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带绵延假山石,明珠桥上架起长案,供皇子们审阅姑娘小姐的诗作。
大皇子陈定夷已经娶亲,对这样的活动便兴致寥寥,四皇子陈定方仍是稚童,抱着陈定夷的大腿,一口一个“我要吃冰”。
于是一大一小兄弟两便索性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往金碗里舀冰雪酪,顺便等着看老二老三如何评判。
陈定川先谦让了一番:“兄长先请。”
陈定南摇了摇头,“三弟在国子监任职,由你定夺,最合适不过。”
陈定川还要再推辞,那边陈定夷出声了,“你们这样要谦让到什么时候,一起看吧!”
两位皇子的不和已经闹得满宫皆知,在场众人也心知肚明,陈定南拉长了脸,闪过一丝不快,皇后便只好上来做调和。
“就按照大皇子所说,先一起看,若有写得好的,挑出来共同商议。”
母后都发话了,陈定南只好听从,但是他常年在漠北,对文墨之事早就不通了,清了清嗓子,先拎了张满纸簪花小楷的出来,偏着头评价:“这个字,写得还不错,遣词造句也文雅,叫什么来着,哦,云……瑶……”
那是云瑶的诗作,作为薛瑄的倾诉对象,陈定川多少知道他和云瑶的故事,于是朝陈定南低声解释,“这位是云御史长女。”
御史云天青是朝中清流代表,以洁身自好著称,古板不好亲近。
陈定南不想给自己找这么一位束手束脚的老丈人,连忙摇头:“这诗写得太伤春悲秋了,我不喜欢。”
任由兄长继续在剩下的雪浪纸里挑挑拣拣,陈定川则好脾气地站在一边。
今日说是为他和二兄相看,实则有皇后在场,谁是主角,他心中很清楚,不愿夺了二兄的风头。
而且,对于未来常伴枕边的那个女子,陈定川并不注重她的身份。
只要不嫌他注定被打压的前程,能与他谈到一处,能有副潇洒翱翔于天下的心肠,能有双在夜色中剔透发光的眼眸,能让他倾心如故,便已是寒门小家的姑娘,他也甘之若饴,视若珍宝。
……在夜色中剔透发光的眸子。
眼前似乎闪过双极黑的眼珠子,带着潇洒的不屑。陈定川猛地一激灵,回过神来,望向被陈定南翻乱的桌案。
一张雪浪纸飘落在地,五言律写得敷衍随意,只是那上面漫不经心的潦草字迹,无端让他想起了某个俊秀少年的答卷。
陈定川将那张纸往眼前拉了拉,细细端详。
那诗写得着实平常,不是李时居寻常作文章的水平,可那字迹也太相似了些,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像极了那人的运笔习惯。
纸张上写了名字的一角被压在陈音华的诗作下面,他卷了衣袖正要去看,却听见耳边二皇子爆发出一阵吵闹的笑声,“母后,便是她了!我觉得这位计姑娘的赋写得甚好,我甚是喜欢!”
说完,陈定南不管不顾地将手中纸卷往陈定川眼前一塞,“三弟也看看。”
陈定川无奈,只能停下手头动作,偏头去看。
计秋芳,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如雷贯耳,是内阁大学士计玉书的长女,这样的位置,宛然夺嫡的兵家必争之地。
大皇子早早娶了亲,没办法借助姻亲获得计大学士的支持,而对于二皇子来说,这倒成了一个优势。于是在皇后的暗示提点下,陈定川顺水推舟做了个好人,“想来二兄与计姑娘颇有眼缘。”
陈定南口中称是,抹了抹额上冷汗,为了给母后争口气,他也算豁出去了,毕竟这姑娘如何样貌,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那可是他要度过一生的正妻呢。
大皇子虽有不快,但此事早已在他意料之内,当下朝四皇子点了点头道:“好了,去和你母妃说吧,你二哥已经选好二皇子妃了。”
定方稀里糊涂地说好,皇后则很满意地将吩咐女史收拾桌上诗卷,给计姑娘准备赏赐。
几位皇子正要从明珠桥离去之时,有小太监跑过来报说:“圣上请四位殿下过去说话呢。”
陈定川遥遥往白玉台御桌上眺望,皇帝正独自坐在长案后,抬腕朝他们招了招手,那身影看上去,颇有点凄凉。
虽然推翻先帝、坐上龙椅不过短短十几载,但这治天下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艰难困苦。
明煦帝是位热衷于创业的皇帝,正应了那句话,守业更比创业难,孤家寡人夙兴夜寐,用鬓边苍苍白发,方换得人间盛世太平。
等走到御桌跟前,在下半晌明亮的日光下,皇帝的皱纹横生,竟已带了沉沉的暮年气息。
明煦帝抿了口酒,饶有兴致地听四皇子汇报——二兄与一位姓计的姑娘颇有眼缘,对着她的诗作一见倾心。
“这很好,让皇后去准备头筹的赏赐吧。”
明煦帝懒怠揣测背后的利益关系,他已经老了,只要儿女心有所属,他便觉得尽到了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
他转脸看向陈定川,“老三,你呢?”
