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李时居没有刻意地将此项训练通知到每一名参加联考的监生,因此骆开朗并?不在晨练队伍中?。
不过?也有许多不参加联考的监生,见他们晨跑行为确实有助于提升一整天的学习状态,便欣欣然选择加入。
消息大概也是传到了驿馆中?的,沈浩思派人来问过?一回,“我们比的是文章,不是武科吧?”
李时居笑嘻嘻拱手回答:“请沈兄务必放心?,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三殿下吗?”
于是驿馆那边安静了,李时居继续每天晨间有氧运动?搭配大声背诵书目,雷打不动?。
只不过?到了第七天,便有几人发现,用这种方法来辅助记忆的效果没有那么?明显了,而?且每天运动?,让好几位常年不运动?的监生腰酸背痛膝盖疼,没办法跟上大部队的进?度。
不过?没关系,来自现代社会,经?受过?各种科学训练的李时居有的是办法。
她又用叶子牌和牌九作为辅助,帮助同窗们按顺序背诵篇目,顺便温习算科。
至于她自己,则将复习的重点放在了帖诗题上。
陈定川认真评价过?:“无论是四书制艺,还是时政策论,你的文章已算小成,亦有自己的风格,即便拿到会试的考场上,也比得过?同进?士一流,算学一道更不必说,从?未失手,只是帖诗题上水平时高时低,若不能维持在同一水准上,只怕将来上了考场,心?情激动?之?下,恐难以?写出佳词佳句。”
李时居有点羞赧,那些做得好的诗,基本上都是靠了“斗酒诗百篇”的技能。
不过?这段日子,她也有心?提高自己真实的写诗水平。
毕竟人生不是考场,不能每回都寄希望于酒水,更何况那还是个阶段性?技能,万一某天技能突然失效,就有够她喝一壶的。
十日过?得很快,几乎眨眼一瞬,就到了联考的日子。
虽然是三皇子和南都书院的学子私下约定,但是涉及国子监声誉,祭酒崔墨听说此事后,也十分?重视,比对待一月一次的大课考校还要?认真,严谨程度几乎与会试齐平。
联考前三天,陈定川就已经?出了三套考题,经?过?崔墨、王仪等人的共同商定,在沈浩思的见证下,以?盲抽的方式选定了其中?一套题目,并?将题本弥封,以?发生舞弊事件。
而?考试当天,考场定在国子监的正殿辟庸殿,为了不打扰考生发挥,崔墨甚至给当日内班六堂学子全部放了假,并?允诺会把前几名的答卷都张贴出来,供所有书生品读鉴赏。
试卷的发放、回收以?及巡场、监场工作也皆由专人负责。
按照与沈浩思的约定,陈定川全程坐镇辟雍殿上。
这一日已过?春分?,京中?先前暖了几日,李时居带着监生们每天晨练,也丝毫不觉寒冷。
然而?天公不作美,及至联考前一夜,忽然就一阵北风萧萧,自半夜刮起了雨来。
虽然不是牛毛大雨,但这春雨连绵不绝,不光天光暗沉,更是湿冷入骨。
李时居早起推开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枫叶在准备早饭,按照李时居的要?求,务必做到清淡但能补充足够的蛋白质,荻花则将已经?收进?柜中?的手炉和夹袄翻找出来,还贴心?地备上一把油伞,目送她出门离去。
到了辟雍殿门外,等着点验进?场时,李时居望着同窗们有些没信心?的眼神,不由暗暗忧心?起来。
蔺文柏摸了摸脸上的雨珠,口中?还在喃喃记诵着算术口诀。
而?高开霁紧张地绞着衣摆,不停跟自己重复,“不能超过?三百字,不能超过?三百字。”
“不过?是一次联考,有什么?好担心?的!”李时居在廊下收了伞,拍着蔺文柏的后背,“想想看,那些江南学子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觉得没信心?的地方,他们只会觉得更难。”
众人跟着猛点头,点验过?后,他们进?入考场坐下,等待沈浩思等人到来。
不过?左等右等,连陈定川都已经?入场,也没见到人。
有几个监生已经?开始议论,“莫不是这群南蛮子没吓坏了,不敢应战了吧。”
“莫要?地域歧视!”李时居斜眼瞥过?去,“他们肯定会来的。”
人的确是来了,不过?是掐着点到的,二十名书生,每个人都穿戴得极花哨,即便是那日戏楼中?打扮平平的几张熟面孔,也都穿着滚着罗边的缎袍,系了挂金钩的皮带。
看起来是要?在阵势上压倒国子监生啊。
监生们大多来自世家,什么?世面没见过?,因此大家都很淡定。
只有李时居响亮地“啧”了一声,表示很看不上这种浮夸的作风。
那厢沈浩思坐下,顶着崎岖的脸故作风雅地掸了掸领口,叹道:“还得是咱们这样?,人得先打扮得足够精神,方能写出有气韵天成的文章,不像北地蛮夷,穿着破布麻衣,成日在外面跑步,少不得晒伤娇嫩的肌肤。”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恍若狗血宫斗剧,李时居才懒得跟他们浪费口舌。
她只是翻了个白眼,迅速命令自己和同窗们凝神聚气,进?入考试状态。
国子监生没有上当,这让陈定川十分?满意,眼看时辰已到,他抬手敲响铜锣,揭示题牌。
只见上面写道——
