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知晓三皇子同行,不敢懈怠,吩咐厨子将饭菜端上来,七零八落地摆满。
因?为航船来往京城与?江南之间?,所以?船上网罗了?各地的食材,不过多为河鲜,虽然不如京中酒楼讲求调味,但是上好的食材只需要简单的烹饪,就可?以?展现本真美味。
李时居被监生们推到陈定川身边坐下,高?开霁叮嘱道:“一定要好好照顾三殿下啊。”
她?扭头看着不动如山的陈定川,笑出了?一脸尴尬。
先前去老师家蹭饭,她?都只顾着埋头苦吃,浑然忘了?为徒之道。
她?狗腿地给陈定川倒了?一杯酒,不过尊贵的三殿下却不甚在意,甚至拿起筷子,亲自给她?夹了?一块鱼腹上最鲜嫩的肉。
李时居坦然受之,将鱼肉送入口中。
这是条味美的江鲥,只需最简单的大火清蒸,再点上少许酱油,便比宫中复杂的烧鱼还要鲜甜。
不过鲥鱼多刺,她?小心咀嚼口中鱼肉,却没感觉到任何尖刺,不禁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陈定川。
那厢大伙儿忙着推杯换盏,陈定川却似乎读懂了?她?的意思,轻声解释道:“我让船家提前处理好了?。”
原来是这样!李时居舒心地缓了?口气,向鲥鱼伸出了?筷子。
转眼一瞧,三殿下的盘子里还是空空荡荡,他也没喝酒,只是带着笑意,看她?的动作。
李时居的筷尖一哆嗦,连带着那块鱼肉,在空中拐了?个弯,落入陈定川面前。
陈定川面上表情还是淡淡的,喉头却一滚,笑出了?声。
他把李时居夹给他的鲥鱼吃完,然后又点了?点桌上的另外几道菜,“这是鳜鱼,古人?说桃花流水鳜鱼肥,眼下也是吃鳜鱼的好时节……那个是饶皋湖的鱼头,用鱼头炖了?八公山的豆腐,比京城的更鲜嫩,那几样是油爆河虾、香肠春笋、菊花脑蛋汤……你要喝碗汤吗?”
李时居静静盯着形状好看的嘴唇,听他一道一道介绍菜肴,忽然被这么?一问,才猛然回过神?来,“啊,要。”
陈定川牵起衣袖,主动给她?盛了?一碗。
李时居有样学样,也给他盛了?一碗。
当最后一道霞光落入树林深处,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点琵琶和笛子的悠扬曲调。
监生们先前忙着课业,鲜少聚在一处,少年张狂,难得孟浪,恰得美景美酒,少不得尽情放松一番。
几杯酒下肚,高?开霁提议大家一起作诗,一时间?甲板上飘着一句又一句混合着醉意的诗句,竟没人?再留意角落里的陈定川和李时居了?。
李时居巴不得无人?在意,她?吃得很?尽兴,而陈定川听了?许久诗,捧场地拍了?拍掌,直到大伙儿醉得东倒西歪,他才转过脸。
“去甲板后面走?走?吧。”在昏暗夜色的掩映下,眸子里有摄人?心魄的光华,“看星河。”
李时居下意识回避掉他晶亮的眸子, 垂下脸来,点点头说好。
船家应是带着?船工歇下了,喝醉了的监生?们则横七竖八地歪倒在椅子和甲板上?, 再也看不出平日的风雅姿态。
他们小?心翼翼地跨过这些说胡话的醉汉, 在船头灯笼的引诱下,走到?空无一人的甲板后方。
栏杆很高, 下方是暗流涌动的江水, 李时居低头朝远处望, 浓黑一团,深不见?底,只有扑面?而来的澎湃潮气, 打得人心头激灵。
夜晚的河流是配角, 白日里如何气蒸波撼, 也抵不过头顶渺茫华丽的夜色。
至于两岸青山, 就更看不见?了。
月亮镶在漆黑的天幕上?, 似乎出奇遥远,远得几近黯淡,而顶上?的天河仿佛又很近, 澹澹地横跨天际, 夺目到?令人惊叹。
“那是紫微星。”陈定?川指向?天河上?最亮的一颗,轻声道,“紫微星周围星宿环绕, 那就是紫薇垣。”
李时居抬眼望过去, 大邾工业不发达, 夜空本就比穿越前更澄澈, 而此?刻江边无光,流萤一样的紫微星亮得不容忽视。
她定?定?望了许久, 才扭头问道:“殿下博览群书,能?看观出些什么星象吗?”
