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离宗祠极近,刘夫人气恼之下,命婆子将“颜玥儿”赶紧提过来,打算罚她跪在穆家灵堂里,先家法处置。
刘夫人等得心焦,终于听见外头脚步声近,孙妈妈压抑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喜悦心情,赶紧迈过门槛,前去迎接。
大将军掌事时,孙妈妈最是怕他,被大将军“不要找事”的告诫一睨,她赶紧低下头,缩着肩膀装鹌鹑。
刘夫人没想到短短数月,自己六亲不认、冷若冰霜的儿子竟对儿媳妇如此护短,刘夫人浑然忘却不久前她自己也很满意直爽天真的“颜玥儿”,气恼的说:“你就护着她吧,我倒要看看,你知道她到底干了什么事情后还能继续护着她!”
穆长沣撑了这么久,双腿早已酸疼不已,他见母亲滔滔不绝的说着刚听来的“颜玥儿”罪行,便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一手撑着头,看似专注聆听,其实悄悄闭目养神。
刘夫人说得嘴巴都干了,总算把“颜玥儿”的荒唐事说完,她示意孙妈妈斟茶,追问穆长沣:“老大,你准备怎么办?”
在刘夫人看来,让整个将军府蒙羞的“颜玥儿”绝无资格继续做当家主母,穆长沣哪怕再喜欢,也要休弃了她。
穆长沣从容的说:“母亲,且不提坊间的无稽之谈,捕风捉影毁人名节如害人性命!此等下作恶毒之事我定会彻查,让这群胆大妄为之人付出代价。”
“哪怕这些荒诞不羁的流言蜚语是真的,也只说明一点,我做的不够好,才让嫁进将军府时对我一心一意的女人三心二意起来,我自然要三省自身,对她更好。”
刘夫人被长子气的要呕血,“你……长沣你糊涂啊,你父亲在的时候极看好你,你却连女人这一关都过不了,殊不知养痈为患,自生祸殃啊!”
穆长沣手攥着椅子上雕凿的龙凤,那繁复图案在他手心里烙出深纹,他站直身体,一字字说:“母亲,颜玥儿对我的意义绝不止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即将帮我诞育后代的妻子。”
“当我重伤等死时,整个将军府,包括母亲您,包括我自己都放弃了。没人相信我还能恢复,只有我的媳妇颜玥儿,只有她拼尽全力维护我,用那双单薄的肩膀,用那两只曾养尊处优的双手,用她满身满脸的汗水。”
穆长沣盯着刘夫人的语气森然,带着浓重的警告,“不管颜玥儿做了什么,我的妻子,穆家这一代的长子长媳,只会是她。念她亲娘早死,早失怙恃,母亲您若有余裕,请多关怀她。您,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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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很圆,胖嘟嘟的白,像一个孩子气的少年气鼓鼓的侧颊,穆长沣半途走的累了,拄着手杖仰头望月,觉得那月和往昔沙场中浴血奋战后抬头看见的分外不同,缠绕着胖圆月亮的一缕轻红薄雾没了呛鼻的血腥气,只让他回忆起方才满屋氤氲的香气。
院子里和离开时一样静悄悄的,两只胖头雀脑袋挨着脑袋睡得香甜,养着睡莲的彩缸里头,偶尔五彩斑斓的鲤鱼摆尾浮上来,圆圆的嘴一张一合,发出噗噗的声音。
穆长沣离去时房里还没掌灯,这会儿屋子里依旧是暗沉沉的,花窗半开,如纱似雾的月色照进来,照不透几层纱帐里的人影。
直到穆长沣一条腿跪在床榻上,才看清宴云依旧被薄被缠的紧紧的,背对自己蜷成一团,黑发乱蓬蓬的。
虽然双腿依旧和灌了铅似的疲乏,没恢复当年步履如飞的好状态,穆长沣却觉得不能再拖延下下去。
穆长沣长眉舒展,轮廓冷硬的脸上显出来一个笑容,这笑容满是宠溺怜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爱妻子已经这样深了。
直到穆长沣俯下身,想亲一亲妻子婴儿肥没褪的脸颊,却见宴云像是脑袋后头长了两只眼睛,瞬间耸肩缩腿,蛄蛹着躲闪开去。
他不自量力的想攻下穆长沣时,穆长沣那双震惊到突破天际的眼,好像烙印进了视网膜里,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穆长沣失笑,一把捞起宴云放在自己身上,再将自己倦累至极的双腿摆直,暖而甜的香气丝丝缕缕的侵袭而来,他锁住了蚕宝宝一样扭动着的宴云,终于如愿以偿亲上了
穆长沣一手紧搂着他的背,一手急促不耐的脱去外衫,柔软轻薄的里衣带着一点汗气,贴得极近闻着,是穆长沣的味道。
