,因一时激愤反了,先把自己这个带来坏消息的天使杀了祭旗!
他连声感谢大将军的宽厚仁义,甚至于忘记了穆长沣接旨后的称谓是“明威将军”,不再有“骠骑大将军”里的大将军三字。
之后,这位老练内宦再不耽搁,拔腿就走,上了马车后催促车夫快行,把马屁股都快拍出火星子,自是后话不提。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佛堂,刘夫人惊得一颤,手中的檀香火星子猩红一闪,落在她的手上,顿时烫出几个燎泡。
须臾,穆长沣由仆人擎着伞,披着沾满雨花的蓑衣匆匆进来,他伤势并未痊愈,一双腿走快了些便觉筋骨滞涩,风雨交加时又添了酸楚疼痛,但并不和旁人说,只微蹙眉头坐在母亲身边。
悄悄躲在佛堂帷幔之后的宴云心口猛地沉了一下,从他打破了三皇子的头开始,穆长沣便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
虽然穆长沣待宴云依然体贴温和,甚至将公库的钥匙打了一条金链子,慎重的挂在宴云脖子上,宴云心底的不安却像掉进水里的墨团一样,晕染得越来越漆黑一片。
前些日子,宴云总是躲躲闪闪,不想和穆长沣太过亲热,免得将来分离伤情。穆长沣则一入夜上了床,异常高大的个子便缠缠绕绕,不和媳妇儿亲亲贴贴个够誓不罢休。
穆长沣不再贴着自己睡觉了,上床后双手端正的摆在两侧,很快便闭上双眼。他一夜数次侧过头,在朦胧幽暗的夜色中描摹着男人挺拔如山峦的侧脸,却没见穆长沣动过一次。
圣旨到将军府后,整个将军府上下都如冰盖子压着的沸水,宴云的不安达到了极致,却因将军府里没有他真正的亲信手下,而没人告诉他实情。
可从下人们惊惶的面容、只言片语里透露的意思,穆长沣他……从接圣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不再是大将军了……
“嫂嫂,练武多累啊!我们家世代武将,家族中的男孩从小必须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也去小演武场上体验一番了,那能是轻松活儿吗?等你和大哥将来生了孩子,也得这么辛苦……哦,对了,我忘了,你生不出孩子,倒是少了一层烦恼。”
“再说了,既然肩负着镇守西宁关的任务,我们家世世代代都不能迁离这地方。这儿再好,能有烟雨江南、十里烟花有意思吗?大哥这辈子也没机会去……”
“我们穆家累积了几代财富,却不能纵情恣意的享受,真是何苦来呢?趁这个机会,倒不如卸下军权,全家人和我一起到逍遥自在的天地隐居,做快乐的田舍翁来得惬意!”
“穆长钧,你难道不明白,一头猛虎若失去了锋利的爪子和獠牙,它能趴在地上吃草吗?根本不可能,它只会被守在暗处的豺狼猎豹分食殆尽,没机会享受田园悠闲了!”
“先帝还在时,你奉旨入京负责武状元的擢选事宜,那时候我便听说,你和三皇子、七皇子、十皇子他们一群人私交甚密。
而颜家更是直接压注到七皇子身上,颜俭认为七皇子年少力强,母亲又是圣上宠爱的苏贵妃,储君之选必然是七皇子无疑。
只有你父亲,他火眼金睛,曾和我闲聊一二,说五皇子不显山不露水,肯沉下性子到各部任职轮转,还不是只需点卯的闲职,他说五皇子能将各部的庶务都过一遍手,是个真能办事的皇子,将来储君之位落于谁手,还未可知呢!”
刘夫人急得发颤,说:“你觉得并无其他,看在旁人眼里,你和三皇子、十皇子、颜俭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七皇子党中的一员?”
“再说了,弓马娴熟?哼,有句话说的好,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刘夫人慈眉善目、保养极好的面容被忧虑和刻薄扭曲,但说到后一句“善战者死于兵”,她还是避忌不祥,没说完。
“七皇子要不是弓马娴熟,也不会在先皇病中,传位诏书未下时,竟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了自己的脖子,死在先皇的前头去!”