陈定川拘谨地拱手,“儿臣并不如兄长幸运。”
明煦帝也就是象征性地一问,摆摆手道:“既然没有中意的,那便下回再相看吧。”
明煦帝张了张口,似乎还有话对陈定川说,那厢陈定南却唤侍从捧了方盖着锦帕的托盘上来,献宝似的,双手呈送到明煦帝眼前。
陈定川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
二皇子换上一副笑容,“这是我在漠北行军时寻到的灵药,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特来敬献给父皇。”
“哦?”明煦帝很感兴趣,示意他掀开帕子,“是什么?”
“是用千年灵芝、万年人参,和以长寿村妇人之乳调和的药丸。”陈定南说。
站在后面的陈定川和陈定夷听闻此言,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父皇!”大皇子陈定夷为人耿直,跪下谏言,“这药丸来路不明,需得请御医验过才好。”
“大哥此言差矣,”陈定南对呛道,“此药乃是经世外高人指点而成,又请我漠北军中的医师看过,若不是世上仅此一颗,我必定以身试验。”
明煦帝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只将四皇子定方揽到怀中,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的四个儿子中,如果说武德侯有过偏向,那就是二皇子陈定南的,毕竟漠北军中的大部分人手都是从昔日武德侯麾下拨过去的。
父皇只点头不说话,陈定南理所应当地认为他默许了自己的行为,于是很得意地瞧了陈定夷一眼,轻手轻脚地将药丸转交给皇帝身边大伴。
然而皇帝却含糊地张了口,“定夷说的也有道理,既然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还是拿去给御医看一下吧。”
陈定夷重重点了点头,方站起身。这回轮到二皇子面露丧容了,他用胳膊肘一捣陈定川:“三弟,你读的书多,可知道漠北有这么个偏方?”
陈定川想了想,谦虚垂首道:“术业有专攻,臣弟才疏学浅,在药学上确实没什么涉猎。”
说得陈定南直倒气,只能怪自己这位三弟读书读傻了,连捧哏都不会。他挪了挪脚步,正想着怎么在父皇面前找补时,忽然听见远方雅乐声起,是礼乐司按照时辰,发出了宴毕的讯号。
当然,宴毕并不意味着赶客出宫,这只是案桌上的餐食撤下去了,接下来还有娱乐游戏。
比如太常寺领着新科士子进献上贺词,礼乐司要排演百戏,歌舞伎献上时兴的北番舞和回回舞,大伙儿从桌边站起,在太液池边簇拥着,商量是蹴鞠还是打马球,是投壶还是捶丸,皇帝被新鲜的热闹引去注意力,挥了挥手,让他们趁此机会,好好消遣一番。
太液池两边都是一样的热闹,人声鼎沸,无人留意一位皇子的离席。陈定川借着半下午明晃晃的天光,朝明珠桥那边望了一眼,只见人影绰绰,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走到台下,拍了拍翘首寻找云瑶身影,并准备等下献贺词的薛瑄,随后自行往皇极门外去了。
那厢皇后带着评诗结果出来,计家大小姐如愿以偿拔得头筹,这厢李时居和陈音华在假山石后说了半天闲话,等到池边开始举办捶丸比赛,公主的侍女们四处呼喊,名落孙山的两人才不情不愿地走出来。
捶丸赛是男女混队,球来球往间亦有看对眼的,借机暗送秋波,人人拿出了上场杀敌的劲头,誓要碾压同侪、一展雄姿。
陈音华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提起裙摆就往前头去了,但是李时居却因昨夜试用一目十行技能而睡得太晚,此时只觉困意袭来,眼皮沉重地坐在云氏身边打呵欠。
等待宴席结束的时光最是磨人,好不容易天色渐黯,有太监敲响了编钟,礼官终于站出身来,宣布此次烧尾宴结束。
向皇后谢过恩,李时居托着沉重的步伐,爬上回家的马车。
此时她很感激自己今日行头轻便,若是顶着陈音华那样镶琉璃宝石的金丝冠子,今夜只怕要落枕了。
车马慢吞吞往侯爵府行去,云氏心疼地替她捏了捏膀子,“累坏了吧……对了,你和公主何时走这么近了?”
