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散朝后她收拾完文稿,然后跟着御驾来?到紫宸殿。
除了上朝之外,明煦帝的日常起居通常都?在此处,偏殿的隔断里安置了桌椅,不过在继续工作前,掌印太监童子昂却?把她叫出?来?,说是陛下召见。
这还是头?一回单独和明煦帝相处,想?到原书中那个年少时英明果决,如?今昏庸刻薄的君王,李时居不由眉心直跳。
殿内正中搁着冰鉴,冷气舒爽地顺着地板蔓延,明煦帝正坐在榻上喝茶吃糕点。
虽然大臣们争吵不休,但今日的捷报显然令他心头?舒畅,笑?盈盈的目光从李时居身?上略过,“李爱卿啊,朕记得?你曾诗云,谁主沉浮,怎么样?,朕主得?还算可以吧?”
老虎的毛,自然要顺着摸,李时居疯狂掉书袋,拍了一番马屁,最后总结道:“漠北大胜,实乃大邾与陛下之幸事!”
明煦帝受用地点点头?,“李爱卿年少有为,老三?还觉得?你夺了他的风头?,朕看啊,他也不过就是比你长了几岁,像你这般大时,也平常得?紧!”
看来?陈定川也似有若无地在朝中散播了一些两人生分了的消息,李时居忙道:“圣上过誉了,臣不敢同三?殿下比。”
其实皇帝也不是觉得?陈定川不如?李时居,只是世上有那么一种父母,在外人面前,总是习惯性地贬低自己的孩子,尤其这个孩子还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所以状元郎恪守本分,没有站队,更没有恃宠而骄,明煦帝很满意。
一君一臣又聊了聊为官的感觉如?何,当值第一天可有难处等等,李时居一一回答,应对有度,最后明煦帝话锋一转,问:“朕想?着,也到了该立太子的时候,李爱卿觉得?立老大还是老三?呀?”
伴君如?伴虎这话真不假,当天子的气场压迫而来?时,李时居浑身?的血液刷地一下全冲到脚底板去?了。
“……臣,臣不敢妄议!”
“如?果朕非要你选一个呢?”明煦帝唇角耸拉下来?,“不要怕,大胆说。”
她知道明煦帝为何会问她这个问题,案桌上堆着那么多的奏折,都?在劝明煦帝尽快立名正言顺的大皇子为太子。
今日朝堂之上,武官和六部的争执,已经让明煦帝觉得?到了不得?不立的地步。
而李时居作为李慎的远亲,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代表了武德侯的态度。
毕竟当年正是武德侯扶持名不正言不顺的明煦帝上位,他心中多少害怕当年的政变重演吧。
李时居咽了口唾沫,流血千里,兄弟相争,并不是她和明煦帝想?看见的景象。
可她不能暴露自己和陈定川的关系,更没法说自己早就知道结局。
一颗心犹如?在火上烤,汗水砸落在殿内的栽绒地毯上,融入织物的肌理里。
“……臣,只想?做大邾的纯臣,陛下选哪位殿下当太子,臣和臣的家人,也一定会全力助之。”
她此时才惊觉一件事,从薛瑄和云瑶的感情线上来?看,原书的结局或许会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发生改变,那么陈定川还能如?原书中那样?当上皇帝吗?
不敢打包票,但扪心自问,至少自己和系统都?希望此事不会发生改变。
龙椅上的明煦帝有一搭没一搭用指节叩着茶盏。
对新科状元和其背后武德侯的态度,他是很满意的。
“希望李爱卿牢记今日所言。”他轻飘飘挥手,“下去?吧。”
等李时居离开紫宸殿,明煦帝按了按眉心,命童子昂铺开纸笔。
“拟旨吧。”天子早就明白?,剩下的两个儿?子早就不再是幼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避免一场厮杀。
“皇长子,还是皇三?子?”童子昂毕恭毕敬地问。
明煦帝苦笑?了一下,“老三?是不够名正言顺,可谁让老大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呢。”
李时居从紫宸殿出?来?的时候,犹觉得?身?上的汗快把官袍都?濡湿了。
仲夏的风热得?似乎忘记流动,她坐在台阶最下头?深深喘了口气,拿官袍的下摆拼命扇风,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方才在紫宸殿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自觉回答正确,没有妄自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可有时,正确的话未必是真心想?说的话。
依她对明煦帝的了解,这太子之位只怕是皇长子的没跑了。
原书中陈定夷也如?愿登上了太子之位,只是霍贵妃和二?皇子都?没倒台,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没两下就在宫斗中惨遭淘汰。
而陈定川却?全然不是个会使阴招的人。
李时居有点茫然,难道推倒大皇子的重任,被?交在了自己手上吗?