“今上登基后,十皇子又急病猝亡,群臣都战战兢兢,尤其是曾和七皇子私交甚密的,无不担忧害怕,昼夜难安。我原想着,你虽和七皇子过从甚密,你父亲却觉得五皇子人不错,如今五皇子变成了万岁陛下,未必会忘记微末之时,朝中重臣的肯定,咱们家应该没事的……”
“甚至于颜家女,她若安分守己,咱们穆家这柄大伞也容她避雨遮风。”刘夫人不忿的语气,令宴云心纠紧成一团,穆长钧瞥了男嫂嫂一眼,觉得他的脸白得像冰凌,吹一口热气就要化掉了。
“但如今,颜俭为了保住颜家上下,竟拿穆家做筏子,借咱们家一星半点的小错大做文章,讨圣上欢心……”刘夫人越说越气,“颜玥儿不可能不知道他父兄的打算,该不会就是来咱们穆家做间隙捣乱,助他父兄一臂之力的吧?”
穆长沣刚要说话,穆长钧却连连抽动鼻子,帷幔久不打扫,里头陈年灰尘飘进鼻孔十分难受,他挤眉弄眼百般忍耐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刘夫人终于歇斯底里的发起火,命穆长钧跪在雨水里瓦片上,不准动一下,她不发话叫起,就让穆长钧跪一辈子。
穆长钧还想撒娇耍痴向母亲求情,刚伸出手,便被刘夫人重重一甩,他见刘夫人面罩寒霜,无一点转圜余地,知道母亲动了真怒,也不敢再说话,耷拉下肩膀,走进雨里跪着,嘴里犹自嘟囔:“早知道不回家了,一回来准没好事。”
穆长沣欲要说话,刘夫人立刻抬手制止:“一个妇道人家,半分不避讳小叔子,竟勾肩搭背的躲在祠堂窥探长辈说话!颜玥儿,你真好大的胆子,也不知道是颜家哪一位教你这么做?”
进了祠堂里,他顿时打了个寒噤,供奉了穆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里灯火长明,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线香气息,明明是夏初,外面的暖意却进不来,令衣襟裙摆沾染雨滴的宴云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老人家的身子骨比不得年轻人壮健,孙妈妈哆嗦着打喷嚏,比宴云打的还多几个,脸上冻的发青,也不知来祠堂真正惩罚了谁。
“少夫人,既然您领了罚,奴婢便不得不提醒您,这三天里您不能饮食,也不能挪动半步,需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忏悔您的过错,三日后老夫人再来看您,若您虔诚悔过,便会宽宥您,若您耍奸偷懒,还要再罚!”
宴云一想到自己犯下的错,可能招致的恶果都得穆长沣和将军府承担,他心头沉甸甸的,也没精神去分辩孙妈妈说得是对是错。
孙妈妈见颜少夫人面色惨白,整张脸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被风雨吹的微微凌乱的鬓发是乌黑如鸦羽的,他摇摇摆摆的跪在蒲团上,便委顿于地,再也不动,整个人就像是被箭射中的白鸟,只剩下一口气,顿时心口畅快,长舒了一口郁气。
孙妈妈在祠堂里又捱了两炷香的功夫,见少夫人依旧如泥雕木塑一般,心里头微微一动,走到宴云耳边,快意的说:
“可事到如今,您也确实不适合继续呆在大将军身边,父兄丈夫、情意难两全,何必折磨自己,糟践坏了身子也没人怜惜。”
“也是看您实在可怜,不忍心您一个人蒙在鼓里,奴婢和您说啊,夫人如今看中了谢家闺女,正着人换庚帖呢!”其实私下撺掇刘夫人重新给大将军寻觅妻室,并把谢英知庶妹的庚帖亲自拿过来的人,正是孙妈妈自己。