公主在国子监攻读武科进士这种秘辛自然不能轻易告诉旁人,哪怕这个旁人是自己亲娘。李时居转着颈项含糊应道,“先前在长宁街遇见,一来二去就相熟了。”
云氏点点头,没再多问。
李时居倒很八卦地打起精神来,“娘,您瞧见皇后殿下看计家小姐的眼神了吗?我看是比二皇子还要喜欢她呢,恨不得明天就宣旨将她封为二皇子妃。”
云氏嗟叹,“早几年,崔皇后也和咱们家这样好过,不过你父亲的事情一出,她急着找计大学士当靠山,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望着李时居笑道:“你爹还想过让你当二皇子妃呢!”
第24章 留堂
李时居吓得连连摆手,又问:“皇后不是出自清河崔氏吗?既然是世家大族,为什么不培养母家势力?”
云氏虽然性情温顺不理政事,但是跟在李慎身边这么多年,朝中局势也听了不少,“这就是陛下的高明之处了,崔氏这一代子嗣薄弱,皇后只有一个胞弟崔垚,如今任漠北都尉,寻常不得轻易回京,国子监祭酒崔墨虽是殿下表弟,但性情洒脱,如三皇子一样,对党争之事毫无兴趣,是以崔家对殿下来说毫无助益,皇后想要扶二皇子上位,和霍贵妃大皇子两派对抗,就只能借助别家的力量。”
所以挑来选去,就选中了计玉书吗?
这个人在原书中虽位列内阁,但是为人滑腻,如跳梁小丑一般,是大邾有名的贰臣。
在李时居穿书之前,原身和计玉书长女计秋芳的关系也很微妙,毕竟一个是侯爵府大小姐,一个是大学士长女,都有攀上皇子嫁入皇宫的可能。
再加上她们一个住在京城东,一个住在京城西,颇有些分庭抗礼王不见王的意思。
不过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原身却是社恐,不爱出门,李时居实则从来没跟计秋芳正面对上过。
今日一瞧,人计大小姐温柔有礼,说起话来温声细语,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要嫁给嚣张的草包二皇子,多少有些便宜他了。
李时居摇着头啧啧两声,忽然听见云氏念叨:“如今你爹这个侯爵还能当多久也未可知,咱家这个情况,我便没有让你入宫的心思……居儿,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国子监中那么多青年才俊,若是有了意中人,一定要告诉娘,娘替你上门求亲,知道了吗?”
原来女孩子不好好读书,真的会被抓去嫁人啊……
李时居挂在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抱着云氏的胳膊撒娇,“娘,我还小呢,咱们先前不是说好,先考科举,等我入仕把爹爹和哥哥捞回来,再说以后的事嘛。”
云氏搂着她,轻叹口气,“娘已经开始后悔,那天怎么就答应你了,好好一个姑娘,每天穿着男儿衣衫,我该怎么向你爹交代……”
李时居撇撇嘴,“您相信我,我正儿八经念三年书出来,可不一定比哥哥差。”
说话间,马车就已经行到侯爵府门前的甬道上,还没掀开帘子,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匆匆,赵管家一脸焦灼地奔了上来。
李时居心中漾起一点不好的预感,“可是国子监告假不成?”
“那倒不是,早上去告假时,借口是小姐先前吩咐好的,家中姊妹成亲,助教并没有多问,”赵管家喘着粗气,“只是半个时辰前,霍家公子特意请人到侯爵府传话,他说三皇子已回到国子监中,留下正义堂全体监生,临时讲授功课,因助教禀告您今日告假,三皇子似有不快,疑心您撒谎偷懒……”
李时居脸色一白。
没想到陈定川这厮狡猾至极,宛如高三班主任,上半程还在烧尾宴上,评完诗竟不声不响就出了宫。
难道是诗作露出了马脚?
