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给她出面试题吗?
李时居这会心烦意乱,尝试唤醒系统给的巧舌如簧技能,无奈它静静躺在心底,丝毫不给面子。
全靠她一张嘴,该说什么才能让这位未来的皇帝陛下满意呢?
“那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先起了个头,随后,一些属于上辈子当社会主义打工人时写过的材料背过的知识像泉水一样自然涌出脑海,“无论是不可动摇的世家,还是手握重权的权臣,既然为人臣子,犯下过错,便要严肃追责、严肃问责、查清缘由……方能带动我大邾朝大兴务实之风、弘扬清廉之风、养成俭朴之风!”
“哦?”陈定川被她一套一套的字眼唬得眯起了双眼,“可他们并非全然有错,大多人也曾立下汗马功劳,可否一棒打死?”
话已经到嘴边了,反正是领先于这个朝代的思想,李时居也顾不了那么多,干脆顺顺溜溜地让它们蹦出来——
“可以从典型抓起,以案促改,既问不为之责、乱为之责,也容无心之失、探索之误,以问责倒逼真落实、以容错推动真干事,激励党……啊不是全体朝臣修身齐家治国。”
对面那人愣了愣,许久才开口:“……你从哪本书上读到的这些话?武德侯家中族学,教这些内容吗?”
陈定川本就身量极高,盯人的时候会微微倾斜上半身,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我……我也记不得了,大概是梦中高人传授的把。”李时居含糊地回答他。
陈定川沉默下来,李时居趁机往身后摸了一把,只可惜她已经走到坚硬如石的院墙边,没有退步的余地。
她知道他此刻所思所想——一定对她惊世骇俗的言论感到诧异。
不过不重要,趁他垂眸琢磨的功夫,李时居迅速地长长一揖,把话题岔开去。
“三殿下,既然您同意当我的老师了,那我……我可以去正义堂中继续学业吗?”
陈定出回过神来,说可以,但还要约法三章。
“既然你已拜入我门下,一言一行,当有风范,往后在国子监中,不可与旁人再生是非,尤其是别司业。”
这是身为监生的本份,没什么好说的,李时居忙不迭点头应下。
“明日还要早朝,散朝后若无事,我便来国子监,”陈定川默然片刻,轻声说,“很晚了,该走了。”
授业恩师在跟她报备行程,李时居没由来觉得有点尴尬,她感觉自己脸颊发烫,但心头的欢喜是很坦然的,语调也跟着扬了起来,“老师再见,老师慢走,明天见!”
天色昏黑,没有什么目送恩师离去的必要,她三步并两步跳上月台前的阶梯,心中恬然地想着——荻花枫叶或许已经伺候云氏睡下,但赵管家或许还在侯爵府的门房中等她。
从抱厦里取了书箱出来,落了锁,再吹灭蜡烛,她很诧异地发现,陈定川竟然还站在院中,举着八角宫灯一动不动,照亮身前的一小方空地。
“夹道上太黑了,”陈定川轻轻一抬手,“我这有灯,同你一起走吧。”
李时居受宠若惊,这就是成为三殿下开山弟子的优待吗?
她行事向来落落大方,背起书箱,跟在陈定川半步远的身后,亦步亦趋向正门方向走。
一路上无话,倒也没觉得索寞。迈出太学门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个人来。
“三殿下,薛瑄薛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庶吉士,”李时居抿了下唇,“他一切还好吗?”
“你认识薛瑄?”陈定川探究问道。
“薛探花是表兄旧友,我曾听表兄说他文墨不俗,白衣试前亦受他相助。”李时居连忙解释。
陈定川点了点头,没对李时维进行评价,“薛探花才学深厚,又出身贫苦,自然避不开官场打压,不过他运气好,回回都能逢凶化吉。”
李时居低头轻叹一声,心中浮起淡淡的怅惘。
原书男主薛瑄最后当上帝师,而她呢,却混成了皇帝的学生。
看上去似乎也不赖,但中间隔了辈分,没有帝师名头威风响亮。
斜眼瞧一瞧前面那个飘逸而颀长的背影,到底拥有什么样的人品学识,才能让这位三殿下甘心奉为老师呢?
一路胡思乱想,人已走到了国子监门口。
铃铛在无人的夜道上轻灵响动,崔靖早就把那顶青幔马车驶过来了。他看见李时居跟在陈定川身后,倒也不惊讶,只是从车辕上跳下来,搬了个踏脚的小杌子,请三殿下以优雅的姿态缓步登车。
李时居站在车辕边,踟躇地问:“您是回府邸吗?”