点开系统一瞧,并没有新任务跳出?来?,已经领取了的奖励中,《稻种改良指南》和《炸药生产指南》,似乎也没有能派的上用场的地方。
叹了口气,屋顶上的余辉慢慢洒下来?,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她知道再过片刻,太监会领着另一位翰林入宫,她便可以交班出?宫,今日的当值就算结束了。
在国子监念书时,一心奔着入朝为官,可是参加工作第一天,她又怀念起读书时恬静美好的生活来?。
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眼下不是气馁的时候,她回到紫宸殿里整理完书稿,刚好接班的翰林也来?了。走出?宫门,坐上回家的小轿子,明日她向翰林院告了假,还有一桩大事等着她应付——
云瑶和蔺文柏要成亲了!
大邾的风俗, 迎亲在一大早举行。
为了合理扮演侯爵府大小姐,提前进入角色,李时居回到家中, 匆匆给蔺文柏修书?一封, 表达不能到场的歉意,并附上礼金十两黄金, 然后就换过便装往侯爵府去了。
结果回到侯爵府外, 还没推门而入, 便?有?人从她身后走过来。
照着她肩头一拍,动作利落又带了三分留情,然后贱兮兮地凑到她耳边道:“状元郎!有?没有?想我呀?”
“哥……”李时居半边身子一矮, 对李时维的热情表示敬谢不敏, 半是嫌弃地回头嘲笑道, “您怎么这么黑!”
“别看你现在细皮嫩肉的, 到了漠北, 也会晒成这鸟样!”李时维哼了一声,嘴上颇不服气。
小厮早就将大门往两边推开了,表面上的堂兄弟, 实际上的兄妹俩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李时维前几天便?回到京中, 方才是出去给李慎买花种,这会自然尽心尽力地伺候老爹。
云氏挽着李时居的手在花厅里?坐下,赵管家则热络地张罗起?晚饭, 仆从们依次从廊下经过, 景然有?序。
庭院中花草烂漫, 房内也新?添了家具, 与三年前的冷清破败天壤之别,一家子终于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模样。
李时居微笑享受着耳边的吵闹, 不过云氏却操心地安排起?明天的一应事务——
云瑶是云氏的内侄女?儿,多上点心也实在无可厚非。
李时居今儿起?的太?早,此?时一边听母亲叨叨着“明儿你不必抛头露面,一路跟着我就行”,一边用手捂着嘴打哈欠。
“好孩子,累坏了吧。”云氏心疼地握了握女?儿的手。
这双手是写?字的手,虽然没有?因为做绣活而挨针眼,但常年握笔,指关节处已微微变形了。
“我很好,娘。”李时居只有?在云氏面前才会流露出难得的小女?儿神态。
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云氏的肩头,“我今儿进门,看见家里?热热闹闹的,心里?很欢喜。”
云氏叹了口气:“咱们娘儿俩,总算熬出来了,就是苦了你,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要抛头露面上朝堂,万一遇见心仪之人,也不能像瑶儿那样喜结良缘。”
“哎呀,娘,你就别想这些啦。”李时居连忙把话题岔开,“哥哥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给我送个信儿!”
“知道你刚进翰林院,你爹说了,新?官难当,他?如今也不上朝,帮衬不了什么,你哥哥速来性子张扬,生怕叫他?给你招惹什么麻烦出来!”云氏想了想,又道,“再说他?也是提前回来的,那个尚家军,已经到古北口了,约莫着后日进京吧。”
“尚家军班师回朝了?”李时居很诧异。
李时维恰好此?时走进来,抓了把瓜子反问道:“陛下八百里?快报召回,你昨儿不是入朝当值么,竟不知道?”
李时居摇了摇头,“大臣们还在为战事争执不休,兵部尚书?觉得朝廷应该增派援军,不过也有?几位将军反对。”
李时维叹了口气,“当时蛮族来犯,之玉部署得当,以少胜多,小胜一场,以尚家军的火力,还不能乘胜追击,所以陛下命令回京整顿,倒也是合情合理。”
李时居心说明煦帝可真是只老狐狸啊,在朝堂上任由两派斗争不休,私底下已经着人把尚家军召回来了。
不过这么看来,天子显然赞同了三皇子党几位大将军的看法,那太?子的人选,是否会有?变数呢?