她本意是想问问,陈定?川能?不能?看出来自己是未来的天子,结果?此?人却?道:“我也说不准……或许今年春夏之交,会有一场天灾。”
李时居惶然地“啊”了声。
早春时节,夜风寒凉,如同从天河里流淌出的春水,转瞬间就吹透了她身上?的单薄澜衫。
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往身边人靠了靠。
陈定?川看着?他微微一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肩头。
加上?还放在家中的那件大氅,这?得是他第二回为她披上?衣服了。
李时居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衣摆,决定?回京之后,还是得让荻花给她多备两身衣服。
抿了抿唇,她问道:“霍姣的那个孩子,是被殿下收留了吗?”
她不是傻子,结合那个孩子的销声匿迹,还有那日对青幔马车的匆匆一瞥,以及公主来信中对三?皇兄的信赖,她几乎能?下定?判断。
风掸动着?衣领,厚实的绸缎料子,冰冷挺括地竖起来,覆上?李时居的面?颊。
夜幕中,她听?见?陈定?川的声音如天河一样平静而温柔。
“……是。”陈定?川道,“他是霍承恩的孩子,霍宜年的弟弟。”
明煦帝当日被霍姣出言一激,险些怀疑四皇子是李慎的儿子。
结果?答案却?如此?简单,近在眼前——
霍姣确实是不能?再生?育了,只是她和霍家的野心并未就此?止步。
当霍承恩派人告诉她,自家妾室有了第九个孩子时,她便心生?一计,顶着?假肚子蒙混了十个月,然后直接将那个小?男孩抱进宫来。
其?实稍微一琢磨便能?看出来,那个孩子她没见?过,但是宫中人人都说,四皇子那张脸那双眼酷似霍姣,必然与霍家有脱不开的血缘关?系。
于是李时居问:“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陈定?川道:“其?实,眼下他被我藏在了下层船舱里。”
李时居眨了眨眼,“您要将他送往江南?”
“时居,你总是那么聪明。”陈定?川弯起唇角,“霍家遭逢劫难,族中已无男丁,我不能?将他送回霍家老宅,以免有人利用他生?出事端……南都有个鸡鸣山,你可知道吗?”
李时居说知道,“我听?家人说过,十八年前,武德侯曾带兵将一位中贵人送到?了鸡鸣山上?。”
陈定?川点点头,“那位就是先帝的大伴,一位学识极出众、人品也很公正?的君子,我也有幸得过这?位故友点拨,上?回去南都,我便同他说了此?事,对于定?方……他是很乐意收留的。”
李时居慢慢叹了口气,虽然陈定?川没说,但她也明白,那个孩子此?次上?鸡鸣山,有生?之年怕是很难下山入世了。
其?实他才是这?场悲剧中的无辜者,从出生?时便被抱进宫中,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一朝风云变幻,爹娘不是爹娘,兄弟不是兄弟,能?苟活于世上?,已要感天谢地。
“以后呢?”江风将鬓边碎发吹起,她的眸子里有波光一闪而过。
这?一瞬间,陈定?川很想伸手,帮她把耳边的碎发挽好。
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轻声道:“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毕竟我那两位兄长,都不能?称得上?仁善之辈。”
李时居默了默。
与沉沦的先帝比起来,明煦帝虽有夺位之志,但为人太过戏剧化,总是在猜疑。好在这?十几年来,在朝臣的辅佐下,锻造出了一个太平盛世。
守业更比创业难,为帝王者,必须胸怀天下,以仁治国,而大皇子陈定?夷虚伪阴刻,二皇子陈定?南愚蠢好色,以他们两个的人品才学,确实都不足以坐好那个位置。
还好在原书剧情中,三?殿下成就大业,没让那两人得逞。
按照故事走向?,送往鸡鸣山上?的孩子,应该能?看到?新帝登基之后的人间吧。
她悄声道:“那孩子天真单纯,只要没有谋反报复之心,就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但愿吧。”陈定?川叹了口气,凝望着?天河映照下,无波无澜的江水。
船行十日,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他们终于进入徐州地界。
沿河而下,由北入南,空气变得没那么寒凉了,两岸的树梢愈发翠绿,清晨醒来,竹林里透着?青纱,江鸟啁啾不止,平添几分属于江左的哀怨。
船家在徐州停靠了半日,稍做歇息,并补充了船上?的食材和日用,监生?们连吃了五日河鲜,纷纷结伴往城内闲逛一圈,顺便尝一尝当地土产。
倒是陈定?川和李时居趁此?机会,检查了霍定?方的状况,并给他更换盥洗衣物,拿了几个能?长久保存的现烙大饼。
霍定?方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状态还行,看见?陈定?川和李时居走进来,他猛地从榻上?弹起。
“我见?过你。”他盯着?李时居。
气氛毛骨悚然,李时居心中擂起边鼓。
他们见?过吗?为何她毫无印象呢?
