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德运看了?看手里的食盒,很不巧——全都是肉菜。
看来李慎是嫌吃得太?好,早知道他?这般挑剔造作,方才就把自己吃剩的炒韭菜芽给端过来了?。
“看来武德侯是打算在我这北镇抚司过年了??”江德运跟着他?迈进牢房内。
事关李时维何时能从?江南查明妖书案真相,李慎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指挥使又上我这套话呢?”
江德运自知多?言,只?好挥了?下手:“咱们兄弟,还?是不谈这个。”
因为明煦帝喜爱与武德侯对弈,因此李慎这间牢房内布置得十分舒适,江德运在案前坐下,没话找话道:“等您出去了?,莫怪我这北镇抚司鄙陋……对了?,天?香酒楼今年得高人指点,新出了?好几道新鲜菜式,武德侯爱清雅,回?头我请您上那吃。”
“行啊。”李慎掖着手,跟他?打太?极。
“既然武德侯不吃菜,便?饮些酒水吧。”江德运将酒杯往他?跟前一推。
当了?这么多?年北镇抚司一把手,还?要开口问人拿主意,江德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砸吧了?一下嘴唇,又问:“武德侯最近住得还?习惯吗?想家人吗?说来侯爵府也真是奇怪,您上我这儿?已经大半年了?,夫人和女?儿?……怕是一次都没来过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慎不动如山,面?色如常。
江德运抿了?口酒,“武德侯不想知道家人过得好不好吗?只?要您点头,我可以派人打听打听……”
李慎终于端起酒杯,含了?一小口,等那口冰凉又炙热的感觉顺着喉头落下,他?方说:“指挥使不必费心,我不想知道。”
江德运讪笑了?一下。
也是,李时维不知何时能回?来,李慎权高盖主,自身难保,说不准哪天?明煦帝心病犯了?,一道圣旨下来,人头便?落了?地。
这种情况,与家人联系得越少,越是一种保护。
李慎冲他?扬了?扬下巴,“指挥使就没派人去江南抓犬子么?”
江德运抓着额角,“陛下不是把尚方宝剑都交给他?了?么,您又何必明知故问……”
李慎说是啊,“指挥使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和谐气氛又重新尴尬起来,江德运叹了?口气,决定?主动服软。
他?四周打量一番,“天?冷了?,您这儿?缺不缺点炭火……”
“不用。”李慎说。
“……近日朝中种种,武德侯可有什么想知道的?”
“没有。”
江德运胸闷地喘了?口气,站起身叉着腰问:“……那您到底有没有想问的?”
李慎慢悠悠地抿着酒,半晌方道:“我这么一想,好像还?是有一件的。”
有商量的余地就行,江德运火气泄下大半,重新蹲坐下来,好声好气地问:“武德侯请说。”
李慎咳嗽了?一声,想起暗夜中那个胆大到叫他?吃惊的身影,如今应当已过了?十七岁生辰了?。
“我家中……有个族亲,远房的侄子,听说如今考入国子监,待毕业后参加科举……不知指挥使可曾听说过,她情况如何?”
“哦,确有这么一位小公子。”江德运赶紧回?答,“好着呢!您放心吧!我听说此人已拜位三殿下门生,每个月的大课考校都位居榜首,没想到竟是李家族人啊……名门世家,就是不一样!”
李慎垂下头,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丝微笑,嘴上还?在谦虚,“我乃乡野小子出身,指挥使还?不清楚么?谈不上什么世家,不过是那孩子聪慧罢了?。”
江德运无妻无子,虽不能理解为人长辈的心境,但也跟着笑了?一番。
既然对面?的人承了?自己的情,后面?就方便?开口了?,于是各自饮尽杯中酒,把憋了?许久的话顺顺溜溜说出来。
江德运先把张代犯案的前情先简单说了?一遍,又详细讲述当夜仁福坊的经过,着重把欧阳朋和牛华荣对北镇抚司的利害关系解说清楚。
“对了?,”他?顺口提起一句,“您那侄子也在场,当时欧阳朋晕血昏厥,就是他?当先抓住案犯张代,而后三殿下赶到,方吩咐崔靖将张代带去五城兵马司。”
李慎微微一愣,将话题撇开,“明日便?是陛下亲鞫之日?”