她兀自出神,那厢云氏却捕捉到了重点,眼光一亮,“维儿啊,既然都管尚将军叫闺名儿,是不是该抓紧时间带回来给娘瞧瞧?”
李时维愕然地抓了抓额头,面色绯红,抓着李时居帮赵管家布菜去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仔细听李时维说了说如今漠北一带的战况,李慎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声。
到底是沙场经验丰富的武德侯,李时居察觉到老爹有?话想说,很给面子地问道:“爹怎么看?”
李慎垂着眼皮挑韭菜鸡蛋炒枸杞芽儿里?的韭菜,曼声道:“漠北一带不过几个小小蛮族,与我大邾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但偏生就被纠缠了十几年,人家在那样寒苦的地带生存,自然有?人家的本?事,大邾想靠武力一举拿下,很难。”
李时居品了品他?的话,“您的意思是,怀柔附远,何招而不至?”
李慎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陈明煦那老儿差点都把亲闺女?送过去了,不就是想停战么?这事其实很简单,关键是得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想一想。”
李时居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筷子,旋即被云氏递来一碗小莲蓬小荷叶汤堵住了嘴,“你们爷儿仨说公务,也得留神吃饭,瞧瞧居儿,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这么一打岔,大伙儿就把方才的议论抛到脑后。
吃完饭大家各自洗漱上床,丑时三刻,李时居便?被周嬷嬷叫醒,睡眼惺忪地去云氏的屋子里?换衣梳妆。
云氏是个急性子,天还没亮就风风火火进了云府。
云家男儿少,李慎和?李时维作为男丁,自然要在院子里?帮忙张罗,云氏坐在外间,和?云瑶她娘一起?清点礼单,李时居则被分派了陪新?娘待嫁的任务。
李时居心中了然,给自己定位为不用陪着一起?出嫁的伴娘。
云瑶的闺房里?布置成一片红色的海洋,京中和?云家交好的几个世家,都派了姑娘前来,此?时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陪云瑶说话。
李时居跟她们都不熟,于是找了个角落坐下,认认真真地发起?呆来。
好在李大小姐的人设还是若干年前那套说辞,身子弱,性格内向,受不得风,容易长疹子。
所以脸上一直戴着面纱,也不同旁的姑娘亲近,竟没人觉得奇怪。
好不容易捱到吉时,蔺文柏带了一队家仆,骑着高?头大马抵达,对他?来说,这一日竟比荣登杏榜那日还要风光。
李时居生怕被发现端倪,一直远远地跟在云瑶身后,四?处张望。
她是很好奇,云瑶嫁人薛瑄会不会有?什么举动,就连云瑶自己大抵也心有?不甘,不时撩开盖头,小心翼翼朝窗外的围墙那边张望。
结果等了一上午都没有?任何动静,临到云瑶彻底死心,向云家众人告别出门时,李时居才看见云府大门对面的茶棚中,如今的礼部侍郎薛瑄一身便?装,静静坐在那儿,望着云瑶的身影出神。
云瑶脚步一趔趄,在台阶前停了下来。
隔了老远的李时居连连叹气,这一对昔日恋人虽然是原书?的男女?主?角,但是薛瑄不够珍惜这段感?情,云瑶性情也着实优柔寡断,都要嫁作他?人妇,选择新?生活了,还这么黏黏糊糊不死心。
李时居看得来气,凑上前去捏了捏云瑶的手,示意她尽快往前走。
但是云瑶却低声喃喃:“表妹别催我,你不懂。”
李时居皱着眉头,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退了回去。
那厢薛瑄却从桌边站起?身来,往前挪了两步,似乎有?话想说。
蔺文柏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四?目相对,两人心中大概都不舒坦。
还好李时维此?时从内院出来,眼疾手快地拦在薛瑄跟前。
“你也要拦着我?”薛瑄双目赤红。
李时维摇了摇头,“薛兄,放过瑶儿吧。”
而云家人也是认得薛瑄的,很害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薛侍郎闹出点什么丑闻来。
仆从禀告后,云御史立刻从府中走出,站在大门口盯着薛瑄,脸色拉得老长。
云瑶到底是害怕她父亲的,在门口磨叽了许久,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登上喜轿。
云御史恨铁不成钢,一甩袖子走了。薛瑄迈着踉跄的碎步冲上去,奈何人足终究敌不过马蹄,被远远甩出半条街的距离,最后只能失落地沿着小巷买醉去了。
云氏和?一双儿女?作为娘家人,不必跟着去蔺宅,便?留下来安慰心口恶气难出的云御史夫妇。
李时居看对面瞧热闹的人不少,大伙儿都在窃窃私语,向不明所以的人介绍云瑶薛瑄蔺文柏的前程往事,便?脚步拖沓地留在最后,留心听外人的议论。
“云御史也真是的,薛侍郎这样的俊俏好郎君,怎么就看不上呢!”