身后书箱的份量着实不轻,她咬着嘴唇道:“我能跟一段车吗?不进车厢,就坐外面,出了贡街放我下来就行。”
崔靖大概是想起了那夜她从马车里被撵出来的模样,脸颊眉梢憋得通红,已开始忍不住笑意。
结果三殿下偏身往厢内坐下,然后摇了摇头,丰神似玉的脸上闪过一丝戏谑的嘲意。
“不行,不顺路。”
好吧,那天清晨他从礼部门口将她扔下来,走的就是这个方向,怎么今天又不顺路了?
借口!分明就是借口!
李时居也不是读不懂空气,懒得戳穿,她规规矩矩地朝车窗边的半张脸鞠了一躬,“老师慢走。”
“等等。”陈定川出声止住崔靖扬鞭的动作,抬手将放在脚边的宫灯拿起,隔着车窗递过去,“李时居,你拿着。”
广袖中伸出来的手指像玉一样透明,李时居的呼吸也跟着一窒,她觉得如果有机会,能摸上一把,触感应当是沁人心脾的冰凉。
不过陈定川没给她色心冲动的机会。接过宫灯的瞬间,那双手便以迅雷般的速度,飞快收了回去。
骏蹄轻轻踏落在青砖甬道上,车马远去,空中飘下来一句话——
“夜风凉爽,你不如多吹一吹,好生清醒清醒脑子吧。”
师命难违,李时居握紧宫灯长柄,一边往侯爵府走,一边摇晃着脑袋。
不行,搞事业要紧,绝对,绝对不能沉迷于陈定川的美色。
——尤其这个人还是未来的皇帝。
她把帝师系统的任务面板又点了出来。
那个冰冷的系统音于脑海再一次响起。
但是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已经全然没了第一次完成任务时激动的心情。
“你完成了【主线任务】九万里风鹏正举(二),结识名师,请领取你的奖励,并查看下一个任务!”
往下点领取奖励。
熟悉的金光闪过——
“你已获得技能,一目十行,初级。技能限制程度,较大。”
还是初级,还是较大的技能限制程度。
没有新的任务发布,李时居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加快回家的步伐。
祈祷着有生之年能看到系统同志给她升级技能,大杀四方,让别景福那群蠢货跪下唱征服的那天。
终于回到侯爵府,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结果天还没大亮时,云氏蹑手蹑脚进了房,抚了抚她额头道:“居儿,你今日向国子监告个假吧。”
李时居猛地从朦胧中清醒过来,支起身子问,“怎么了?是爹爹放出来了吗,还是哥哥回京了?”
云氏苦笑了一声,“都不是,昨日皇后递话出来,今年新科士子入朝后,宫里还未有表示,皇上突发奇想,要学前唐旧制,办一场烧尾宴,官员内眷也要出席。”
李时居睡意全无,抹了把眼皮坐直了身子,“我们家这个情况……也要去吗?”
云氏说要,“你爹虽被带入北镇抚司,但是罪名仍未落实,侯爵之位也未被虢夺,我亦有诰命在身,皇后让小黄门专门传话到家里,就是存着必须要去的意思。”
好吧,钦点的鸿门宴,再难吃,也得咽下去。
“那就请赵管家代我往国子监跑一趟告假吧,”李时居闭了闭眼,“还好我昨儿从广业堂换去了正义堂,如今已拜三殿下为授业恩师,堂长又是崔祭酒,两位都挺好说话的,应该不会不准假……”
“居儿,你成了三殿下的门生?”云氏声音有些发颤抖,“二皇子业已回京,三皇子也到了年纪,我猜想今晚的烧尾宴,就是皇后邀请京中贵女入宫,给皇子们相看的意思。”
李时居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从床上爬下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地心说:“我不能去——”
云氏拍了拍她手背,语重心长道:“我便是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的,其实现在侯爵府越落魄,咱们越要撑足了底气,断不能叫旁人觉得李家倒台……人活一口气,如果大家都觉得咱们不行了,你父亲兄长就算再清白,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是啊,是这个道理。
李时居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冷静下来,“我记得上回入宫赴宴,那女眷的席面与王室外臣之间距离并不算近,隔着一道宽阔的太液池,当中又有屏风阻隔,自然是看不清面目的……是不是只要我不参与相看,不跟几位皇子见上面,便不会出纰漏了吧?”