难道是第一次烧尾宴上?,她的面?容被霍定?方瞧见?了?
可是即便那一回,她也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按道理来说,是不会被认出来得呀。
好在霍定?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我在三?兄家借住时,看见?你在隔壁院子里走来走去。”
李时居松懈下来,怎么就忘了这?一茬,陈定?川将他藏匿在川庐中那么久,看到?邻居的面?容,这?确实说得通。
办完正?事,从下面?爬到?甲板上?时,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雨中江景更是朦胧美好。
李时居回到?房间,往榻上?一躺,就着?雨声读完了一本《夜航船》,而船工和监生?们也从城内赶回码头,稍作休整,便继续向?南都航行。
只是这?场雨下起来,却?好像没了终点。
离开徐州,过江之后,雨粒越来越大,不曾断绝,一开始大家还有雅兴欣赏烟雨江南,然而连着?四天四夜过去,连船工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船下的水位已比先前长了好几分,水流湍急,河面?上?已不见?轻舟小?船,只有他们这?样福船改造来的大游船,才能?安然平稳地行驶于水面?之上?。
阴雨连绵,大伙儿心情都不大好,躺在船舱内长吁短叹,李时居却?想起来那晚和陈定?川夜观星象,他蹙眉望着?天河,说或许会有一场天灾。
是啊,水位上?涨,庄稼绝收,两岸农民的日子,又怎么会好过呢。
运河的水流越来越大,出发时清澈见?底,如今却?浑浊不堪,显然是要爆发洪水的先兆,好在赶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抵达南都郊外的顺庆县,天还没亮,李时居尚躺在床上?,便感觉船身轻轻靠在码头上?。
是到?南都了吗?她迅速翻身下床,拿起案头的秉烛,往窗外看去。
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是陈定?川的身影,不过他右手还拉着?一个小?小?的孩童,两人都是一身玄衣,短暂向?船家告别后,在夜色中走上?码头。
李时居怅然地趴在窗台上?。
她知道要送霍定?方离开,只能?选在这?样的时刻,然而对三?殿下的不告而别,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他们终于抵达南都码头,众人这?才发现三?殿下不在船中。
船家笑笑,解释道:“殿下有事,提前离开了,不过他命我转告诸位——两日后,南都书院见?。”
殿下的来去,岂是他们这?些监生?可以过问的。于是大伙儿说说笑笑,将注意力转到?南都迥异于京城的风景上?,将此?事全然抛诸脑后。
一路往南都书院而去,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能?见?到?几名城中百姓,都在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这?几日连绵的雨水。
“集市上?的菜价又涨了,一捆小?青菜要五个铜板!”
“我家米也不多了,如今一天一个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样。”
“可不是么!别说这?些了,我听?讲,城南几家大绸缎铺子的货物都在江上?翻了船,人财两空啊!”
监生?们头一回感受到?民生?之多艰,心头唏嘘不已,中午在路边茶棚歇脚时,有几名监生?已经洋洋洒洒做起了文章。
不过城内有一处却?被堵得拥挤不看,高开霁拉着?巷口卖水果?的大爷问了许久,买了个顶大的一个甜瓜,才得到?解答。
“那是慈新寺,很灵的,买卖不好做,只能?多去烧香拜佛。”
高开霁苦笑,“这?是天灾,求佛有用吗?”
大爷斜眼看他,“反正?我们这?儿出状元,据说他们去京城参加会考前,都要来上?香,你说灵不灵?”