“少夫人您得体谅夫人苦心,大将军年纪也不小了,等您离府之后,就要即刻另行再娶,赶紧给大将军留个后。”
恰好一阵穿堂风吹进祠堂,撩起供奉牌位的台子两侧帷幔,经年的黄幔陈旧泛白,被风吹得扑簌簌作响,就像是里头藏着个鬼。
宴云的声音幽幽咽咽,似从水底传来,“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正叹他人命不长,谁知自己归来丧……只落得魂断千里,夜夜明月小祠楼……”(引用)
孙妈妈早被穿堂风吹的透骨凉,又见颜少夫人突然神态举止迥异平日,她额头顿时流下两行冷汗,心想古来便有传言,女子体弱属阴,在阴气重的地方很容易招致鬼魂附体。
想到这里,她那双刻薄的三角眼两边一扫,更觉得森寒阴湿的祠堂里阴影幢幢,每一个阴影里都像是站着一个横死他乡的穆家先祖鬼魂。
孙妈妈再也熬煎不住,托词不能连续三天守在祠堂陪颜少夫人,扭头便往外走,一不留神祠堂的门槛比家里的高上一寸,顿时摔了出去,连鞋都摔飞了。
宴云皱了皱眉,并没有回头去看孙妈妈狼狈之态。听见她深一脚浅一脚“哎呦”着离开后,才又看向无数穆家的牌位。
仿佛有无数个眼睛在审视自己,宴云轻轻叹气,真心实意的觉得,他自己确实不适合当穆长沣的妻子。
他猛地一回头,扯得双腿一阵激痛直窜天灵盖,莹亮蕴星芒的双眼直到看见穆长钧的一刻才黯淡下来。
他见宴云看见是自己后失魂落魄、没精打采,没好气的把食篮往宴云脚下一甩,竹编的盖子骨碌碌滚落,露出香喷喷的米糕、蜜汁大鸡腿和一大碗藕粉汤。
穆长钧挑高双眉,拿了个米糕就硬生生往宴云嘴巴里塞,“一天没吃东西还没胃口,你是见我哥没来闹脾气吧?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祠堂里坐化成仙,下去吧你!”
宴云被噎得连连呛咳,穆长钧又将藕粉汤凑到他唇边,连灌下三大口,这才终于舒出气来,脸色也终于红了一些。
他叹气说:“你的秘密我守得好好的,大哥依然蒙在鼓里,这会儿自然还是爱你的,你别瞎担心。他没来,是因为宫中又来了第二道旨意,宣大哥回京一趟,亲自面圣述职,大哥忙着接旨,款待少监大人呢。”
末日世界只有生存之争,但难得的喘息时间里,人们总会看看末日降临前的世界残留下来的精神粮食解闷。宴云看过的故事里,皇帝连下诏书召回臣子,结果只有触目惊心,倾家灭族。
穆长沣目色沉沉的看着宴云,眼底满是不忍,他伸手想摸一摸宴云苍白而消瘦的面颊,到一半还是收了回去。
寒光凛凛的匕首出鞘,映出穆长沣寒意逼人的眉目,他长睫一动,那匕首已划过他坚实有力的上臂,血瞬间狂涌而出,遍撒在宴云素色裙摆上。
何管家愣了愣神,又迅速会意,他将匕首揣回怀里,又掏出一块染满了乌草散汁的帕子压在宴云鼻下,确保他狠吸了好几口,一段时间醒不过来,这便和大将军分头行事。
刘夫人用过午饭也睡不着,正心神不宁的念颂佛经,站在她身后的孙妈妈脸色不大好看,颧骨青了一大块,也魂不守舍的跟着夫人的调子在心中默念,两人突一起听见喧哗吵闹声。
没等刘夫人开口问,便有仆人跑进来:“老夫人,老夫人大事不好了,少夫人在祠堂晕倒下血不止!何管家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少夫人怀了身子,如今已经落胎了!”
“什么!?”刘夫人一直盼着老大能有后,毕竟刀剑无眼,又有两道圣旨降临将军府,前途吉凶未卜,若留下老大骨血在,哪怕他人真出什么事儿,自己也可带着孙儿和穆府累世的财富退隐山林,苦命的老妇人也还有个依傍在。
“是真的啊,老夫人,少夫人那血流了一地,可吓人了!大夫说可能是少夫人在祠堂跪了太久,疲劳过度所致!”