这个男人常年征战沙场,却又不为人知的保留着一点洁癖,穆长沣的气味是由清洗衣物的皂角香味、剃须用的薄荷水淡淡香气,和着一点皮革和他皮肤的味道,才组成了完整的他。
不仅是他着迷于男人胸口隆起的性感弧度,连最近生长期到达瓶颈,因而显得懒洋洋的灵识木系绿树也抖动着枝条,开开心心的抱拥了上去。
这话具有魔力,猛地窜进宴云心窝子里,像长出无数爪子的藤蔓,揪着他心脏让他疼的张嘴说不出话来。
京城颜家虽和穆家联姻,却没有做儿女亲家的自觉,小动作不断,毫不顾忌自家嫡女嫁到了西宁城。
过往,穆长沣是鲜少考虑到子嗣后代的。沙场刀枪无眼,他又是不留退路的打法——穆家军常年镇守边陲,若只考虑退路,他的退路有了,一整个西宁城老百姓的性命就很难说了。
穆长沣确信,孪生弟弟这辈子起码能生七八上十个孩子,哪怕自己战死沙场,穆家传宗接代是不愁的。
宴云干巴巴的笑了笑,瞬间绮念全消,他暗暗想,穆长沣啊穆长沣,你这样一个英明厉害的大将军,却完全没注意到我和你身体构造完全一样,你打算让我用什么部位生孩子啊?
他扭过头,倦怠的说:“再说吧,今晚我实在是倦了。你身体尚未恢复,还是赶紧歇着吧。有什么打算,将来再说。”
再过一个月,颜靖臣就会带着真正的颜玥儿回来,帮穆长沣生两个孩子,一个像他,英俊高大,一个像她,娇美可爱。
他不声不响,仿若老僧入定,唯有灵识绿树,完全不懂看主人脸色,依旧欢快的在男人胸肌上跳舞。
穆长沣迷惑的看着怀里的妻子,再次蛄蛹着离开自己,在平展的床褥上连续打了两个滚,终于翻到了靠床框的位置睡好,然后发出刻意的呼噜声,意思是已经熟睡,不要打扰。
穆长沣好气又好笑的躺下,也学着宴云蛄蛹。真别说,除了不甚雅观,方便省力,他很快贴着宴云睡熟,发出匀称而细微的呼吸声。
自己四肢全然不能动时,妻子殷勤的帮他洗澡换衣,给他梳头刮胡须,一日三餐都不假他人手,亲自吹得半凉了,才喂到他嘴里。
如今自己身体恢复五成,将军府迅速恢复了往日的车马如龙、军务繁忙,妻子却每日流连菱花院,疏于照顾自己。
他善于把控全局,占据主动,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可每日躺上床,他靠近一寸,宴云便退让一寸,每每到最后,都呈现宴云贴着床框睡成一张纸片,而穆长沣不甘的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薄被,和他像两只壁虎一样牢牢贴在墙上。
“大将军,您莫要生疑。少夫人虽总去菱花院坐,大多时间是和柳如眉说话。”何管家真心觉得,柳如眉在男男关系里扮演的是女子的角色,少夫人和他消磨时间算不上事儿。
刚下过一场雨,石子路上长了青苔,宴云脚下一滑,身旁相送的王逢恩眼疾手快在他肘上托了一把。
宴云吃惊不小,回头和王逢恩道谢,穆长沣只能看见妻子圆润的后脑勺和丰沛的黑发,王逢恩俊美脸上的笑容就更显得触目了。
他那张白皙俊美的脸顿时激动的发红,似乎是犹豫一会儿,一个文武生险些左脚绊右脚原地平摔,然后才步履坚定的朝穆长沣走了过来。
穆长沣冰冷的目光在王逢恩脸上身上移转,心想,这高大的身板,若上战场起码能当个百夫长,在戏台上咿咿呀呀,浪费了。
大将军一声“起来吧”,于王逢恩来说简直是莫大的鼓励,他两眼放光,开始滔滔不绝的倾吐对大将军的仰慕之情,和感激大将军和将军夫人的救命之恩、收留之情。
穆长沣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王逢恩主动自觉的承诺离少夫人远一点,他居高临下看了俊美白皙的王逢恩一眼,王逢恩又刻不容缓的送上了灿烂笑容。
菱花院成了他短暂的避风港,头伤还没好、每日躺在床榻上不敢下地的柳如眉是极活泼直率的性子,并不因宴云将军夫人的身份唯唯诺诺,见他一来,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宴云最爱听的,便是柳如眉和王逢恩这对无父无母的孤儿,进戏班子成了师兄弟后,是怎么欢欢喜喜、打打闹闹,最后终于捅破了窗户纸,成为发誓同生死的一对情侣的故事。
宴云比他先一刻醒,悄悄的把搭在他腿上的自己的脚收回来,翻个身继续装睡。谁知穆长沣下床后并没有留恋回头,拄着拐杖掀起鸟笼的小门,给两只胖鸟喂了满满两大缸栗米后,推开院门便离开了。
宴云拥着薄薄的蚕丝锦被坐起来,若有所失的看着空寂的庭院,几只红蜻蜓绕着睡莲飞舞,心里似打翻了五味铺,酸涩苦辣一起涌上来。
柳如眉笑吟吟的说:“师哥幸得大将军赏识,如今竟亲自提点他,授他一身武艺,这真是我俩前世修来的福分!