“是。”江德运小腿肚抖了?一下,“请武德侯一定?要帮帮我。”
李慎放下碗筷,皱起眉头。
很显然,江德运已经在旁人面?前碰了?壁,否则也不会在最后关头找自己出个主意。
他?斟酌了?一下,问:“此案三殿下牵扯其中,指挥使为何不去一趟川庐?”
北镇抚司暗中的买卖,李慎是不知情的,想到上回?在川庐中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江德运汗颜道:“我与三殿下,先前有些过节。”
李慎拉长声调“哦”了?一声。
以他?对陈定?川的了?解,必然不是那等主动挑衅的性子,想来江德运为了?自己的利益,向二皇子陈定?南投怀送抱,没少暗中坑害三皇子。
最简单的一条路也被堵死,想了?想,李慎站起身,边走边分析:“既然牛华荣是三殿下刺伤的,想来不能再用严刑,否则到了?堂上,则有指挥使刑讯逼供的嫌疑。”
江德运点头如捣蒜。
李慎继续说:“人也是三殿下让送回?来的,指挥使更不能悄悄灭口……不过,若是牛华荣愿意承认与那案犯张代串通,是他?私下进行的个人行为,同北镇抚司没有任何关系,那么指挥使便?不用担心了?。”
江德运一拍大腿,“我就是担心这个!万一牛华荣明日咬死我同张代有染……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话说了?这半天?,江德运明白了?,“所以明日我在陛下面?前能否全身而退,关键还?在牛华荣身上?”
李慎说是,“而且你千万不能伤害他?,除了?膝盖上的伤,其余部分都完好无缺地送到堂上……且到了?陛下面?前,你也不能给他?任何暗示和交流,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承认,此案与你无关……指挥使可有办法?”
江德运眼皮耷拉下来,“没有。”
李慎拍了?拍膝盖,叹气道:“那把他?带过来吧,我试着跟他?谈一谈。”
武德侯与牛华荣素不相识,能有什么好办法?
江德运眼中略过一丝狐疑。
可是到了?这个关头,他?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拍了?拍手,走道上立刻奔进来一名狱卒。
“把牛华荣带过来。”说完又补充道,“用担架抬进来,千万别伤到他?。”
狱卒俯首称是,没多?久,牛华荣便?被抬进李慎的牢房。
正六品的百户,在北镇抚司这么多?年,肯定?没少揩油。
看此人生得膀大腰圆,李慎不由在想,或许陈定?川真如传说那般,身上功夫很俊,否则岂能一剑撂倒这样的壮汉。
“人来了?,请武德侯赐教。”江德运搓着手道。
李慎却?摆摆手,“还?是请指挥使在门外?稍候吧。”
北镇抚司可是自己的地盘,在自己的地盘,岂有被人赶出去的道理!
