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居宽慰她说不急,“这段日?子,倒是可以安心准备女学的教学内容,遴选优秀师资,既然要做,咱们就要做到最好,叫旁人挑不出刺来。”
计秋芳见李时居不急,到有些不好意思了?,“当日?你也是出了?钱的,但是女学一直没有开起来,不是让你的钱打水漂了?么!”
李时居摇了?摇头,“借给你,我是一百万个情愿的。”
计秋芳大受感动?,握着李时居的手连连表明,往后生了?女儿,一定要送到女学来,由她这位山长?亲自教导。
吓得李时居后退了?好几步,摆手笑道:“那计山长?可有得等了?。”
又过?了?五日?,朝廷还是平静无波,李时居每日?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去翰林院办差,只觉可能真如?霍福所说——明煦帝老了?、昏庸了?、不中用了?,将她的奏本一气扔进了?草纸堆里。
她甚至已经?开始谋划,准备请正在户部观政的蔺文柏帮个忙,将秋收后的苗子偷一批过?来,在自家后院里偷偷实?验起来。
就在李时居坐在翰林院的故纸堆中,对着一桌凌乱的草稿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见到外头脚步匆匆,人声雷动?。
翰林院大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图书?馆加档案馆,所有人说话走路的轻轻巧巧的,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能惊动?所有人一起往外走呢?
难道,和自己有关??
李时居的心此刻咚咚直跳,她扔下?笔,整了?整衣冠,跟着人潮一起挤到翰林院大门内的院子里。
司礼监掌印太监童子昂一身飞鱼服,身后带了?七八个小太监,笑得高深莫测。
东厂嘛,都是阉人,翰林院的文人们先前是很看不上这种不入流的人的,而这些宦官们也极少同他们往来。
不过?童子昂是明煦帝身边第一红人,掌院学士不敢得罪,上去拱了?拱手,“敢问大珰有何贵干?”
童子昂回了?礼,目光在人群里穿梭,终于看见了?一身深青官袍、脸上还印着墨点子的李时居,笑意更浓了?。
“咱家来传旨。”他收回目光,伸手从小太监手中托盘拿出一沓明黄的卷轴,然后一脸肃穆,高声喝道:“圣旨到,李时居领旨!”
众人的目光一瞬间全部投射过?来,李时居深吸一口气,走到童子昂跟前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时居奏事有功,赏内阁供奉,赏发双禄!”
这不算多稀奇,李时居略略有些失望,正准备起身接旨时,却看见童子昂对她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然后展开第二份圣旨,继续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时居奏事有功,赏詹事府录事!”
第三份圣旨:“……赏内阁中书?职!”
这是个从三品的衔儿,想当于内阁里的皇帝专用秘书?,但是权力巨大,可以参加朝廷决策,相当于仅在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之?下?的职位了?。
多少士子进入翰林后,毕生的梦想就是进入内阁,只是成功者鲜少,大多数人熬不了?几年,就主动?要求去六部,留在翰林院中的,早就熬出一头苍苍白发。
大多数状元,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也就是簪金花游街,然后入朝后便泯然众人矣。
可李时居却不一样,燕雀束壁腾九霄,她是前无古人的最年轻的三元及第,更是用短短数月,直接一日?五迁,成就了?在场众人无人敢肖想的巅峰。
场上一片寂静,就连李时居本尊也有点颤抖,大脑宕机,罕见地愣在原地。
童子昂主动?将她扶了?起来,微微笑道:“李相爷,接旨吧,给您贺喜啦!”