还有啊,师哥说他若表现得好,将来大将军或可免了我俩的贱籍变为良民!少夫人啊,自从进了将军府,我和师哥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 ,越来越有盼头了!”
从离家出走被寻回那日起,穆长沣便不让宴云去小演武场继续练武,宴云心里有事,也便欣然从命。
见柳如眉喜气洋洋的模样,宴云也好奇起来,和他又闲聊了几句,便提前告辞,匆匆往小演武场走去。
小演武场上,紫檀木手杖已经被穆长沣丢在太师椅旁,他负手而立,盯着场上两个跑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的男人。
穆长钧见男嫂嫂最近没来小演武场,再也没人衬的他废柴一样,原本心里头高兴极了,谁知没过几日,演武场上又莫名其妙多出来个王逢恩。
兄长对男嫂嫂怜惜照顾,锻炼他俩体能也尽选的是树荫之下,练上小半个时辰,还会让他们停下喝杯蜜茶。
别说蜜茶水没了,连个树荫都不让他俩遮,西宁城春短夏长,火辣辣的太阳顶头照着,穆长钧绕着圈跑出十里地,不但口干舌燥四肢瘫软,连头皮都快被烤焦了。
偏偏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穆长钧有心偷个懒呢,王逢恩便两手攥拳,低吆着号子,从他身边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没法,别看王逢恩只在戏班子里学了花拳绣腿,却在师父数年一日动辄打骂的教育下,练出了极好的韧性和体能。
穆长沣不管布置多难完成的训练,王逢恩都笑的只剩下雪白的大牙,撒丫子一路狂奔,只留穆长钧眼巴巴的看着他欢脱的背影。
自己好像更加废柴了呢。穆长钧惆怅的想,脑子里的弦终于断了,摇摇欲坠的倒在地上,索性摊开手脚,嚷嚷:“大哥,我今天跑的路比军营里的马还多,我要死了,再也起不来了,说什么我也不起来了!”
穆长沣狭长冰冷的眸子看也不看他,抬起手掌往下一压,示意二人可以休息,又让王逢恩把弓箭拿来。
教宴云弯弓射箭时,穆长沣说话细致得近乎琐碎,换了对象是王逢恩,他便少言多了,以长指点了几个要诀后,动作流利而劲道的将箭尖先对准一望无际的苍蓝天空,须臾手腕下压,竟将箭头对上了倒地不起的穆长钧。
但不得不说,哪怕是弓箭对准亲弟弟,穆长沣依旧是英俊非凡。那稳定微糙的大手,那深邃迷人的黑眸,和他渐渐恢复的修长俊美的身材,都让躲在一旁偷看的宴云痴迷出星星眼来。
不可能不可能,他可是大哥如假包换的亲弟弟,大哥怎么可能射死自己?在母亲面前也没法交代啊?
穆长钧硬着头皮继续顶撞穆长沣,“我力气已尽,大哥你尽管射箭,射死我这辈子就不用习武练箭了,也算是个解脱。”
穆长钧和穆长沣有七分相似的狭长眼眸瞬间睁圆了,他手脚并用的站起身,右脚刚抬离地面,另一箭便咻咻的射到那里。
穆长沣的连珠箭齐发,瞬间治好了穆长钧的懒病,穆长钧原地歪歪扭扭跳了段舞,终于瞥见暗处躲着的宴云,连忙大喊:“嫂嫂救我!”