这?话说得众人都很兴奋,高开霁当场表示,怎么说也要挤过人潮,去那慈新寺上?柱香。
李时居兴趣缺缺,她信仰马列主义,也不觉得菩萨能?保佑每一个来上?香的人。
再说都是来求佛的,有人求钱财名誉,有人却?是求雨早点停,如果?她是菩萨,也会选择保佑后者,然后对前者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啊。
奈何她孤掌难鸣,既然监生?们都要和高开霁一同上?慈新寺,她便只能?到?这?所古刹里转一转,看一看建筑风景。
第96章 对手
在慈新寺东山脚的幽径旁, 有?一片竹林,时节正好,那竹叶翠绿欲滴, 遮蔽云天, 山风起时,秀竹婆娑弄影。
此刻, 竹林下却满是攒动的人头。
李时居一行人跟着烧香拜佛的南都居民往山上走, 一路竖着耳朵, 听百姓言语——
这慈新寺始建于五百年前,乃是南都最负盛名的古刹,号称群峰抱一寺, 一寺镇群峰。
庙内寺宇依山而建, 布局严谨。主殿供奉佛祖释迦牟尼、药师佛和阿弥陀佛, 东院供奉观音菩萨, 西院供奉文殊菩萨, 是南都学子们的必拜圣地。后山的天王殿上则有?一座硕大的弥勒菩萨金身,在此处祭拜,则保佑着南都子民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若在往常, 那文殊菩萨殿中必然门庭若市,不过今日,大多数香客却挤到了后山的天王殿内, 祈求天灾早日结束。
监生们嘴上说随便看看, 也被环境感染, 变得很?虔诚, 收起了嘻嘻哈哈的模样。
来都来了,大伙儿拈着香, 便从?大雄宝殿拜起,一路行到了后山,最后齐聚在西院中,说什么也得给?最切身相关的文殊菩萨烧上一炷。
西院中人丁寥落,只有?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俊秀,正站在檐下三鞠躬,口中念念有?词。
高开霁跟谁都是自来熟,等那书生将香插在铜炉上,他便从?蒲团上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那书生的肩膀。
“我们是从?京中国子监来的,请问兄弟在哪个书院就读?”
“杭泉书院。”那书生神情很?惊讶,“国子监……我知道,那可是太学啊,据说和南都书院齐名,是不是?我还是第?一回见到国子监生呢!”
高开霁对这位书生的马屁感到很?受用,不过他从?未听过杭泉书院的名头,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恭维对方的话来。
“杭泉啊,听起来就是个好地方……”蔺文柏走上前来解围。
那书生自豪地笑了笑,“那可不,十五年前,我们那儿也出过乡试解元呢。”
大伙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寒暄过后,高开霁便问书生:“贤弟可曾去过南都书院?”
书生点头说去过,“来到南都,哪能不往那儿走一遭,南都书院惯例,院墙上贴书生写得好文章,像我这样的寻常学子,能看上一眼,已是受用良多啦!”
蔺文柏笑道:“哪一篇写得最好呀?”
李时居在联考中的那篇《莫春者?,春服既成》被沈浩思抄写下来,带回南都书院四处张贴,她也因此闻名,此事人人皆知。
再加上后来的《生财有?大道》直接被书坊老?板誊抄下来,命人刊发成册,传遍了大邾的每个角落。
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时居的文章在同龄人中已是第?一。
而帝师系统中,她的声望值也由此提升到了3000多点。
因此蔺文柏问出这个问题,大家都笑眯眯看向了李时居,等待书生的嘴里说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结果书生却不假思索,朗声道:“当然是詹明德的《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1]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面面相觑。
詹明德是谁?这人的名字,为何从?没听说过?
如果真?有?那么厉害,为何上次沈浩思带人来京,没叫这位詹明德参加联考呢?
书生继续解释道:“詹明德,号称江南第?一神童,先前也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读书,数月之前才来到南都,这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引得人人诵读,一时南都纸贵,京中竟不知道吗?”