“蔺大人也不赖啊!”
“先前还以为御史看不上薛家穷,但是蔺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啊!怎么最后反倒选了个才貌一般的,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云御史什么人没见过,识人准得很呐!他?那么坚决地反对这门婚事,一定是觉得薛侍郎和?云姑娘,噢不对,现在该改口叫蔺夫人了,觉得他?俩不合适过日子呗,你瞧瞧,在人姑娘大婚的当口跑出来闹事,还能是如意郎君吗!”
“啧,也是,你说的在理!”
所以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李时居松了一口气,跟着进了云府,继续当她沉默内向不爱说话的李大小姐,安慰完御史夫妇后,才跟着云氏回侯爵府。
第二?日晨起?,她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准备回仁福坊,便?听见嬷嬷向云氏报告:“蔺大人和?瑶姑娘天没亮就回门了!蔺大人置办了好些礼物,我听云家的下人说,瑶姑娘气色红润,笑容甜蜜,想来这新?婚之夜必定和?和?美美!”
云氏长长叹口气,估摸着御史府那边也能放下心来了。
云瑶的婚事总算尘埃落定,又过了半个月,李时居才在宫门外碰上薛瑄。
这回连在外头他?也不掩饰了,整个人潦草得要命,十米外就闻得到周身的酒气,就差把失恋两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您就这副模样见陛下?”李时居忍不住凑上去揶揄。
“唉。”薛瑄嘴皮子懒懒一动,“我这不是被童大珰赶出来了么!”
李时居“啧”了一声,“童大珰对薛兄还挺好。”
“那是自然,要不是三殿下救过他?性命,加上我暗中相助,东厂那样复杂的地儿,他?能这么年轻就登上顶峰?”
李时居讶然,嗓子低下去,“童大珰是三殿下的人?”
第125章 太子
薛瑄反应过?来?了, 知道是自己说漏了嘴,胡乱打岔道:“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啦,我知道你向来?仰慕三殿下?, 总之听着就行, 可别再告诉别人了……对了,尚家军回京你知晓么?”
李时居点点头说知道。
薛瑄挠了挠下?巴, “你瞧瞧, 陛下?最?后还是赞成了三殿下的想法, 大殿下?这些日子不?高兴,他门下的大臣们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特别是计玉书那个爱掉书袋的, 我看着乐呵得很。”
说话功夫已经走到了宫门外的岔道上, 薛瑄与李时居告别, 登上了自家的小轿。
李时居却回头望了望皇城里巍峨的宫殿, 目光从明煦帝起居的紫宸殿上掠过?。
穿越前读历史?,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曾经英明的汉武帝最?后会好大喜功, 为什么大唐交到聪慧的李隆基掌中却会引发安史?之乱, 为什么康乾盛世会被少年成才的乾隆弄得国?库亏空。
人是复杂的动物,而明煦帝是个复杂的君王,作为大邾的执局者, 他的心思层层叠叠, 难以窥探, 或许有人以为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可以猜中天子的想法, 但是一个人如果表现得过?于想赢,那他就已经是输了一筹。
事态的发展, 却比她想象得更?快。
三日后,李时居照例入朝当值,先头还?一切如常,直到明煦帝轻轻咳嗽了一声,童子昂当着整个朝廷的面,捧出一张圣旨,在明煦帝的示意下?,朗声念出: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付托至重。皇三子陈定?川,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天意,俯顺舆情,正位东宫,以继万年之统,以安四海之心!”
这一句“皇三子陈定?川”,令满朝大臣震惊不?已,面面相觑,连李时居都抓着毛笔愣在当场,直到一滴浓墨滴到了眼?前的草纸上,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原书中陈定?川是在明煦帝驾崩前的最?后关头,因其他皇子相继失势,才被薛瑄领着众人送上了东宫之位。
缘何在这个时空中,剧情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动?