宴云担心被发现时不好说,手边提着提篮,装了些枣茶、糕点,没想到穆长钧先发现了他,他便从林荫深处走出来,刻意不多看穆长沣,只将第一杯茶斟给他,又塞了块茯苓饼到他手里,接着便招呼穆长钧和王逢恩过来。
“不会的!”却是宴云和王逢恩异口同声,王逢恩被晒得发黑出油的脸挂着笑,看看宴云,继续解释:“大将军箭法如神,百步穿杨,绝不可能真伤到你!”
穆长钧悄悄翻了个白眼,不想和王逢恩说话,见穆长沣又被军务绊住、临时离开,便扯着宴云袖子,把他拉到一边说话。
他原想问宴云别的,只是多看了宴云几眼,惊愕的挠了挠头,小声说:“嫂嫂,几日不见,你……你身上的男人味怎么……变浓了?”
宴云脸色一变,抬手摸了摸脸,穆长钧替他着急起来:“自然是不难看的,我看你脸上的婴儿肥褪去不少,五官轮廓愈发深邃,肩膀也像是宽了一些,若换上男装定然是俊朗动人,但女装……啧……”
穆长钧文武皆不行,但读杂书习杂艺却有一手,他还画得一手好画,流落江南六七年,靠写字卖画也能衣食无忧。
他是快二十的青年,末日世界物资稀少,他常年吃不饱,身体缺乏营养,因此轮廓线条呈现少年感十足的清瘦纤薄,伪装成高个的少女毫不费力。
如今,也不知是否将军府的伙食太好,再加上他跟着穆长沣练武,到了某一个时刻,他的身材像发面一样,“砰”的一下骨骼变宽,脸颊瘦削下来,五官更加清晰,隐约显出男相来。
哪怕颜靖臣失约不来,哪怕穆长钧愿为他保密一辈子,哪怕穆长沣的双腿始终不能彻底痊愈,不能实现夫妻间真正的深入交流,他也瞒不了太久了。
见男嫂嫂异常沮丧,穆长钧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抬起的手又放下,只低声说:“我哥最恨别人骗他,这件事还是你亲口说给他听,对你更好。”
他瞥一眼满地的箭矢,心想自己被大哥射得满地跑就算了,男嫂嫂若也被气急败坏的大哥射得满地乱窜,那该多惨。
宴云拖延症又拖了几日,这一日清早,穆长沣并没急着去小演武场,而是对装睡的宴云说:“我知道你醒了,今日早些梳妆打扮 ,我携你一同出府,去谢府参加谢父寿宴,祝他老人家福寿绵延。”
谢家巨富,每年朝廷军饷延误时,都会捐给军中大笔粮款,穆长沣再不耐烦谢英知,也会给谢父一个面子。
因妻子今日妆容艳丽,他便帮宴云选了套水墨宽袖薄衫和翡翠绿的长裙,腰间以缀了玛瑙珠玉的华丽宽腰带一束,衣袂蹁跹,真是气韵清华,风姿绰约。
在谢府一亮相,必然羡煞他人,整个西宁城都会知道,大将军穆长沣的妻子乃天上仙子,人间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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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已经兜了两个大圈子,宴云仍没醒来,马车再次行到谢府门前开满榴花的路上,要调头时,两扇半旧的乌漆大门开了,谢英知一身水墨长衫、外罩轻盈飘逸的薄纱,清逸的走出两步,已经看见将军府的马车。
这几日,他全部精力都用在诋毁颜少夫人的名誉上,务必让街头巷尾都流传颜玥儿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浪荡故事。
连话本子的内容,都由满腹经纶的谢英知亲自撰写,辞藻生辉,故事离奇,说书先生们讲的兴致勃勃。
谢英知心知肚明,满城风雨必然是惊动了穆长沣,不知在将军府中,素来冷傲孤高的大将军会怎么对待让他丢脸的妻子。
他撩起一线车帘,榴花火红的光随之倾泻而入,谢英知愕然看见穆长沣长腿分开,以身体形成一个舒适异常的人体座椅,将颜少夫人揽在怀中。
宴云又睡了一个来时辰,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一醒来便看见自己枕着穆长沣大腿睡觉,两脚也脱了鞋蜷在椅上,头甚至埋在穆长沣的小腹里,天气热,只隔着薄薄的衣襟,穆长沣小腹随着呼吸均匀的微震悉数传来。
进了谢府,宴云发现,谢家果然是百年传承,绝没有暴发户的气焰,府内陈设布局皆有讲究,气韵清雅。
不窄的白石甬道上,拜寿的客人络绎不绝,每每见着大将军都是一震,纷纷抛下主人家,崇敬又欣喜的挤到穆长沣、宴云面前请安。
如今他伤势好了六成,虽依然行动缓慢,却已经恢复了完全的信心,相信自己至多一年半载一定会完全恢复。
穆长沣完全不介意自己一手拄着紫檀木手杖,一手挽扶着宴云,以一种异常亲昵的姿态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如云冠盖之间。
不远处,修竹隐隐的朱红长廊一隅,一站一坐着两个年轻男人,坐着的人姿态不羁的将一双长腿架在朱红栏杆上,笑吟吟看着穆长沣身旁的人。