众人摇了摇头。
国子监生是真?的不知道,毕竟李时居从?一入学变成了众人难望其?项背而存在,大家都盯着她的文章,心心念念就是成为与她比肩的监生。
不过李时居却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詹明德这三个字,她确实见过。
在原书中,此人曾被提过一笔,正是次年春闱的殿试状元。
她记得在薛瑄的视角中,他曾加班梳理过那三甲的姓名来历,对于詹明德过往描述的文字,慢慢在李时居脑海中浮现开来。
此人出身邓州农村,祖上三代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方圆十里连个童生开的义塾都没有?。
詹明德小时候跟着他爹赶集,在镇上的私塾外,偷听富家子弟如何念书,就这样开了蒙。
后来他长大成人,靠自己?开垦山田、贩卖谷稻赚来的钱买书自学,然后直接参加县试、府试和院试,连中三个案首,才在邓州一带扬起名来。
而且詹明德不仅文章写得好,一手书道更是炉火纯青。
明煦帝正是看在他不容易的份儿上,钦点其?为状元,并赐下“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牌匾,供他挂在家中,并授予他正七品的翰林院修撰之职。
这样的成长环境,“江南第?一神童”称号确实实至名归,简直就是生长于温柔富贵乡的国子监生的对照组嘛!
书生叹了口气:“神童可不是一般人,家中贫寒,全靠自学,若不是薛山长上任,好心资助他到南都书院来,只怕我等凡人是见不到那样的锦绣文章了。”
李时居在心中默默掐算,难怪原书没怎么提过这号鼎鼎大名的人物。
这就对了,因为妖书案沈季柳自缢,才让新山长上任,给?了詹明德念书的机会,这么看来,一切都是原身李时居无意导致袁鼎死亡的连锁反应啊。
如果没什么意外,明年科考考场上,她将要和这个詹明德同场竞技。
衣袍遮挡之下,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起手指上的老?茧。
现在,她对这个詹明德,真?的非常好奇,迫不及待赶到南都书院见上一见。
鸡鸣山并不算高,但是山脚下布了八卦阵,山上竹林掩映,终年云烟围绕,人迹罕至,竟有?几分?仙境之意。
屋舍只有?简单两?间,院子外围着篱笆,几只肥鸡扭着屁股,咯咯叫着,从?地上啄起米糠。
院门之外便是山道,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此刻有?三个人静静站在路边,踟蹰不前。
从?宗正寺放出来小半年,这是霍定?方第?一次泪流满面。
“三兄。”他小声咕哝着,狠狠地抹了把眼泪,然后抱紧身前那个人的大腿。
陈定?川蹲下身,温柔地擦了擦小男孩脸上的泪花,“你要听爷爷的话,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霍定?方一顿一顿地点头。
三兄和姐姐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做了很?多事,他不是傻子,他心里都清楚。
小小少年梗咽数回,那句“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好……的……”他依依不舍,但还是懂事地收回胳膊,回到白发苍苍、但面白无须的老?人身边。
陈定?川也有?点鼻酸,他站起身,朝侯老?行了一礼。
“以后,就拜托您了。”
“好说。”老?人托住了他的胳膊,语调里有?一种?看尽世态炎凉后的沧桑和悲悯。
陈定?川点点头,最后看一眼霍定?方。
“定?川,你去吧。”老?人言简意赅。
“是。”陈定?川没有?多留念,衣袖拂动,快步走向山道。
先前他俩虽是兄弟,但一个是最受宠的小皇子,一个是最不受宠的庶子,往来甚少,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只是将他养在身边一个月,即便身上流着不一样的血,兄弟之情,却在逐渐萌芽。
叹了口气,陈定?川望向烟雨迷蒙的南都。
人间太繁华,这山上孤独凄清,不知道霍定?方,能安然度过几年?
而他呢?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可以拉起心上人的手,与她一起潇洒行走于市井之间吗?
没有?回答,只有?雨声近在耳畔,格外清明,滴答一点,滴答又一点。
在南都书院门前下马的时候,国子监生还没有?抵达。
晚晴被乌云遮蔽,天是将暗未暗的混沌色,山长薛茂实早早听到来报,伫立在檐下一片灯笼光里相迎。
小厮将陈定?川的驿马牵走,两?人俱是拱手作揖——陈定?川是皇子,但薛茂实年长,又有?声名在外。这一礼,彼此心中都受得很?妥当。
“薛山长,许久不见,怎生清瘦许多?”