而且明煦帝和?童子昂隐藏地极好,一直深藏不?露,就连前几日入朝当值的前辈翰林也?没听到半点风声。
比陈定?川反应更?快的是陈定?夷,他头一个跳出来?道:“父皇!三弟,三弟他是个宫婢所生的庶子啊!”
明煦帝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有此疑问,耷拉着眼?皮怒喝道:“陈定?夷!朕也?是宫婢所生的庶子!”
陈定?夷一时失言,无力挽回,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可是……可是我哪一点不?如三弟?”
他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计玉书,“大学士,你……帮帮我。”
计玉书叹了口气,“大殿下?,陛下?已经宣读圣旨了。”
陈定?夷失魂落魄,彻底瘫倒在地。
明煦帝见状冷笑了一声,原先有几名准备为陈定?夷说话的大臣此刻都低着头不?敢说话,选择明哲保身?。
那厢童子昂瞧见天子眼?色,朝殿后的金吾卫挥了挥手?,失去?行动能力的大皇子便这么被抬出了奉天殿。
陈定?川此时才迈出一步,稳重而不?失风雅地跪在地上,接过?了圣旨。
“朕意已决,老三,希望你不?负朕的期望,当得起东宫这个位置。”
明煦帝虽然认可这个儿子的能力,但是从感情上来?说,一直算不?上偏爱,是以虽然对陈定?川委以重任,目光和?语气却还?是生硬冰冷。
陈定?川再次深深拜下?去?,没说什么豪言壮志,只道:“儿臣接旨。”
“行了,没什么事的话,散朝吧。”明煦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半月后选个良辰吉日,进行皇太子册封仪式。”
陈定?夷到底占了皇长子的名声,这么多年累积下?来?,拥趸无数,总归是不?死心的。皇太子册封仪式还?没到,短短半月之期,麾下?大臣便已向陈定?川监管的翰林院和?国?子监接连发难,俨然有宣战的势头。
李时居原先觉得李时维和?陈定?夷幼时交好,堂堂大皇子应该是个聪明人,可如今看来?,在明煦帝宣告之后还?要?明着同东宫太子作对,这明显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着实?愚蠢得厉害。
总之,陈定?川手?上经办的公务无懈可击、无可弹劾,三番四次下?来?,陈定?夷不?仅没寻到半点错处,其阵营里也?有好几位重要?人物选择倒戈。
至少在云御史?牵头的都察院已经全然不?理睬大皇子递过?来?弹劾折子了,而计玉书计大学士也?屡屡对其关上大门。
夷园里日日传出打骂声,有几个不?堪折辱的仆从跳井自尽,大皇子妃顾氏日日红着眼?眶,愿意供大皇子驱使的臣子也?越来?越少,哪怕他搬出千两黄金,也?没人有这个胆子收下?。
当然,陈定?夷也?没什么容人雅量,对于那些昔日为了金钱利益跟他结盟,如今避之不?及的官吏,他没办法从明面上弹劾,就只能暗地里各种使小绊子。
——短短十日内,刑部侍郎宋弘亮的家中走水,半个仓库烧之殆尽;吏部侍郎厉文成最?心爱的小妾跟人跑了,厉侍郎大病不?起;工部郎中甄政家中子女闹出人命,连夜被抄家……总之鸡飞狗跳,闹得人心惶惶。
当然,大家在官场混了这么久,都不?是吃素的,比如有人蓄意报复,趁着深夜无人,在夷园门前吊了一桶泔水,结结实?实?淋在了第二天清晨出门上朝的陈定?夷头上。
听着荻花和?枫叶笑嘻嘻讨论坊间沸沸扬扬的八卦传闻,李时居皱着眉头喝了口茶,心道:明煦帝头两个皇子都蠢成了这样,还?好和?妃是个聪明人,要?不?哪儿能教出了陈定?川这样聪明崽呐!