其?一,“莫春者,春服既成, 冠者五六人, 童子六七人,浴乎沂, 风乎舞雩, 咏而归, 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1]
其?二,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2]
其?三, 巍巍古寺在山中, 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 恰合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 四人共尝一碗羹。请问先生能算者, 都来寺内几多僧?[3]
沈浩思望着第三题,眉头?拧起来。
类似的问题,他在南都书院也曾见过, 只不过要解此?题, 少不得配合一些口诀心法,并借助算盘,方能?解出答案。
可国子监并没有要发算盘给大家的意思, 看周遭监生的神情, 也十分淡定。
沈浩思少不得在心中叫苦, 难道他们?都已经练就在心中拨盘的本事了?么?
南都书院这边有一丝小小的骚动, 沈浩思回望一眼,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虽然没有辅助工具, 但是?以他挑选出来参加联考这些人的本事,只需细细加减,在纸上将每一步都写下来,也是?能?够算出来的。
只是?要花费不少时间,少不得会压缩前面两道四书制艺题和帖诗题的时间。
想了?想,他决定按照在书院时教谕们?的指导,不再多看第三道题,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四书制艺上。
毕竟,这是?他沈浩思的强项,亦是?他父亲沈季柳亲授的课程。
第一题的长句选自《论语》中《先进》篇的著名?章节。
不过光看这一句,或许不过是?一段抒情描写,但是?沈浩思联想上下文,便立刻明白其?题考察的重点。
孔子和学生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一齐坐着,孔子让学生们?说说各人的志愿,子路抢先说,冉有、公西?华随后说,孔子都发表了?自己的建议。
在他们?三人说话时,学生曾点却?不言不语,只是?埋头?鼓瑟。
在沈浩思看来,孔子是?至高无?上圣人,但是?曾点这种态度,近于?老庄、入于?禅,当今崇尚儒道,虽然孔子最后看似赞同曾点,但实际上,这种做法大大不可取也。
于?是?他提笔在卷上匆匆写下想法,破题道:“可怜曾点惟鸣瑟,独坐春风咏不休。”
随后迅速进入论述,对曾点之消极行为极尽批判,并上升至自己入仕后,一定会积极作为、歌功颂德的宏愿。
润色完毕,他满意地看了?看卷面,再去看下一道帖诗题。
时间慢慢过去,外面的雨仿佛下得更?大了?,沙沙作响的声音盖过了?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沈浩思猛地打了?个寒战,不由裹紧外袍。
这身行头?是?他得知?要来国子监联考时连夜着人定做的,为了?彰显南都书生的华贵气度,他一掷千金,为每位同窗都制定了?一身。
可是?沈浩思却?没想到,他们?竟然难得碰上京城雨水不绝的时刻,此?刻那缎袍不再干爽舒适,而是?粘腻地贴在后背上。
寒气似乎通过衣料,爬上他的四肢百骸。
拧头?望一望,不仅是?他自己,南都书院的同窗们?大多感觉不适。
有人边写字边抖着腿,企图给自己增添一点温暖,还有人不停拿手扯背后的衣裳,用羡慕的眼光看向一条走?道之隔的国子监生们?。
是?啊,连沈浩思都觉得他们?仿佛早就知?道会下雨,有备而来。
看起来普通的布衣澜衫,此?刻干爽整洁,十分干练。
虽有好几个监生,看起来都像身体瘦弱不经风寒之人,但是?他们?都带了?驱寒手炉,被丝丝火光蒸腾着,脸蛋红润,精神抖擞,状态绝佳。
沈浩思闭了?闭眼,调整状态,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手们?的动作。
他遵循着原先的答题策略,靠着一身正气,企图驱走?身上的湿意和寒意,集中精力看下一题。
写诗沈浩思也算在行,很快便有了?一首,提笔誊下。
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他已近顾不上斟酌推敲字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给解决那道打油算学诗留下时间。
真不愧是?三殿下出的题目啊,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真的沉入其?中,才知?晓认真答完,得有多艰难。
终于?写到了?算学题,沈浩思伸着脖子张湾一番,只见过道那边的李时居也翻过卷面。
他心中不由一乐,此?题已算刁钻,连他都要掰着指头?算上好久。
就不信了?,那个讨厌的李时居能?赶在他前面写出答案!