云氏缓缓点头,“相看一事,皇后殿下也会在旁观察。”
李时居舒了口气。
其实参加今日烧尾宴也没那么为难,只要不含变声蜜丸,妆往浓艳里涂抹便是了。说不定还会碰上音华公主,有她在,也会帮自己打掩护的。
向赵管家吩咐好告假的说词后,她看了眼淡青的天光,竟是难得的晨起无事,可以睡上一个回笼觉。
再次醒来后已过辰时,吃过早饭,便被枫叶和荻花簇拥到桌前。
虽然大邾喜爱淡雅素净的妆面,但是她今日所求却有不同。
于是那日搜家前被藏起来的的全部脂粉钗环,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琳琅满目地铺了小半张桌子。
打扮起来吧!
荻花先给她先施上一层珍珠粉,不用三白法,也是面如凝脂。
枫叶拿出山榴花汁制成的胭脂,毫不吝啬地扫上她的面颊和唇瓣,额头已经生得足够玲珑饱满,眉间便不贴时下流行的艳丽花钿,只有温雅的珍珠方能衬出她的脱俗气质。
头发便不能喧宾夺主了,专门请周嬷嬷过来,将全部头发散下,柔柔梳过,再挽成弧度优美的堕马髻,绑上与衣衫呼应的赤色发带。
也不戴其他首饰,斜插一支金累丝串珠流苏,尽显美人风致。
顶着沉重的脑袋,望向菱花镜中娇艳的美人,李时居有些出神。
男装穿得太久,她已经记不起来,上一次打扮成这样,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武德侯在朝堂上被带走也不过一月有余,但是这些时日历经太多,刚穿书那几个月的大小姐生涯恍若隔世,至于社会主义打工人的时光,就更像是上上辈子的一场梦了。
枫叶将她搀起来,荻花取了一件珊瑚赫的浮光锦背心,系张扬的水红裙,外面披一件海天霞纱罗,两层织物内外掩映,颇有一种瑟瑟秋波衬海霞的壮阔。
这是宫里时兴的款式,也是李家出事前,她在京中最好的成衣铺子订做的,好在当时还没送到府中,这才逃过了锦衣卫的搜寻。
云氏换了件缥碧的绸衣,看着她收拾完毕,上下审视一番,眼底难得流出了满意的神色。
“我的女儿,无论浓妆淡抹,哪怕换上男装,都是夺目的存在。”
李时居摸了摸衣摆,有些不适应,“会不会太显眼了些?”
云氏说不会,“今儿能进宫的姑娘,哪一个不是使上了十二分气力?只怕穿得越素朴,越会叫人背后指点。”
这倒也是,在一片花枝招展里,不想引起旁人注意的方法,就是往更妖娆、更俗气里打扮,与大伙儿融为一体。
于是将手指伸进香粉盒,拿起绒扑结结实实往颈间拍了一遍,这才跟着云氏出了屋子。
进宫要骑马乘车,坐在车上还不够,大邾虽然没什么女子不可见外男的繁复规矩,但大家闺秀的芳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侯爵府离皇宫并不算远,只一会功夫,便到了玄武门前。
还没到下车的场地,官道上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候侍卫验明身份,李时居无聊地撩开车窗上的竹篾,隔着幕篱轻纱,眺望这座巍峨的皇城。
在一片赴宴官员和官眷打招呼的热络场景中,她看见玄武门内新添了不少侍卫。
领头那个身着光泽秀丽的甲胄、拿枪带刀,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位入宫的女眷——俨然是位高壮少年。
等马车行到了跟前,她才讶然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这并不是少年,而是一位方额广颐的青年女子。
“娘,您知道她是谁吗?”李时居问云氏。
云氏先前也常入宫赴宴,摇了摇头,“大邾还是头一回任用女官担任侍卫。”
果然下车后,这名女官引起了许多贵人的注目。
大家不好意思上前询问本人,只好偷偷向引路女史打听。女史介绍说:“这是皇后殿下刚提拔的女武官,姓尚,祖上乃是前朝的武科状元。”
李时居心头暗暗纳罕,武德侯事件后,似乎宫中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结合目前信息来看,皇帝重开武科举,意在培养心腹重掌军权,皇后在内宫安插女武官,至于原书中参与党争的另外两大势力霍贵妃和大皇子,八成也暗中出手了。