她把手?上的茶喝完,手?边的最?后一个芙蓉糕往嘴里一塞,拍了拍手?,戴上乌纱帽,仪态清雅地走出家门,登上上朝的小轿。
今日又是李时居入朝当值的日子。
第一回当值就遇上明煦帝诘问皇太子人选这样的刁钻问题,还?好她顺顺利利的应付了下?来?,记录的草稿带回翰林院中,也?遭到几位侍讲的一致好评。
虽然能伴在天子身?边,品阶小权力大,但这其实?是个苦差事,要?熬大夜,一不?小心又容易出错,因此许多同僚并不?愿意入朝当值。
但李时居却不?一样,这是个技术活,熟能生巧,再加上有技能傍身?,只要?稍稍用心一点,做出来?的活计已经比干了十年的前辈还?出色漂亮。
再加上如今皇太子之争闹得朝中好戏连连,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能多与心上人见上几面,也?足够划算了。
是以这段时间,在入朝当值的值班表上,李时居名字出现的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还?是照常,内侍将她领进宫门,还?没到奉天殿前,她却看见了好几个许久不?见的熟悉身?影。
就算知道尚家军即将抵达京城,猛然在宫中见到,还?是叫李时居吃了一惊。
这不?仅仅是因为尚之玉一身?戎装,甲胄锃亮,比之前在国?子监任武科掌教时更?为威风凛凛,而是在她身?后,陈音华也?穿了铠甲,头盔上的红缨在清晨的阳光中迎风飘荡。
大臣和?太监们呢,知道这位女将军的下?属八成也?是女官,不?敢正眼?瞧,再加上福清公主死在漠北的消息早就传遍京城,因此虽然觉得陈音华眼?熟,也?没人真敢往那个方面想。
李时居不?禁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她不?知道明煦帝是否知晓陈音华假死一事,但是明煦帝是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的。
是当场将她绑回宫中,令她重新回归公主的身?份,迎接和?亲的宿命,还?是默认她跟着尚家军建功立业呢?
看来?今日朝堂之上,必然又起风云。
她走在高处的游廊上,尚之玉和?陈音华都看不?到她。等入了奉天殿,坐在桌子后面,李时居手?中出了一层汗水。
时辰已到,殿门外甩鞭的声响啪啪传来?,文武百官鱼贯入内,明煦帝也?在童子昂的伺候下?,缓步走到龙椅前坐下?。
李时居提心吊胆地打量他的目光——果然,天子微微阖起的龙目从尚家军诸将脸上扫过?,旋即愣在当地。
皇帝到底是皇帝,只晃神?了片刻,旋即一切恢复如常,一如既往,安之若素地听尚之玉汇报漠北一战的详细经过?。
屏风后的李时居也?留神?听着,不?过?尚将军却并没提到陈音华,只是蜻蜓点水般,点到了麾下?校尉霍福的战绩。
霍,既是从夫姓,也?是她母亲的姓,福则来?自她曾经的封号福清公主,霍福谐音祸福,大有祸兮福所倚的含义。
李时居心想,陈音华的意思很清楚,她选择放弃公主的身?份,不?去?和?亲,用自己的一身?武力来?报效大邾,这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而李时居能想明白的,明煦帝自然更?能想得明白。
也?不?知道午夜梦回时,苍老的皇帝是否会想起曾伴在他身?边的霍贵妃,被寄养在山上的霍定?方,被困在宗正寺的陈定?南,不?愿再走出一步的崔皇后,还?有被他一张圣旨送去?漠北跟蛮族和?亲的陈音华。
他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偷偷转过?脸,掩饰自己微红的眼?眶。
这一日的早朝如古井无波,平平稳稳地过?去?了。
大概是因为对女儿愧疚,下?半晌下?了场暴雨,明煦帝在御书房中思量许久,下?旨让尚家军在京中整休半年,并从京卫中抽调一支最?最?骁勇善战的作为援军,年后与尚家军一起回漠北驻扎。
李时居一五一十、认认真真完成了记录,然后在天色将晚未晚时分,从来?时的宫道上走出。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色澄净透明,只有地上还?残留一汪尚未干透的雨水,倒映出宫墙深红的颜色。
她定?了定?神?,才抬步向属于自己的小轿走去?。
然而转弯处却走过?来?一个人,虽然穿了披风,明黄的衣摆还?是不?容忽视的显眼?,好在转弯处没人,那人便大胆凑近,轮廓分明,鼻梁俊挺,温声笑道:“今晚跟我去?川庐吧,有人,很想见你。”
自那日明煦帝颁下立太子的诏书后,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独处。
虽然白天在奉天殿内偶有四目相对的时候,但是同乘小小一间马车,他?温暖的手掌从衣袖下探出来, 握住了她?细长的手指时, 李时居脑中还是升腾起一种恍惚的眩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