这样的?殊荣, 足以让场上所有人震惊。
掌院学士带头,一群比她年长、资历更老的翰林跟着跪拜贺喜。
但李时居的世界仿佛静音了一般,什么都听不清楚, 只有耳朵里?血管哗哗流淌的?声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事后回想起来,她都有些记忆模糊了。
接过?圣旨, 童子昂提点她更换官服入朝谢恩, 身后几名太监也颇有眼色地捧上了绯红官袍。
高开?霁、钟澄还有蒋思远几个?关系好的?同僚领着她去厢房更衣, 然后众人再一路护送,将她送上了进?宫谢恩的?轿子。
早就有十几名宦官守在宫门外,争相为她引路。
通往紫宸殿的?路上, 无数听到了消息的?官吏和宫人停下脚步, 遥遥向她拱手行礼。
这一路上的?时光, 李时居总算接受了自己如今的?境遇。
不过?眼下她头一个?想亲口?告诉陈定川, 第二就是?告诉李慎和云氏。
然而转念再一想, 这样的?消息,东宫和侯爵府一定已经收到了。
尘埃落定,她站在紫宸殿门外等候通报, 里?面香烟袅袅, 明煦帝坐在窗前一片阳光地里?,翻看手上的?闲书。
立陈定川为太子之后,天子也算是?给自己选好了接班人, 心态彻底松懈下来, 再加上贵妃自缢, 皇后禁闭, 后宫无人,整个?人也跟着老?得?厉害——
头发白了一大半, 身体也佝偻了,不时还会咳嗽几声,即便站在门外,呼吸间也似乎能听见肺腔内浓痰呼哧的?声响。
李时居默默叹了口?气,按照原书上的?进?程,离明煦帝的?病死也没几个?月了。
“宣!”童子昂一声高喝,将李时居的?思绪拉回原地。
她正了正脑袋上的?帽子,屏息走了进?去,跪拜行礼。
明煦帝望着她的?身影,眼神里?带了笑意,“李爱卿平身,赐坐!”
不等李时居坐下,他又爽朗地笑起来,竟似一位慈祥的?父亲一般,上下打量着李时居。
“你的?奏报朕前日看了,当?场内阁票拟通过?,恰好那天太子在场,让他带着几个?在农学上颇有研究的?老?学究去京郊开?垦,且看成果如何……李爱卿,朕心中以?为,农事乃是?帝王之政的?根本,一直鼓励朝臣在农桑上做研究,只是?那些?士子一心钻研儒学,朕好不容易才寻得?李爱卿这么个?懂朕心思的?臣子,真不愧是?我大邾第一个?连中三元啊!”明煦帝难得?一口?气顺了这么长一段话,眼中带着浓浓的?赞许。
原来这就是?陈定川最近忙得?见不到人影的?原因啊,李时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陛下谬赞。”
这孩子,年少有才还谦虚,算是?自己留给老?三巩固江山最好的?人选了!
明煦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她连声问起在翰林院中的?感想。
李时居一一应答,回答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错处来。
朝局这么多年,宛如一潭死水,好不容易来了个?脑筋活络想法新鲜的?年轻人,他又忍不住多问了几个?问题。
李时居倒是?不惧这些?。
一来,她读书时一直关注大邾各项基建的?发展;二来,有社?会主义各项思想打底,从?百姓的?根本利益出?发,只要明煦帝是?一位明白“君舟民水”的?好皇帝,就一定能听懂她的?底层逻辑。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邾对付漠北,不光是?要用武力解决,更是?要搞好……外交?”明煦帝皱着眉头,“怎么外交,你给朕解释解释。”
李时居抿了抿唇,这不就是?“一带一路”思想吗?
她尝试举例解释道:“陛下您看,前朝几位皇帝一路开?疆扩土至西方?,可是?那些?土民很快又失去,由此可见,征战除了让朝廷流失大量钱财之外,所带来的?利益并不能长久维持下去……而我说的?外交,是?指双方?互利互惠,携手前进?,在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问题上相互扶持,例如我们可以?给漠北提供粮食,而漠北就可以?在停战之余,向我大邾军民开?放边境,贸易往来,调配资源。”
明煦帝听得?愣神,许久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飞快地向身后的?翰林看了一眼,那人会意地埋头苦写,将李时居说的?每一句话记录下来。
接下来,他又问了许多关于福祉民生的?问题,比如税收如何改制、朝廷选人用人的?弊端、江南一带的?手工业小作坊是?否要扶持、京城外的?官道要不要重新修建,甚至一路问到了李时居喜欢听哪个?戏班子,如今可有合心意的?姑娘上。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童子昂走进?来,轻手轻脚地挂上宫灯,李时居苦恼地红着脸,“乡试后确有媒婆提亲,但我眼下还是?想觅一位意中人。”
明煦帝“哎呦”了一声,“只可惜朕的?女儿……罢了,罢了。”
他捂了捂肚子,大概是?忽然感到饥饿来袭,挥手招来童子昂道:“传晚膳吧。”