然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那厢李时居匆匆扫过一眼题干,在纸上飞快写下几笔,随后便搁置笔墨,翻回去检查前面的策论来。
沈浩思头?皮一麻,感觉自己心态崩了?。
他扔下笔,不可置信地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喘气。
引得前后座的同窗们?纷纷用幽怨的目光盯着他。
沈浩思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体,目光扫过李时居后面的一名?书生时,猛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小动作!
那人样貌平平,穿了?件特别肥大的夹袄,袖子一直拖到了?手背上。
他似乎一直低着头?翻弄袖口,以沈浩思打小帮老爹在南都书院抓考试纪律的经验来看——
此?人必定夹带小抄!
“三殿下,有人作弊!”
沈浩思立刻做出决定,猛地站起身来。
他是?这么想的——反正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够他钻研算学题了?,干脆抓住那个正在作弊的人,也算是?揪住了?国子监的小辫子。
在场的考生们?一阵骚动,三皇子却?八风不动,朝着他指出来的方向寥寥一瞥。
就在沈浩思以为三殿下也要包庇到底时,屏风前的那人却?报出了?夹带之人的姓名?。
“骆开朗?”
“……学,学生在……”
早在沈浩思说有人作弊时,骆开朗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此?刻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小抄也随之掉落在地。
大家都停下了?笔,国子监生们?脸色都不大好看,向骆开朗怒目而视。
南都书生们?却?乐开了?花,有人开始叫嚷,“我们?还要和这样的人比试吗?”
沈浩思安抚他们?,“别急,先看三殿下如何?处置。”
几名?巡考的教谕交换了?眼色,立刻冲上前去,赶在骆开朗弯腰之前,捡起了?那张纸条。
陈定川走?过来检查一番,沉声道:“确实是?夹带。”
骆开朗声音发颤,“我……我没有……”
坐在正前方的李时居扶着额头?直叹气。
她算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唯独没有料到骆开朗竟如此?大胆,如此?无?耻,竟敢堂而皇之地在联考中夹带舞弊。
这简直是?丢尽了?国子监的脸,丢尽了?三殿下的脸!
李时居控制自己不去看沈浩思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只听陈定川轻声道:“国子监有学规,明令禁止监生舞弊,违反者开除学籍,骆开朗,你?可以离开了?。”
考场上一片寂静。
连沈浩思都呆住了?,没想到三皇子竟当机立断,做出这么重的惩罚。
骆开朗扯着自己的衣服问:“……现在吗?”
“是?。”陈定川的指尖在那张纸条上摩挲了?一下,曼声道,“现在就离开,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骆开朗神色大骇。
这国子监生的资格是?他费尽心思巴结宫里的贵人才得到的,并且他许诺过赵大珰和他背后的贵妃娘娘,三年?后参加科考,他必定会投桃报李,忠心耿耿地伺候主子,竭尽全力辅佐四皇子夺嫡。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他怎么对得起帮他的贵人,怎么对得起自己吃下的苦头?啊!