刘夫人刚一起身,便又眼前一黑,跌坐回椅子里,这时候她想起撺掇自己尽快料理了“颜玥儿”,迎娶更有助力的谢家女进门的孙妈妈,气急败坏的嚷:“孙红瑛,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饶有兴致的望着何管家进了祠堂后,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大呼小叫喊来大夫和丫鬟婆子,一行人用软担子把昏迷不醒的宴云抬了出去。
纱制裙摆上的血依旧往下落,大夫用帕子托着女人一只手,把脉后大惊:“哎,少夫人这是有孕在身,怎么没早让我来诊治?女人怀胎最初一两个月最容易滑胎,需小心保养着,如今出了这么多血,孩子显然是保不住了啊!”
李琚勾唇笑,说:“我真没想到,纵横沙场的大将军穆长沣,竟对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也下的去狠手,果然是无毒不丈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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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云这一觉睡得悠长,半梦半醒间,似看见层层帷幔飘拂,夹着金丝似游动的光,明明灭灭间,穆长沣走进屋来,坐在床边,很怜惜的用大手拢住他跪了一夜酸痛肿胀的膝盖。
“我……什么?”宴云还以为何管家是说他跪了一天一夜的事,这古代封建家族的责罚确实难受,穆长钧是刘夫人的亲儿子,又擅撒娇耍赖,才在雨里跪了半天,就已经一瘸一拐半残了。
何管家亲自端了碗阿胶炖红枣鸡汤过来,示意刘夫人派过来的丫鬟可以暂时退下,免得惊扰了少夫人休息,才小声把刚才发生的事交代给少夫人知道。
宴云用银调羹挑起一点稠密的汤汁,食不知味的放进嘴里,他朦胧的察觉到,穆长沣做这么多事,是为了给自己解围。
因刘夫人派来的丫鬟婆子都在外间候着,穆长沣事先安排好的大夫进来给宴云把脉时,宴云乖乖做出疲倦病容,将大夫熬煎好的仅用于补身养颜的药汤一口喝干,便靠在大迎枕上思来想去。
风华正茂的两位皇子一个弓马娴熟却摔下马摔折了脖子;另一个雅好饮茶、香道,却被焚香时不慎引发的熊熊大火烧的尸骨尽毁。
十一皇子年纪尚幼,十分贪玩,他母妃干脆顺应小皇子的要求,把老师通通赶走,让他开心玩,最好从小玩到老。
穆长沣犀利的双眼盖在睫毛下,随意看了谢英知和三皇子一眼,天子脚下,四方天地里,像谢英知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给三皇子提供隐匿落脚点,新帝威压下甘为内应的人还有多少?