又吩咐李时居,“同朕一起用膳。”
想到前几次领略的?御膳房水准,还不如贡街上的?春饼小店好吃,只是?明煦帝如此兴致,李时居也没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说是?。
膳桌抬上来了,一道道装在精美的?瓷盘子里?,几乎没有蔬菜,李时居能认出?来的?有羊肉炒、胡椒醋鲜虾、猪肉炒黄菜、蒸猪蹄肚、两熟煎鲜鱼、五味蒸鸡……这几样都烧得?极为软烂,适合明煦帝这样身体欠佳的?病人食用,主食则是?香米饭、羊肉水晶饺儿、绿豆棋子面,配冰凉的?雪梨鲜菱水。
明煦帝贪凉,基本上不动筷子,只抱着酒杯饮鲜菱水,童子昂上来劝了好几回,他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杯子,勉强吃了五六个?水晶饺。
“李爱卿还是?第一次吃尚膳监的?宫膳吧?”明煦帝笑了笑。
李时居不想骗皇帝,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殿试那会也尝过?宫里?师傅的?手艺。”
明煦帝抚了抚额头,“朕老?糊涂了。”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总之明煦帝一放下筷子,李时居也赶忙说自己吃饱了,皇帝让她陪了大半天,此刻终于开?恩,命童子昂将她送出?皇宫。
走出?紫宸殿的?时候,天上明月已上,晴空无云。时辰已晚,风吹入领间袖口?,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
前面有个?小太监提灯引路,童子昂则掖着手走在她身侧,温声笑道:“李大人,陛下似乎很喜欢您啊。”
李时居知道他的?上位有陈定川的?扶持,不慌不忙地笑了笑。
但是?她心底到底因武科举那次,童子昂当?场命她作诗而不满,就算是?他好心为陈定川筛选人才,多少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
于是?垂了垂眼帘道:“童大珰才是?陛下和太子殿下身边的?第一得?力之人。”
童子昂也不恼,恰好此时已经走到奉天殿外。下半晌那会人来人往的?广场上,此刻却空无一人,倒是?给大珰和大臣推心置腹提供了良好的?契机。
“那会刚进?宫,差点被上一个?掌印公公赵安凡打死,要不是?殿下,咱家看不见这样好的?月色。”他的?嗓子沉下来,没有在明煦帝和臣子面前的?那份尖利,“咱家欠殿下一条命,没别的?意思,一开?始只希望能报答救命之恩,殿下也从?来没主动让我替他办事,可是?后来嘛,有了上位的?机遇,再加上那两位不争气,咱家便想着,这江山还是?交给殿下这样正直之人,再合适不过?了。”
话说得?轻巧,但是?李时居明白,童子昂这一路必然艰辛坎坷。
她曼声道:“大珰的?话,我很是?赞同。”
童子昂笑得?很开?怀,“殿下信任李大人,咱家便也信任李大人,李大人今日虽然连升五级,但说句实在的?,只怕还是?咱家离陛下更近些?……所以?,若是?李大人辜负了殿下,转去投了大殿下,咱家也不会同您客气。”
这样忠心而直白的?仆人,倒是?令李时居无可辩驳,她眨了眨眼睛,沉声道:“大珰放心吧。”
反正于情?于理,她和陈定川早就是?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这个?大腿,她必须牢牢抱紧。
童子昂松了口?气,“咱家说话直,大人别放在心上,往后有事,尽管吩咐。”
李时居点头说好,两人慢慢往宫门处走,她不由叹道:“陛下的?性子,似乎没有从?前锐利了。”
童子昂凄惨地笑了笑,带着嘲讽的?语气说是?,“到底老?了,身边人一个?个?离去,到了最后,只剩下几个?阉人陪伴,这不就是?孤家寡人么!”
所以?几十年后的?陈定川,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吗?
她不知道,也懒怠去想。
在宫门外登上了等候多时的?小轿,回到仁福坊时,喜讯早已传遍。
这一次大家已经等不及李相爷搬迁新居了,送来的?贺礼堆满了门房和外面的?走廊。
枫叶和荻花正苦恼地梳理登记,见李时居进?门,才高呼一声,扔下了毛笔和簿册。
李时居头疼地望着满地狼藉,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大官的?第一天,怎么感觉,没有想象中开?心呐?
此刻她只想洗澡更衣往床上一扑,就地躺平,然而系统同志却煞风景地响了一声。
李时居双眼一翻,麻溜地滚到一边,点开?面板。
【主线任务】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
目标:先一步完善一项科举举措。
备注:坚持教育优先发展、科技自立自强、人才引领驱动,全面提高大邾人才自主培养质量,着力造就拔尖创新人才,聚天下英才而用之。
奖励:《军地两用人才之友》。
一口?老?血吐出?来,好不容易和科举告别,没想到科举它又找上门来了!