“不……”骆开朗的声音里有哭腔,带着哀求,“不……三殿下,您给我一次机会,我只是?不自信罢了?,您既然看了?那张纸条,便知?晓我不过是?记下了?几个算术口诀,这……也不算……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陈定川却?并不动容。
他倒也没说什么,回到屏风前的圈椅里坐了?下来,抬手抚抚袖口,和煦地朝两位掖手侍立的教谕点了?点头?。
教谕们?会意,一人走?上前,收走?了?骆开朗的卷子,另一个人那起他的笔墨砚台,塞进书箱里递过去,然后朝他做了?个向外引的手势。
骑虎难下,骆开朗颤抖着双腿,从辟雍殿中迈了?出去。
方才的寂静如泉水一般流走?,南都书院的几名?书生挑着眉头?问:“这就完啦?”
高开霁也是?个暴脾气,拧着眉头?问:“你?们?还要怎样?”
沈浩思没理高开霁,他将目光投向上首的陈定川,“国子监生舞弊,我们?南都书院认为,此?次联考,须得给监生们?一点惩罚措施。”
高开霁怒发冲冠,叉着腰问,“你?们?南都书院就没人作弊过?”
沈浩思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我们?江南士子品性高洁,才不会像你?们?这些……宵小……”
他话没说完,高开霁已经挽起衣袖,作势要打一场才解恨的架势。
上回因别景福挑唆,李时居领教过高开霁一言不合就拿书砸人的暴脾气。
只可惜他们?距离较远,她只好立刻给高开霁前后的钟澄和从志义使眼色。
钟澄和从志义一人拉住高开霁一边胳膊,才避免了?一场争斗发生。
陈定川面色越来越冷,眼风朝高开霁和沈浩思扫过去,两个人都立刻噤了?声。
蔺文柏喃喃道:“……三殿下莫不是?要将我们?所有人都罚上一罚吧?”
李时居摇头?说不会,“分明就应该就事论事嘛,三殿下为人最是?公允。”
“骆开朗作弊不假,国子监已对他进行了?惩罚,至于?他的个人行为,与国子监其?他监生没有关系,请沈公子注意自己的措辞。”
果然,他没有一味责怪国子监生,反而很护犊子,“我想,品性高洁的江南士子必然作派大度,不是?这般蓄意为难之人。”
明知道是敷衍, 但沈浩思被他的偶像三皇子这么一称赞,立刻脸就红了。
“……三殿下说得是。”他?干干一笑,然后摸了摸身后的座椅, 顺势坐下?去。
陈定川很?快点头, “如果沈公子没有其他意见,那么考试继续, 不过方才被骆开朗耽搁片刻, 本场可以延长半柱香的时间。”
大伙儿松了口气, 又投入到紧张的答题中,直到?窗外雨水停歇,正午的太阳高高悬起, 联考总算结束。
教谕们配合得当, 沿着走道很?快将答卷收好, 当着所有考生的面弥封盖章得当, 交至陈定川手中。
国子监对这些南都书院的考生当真没?话说, 大大彰显太学风范。
怕他?们考后饥饿,还要空着肚子回驿站,干脆给他?们每人发了食盒。
由思卉姑娘亲自掌勺, 亲自分发, 每个食盒中都有一大碗蒸香稻饭,配一盆肉多汤浓的炖牛腩,一碟爽口的清炒水芹, 一碟下?饭的酱腌萝卜豆干, 还有一块琅琊酥糖做饭后甜点。
就算沈浩思在三皇子面前服了软, 但是仍有不少南都书生对骆开朗作弊一事心?生不快, 准备离开国子监后在外说道说道。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拿人手短, 吃人嘴软。吃了国子监小?厨娘亲手炮制的琅琊酥糖,书生们个个面红耳赤,心?中保证出?去也不会多说大话。
不过这本?就是李时居和祭酒、馔堂私下?商量好的做法,想到?上回在戏楼时沈浩思的乖张模样,她笃定此人必会对国子监这也不满、那也不满,嘴皮一张,便能生出?幺蛾子来?。
只?是没?想到?骆开朗如此不争气,竟主动将把柄递到?了旁人手中。
如此一来?,歪打正着,也算是解了国子监的名誉问题。
那厢陈定川收了题卷,向?南都书院的二十名考生说明,他?会带着教谕们连夜批阅完毕,并于明日卯时三刻前,将排名贴在国子监外的彩亭上。
沈浩思吃完了饭,嚼着琅琊酥糖咕哝道:“能保证公平吗?”