细细回想一遍,那首胡编乱造的五言律,不可能被看出是她李时居所作。
而且她就怕被看穿,因此没写自己姓名,当时脑子一转,颇不要脸地贾宝玉上身,署名“怡红公子”四个大字。
但是陈定川倘若有心,真去找人打听李家,便会知晓那家中姊妹成亲的借口纯属扯淡,若是再往深里挖,恐怕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会被戳穿。
不行,得立刻去一趟国子监!
“娘,我回房换个衣服!”她急匆匆跳下马车,“等下去国子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让赵管家帮我守着门就行。”
云氏自然无奈,一句话说完的功夫,人已经飘过廊子了。
李时居冲进国子监集贤门时,已近黄昏时分,崇志堂和广业堂的监生都散过学了。
霍宜年刚好从堂中出来,一步一晃地跟她打了个照面:“怎么样,是不是谢谢我通风报信?”
李时居跑得后背湿透,面颊通红,气喘吁吁地说:“谢……谢谢宜年兄。”
正要离开,霍宜年却猛地拉住她衣袖,皱眉打量她,然后一脸奇怪地问:“时居兄为何要在脑袋上粘白石子?”
啊,是早上贴的珍珠花钿。
李时居朝他点了个头,来不及解释,手忙脚乱地抹了把脸。
跑到太学门后的池塘对湖检查,好在淋漓汗水已把傅粉和胭脂溶得所剩无几,全然看不出打扮过的痕迹。
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正义堂外,隔着菱花窗一瞧——陈定川果然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本书,正在讲学的模样。
底下的监生亦全部到场,坐得整整齐齐,尤其是蔺文柏同志,坐在第一排还伸长了脖颈,几乎快要把脸贴在陈定川的袖子上了。
趁陈定川低头的瞬间,李时居快速钻进堂室,猫着腰沿后排往前寻找空位。
好不容易坐下来,抬眸往上一瞧,那人正站在屏风前,眸光犀利地盯着她。
显然早就发现她的姗姗来迟了。
李时居深刻检讨了一下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然后深吸口气,准备接受暴风雨的洗礼。
结果出乎她意料之外,尊贵的三殿下只是停了一瞬,随后风平浪静地垂下眼眸,无波无澜,继续讲他手中那本《大易粹言》。
李时居松懈下来,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人三殿下这样清嘉旷达的人物,怎会和自己一般见识呢。
屏风前的陈定川样貌自是俊朗无双,语声又如敲金戛玉,讲解起经义来深入浅出,生动有趣,比别景福的授课水准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正义堂的监生们也是难得听一场殿下亲授,因此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黑透,天边炊烟袅袅,廊下挂起灯笼,屋角点上了料丝灯,众监生却沉迷于听讲,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早点散学的想法。
终于把那一卷说完,陈定川阖上书本,大家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行礼,感谢恩师今日的传道授业解惑。
监生们收拾好书箱和桌椅,鱼贯走出正义堂。李时居夹在其中,准备无声无息地结束今日考验,谁知一只脚刚抬出门槛,便听见身后有人淡淡喊了一声,“李时居,你过来。”
梅开二度,这六个字宛如在脑袋上方炸开的夏日惊雷,唬得她虎躯一震。
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装耳朵不好使吧。李时居不情不愿地转身,小步挪过去,“老师,您有什么吩咐?”
“你跟我来。”陈定川没多作解释,怀抱那本《大易粹言》,风姿翩翩地出了房间,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迈步。
这个时点,整座国子监中的人几乎全都走空了,黑漆漆的院落,除了廊下一点淡金的灯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李时居战战兢兢地跟着陈定川身后,走过一条长廊,又是一条长廊,绕过敬一亭,后面有数座楼阁,几乎是监生们平日不可踏足的区域了。
揣着紧张的心,陈定川终于在某座小楼外停住脚步。
门被“吱呀”推开,火折子点亮墙上的蜡烛,李时居很惊讶地发现,一排排高如云梯的书架呈现在眼前,上面堆满了从上古时期至今的卷轴书册——这竟是座藏书楼!
李时居有点儿兴奋,难道他会像武侠小说中的大师那样,传授什么孤本秘籍吗?
这么想,陈定川对她这个唯一的亲传门生,可真是不赖啊!