第130章 重逢
三个?月后, 尊贵的皇太子殿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天子奉上培育出来的第一株杂交水稻种子。
明?煦帝大为欣慰,称赞李时居的稻种改良策是天下?第一良策, 命令尚家军带着杂交水稻立即启程前往漠北。
趁着寒冬时节, 在军营建造温室大棚,做好漠北实地的稻麦试验, 来年春天便能开始大批量播种。
京城雪意浓重, 北风呼啸, 而尚家军的开拔之日定在五日之后。
时间紧迫,那些习惯了京城优渥生活的军士们很难立刻适应漠北的艰苦与严寒,刚被授予怀远将军称号的尚之玉新?官上任三把火, 命全军提前回?营, 在京郊整肃军容。
将士们不情不愿地收拾行囊, 与家人告别, 离开京城, 而与此同时,一个?穿着狐皮大氅的身影,哆哆嗦嗦从云府的角门离开。
昔日同窗早就成了三品大员内阁中书, 自己却还?是个?七品的户部观政士, 寄居在岳父御史大人的府邸之中,连下?人都可以对?他使脸色。
蔺文柏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对?掖双手, 上长宁街天香酒楼去买果酱金糕。
云瑶上个?月宣布自己怀孕了。
她本就身子娇贵, 早年又因薛瑄而动气流泪, 大夫看过后, 说一定要以温补为上,务必小?心保养。
结果话音刚落, 蔺夫人就把早上吃下?的一碗虾皮小?馄饨尽数吐在地上。
自此,她是什么都吃不下?了,闻见肉味儿嫌腥,清炒蔬菜又太干,米饭食不下?咽,奶糕子吃腻了之后,唯有天香酒楼的几样点心合她脾胃。
比如今儿早上起?来,对?女?使端来的一切食物表示敬谢不敏,唯一想要的,就是天香酒楼的果酱金糕。
可是那果酱金糕偏生是李相爷琢磨出来的方子,用最时新?的果酱,最新?鲜的蜂蜜和鸡蛋,还?要加上掌柜拒不外传的秘制果脯。
如今天香酒楼宝贵得很,一天只蒸一笼,不是达官贵人,根本没有购买的资格。
眼下?家中只有他刚刚散朝,云瑶歪在床上神情恹恹,云御史上都察院处理公差去了,下?人们去也不管用——总不能让岳母大人抛头露面买糕点吧?
于是蔺文柏脱了官服,唉声叹气地往街上走。
回?想他殿试后进入户部的日子,多少因为这?层御史家赘婿的身份而受到优待。
但是这?样的优待,也并不是他想要的仕途。
至少在户部这?样真金白银哗哗流淌的衙门,多得是钻进钱眼子里?斤斤计较的腌臜老男人。
不能以真才实学叫人信服,背后总有些嚼耳根子的,有意无意间,将闲言碎语吹进他的耳朵里?。
云府离长宁大街并不远,尤其?是走小?路的话,从威德胡同拐上唐北街,再往前走便到了。
这?一带也是好些尚家军将士驻扎之处,蔺文柏的眼神从与家人告别的年轻士兵脸上扫过,视线一转,忽然愣住。
昔日至交好友,他在京城认识的第一个?少年才俊——霍宜年,竟从一所小?门半开的院子里?走了出来。
情感先?于理智,他惶然地喊了声:“宜年!”
那个?一身布衣的青年男子顿住脚步,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蔺文柏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还?真是他——瘦了,黑了,脸上的轮廓更锋利了,眉宇间的气质也变得稳重起?来,没了昔日的天真烂漫。
“小?可姓钱。”宜年走过来,朝他露齿一笑,“文柏兄可以叫我?钱宜年。”
是改姓了么?