其?实算不上很?久没见,数月之前,他奉明煦帝之命,往南都料理沈季柳的身后事,又留下授了几日课,便与继任的薛茂实打?过交道。
薛茂实引他走进处理书院公务的正达斋。两?两?相坐,望着仙人之姿的陈定?川,薛茂实不由叹了口气,“这山长可真?不好当,学子不好管,还要应付衙门里的官老?爷,我快要愁死了。”
大概是想?起对面那人是皇亲国戚,薛茂实憨厚地抓了抓额角,“当然,知府还是很?优待我们南都书院的,是我不擅长同官爷打?交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殿下这样好说话。”
薛茂实的文章和棋道在江南一带颇具盛名,数年前,陈定?川便请他为当年的会试出过考题,是以相识许久。
只是大多数有?才之人,并不擅长管理,若非沈季柳暴毙,原也轮不到他这位逍遥闲人走马上任。
陈定?川熟知他性情,并没有?将他的埋怨放在心上。想?了想?,他问道:“听说书院年前收了一名神童?我很?好奇,可否一见?”
看中才华而招入书院,确实是薛茂实的作风,山长憨笑道:“行是行,就是您先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
“您这回在南都待多久?”薛茂实小算盘打?得很?响,试探着问,“能不能为书生们细细讲解一遍《制艺丛话》呐?”
这本书乃是陈定?川在薛瑄的帮助下,编写出来的科举参考书,里头的文章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
陈定?川笑笑,反正李时居等国子监生逗留此处,也可以一并听讲。
他眼光扫过案桌上一副熟悉的字画,底下还写着“定?夷”二字,略略诧异了一瞬,旋即点头道好。
正打?算张口细问,却听见书院外一阵人仰马翻的喧哗。小厮笑容满面地走进正达斋,“殿下,山长,国子监生们已经到啦!”
南都书?院作为江南第一书?院, 每年都要承接各地前来游学的学子。
不过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少不得一番推荐和考量,方?能有短居游历的资格。
光是这一项, 便让山长薛茂实忙秃了头。
但是国子监生不一样, 一来他们大多出身不凡,不需要经过层层叠叠的查验手续, 二来他们成绩优异, 代表京中学子的最高水平, 可以与南都书生们相互切磋。
何况这一次,还?有三殿下亲自?陪同授课。
而南都书?院要做的,只?是提供食宿, 并准许他们随意在书?院内走动, 或听课, 或读书?, 或与书?生们谈论古今, 相互增益。
很难说这一波,是南都书?院还?是国子监占得便宜更多。
薛茂实脸上浮出喜色,忙吩咐小厮:“叫书?生们都起来, 帮国子监生搬运行囊……住所已经分派好了?, 波光斋很宽敞,哪几间来着,就在我案头……”
他弯腰在桌子上寻了?一圈, 却?没看见事先?写好的安排, 抬头定?睛一瞧, 只?见陈定?川正捧着那张纸, 仔细查看。
“两人一间?”陈定?川皱了?皱眉头。
“是啊。”薛茂实不解地问,“我们自?己的书?生, 也是两人共住一间的。”
陈定?川顿了?顿,诚恳地盯着薛茂实道:“山长,我要替我的学生们,请求一件事。”
薛茂实叹了?口气,礼尚往来,他知道现在轮到?他说“但说无妨”了?。
陈定?川笑笑,“这回来的监生并不多,他们在京中大多住在家?中,没有与人同宿的习惯,国子监一直鼓励他们自?由读书?,并不像南都这边聚集晨诵,是以每个人起床入睡的时间都不同……再说南都书?院依山而建,闲置的屋子多得是,何必硬要他们两人挤在一间呢?”
薛茂实哭笑不得,“我这儿的屋子如此宽敞,竟被说成‘挤’在一处……罢了?,既然殿下张口,我岂有反驳之理?”
他转头吩咐小厮:“雅志啊,带监生们去波光斋,一人一间,让他们自?行挑选吧。”
那个叫雅志的小厮得令而去。
陈定?川肩头微微松懈,还?好他来了?!要不然李时居就得和其他监生共用?一间,多不方?便呐!
“多谢薛山长。”他再次拱手。
薛茂实很洒脱地摆了?摆手,唇角勾起一点精明的笑,“小事一桩……不过殿下看我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给咱们南都月刊题词一首,有些说不过去吧?”
陈定?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向薛茂实遥遥敬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