那人身形纤长,青裙曳地,穆长沣一条胳膊搭在那人肩头,把那人当长拐杖使,他只能看见那人乌黑的发顶,和鬓发间插的十二行金钗。
“穆长沣这人很有意思,明知道颜家女儿品行不端,却当着众人的面,将颜氏女当掌中宝炫耀。”年轻男人摸着下巴,玩味笑着,继续说:“莫非这颜氏女脐下三寸,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坊间议论纷纷,都说穆长沣和最低贱的贩夫走卒一样,因娶不起第二个妻子,才任凭□□女人骑在脖子上作威作福,还不敢说一句重话。”
谢英知一窒,慌乱的表起忠心来,“穆长沣上一回伤得确实极重,致他足足半年深居简出,不曾露面。”
“三殿下,要知道穆长沣自幼生长于军营,早晚巡视的习惯已经刻入骨髓,他久久不露面时,虽有静养伤势和趁空娶亲的托词借口,实则是因受伤过重、延误至今,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宴云陪着穆长沣入内拜寿,今日的寿星谢老一看穆长沣亲自到来,忙从椅上站起身,喜气洋洋的走到穆长沣面前,反向他行礼,给大将军问安。
今日穆长沣穿一袭玄色长袍,沉稳熨帖,唯袖口镶两块水墨绢缎,腰带亦是用上好的水墨轻绢制成。
这一身极衬身段的玄色衣裳,不但凸显出穆长沣鹤立鸡群、比所有人高出一筹的好身段,还让人一望便知和宴云身上穿的是同一套,可见大将军和将军夫人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其实穆长沣的行为算得上石破天惊,本朝对女子的束缚虽没有前朝那么多,但深宅大家的饮宴仍会男女分席。
顾忌将军威严,众人虽都听说了颜少夫人荒诞香艳的传闻,心中对颜少夫人多轻慢、少尊重,表面上并不敢表现出来。
大将军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却成了颜少夫人纤纤玉指上的绕指柔,从京城来的女子,果然好手段。
此外,还有一番热闹好看。大将军和颜少夫人都穿着水墨纹的衣裳,主家的谢英知竟也穿了一袭水墨纹长袍,乍一看他们仨很像是一家人。
宾客中不少人知晓谢英知不走寻常路的幽微心事,看他的眼神难免带上戏谑,谢英知帮父亲挡酒饮酒,喝的上头间,也察觉到自己代替“颜玥儿”成了宾客间的笑柄,更显得他前一日让内应查穆长沣今日穿戴,是何等可悲可笑,可叹可怜。
谢英知只装作不知,步履凌乱的走到穆长沣、宴云面前,满杯向穆长沣敬酒,一不留神,半杯酒整个倒在了宴云的身上,另外半杯倾在穆长沣挡过去的手背上。
宴云原本想和穆长沣一块,谁知走到半道上,他便被一群粉光脂艳、花团锦簇的丫鬟们包围住了,她们笑盈盈的说:“少夫人,请随我们来,您是娇客,和爷们儿更衣的地方自是不同。”
宴云从没被这么多美丽少女包围住,鼻端顿时被香气塞满,他左看看,是个嫣然微笑的圆脸大眼妹子,往右看看,则是纤瘦清丽的瓜子脸。
他刚将衣裳重新换好,突听见春光明媚、杏花斜曳的菱花窗前传来轻悄脚步声,疑惑的抿了抿唇,赶紧将腰间系带拉紧。
宴云见这人打扮得素雅出尘,唯一枚玉簪挽发,走的应该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路线,只可惜容貌稍微平庸了些,那清华的衣裳比他这个人更加出彩。
“确实是国色天香。”三皇子笑着夸赞,心中暗忖,这等相貌却不能跻身传世的绝代美人,只输在一件事上。
他觉得那双笑成弯月的双眼中,透着莫可名状的阴冷,只干巴巴的说:“男女有别,我又已经成婚,请这位公子不要瞎说胡话。”
他倚在窗边,漫不经心的进一步试探:“我在京城曾和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颜小姐可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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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云没想到,千里之外的西宁城里竟有人曾见过真正的颜玥儿,底细若被揭穿,当下就要露馅,难言的恐惧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但他随即想到,不论是颜靖臣吞吞吐吐的只言片语,还是西宁城里其他人对颜玥儿的议论,都提到了一件事——颜玥儿喜好美男子。
眼前人出身应该非富则贵,衣着才如此考究,但他一张脸在极致修缮下,也顶多能说肤色干净、相貌平平,真正的颜玥儿怎可能看上他?