蔺文柏现在有些后悔叫住他了,但只好硬着头皮笑了笑,“我?还?是可以叫你宜年的。”
钱宜年点头说好。
旧友重逢,震惊之余,自然还?有习惯性地寒暄。
钱宜年拍了拍身上的几个?口袋,然后毫不羞赧地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身上没有几两碎银,文柏兄若不嫌弃,就在胡同口的茶棚里?喝一杯吧。”
蔺文柏虽然穿着绫罗绸缎,但是出来得匆忙,身上银钱只够云瑶要的一碟子果酱金糕。
他没有拒绝,同钱宜年并肩往胡同口走,不时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
那可是霍家的独苗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原以为承恩公倒台前,一定没少将这?些年来通过贵妃谋得的好处转移出来,留给独子,是以他想着霍宜年离京去漠北,一定吃穿不愁,顺便还?能做点买卖置办别业。
但是打量打量这?座院子,只有区区三间半破瓦房,堂堂公爵府家的嫡子,何以沦落到住在这?样的地方?
想到自己在云府中的温柔乡,蔺文柏登时觉得,自己这?个?赘婿当得值了!
往茶棚里?坐下?时,他又开始揣测,钱宜年回?到京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和尚家军有关?
钱宜年要了两只空杯,一壶高碎,卷着袖子亲自斟茶,“我?和拙荆原本时打算一回?来就去拜访文柏兄的,不过听说你已经同云御史家的小?姐成婚,又在户部任观政士,想来自是繁忙得很,我?们便不敢叨扰……”
蔺文柏诧异地打断他,“你成亲了?”
钱宜年说是,眼光很平淡地扫过去,“我?夫人姓霍。”
蔺文柏阖上微张的嘴唇,挠了挠头。
很显然,他还?以为是霍家的哪位堂妹。
胸中闷着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这?样也很好,毕竟她——他们都爱过的福清公主,已经病逝在遥远的和亲途中。
如此说来,他们谁都没有得到她。
他成了御史家的赘婿,宜年能与家中女?眷成亲,那段爱恋不过过眼烟云,两人眼下?境遇,都算佳事?一桩。
不好多问?,蔺文柏转了话题,“宜年如今在何处高就?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
钱宜年垂眸微微一笑,“我?在漠北军,只不过武功稀疏平常,尚将军看不上我?这?样的,认为还?不如她麾下?女?将,是以让我?负责军中膳房的采买记录……”
昔日贵公子,如今沦为伙夫,蔺文柏心头有点酸楚,“倒是浪费了你一肚子才学。”
钱宜年笑了,“我?哪儿有什么才学啊,不能和文柏兄和时居兄比……对?了,这?次还?得感谢时居兄,往后漠北的日子只怕没那么苦了。”
就这?么大咧咧地称李相爷为时居兄,让蔺文柏忍不住想好好提点他几句。
琢磨了片刻,还?是忍了下?来,问?道:“你说的可是李相爷的稻种改良策?”
钱宜年点了点头,“是啊,文柏兄在户部,应当听说了吧?”
蔺文柏啧了一声,谈及公务,语气中不经意间流露出官场上惯用的拿腔拿调的味道。
“确有此事?,陛下?命户部牵头,不过要在漠北过冬,这?可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去。”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纨绔子弟的味道。钱宜年目色沉下?来,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位稳步步入仕途的旧友。
第一次遇见蔺文柏时,他只是个?从直隶州来的书生,面色胆怯,但腹有诗书。
如今却变成了一个?满脑子利益的官吏。
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懂他过。
“我?该走了。”杯中茶已喝完,钱宜年站起?身,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来。
“哦,哦。”蔺文柏还?陷在思索之中,也站起?身,“我?也该走了,瑶儿要吃天香酒楼的果酱金糕,去晚了就卖光了。”
这?等富贵去处和花样吃食对?钱宜年来说已经恍若隔世,他依着最后一点情分?,朝蔺文柏点了点头,毫不留情地转身而去。
——不过蔺文柏又叫住了他。
“宜年啊。”
他带着一点希冀回?过头,那个?裹在大氅里?的旧友却把披风裹得更紧了,眨巴着一双眼问?,“你说,李相爷以前办的事?,就没有不成的,对?吧?”
钱宜年眼眸眯起?来,“是,文柏兄什么意思?”
蔺文柏却没回?答,只是拱了拱手,然后摇头晃脑,继续往长宁大街方向走去。
——李时居要办的事?无一不成,就算漠北艰苦又如何,只要他走上这?么一趟,回?来就能升官,可以带着云瑶从云府搬出来,再不用看岳父岳母的脸色,再不用被户部的同僚戳脊梁骨啦!