陈定川好脾气地解答道:“国子监的教谕都是礼部遴选出?来?的,非居官清慎者,不可?胜任,且最终三名,我将会亲自复批,以保证公平公正,若是沈公子仍有顾虑,大可?以请沈山长亲自入京审阅。”
“不用不用。”沈浩思连连摆手,“不用惊动他?老人家……我更没?有怀疑您的意?思。”
李时居从他?背后路过,哼笑一声道:“不管举卷还是落卷,教谕们都会写明缘由……再说国子监素来?有试卷传阅和讲评的习惯,沈兄若是未能得中榜首,觉得不够公平,大可?以将榜首的卷子公之于众,这条贡街每日多得是官员来?往,且看大家如何评论。”
沈浩思转过身,没?好气地盯着她:“你可?真有信心?。”
李时居学陈定川,摆出?一副温和的神情,朝他?优雅一笑,颔首告别。
“时居是我的学生,是我太惯着她了。”陈定川从屏风前站起身,唇边挂了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沈公子和同窗们若有兴致游览国子监,但请自便,只?是今日下?午休沐,还请诸位在未时前离开。”
沈浩思“哦”了一声,只?见尊贵的三皇子让一名身姿利落的少年怀抱试卷,也从辟雍殿廊下?踱出?去了。
“未时……”他?眨巴着眼,盘算是先去逛逛六堂,还是先去藏书楼里溜达一圈。
然而?外面钟声一敲,沈浩思才猛然回过神来?。
现在不就是未时了吗?三殿下?这是在变相赶他?们离开啊!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只?可?惜天公并不作美,已是三月上旬,京郊的清河仍被冰雪覆盖,只?有岸边的柳树上垂了一点青意?,似乎在昭告着春的来?临。
南方的学子们受不了这样冰凉入骨的天气,夜寒且长,驿馆的被褥不够厚实,只?有将沈浩思送的氅衣覆于其上,才能勉强抵挡自脚心?升起来?的寒意?。
是以不用清晨的钟鼓报时,寅时刚过,大家都顶着黑眼圈起来?了。
太阳被远山遮住了一半,远处国子监藏书楼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中。
吃过难以下?咽的驿馆早饭后,大家一边怀念国子监馔堂思卉姑娘的手艺,一边往贡街方向?走去。
昨日联考前,在沈浩思一掷千金的阔气下?,每个人都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气势。
而?今天呢,大伙儿弯腰塌背,萎靡不振,仿佛“击败国子监生”的口号,就是昨晚梦里的一个笑话。
从国子监出?来?后,众人对了对考题,发现此卷当真不简单,尤其是最后那道题,简直就是故意?恶心?人的。
可?大家也不眼瞎,都看出?来?了,国子监生们淡定自若,好像对这种题型早就习以为?常。
所以,是南都书院的教学方式太落后了吗?
如果不参加这场联考,是不是还发现不了自己的劣势?
如果年少时参加国子监拔贡考试,或是干脆入京应白?衣试,如今笑看对手的,就该是自己了吧?
一群人各怀心?思,但身为?山长之子,沈浩思担着给众人打气的任务。
“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沈浩思挺了挺腰板,“咱们南都书院出?了多少状元郎!而?国子监呢,左不过去年有个薛探花罢了……这每年的科考结果,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浩思兄说得在理!”大伙儿又有了志气,人也走到?国子监跟前,向?已经张贴出?来?的榜单望过去。
大概因?为?自信,他?们选择从上往下?看,结果第一个名字竟然就是那个讨厌的李时居!
竟真被她夺了榜首吗?
沈浩思感?觉头顶上仿佛炸开一个闷雷,发也发不出?来?,就是压在心?口之上,叫人难受得要命。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双眼通红,身边的同窗们被连连吓退了好几步。
再往下?看,第二名竟还不是南都书院的,而?是一个叫高开霁的国子监生。
有人小?声凑上来?提醒他?:“就是昨天差点跟你打起来?的那个。”
沈浩思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榜单。
第三名叫蔺文柏,第四名叫钟澄,第五名叫从志义,至于第六名,才是南都书院某个书生的名字。
而?他?沈浩思,竟然排在了三十九人中的,第二十八名。
——他?简直要被气死了!
有个国子监生路过,旁若无人地嚷了一句,“哦,又是李时居啊,这是她蝉联的第几个榜首了?”