那厢尊贵的三皇子同志步履平缓,在藏书阁的书架间行走,衣袍外的挼蓝纱罩衫在宁静的楼阁中发出簌簌声响。
他似乎对书目的排列顺序极为熟悉,李时居只好亦步亦趋地低头跟着,眼前衣袍褶皱开阖,像一片起伏的水浪。
一直走到某个已有年头的木架前,他方将手中的《大易粹言》放下,停下脚步。
李时居猛地抬起眼帘,陈定川的眉眼在昏暗不明的光线中,有种孤冷的味道。
她琢磨不透,只听闻他忽然轻声说:“你,抱住我。”
“过来, 抱住我。”他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
藏书阁里昏黄的灯多少还是带了点魔力的?,李时居脑子快要不转了, 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 弓腰含胸,在留出适当安全?距离的?同时, 心惊胆战地用两只细条条的胳膊箍住了陈定川的?后背。
他看?起来瘦, 实则没那么单薄, 腰背修长,隔着自己衣袖和那人的直裰,能?感受到肌体覆盖下极平直柔韧的一把?骨头, 随着一呼一吸而轻轻颤动。
陈定川一动不动, 看?着眼前姿势僵硬的?少年, 叹了口气, “你抬头往上看?。”
他的?呼吸灼热, 带着淡淡的?清香,掠过她手背上的?皮肤。
李时居忙把?一双眼翻上去?,不敢在他面容上停留一分一秒, 迅速直视屋顶。
“不是那里。”陈定川朝书架顶端扬了扬下巴, “最上面有本书,靛蓝纸的?封皮,瞧见了吗?”
“瞧见了。”李时居老实巴交地回答。
“我要登梯取书, ”陈定川指了指靠在旁边的?木梯, “但是这玩意?看?起来年岁已久, 不大安全?, 待会儿我上去?,你在下方?抱住我的?腿即可?。”
能?说什么呢, 怪自己太心急,话没听完就忙着执行。
李时居讪笑了一下,将手臂收回来,朝陈定川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定川也不急,慢吞吞卷了袖子,李时居却猛地被他动作点醒。
上辈子当社畜的?经验让她如条件反射般,三?下五除二爬上那木梯,趁着它摇摇欲坠前,一把?将靛蓝色封皮的?书册取下来了。
陈定川很疑惑地瞧着她,“我说了自己上去?,你这么急不可?待的?,万一摔下来,该如何是好?”
李时居摆手,“不会的?不会的?,再说不还?有您嘛。”
然后将那本书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陈定川温润如玉的?手指在封皮上一敲。李时居猛然发现,此书竟然就是今日在烧尾宴上,慈圣太后提过的?那本《列女图说》。
听诸宫眷的?口气,还?以为这里头犯了多大的?忌讳,指不定已被列为禁书,想要一睹内容,得?花许多金钱门道。
她原本打算在明日再跑一趟书坊碰碰运气,没想到这国子监藏书阁中竟然就收着一本。
陈定川淡声道:“既然你是武德侯族亲,如今又拜我为师,有些事?,我便也不好再瞒着你……据我先前探听,武德侯被带入北镇抚司,李时维逃出京城,就是为了去?寻找那个给这本《列女图说》写跋文的?人?。”
“跋文?”李时居皱起了眉头。
“是,此书为已故大理寺卿袁鼎任湖广按察使期间采辑著成,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内容。”陈定川翻了几页,解释道,“只是流传到京城后,被赵安凡……司礼监掌印送给了霍贵妃,霍贵妃增补数人?,并将自己列为终篇,并亲自加作一篇序文,令承恩公重刻新版,在坊间售卖,起初无人?在意?,后来……那篇名为《忧危竑议》的?跋文便自江南流传开来,一路传入父皇的?耳朵里。”
他把?书塞进李时居手中,“你好生看?看?,武德侯虽是母后和二兄的?拥趸,但是于?我亦有维护之恩,从?未冷眼相待,若你发现什么线索,可?以告知于?我,我会尽力。”
李时居盯着那面书页上印刻的?“霍姣”两?个大字,陷入沉思。
这段前尘往事?,她其实是在原书中读过的?。
离开藏书阁后,高贵的?三?殿下又一次乘着马车优雅离去?,而李时居有了上回的?经验,从?门房借了提灯,一路翻着书往侯爵府独行。
路上行人?寥寥,她脚步缓慢,又有聊胜于?无的?一目十行技能?,很快就把?《列女图说》翻了一遍。
阖上书,她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之处。
在原书中,这本新刻版《列女图说》曾经引发过一阵小风波。
虽然薛瑄那会刚刚入仕,还?没有翻云覆雨手,但是的?确去?求见了此书作者,当时已经调任为大理寺卿的?袁鼎,请他上《天下安危疏》。