这?么一想,果酱金糕被卖光,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回?府路上,他特意绕路,去了趟暂作太子东宫的川庐。
然后向门房递上信笺一封。
户部那些人,他就打算走个?流程,是不愿意多搭理的。
怎么说自己在国子监时也曾与太子有数面之缘。既然都靠关系了,何不靠得更大一些?
回?到云府时御史也已经到家了。对?云瑶这?个?独女?,云天青视为掌上明?珠,换了朝服就到女?儿女?婿院中,询问?几个?婆子云瑶的身体状况。
那厢蔺文柏走了进来,先?将没买到果酱金糕的事?放在一边,然后怀揣紧张的心情,将准备去漠北种地的事?情同云御史那么一说。
话还?没说完,云瑶已经梨花带雨地冲出来,“你要丢下?我?!”
“不是这?个?意思!”蔺文柏吓得连连摆手,扶助了自己的夫人,“我?只是想建功立业,给瑶儿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云瑶哽咽道:“有爹爹在,你还?怕没有好前程么?”
这?话却引得云天青皱起?眉头,“瑶儿啊,文柏有志向,这?是好事?,再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上漠北去历练几年,我?看很好,反正家中有我?和你母亲,岂能照顾不好你和孩子?”
蔺文柏见云天青支持,立刻笑着跪下?去,“多谢岳父大人成全!”
父亲都这?么说了,云瑶也不敢反对?。
只是一直被抛弃,就是自己的宿命么?
她委屈地扁了扁嘴,忽然就开始羡慕起?那个?叫尚之玉的女?官。
身为女?人,却被赐予定远将军的称号,能在无垠天地间自由自在地奔跑,多好啊。
这?边昔日兄弟相见变生疏,那厢小?情侣重逢,却更浓情蜜意了。
陈定川刚完成稻种改良试验,回?到京中又得忙堆积在案上的公务,只能拨冗换了便装,回?到川庐别业,与李时居草草吃了顿晚饭。
送她回?家的路上,他打量她朴素但别致的小?楼,“都三品大员了,还?住这?样的府邸吗?”
李时居昂了昂头,夜色中眸子亮晶晶的,“我?觉得挺好。”
陈定川温声一笑,“若是把你我?两个?院子之间的围墙拆了,加在一块,才像个?相府的模样。”
李时居抬眼瞧着他,“房主能答应么?”
陈定川道:“你不如现在就问?问?他?”
李时居明?白过来了,“所以,这?两个?院子……都被你买下?来了?”
陈定川没有正面回答她。
一阵夜风吹过来, 李时居缩起了脖子,他随手给她扣上风帽,帽沿上滚着?一圈白狐狸毛, 更衬得一张不施脂粉的脸蛋清丽无双, 瞳仁黑而闪亮。
朝臣们私下谈起这位李相爷时,都忍不住感叹——要是有个孪生的妹子就好了!
好在过了科举那乡试和会试的验证, 倒没?有人认为李时居会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 只能说, 她实在是太会长了,男生?女貌,这是大富大贵的好面相啊!
狐狸毛的出锋戳在脸蛋上, 痒痒的, 李时居歪头蹭了蹭, 舒服地受用着?, “要是我把你的院子拿来了, 你住哪儿呢?”
陈定川道:“川庐太远,也太小,司礼监已经?为我选了曾经?的承恩公府为东宫, 稍加修整, 我就能搬进去?了。”
李时居诧异:“上回霍福不是说,需得娶太子妃后方能……”她吃惊地捂住了嘴,“你要成亲了?”
陈定川“噗嗤”一声, 笑出声来, 拿手指刮了刮她娇俏玲珑的鼻子, “想什么呢, 霍福是专门说出来打趣你的,成不成亲, 还?不是我说了算。”
他袖袍里好闻的气息蔓延上来,若有似无地,直往鼻子里钻。
李时居望着?他,唇角忍不住弯起,心也变得甜蜜而绵软。
霍福是不是打趣,她能听不出来?
再说大邾皇室的内史她都整理过,皇子们出宫建府倒没?什么,只是太子入东宫、亲王入府邸,这样的规格是必须要太子妃和王妃一并入主的。
陈定川在她面前答得这么斩钉截铁,但是背地里一定没?少受大臣们非议。
李时居垂下眼眸,好在现在局势已经?明朗了,明煦帝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很难说。
而曾经?一心为大皇子效力的臣子也都擦亮了双眼,忙着?改换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