宴云旋即起身,拎起茜色薄纱披帛慢条斯理的挽在臂间,他模仿能力向来不错,回忆着宴席上贵妇人的做派,仪态万方的走到窗前。
随着宴云的靠近,三皇子闻到一股中人欲醉的香气,看烟霞轻纱撩拨于莹然雪白的手指间,他竟有一瞬的迷离。
比三皇子本人还要高出小半个头,那双杏仁眼扑闪着浓长睫毛,看他的神态便像是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睥睨,让人不悦。
宴云讥讽的扯了扯精致唇角,说:“这位公子的话,真是越说越离谱了,我凭什么要记得你?就凭你这张和英俊相距甚远的脸蛋么?笑话,我上一次街市游玩,路上遇到百千路人,难道各个都要铭记于心?”
宴云自幼便对危险异常敏感,当男人双手探入窗内,朝着他的咽喉扼来的一瞬,他抄起屋内花几上的冰裂纹双耳花瓶,重重砸在男人的侧脑上,只听轰然一声,那花瓶坠地四分五裂,三皇子的脑袋也挂了彩,鲜血淋湿了半个耳朵,让刚才端方温润的君子相瞬间消失。
没想到四下里依旧是静悄悄暖日生风,没人过来看一眼,方才服侍宴云的婢女们仿佛化为烟雾消失了一般。
颜玥儿的父亲颜俭是先帝在世时获得擢升的旧臣,先帝驾崩前后脚的时间,老吏部尚书病死在任上。
颜俭离六部尚书只一步之遥,管得又是人事任免、官吏选调的重要事宜,今上却迟迟不下旨提拔颜俭再进一级,京中不免议论纷纷。
连颜靖臣殿试表现出众,结果却在三甲之外,也有不少人怀疑,新皇帝莫不是想换新一套的班子,正磨刀霍霍要将旧臣子们一一除去。
恐怕朝堂上只有任闲职的三皇子李琚一看便知,皇帝不过是设下一局,给颜俭下套,令他除去心腹大患、执掌一地军权的穆长沣罢了。
颜俭若失败了,皇帝也不吃亏,正好顺势翦除掉吏部尚书候选人中最有资历的一个,将陷害穆家的责任全推给颜俭一人,另行择选年轻贤能的人才,坐上六部尚书之一 的重要位置。
他原想着,到时候颜氏女必然在穆府无立足之地,如今他见颜玥儿相貌可爱,动了恻隐之心,想帮她一把,给她一条退路。
宴云见陌生男人受伤后不但不走,还试图跃入窗内,他紧张得周身沁出冷汗,手攥成拳,绷紧肌肉迎敌。
谁知远处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旋即,手杖触到木质地板沉闷的砰砰声响起,穆长沣出现在朱红长廊的转角处,扬声说:“三皇子?”
“不必了,我行程传扬出去,反倒不方便。”见穆长沣寒暄却不介绍颜玥儿,也不替她的罪责辩解求宽恕,李琚终于笑了一下。
宴云心想,这里砸破一个皇子的头也没人看,哪里来的人多口杂,恐怕多出的人,只有自己一个罢了。
直到穆长沣离开,他也没有看向自己,宴云心头乌云密布,手紧攥着裙角,将那素色丝裙揉出许多道皱纹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婢女们出来,她们训练有素,乖巧的不问一句,扫地的扫地,收拾花瓶碎片的收拾起碎片,余下的人将宴云引回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