贴告示的衙役掰着手指算了算,“今年的第三个,哦,今年也才进行过三个大课考校而?已。”
沈浩思听完这话,鼓着一肚子闷气四下?张望,人头攒动中,那个李时居竟姗姗来?迟。
人家背着书箱,才刚走过贡街转弯处,手里还捧了张大饼,豪迈地撕成两半,同那个跟他?在戏楼发生过冲突的监生分而?食之。
隔了半条街的距离,沈浩思仿佛都能看见她吃得眉开眼笑,唇角还黏着芝麻粒。
“我要查阅李时居的考卷!”
集贤门甫一打开,沈浩思首当其冲直奔而?入,到?了辟雍殿门口,人又茫然起来?。
“三殿下?批阅卷子的场所,在哪里来?着?”他?站在地心?喃喃自语。
“这边走啊沈兄。”
大饼的麦香味从他?背后飘过来?,伴随着李时居令人讨厌的懒洋洋的粗粝声腔。
“你!”沈浩思气急败坏,但也没?办法,只?能跟着她乖乖往敬一亭方向?走。
大概是知道沈浩思等南都书院的学生会对此次联考的结果心?生疑窦,是以陈定川根本?就没?将考卷收起来?。
他?命崔靖连夜将前十名的答卷用浆糊糊在了敬一亭外的廊庑下?,供所有路过此地的书生驻足品评。
“喏,这份就是我的。”李时居无辜眨眼,指了指最前面的那张。
沈浩思眯着眼细细打量,片刻后,愣在原地。
李时居这篇文章,同他?的破题构架思路,迥然不同。
起讲下?二比,从“勋业者,君相之遇合也”、“景物者,达士之功名也”两个角度解题,阐明“如其无所待而?皆快意?,将动与天游,任目前皆自得之志矣。”[1]
后二比则由问句“性情之际安往?”引发,论曾点“忽然而?值此时,忽然而?娱此境,任耳目间之取携,而?生平不尽啸歌之致,此其气象,类不在三代以下?也。”[2]
在李时居看来?,“自命旷观之高致,而?寄情犹滞形迹之间,此其气象,不过隐者流也,将点深也,不犹之乎浅欤?”[3]
“这样萧索的看法,也是可?以的么……”沈浩思嗫嚅地叹道。
但他?并不是疑问,他?只?是惊叹于,竟然还可?以有这么别致阔达的想法,跟他?醉心?于仕途的格局相比,显然更高一个层次。
匆匆扫完全篇,沈浩思呆呆站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陈定川用靛笔评价:“曾点暮春风浴一段,神理最难体会,作文者最难得恰到?好处,李时居此文,识解独超,会心?自远。”
事实甚于雄辩,沈浩思不得不承认,李时居这个榜首当之无愧,三殿下?没?有丝毫偏心?,这个评价十分客观,他?甚至都觉得表扬得有些含蓄了。
沈浩思此人,其实是个纨绔子弟中的书呆子。
因?为?在书院这种象牙塔中长大,心?性很?单纯,在做文章这件事上,一旦有人让他?心?服口服,那么从前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今后就是他?沈浩思的崇拜对象!
沈浩思想了想,从身后书箱里摸出?纸笔来?,正准备将李时居所写文章悉数抄录,带回南都书院认真研究。
却看见那人眨巴着眼望向?他?,顺便指了指十天前被他?在戏楼中推到?的书生。
“哦哦,道歉是吧,我差点儿忘了。”沈浩思憨笑着抓了抓头,然后摘了帽子,郑重其事地向?蔺文柏长鞠一躬。
“先前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见谅。”他?又看向?霍宜年,不用提醒,便再鞠一躬,“我向?诸位保证,再也不会议论公主殿下?的是非了。”
“好!”李时居三人见沈浩思诚恳,很?爽快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放他?坐在原地抄写文章去了。
蔺文柏和霍宜年长舒一口气,去看旁人的答卷,李时居则盯着自己的帖诗题。
这一次作诗,她刻意?没?有使用“斗酒诗百篇”技能,写出?来?的诗作嘛,终于勉强让自己满意?了一回。
“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寒衣新?澣出?,密线旧缝成。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力微拼用尽,辛苦说分明。凉意?生双杵,繁音满一城。深闺今日寄,绝塞几人征。露布频闻捷,饶歌报太平。”[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