时局诡谲,但能有女子能趁机出头,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往后自己也要考科举入官场,这女子之身,不知还能遮掩多久。
若是能与这位尚女官并肩,堂而皇之地站在朝堂之上,再加上一名胸怀天下的公主,也算是为大邾千千万万有才学有志气的女子蹚开一条路,撑起半边天了嘛。
想到这里,她心里没由来地滚过一阵激动,连忙正了正神色,跟着云氏往太液池边的水榭上走。
虽然身体里换了芯,但是原主记忆尚在,眼熟的人还真有几位。比如被爹娘强行拉来参加烧尾宴的表姐云瑶,非常脱俗地独自站在桥上,一脸忧伤凝望天边,满脸写着——好想早点儿飞出宫阙,寻她心心念念的探花郎。
因为是姑嫂关系,云氏领着李时居上前打招呼。云瑶的娘亲应夫人很有礼节地颔首,但脸上仍有克制不住的疏离。
眼下侯爵府这副光景,大伙儿显然避之不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打量这对母女,生怕扯上关系。
云氏挺直了腰板,面上坦然,李时居不用跟人社交,索性乐得清静,一面吃女史递上来的御用琉璃葡萄,一面观察其他先前不认识的与会人士。
沿着明珠桥走过来,打扮最出众的姑娘叫计秋芳,生得丰满富饶,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内阁大学士计玉书长女。
随后香风飞过,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从计秋芳身边毫不客气地挤过去,引得计秋芳颦颦蹙眉,云氏压低了嗓子介绍,那就是承恩公的七个女儿。
“七个女儿?”李时居咽下满嘴的葡萄汁,睁大了眼睛。
原来霍宜年竟然有七个姐姐,难怪养成这么一副天真恣意的性情。
说话间两人已经迈进水榭之中,仰头朝上首看,皇后崔政君穿太一余粮色的盛装,坐在宝座间,右手平坐着年岁不轻的慈圣太后,左手略下方的位置,则坐了位年轻的宫装女子。
十数年前,明煦帝能有胆魄引发宫变,背后少不了皇后崔政君的帮助。
但君王大多喜新厌旧,上位后先将崔家家主远调漠北,又大力扶持贵妃霍氏和其胞兄承恩公,时人多称——皇后只是称帝的工具,而霍贵妃,才是那个男人的心头真爱。
崔皇后满腔委屈,却只能转到二皇子身上,一心期盼皇帝早日在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做出选择,立下太子。
这就得说到皇子间的明争暗斗了,李时居的原身虽然深居闺中不晓世事,但是薛瑄要帮三皇子夺嫡,原书自然就把这一段党争给清清楚楚地解析过一遍。
大皇子陈定夷是当今皇帝未登帝位之前所生,占了嫡长子的优势,只可惜王妃福薄,早早离去,大皇子妃顾氏也出身西南小家,没有帮扶之力。
二皇子陈定南是当今皇后崔政君所出,又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子,且尚未娶妻。
三皇子陈定川虽然人品端方,但其娘亲和妃总被皇帝无视。
至于霍贵妃,原书中曾隐射她生福清公主时元气大伤,那四皇子陈定方实在来路不明。
带着对她们个人身份的了解,李时居眯着双眼研究这些女眷,试图对号入座。
那位略年轻的宫装女子,应当就是大皇子妃顾氏了。
她自小生长在中州于岭南交接的边陲处,性情直爽泼辣,肤色是被阳光吻过的健康微黑色,不同于京中姑娘的白皙,泛着莹亮的光泽。
皇后正侧脸和她说话,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
稳坐中宫十几年的皇后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李时居竖耳倾听她和大皇子妃的对话,即便对方夹枪带棒,皇后却回回都能不着痕迹地化解开来。
而正处于风口浪尖的李家母女上前朝拜行礼,皇后将脸一转,又是一派和蔼客气。
仿佛外朝如何动荡,丝毫不影响她和云氏这些年相识相交的姐妹感情。
“云夫人不必拘谨,咱们年纪相仿,又说得来,我倒是常想上侯爵府找你说说话,只不过你也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便不是想出宫就能出宫的。”皇后眼中含笑,又朝李时居招招手,“好些年没见到了,你叫……小居儿,是不是?模样生得真好,和幼时比起来,越发齐全了!”