他示意穆长沣盘膝坐到自己身边,矮几旁的坐垫上,穆长沣不耐的抿了抿唇,这个姿势对他尚未痊愈的双腿来说,负担相当大,但他不动声色的坐下,巍然挺拔,背脊笔直,如边塞一道越不过的天堑。
穆长沣说:“我离开时内子仍旧未醒,大夫说她虚耗过大,流血太多,落胎一事可能伤了元气,今后再怀孩子就艰难了。”
李琚也大吃一惊:“哦?竟是这样严重?咳,贵府的惩治也太过了一些。祝寿那天我也有不谨慎之处,其实小惩大诫也就够了。”
李琚唏嘘一阵,抬眸看了站在一旁伺候着的谢英知,又笑说:“让你折了一位夫人,着实让我于心不忍,好在英知家中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妹妹,明丽端庄,不输给京城美人。”
谢英知隐忍着眸中的悸动,一如他私下授意戏子们在将军府唱《花为媒》,他自己憾为男儿身,无法和穆长沣长相厮守,不如暂借家中美貌庶妹的身子,既能和穆长沣成为真正亲戚,将来给穆长沣诞下有谢家血脉的儿子,也算流了一半谢英知的血。
穆长沣似是完全没听说过娶谢英知妹子的提议,讶异的抬眸,李琚笑嘻嘻说:“今日赶得凑巧,我又没旁的事要忙,不如让英知把妹妹都叫过来,你看一看,看中了哪一个直接告诉他,呵呵,当然,看中几个也无妨。”
“今日换过庚帖,明晨便能操办喜事,当上新郎了。离开西宁城前,你还是留个种下来,办起事来更无后顾之忧。”
他面上毫无笑意,字字如冰棱刻骨,“不必了,殿下美意下官心领了。内子是下官三书六礼娶回来的妻子,下官和她成亲时既有生死不离、白头到老的誓言,自然不会违背承诺,以免招致雷击灾祸。”
“下官早和家母禀明一切,生不生育一切随缘,她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更好。若是不能,下官从旁支子弟中择选优秀者,收在膝下做义子便是。”
三皇子眸中的一抹笑意再次消失无踪,阳光透过垂帘照在他脸上,一道道金光黑影,宛如老虎的长须,他陡然眯起的眼眸,也似虎眼一般琥珀色凶狠无情。
穆长沣这是明说了,哪怕颜俭和颜靖臣都和三皇子为敌,派人四处巡检军中账目,挖了不少三皇子的眼线杀了,穆长沣被情爱迷昏了头,还是要保下“颜玥儿”。
“好了,现在该谈一谈我们的正事了。”李琚神色一变,示意谢英知拿出他走遍江山南北,亲手绘制出的堪舆图。
他越看越是心惊,这幅图绘制的十分精准,从他去过的地方对照检查,地形上平原、河流、沼泽、树林、山丘、沙漠等都记录得准确无误便罢了,连各地军营驻扎地点、人数、马匹、粮草储备都有标注。
这张比人还高的堪舆图上,彻底暴露出面容平庸、风姿闲雅的三皇子的真面目,是即将如岩浆般喷薄而出的狂妄野心。
三皇子信手拿了个镊取香料的黄铜香镊子,在堪舆图上虚指几下,问:“若是这样,接下来又该如何?”
谢英知提供的暂住地简陋,无法进行沙盘推演,但穆长沣看的分明,三皇子问的是,从某地起兵,围攻京都的计划是否可行。
老夫人对儿媳妇流产之事愧疚不已,怒火一烧上来,再也顾不得孙妈妈是伺候她的积年老人,将她打发出去,看顾穆家祖坟,没有老夫人命令,这辈子再也不要回来。
她痛苦求饶,老夫人却不松口,只说:“你弄死了老大的头胎孩子,也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不罚你去守祖坟,我怎么和老大交代?”
宴云为难的喝完一碗黄芪炖酒酿,吃了好些人参茯苓山药糕,再也塞不下去了,便见刘夫人走进屋来,亲自探望他。
和刘夫人感情和睦的一段时日里,宴云曾经天真的想,既然她是穆长沣的妈妈,也算他自己的半个母亲,他从小没了亲人,很渴望有一大家子人围绕在身边,热热闹闹的。
刘夫人从廊下经过,不巧两只胖鸟儿扑闪翅膀,扑了她一头灰,还扇出一蓬鸟粪,撒在刘夫人袖口,乍一看跟镶白花边似的。
刘夫人见宴云吃了那么多补品,脸色依旧白卡卡的,还怯生生的帮畜生求情,心里酸楚不已,赶紧扶着他躺回床上。
她细细的问宴云身子恢复如何,宴云不过跪了一夜,身上略虚乏些,所谓的病容都是装出来的,他不擅说谎心虚的很,低下头左顾右盼。
刘夫人看在眼里,心疼的将宴云双手握住,“你这手真是凉,我给你送来的补品你都吃了没?千万别仗着年轻,不把自己身子骨当回事好好保养。”