袁薛二人?以此书弘扬霍贵妃及四皇子功绩,威胁皇后地位,接班人?不定,百姓终日惶惶,恐再生宫变为理由,请明煦帝立下太子,以安定天下之心。
皇帝当然不乐意?自己心爱的?霍贵妃被朝臣指着鼻子骂,他怀疑这是崔皇后在逼宫,但是原书作者都发话了,朝中以御史云天青为代表的?清流大臣们也跟着上谏。
此举终于?惊动慈安太后,皇帝不得?已,却也不想立二皇子,让崔皇后如愿。
于?是斟酌再三?,选择了最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陈定夷,下诏即日举行册立太子礼。
由此开始,二皇子陈定南对长兄的?太子之位更加怀恨在心,两?人?争斗不休,霍贵妃亦从?中挑拨,谁料想无人?得?利,反倒令出身平平的?三?皇子登上了龙椅。
捋一捋原书中的?剧情线和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的?发展,走到侯爵府跟前时,李时居脑中轰然一响。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穿书后,剧情线陡然发生了转变,李慎失势,李时维失踪。
因为有一件事?被彻底改变了,那就是这个事?件中的?重要人?物——大理寺卿袁鼎——他竟然死了!
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给皇帝上《天下安危疏》的?,《列女图说》虽然引起民?间公愤,但是没有了那篇领头性?的?文书,没有了领军,云天青又是那么一个明哲保身的?人?,朝中再无人?出面请求皇帝立下太子,清正后宫风气。
是以霍贵妃在烧尾宴上的?气焰,会那么嚣张。
她怔愣着,小腿和手指都开始发颤,在侯爵府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抬头一望,门楣上“武德侯府”四个大字散发着黯淡的?金光,江德运再蛮横,皇帝没有褫夺李慎的?爵位,这块匾额,他们是不敢摘下来的?。
在往上,是灰色的?卷棚瓦顶,一排灯笼挂在檐下,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散发着悠远的?光。
李时居垂下头,盯着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生生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有一件往事?,刻意?地被原身压在脑海深处。
不能?细思,不敢回想。
因此穿书后的?那几个月,她也无知无觉地扮演千金小姐,直到此时此刻,汹涌的?记忆才重新展现于?眼前。
大理寺卿袁鼎的?死亡并不是偶然,实则——
正与原来的?李时居有关!
原书中的?李时居,有千金小姐该有的?娇艳容颜,只是性?格扁平得?像张二向箔,从?未展现过美好的?品质。
但是无人?在意?的?女N号,在主角们忙着升级恋爱的?同时,也有自己的?生活和思想。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权势,并不意?味着李时居是个张扬跋扈的?人?。相反,因为幼时生长在江南,李家也不是高门望族,李时居入京后一度非常自卑。
她害怕被人?嘲笑自己略带吴侬软语的?说话口音,害怕自己的?衣裳裙钗不够时髦华丽,害怕被拉出来,跟以文章才情而著称的?表姐云瑶、以丰腴美丽而横行的?计秋芳对比。
偶有出门,也鲜少谈论自己的?姓名,是以众人?只知道武德侯有一个嫡女,但是对李家大小姐的?印象十分朦胧模糊。
原主李时居的?性?情像极了云氏,温顺而柔懦。听说宫中为了庆祝四皇子总角,会在除夕那夜放烟花。
少女新奇地闹着,请求兄长:“带我去?长宁街吧!”
可?李时维却换过大氅,笑道:“哥哥要进宫陪伴大殿下,居儿让赵管家备车,自行外出吧!”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如何敢独自备车直接外出?想了想,她是聪明的?,让枫叶和荻花搬了高凳,站在府邸的?院墙上张望夜空。
世界豁然开朗,北方?一阵巨响。先是一朵朵绚烂的?金色烟花绽爆,然后是紫色和蓝色的?,宛如紫电青霜,在天上游龙走凤。
她看?得?呆了,没留意?到空中渐渐飘起小雪,墙顶的?瓦片也变得?滑腻。等回过神来,忙掏出袖中罗帕擦拭眼前一方?攀手,此时一阵雪风吹过,将那帕子卷落在地。
李时居再浑浑噩噩,也知道姑娘的?帕子是不能?掉落在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