还好这个场合都是长辈说话,不用李时居参与客套。云氏掖着手说了声殿下谬赞,“这孩子性情顽劣得很,先前都不敢带出来,只怕会叫殿下笑话呢!”
皇后抿起了唇,拉着李时居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可曾读书了?在家都做什么?”
李时居正要回答,却听见旁边的慈圣太后同云氏笑道:“你是没见到福清丫头,那才叫顽劣!好好的公主,生生被她娘给惯坏了!我时常劝告贵妃,不能一味容她跟着她表哥出宫玩耍,到底是个女儿家,成什么体统!”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掷地有声,自明珠桥边响起。
大伙儿拧头去看,一个穿黄河琉璃纱罗的女子被数名宦官拥簇着,翩然而来。
虽然没犯正宫衣裳形制颜色的禁忌,但那裙摆上绣满了金线,黄得很耀眼。
皇后放下李时居的手,唇角弯曲的弧度不减,眼中的笑意却卸下几分。
“——说曹操曹操到,你们看看,贵妃来了。”
声音不大,但水榭中的一众官眷都被吸引去注意力。
宝座上,慈圣太后虽然不爱掺合这些明争暗斗,却也很看不上贵妃招摇过市的作派,从鼻腔里冷哼一声,“赵安凡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在东厂当太监的,天天绕着贵妃转,哀家看了只觉闹心!”
李时居侧目,原来为首那位一身紫袍的太监,就是眼下东厂司礼监掌印太监,这可是位重量级人物,和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江德运旗鼓相当。
在原书中,这两人势同水火,分别领着东厂和锦衣卫择皇子扶助,以稳固在朝堂中的权势,只不过三殿下登基后,大刀阔斧地改革,两个机构都没能有好下场。
看来赵安凡眼下站队站得很明确,早早将赌注压在霍家和四皇子这边。
有人轻声细语地安慰太后:“殿下不必动怒,不如尝尝这雪花酪,我让尚食局添了切成粒的西域蜜瓜,最适宜夏日享用。”
虽然作的是妃嫔的打扮,但是说话温和谨慎,谦卑地站在太后身后。
应当就是太后宫女出身的三皇子之母——和妃娘娘。
慈圣太后显然还在气头上,端起茶碗时还在唠叨:“要不是她要编什么《列女图说》,朝中大儒也犯不上纷纷上谏,搞得乌烟瘴气,连武德侯都……”
李时居耳廓一动,再要细听时,太后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叹了口气,舀起一勺雪花酪,换了个话题,“罢了,还是和妃你跟我这个老婆子亲近。”
不过《列女图说》这几个字还是被李时居记在心头。
这应当是一本书籍的名字,她决定改日往书坊去一趟,查个明白。
等姗姗来迟的霍贵妃步入水榭,人总算来齐了,池边金锣“当”地一敲,意味着烧尾宴正式开始。
座位是早就分派好了的,有女官过来,引着各人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不管旁人如何眼神,李时居一路保持得体假笑,频频朝路过的夫人和小姐们颔首致意。
拂开人群,终于在一片曼丽的花丛中看见好姐妹福清公主陈音华。
她也打扮得花里胡哨,穿一身用银线绣满蝴蝶的云色纱裙,头上戴着镶琉璃宝石的金丝冠子,一望便是霍贵妃的手笔。
只不过那冠子看起来很重,公主趁无人留意,小心地晃动着酸痛的脖颈。
四目相对,陈音华先是一怔,然后才做了个发笑的鬼脸。
两人心中所想可能一样——难得见对方做女子打扮,竟是如此滑稽。
乐工开始拉起丝竹,水榭里的欢声笑语又像飞花一样,不知疲倦地在空中舞动。崔皇后重新打起兴致,请大家用膳,“今日难得聚得这么齐全,待会儿用过席,我看不如将今日之事记诵下来,请姑娘们各题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拔得头筹者,自然有赏。”
这就是要为二皇子和三皇子选才学尚佳的妃子呢!