停顿片刻,刘夫人终于还是把堵在心口的话说出来,“你这孩子也是自己糊涂,怀了身孕也不晓得,若我知道你有孕在身,自然不会罚你去祠堂跪祖宗,这也是……穆家祖宗不保佑……”
见宴云依旧不言语,刘夫人又说:“孩子,你嫁进来以后,我就把你当亲女儿待,做父母的自然知道父母的忧虑。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见宴云明亮澄澈的眸子看着自己,刘夫人不得不硬起心肠,说:“知道你坏了身体,将来不能生育后,老大他虽不愿意,最后还是写了休书。没办法啊,玥儿,你有气冲着我发,老大他继承了将军府,不能没有一个继承人……”
见宴云最后一点血色从唇上褪尽,大大的眼眶里迅速涌上泪水,刘夫人叹气,说:“你不信?我把休书拿来给你看看。我不想瞒着你,你还年轻,早做打算,说不定老天爷另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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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宁穆长沣,有妻颜氏,因其目无尊长,行事无状,亦无所出,故与族中商定,决意休黜,永世离诀。自休弃后,任凭改嫁,各奔西东,与穆长沣毫无瓜葛,倘有悔狡,以文书为照。(修改,引用)
刘夫人见目的达到,心口也微微发闷,她是个好事做不彻底,坏事也干不利索的人,见宴云瑟缩如风中落叶,心里也很不好受。
儿媳妇扒拉着大儿子爱不释手的样子,刘夫人还历历在目,她抱着老大的肩膀,怜爱的帮他喂饭喂水,比刘夫人照顾亲生儿子还要仔细。
或许儿媳妇回娘家后,还能另嫁良人,颜家只要替她选有子嗣的鳏夫,便可两厢成全,过上琴瑟和鸣的快活日子吧?
宴云不知道刘夫人是何时离开的,下一刻抬起头时,天色已昏,无数归燕斜飞,掠过低矮的屋檐,鸟笼中的胖雀儿打闹间踹翻了盛水的天青色小瓷碗,哐当声响,打破了院中死寂。
因私会三皇子十分隐秘,穆长沣虽腿脚不便,还是仅带着何管家一人出去。离开人烟寥落的城郊巷陌,何管家坐在前头驾车。
“大将军,这趟回将军府,您还是见一见少夫人吧。什么都瞒着她,只会让她愈发担心,饭都吃不下……”
车在将军府的东南角门停下,何管家亲自去开黄铜门锁,撩开垂落的串串紫藤,请穆长沣抄小道回院子。
何管家识趣的没有跟上去,快步走回自己屋去,坐下连喝两杯冷茶解渴后,突想起大将军刚才的吩咐,便掀开一片地砖,去找大将军留下的书信。
薄薄的一层窗纸,映出窗前宴云清瘦可怜的侧影,他一手托腮,晃晃悠悠的朝桌上趴去,头碰到桌面的一瞬旋即惊醒,甩了甩小脑袋瓜,重新又坐直了身体,然后转过头,看向院中。
铜枝灯的光晕朦朦胧胧的打在宴云身后,照亮他诗韵清远的肩颈,他眸中似有水光荡漾,说不尽道不明的情愫令穆长沣喉头酸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两人也不知对望了多久,那灯光照的人头发发白,骤一看,仿佛轮回辗转,他们已经于今夜白头到老了一般。
“……陛下命我十五日内赶回京城,此行必然奔波劳累,何必带你一路受苦?家中库房钥匙你妥善收好,千万不要给了别人。安心在此等我回来,每日多吃一些饭食,不要过度忧虑。”
良久,宴云走到门口,搀住穆长沣的臂膀,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明天要走,路上艰难,必不能如常饮食,我叫厨房做了一大桌的好菜,就等着你回来,我们好好吃一顿饭,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穆长沣见宴云笑得欢畅,脸上连一点离别的阴霾也没有,稍稍放下心来,那桌上的饭菜虽凉了,但宴云选的都是些冷热两吃皆可的,天气又热,也没所谓。
他不爱喝酒,但天生酒量不错,那酒里明显下了药,药量并不算多,曾经受过老将军严苛的耐药训练的他,至多只有一盏茶的功夫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