跃跃欲试者众多,比如太液池边的古柏下,霍家的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已扔下饭碗,拉上一群官家小姐,开始谈论三殿下如何俊美,二殿下如何铁腕,商量着待会是做首五言绝句还是七言律诗,或者干脆大胆些,以歌赋词牌来博个新奇。
李时居却没什么兴致,低头专心品鉴面前的菜色。
内苑的宴席和外头烧尾宴上一样,都是御膳房的大作,酒具用金葵花杯,装了满满的荔枝佳酿。
前菜已然不凡,虾仁锅巴桃花泛、汤浴绣丸红罗丁,美轮美奂地铺满席面,然后热菜也端上来了,明煦帝不喜蔬食,因此桌上仅有一道三和菜,余下皆是光明虾炙、通花软牛场、葱烧海参、辣烹鳗鲡这样的大油大荤,甚至有宫人抬上一整只的山煮羊,站在桌边随吃随切。
侯爵府从前也有这样的水准,只不过这段时日,她和云氏不敢大手大脚地花钱,就只靠粗茶淡饭果腹。
猛地吃这么油腻,几筷子功夫,她就感觉肠胃嗡鸣,口渴难耐。
面对满盘珍馐,也只能叹一句无福消受。
隔着一片献艺的乐工,池边的木台上已经搭起了作诗的桌案,各家夫人和姑娘们跃跃欲试,皆往桌案边走去。
李时居眼下根本不想出这个风头,奈何看热闹的人多,真能展现才华的,还是寥寥无几。
桌案空了一张,崔政君便让女官帮忙打着扇子,在人堆里点名,因为不识得她大名,索性喊:“那个……小居儿,你上去写一首。”
皇后亲点,哪有推脱的道理?
李时居不情愿地起身走到桌后,发现站在她身旁的竟还是音华公主。
两人心领神会地对视一眼,不求头名,只求应付。
因为是命题作文,李时居随意从脑海中勾连了几首初中语文必背古诗,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连平仄工整都不在意,就这么交了卷子。
旁边的陈音华也很有自知之明,忙跟着将诗作交上去。
她不擅长吟风弄月,原书中也是为了请薛瑄当作诗枪手,才一脑门儿陷入爱河。
李时居很欣慰地看着公主洒脱掷笔的模样。
或许这一次,她不会再与薛瑄有任何纠缠,更不会成为他仕途上的工具人,被送去邻国和亲了。
既然是为皇子相看,那么名次如何排列,也不能由皇后一个人说了算。
于是宝座上的几人先阅毕后,叫来宫人:“让皇子们过明珠桥来,一块评评谁得头筹吧。”
女眷们更加兴奋起来了,四处都是窸窸窣窣的笑语。李时居不想跟陈定川撞上,同云氏找了个出去净手的借口,拉上扶着沉重脑袋的音华公主,往假山石那边信步溜达。
绕过樱花树,附近无人,陈音华先把头上冠子摘了,然后扒拉了一下荷包,塞了块糕点放进李时居手里,“酥黄独吃么?”
“吃。”李时居也不客气,毫不顾忌形象地将半块酥黄独叼在口中,寻了张干净平整的石块坐下,随后四处张望——
“昨儿刚拜了三殿下的山头,如今我是他门生,可不能被他发现身份。”
“放心,我谁都没说,放眼整个国子监,连我自己的女儿身也就只有三兄、你、文柏兄和宜年表兄知道。”陈音华又笑嘻嘻打量她,一巴掌拍在李时居肩头,“好啊!所以你连我都给骗了,时居兄根本不是武德侯家的族亲,而是他的亲生女儿!”
李时居很无奈,“初初见面,你也没容我多解释,再说了,我家如今这个状况,行走江湖,哪儿能不顶着化名。”
陈音华表示可以理解,“不过三兄在这方面迟钝得很,我头一回换上男装出门,在长宁街上看见他,他硬是没认出来。”
有她这句话,李时居放心许多,不由问她:“在弘武馆怎么样?”
陈音华鼓着腮点点头,擦了香粉的脸颊上露出运动带来的健康红晕,“好是好,就是教习老师多是男子,多少有些不方便……”
不必细说,李时居也能明白有多不易,她忽然想起进皇极门时看见的女武官来,“皇后殿下不是提拔了尚家的姑娘吗?”
陈音华连连点头,“真潇洒,我也想像她那样。”
李时居问:“公主为何不请她去弘武馆去当教习呢?我虽然不懂武,但也知道男女有别,尤其是用兵器的时候,男子重体力,女子重灵巧,哪怕眼下教的是基本功,差别不大,到了后面也不能一概而语。”
陈音华眼波一亮,若有所思,“祖母殿下总骂我顽皮,母后还帮我说了好几回情,明儿我就去同她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