可是有求于人,江德运不敢直言,只?能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
李慎好整以暇地盯着牛华荣,似乎江德运不离开牢房,他?就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没办法,只?好走到门外?候着,跟狱卒大眼瞪小眼。
直到栅栏门掩上,里面?的两人才肯说话。
但是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大半个时辰里,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终于,有人拍了?拍手,江德运听见?李慎唤他?的名字,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惬意,似乎这番对谈进行得极为顺利。
江德运捺了?下嘴角,对插着手走进去。
江德运走进去, 只见李慎坐在案前,神色爽朗地抿着杯中未喝完的鹤年贡酒。
而牛华荣靠在数尺之外的床腿边,眼圈通红, 下巴上挂着几滴泪珠。
江德运吓了一跳, 不知道李慎这老头儿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叫堂堂八尺大汉哭成这副德性。
“指挥使啊, 我和牛华荣都说好了。”李慎对他举了举杯, 笑?着说, “他允诺你?我,愿意将一切罪责全部认下。”
“啊?”岂能这般顺利,江德运不敢置信。
“指挥使还不信呢!”李慎笑?着将桌上杯碟酒壶都放进食盒收好?, 递还给狱卒, “指挥使与案犯张代无甚关系, 这本?来就是事实?嘛……”
江德运讷讷地?扭了扭脚, 在地?心的稻草上磨蹭片刻。
李慎说无关, 其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当了这么多年指挥使,谁敢说手上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承过人情,但更?多是中饱私囊, 武断地?判过冤假错案, 也干了不少屈打成招的恶事。
亏心事做太?多,他江德运自忖命硬,不惧怕午夜梦回时索命的恶鬼, 怕只怕经不起?都察院或东厂那群鹰犬的搜查。
甚至大半年之前, 他还大着胆子, 在外贩卖国子监入学名额。
这么多年, 他和太?多人、太?多事勾连在一起?,中间又经过那么多二传手……张代这个?名字, 太?普通了,普通到此人有没有通过牛华荣向自己送过钱和名帖,他早就记不清了。
有些话没有宣之于口,但武德侯心中似乎也明白。
一旦有了私通案犯的嫌疑,都察院的云天青和东厂的赵安凡一定会咬住这个?把柄不放。
只要?陛下松口,对北镇抚司进行彻查,依照云天青和赵安凡的手段,只怕本?来没有的东西,也能被查出个?子丑寅卯出来。
到那时,他江德运的这颗项上人头,或许都会被交代出去。
背上生出一层冷汗,江德运颤颤巍巍地?问牛华荣:“你?都想好?了吗?”
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他心怀死志,牛华荣面色惨白如?纸,断断续续地?说:“想好?了,明日到了大理寺……我会向陛下禀告,张代……也就是那个?贼人,他与我是老乡……”
他唇角浮出一个?自嘲的苦笑?,越说越顺畅,“……我就说他抵京后,以?……以?我家?中长辈的性命作为要?挟,我这才与他同流合污,屡次引他往京中犯案,甚至那夜在贡街中……放他提刀追杀国子监生。”
李慎侧目瞧着牛华荣,待他全部说完,目光中竟似暗含几分不忍。
江德运皱着眉头,“你?这么说,张代知道吗,他不会当堂翻供吧?”
牛华荣摇了摇头,“这些都是事实?,只不过我隐去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确实?找过您。”
江德运眯起?双眼,仔细思索。
李慎说:“你?帮指挥使回忆回忆。”
牛华荣擦了把眼泪,“指挥使还记得?,去年我拿了一本?戏折子,放在您案上吗?”
“没印象。”江德运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苍蝇。
“那出戏叫《梁状元不伏老》。”牛华荣说,“这是张代呕心沥血之作,他曾托我将这戏本?子和……和一百两?纹银交给您。”
“我这又不是教坊司,不管乐户,给我那些东西做什么?”江德运是个?极为不解风情的人。
牛华荣解释:“张代是这么说的,那《列女图说》不过是已故大理寺卿袁鼎写来劝诫妇女的,那样简单易读的东西,都能经由东厂赵安凡之手递到霍贵妃手中……《梁状元不伏老》劝人向学,曲辞本?色豪放、诙谐老辣,若是有贵人赏识,可不比那《列女图说》……”
“好?了。”李慎出声制止,“那本?书?,不是你?该议论的。”
转头看江德运,他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后退一步,揉着脑袋道:“好?像是有这本?戏折子,后来被我……被我……”
“被您扔出来了。”牛华荣面如?表情地?说。
旋即他又叹了口气,“张代他……毕竟与我同乡,所以?我将那本?戏折子送到了长宁街的书?坊。”
“我明白了。”江德运语气沉重地?点了点头,在地?心踱了几步,“既然……既然你?愿意承担所有,可……可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牛华荣向李慎投去一眼,然后缓缓摇头。
“此次我难逃死罪,指挥使不必做什么,只要?……只要?不累及我家?人,也算报答这么多年的提携之恩了。”
他无法起?身,只能艰难地?朝江德运弯了弯腰,代替跪拜。
然后闭上双眼,再?不愿多说一句。
江德运也有些唏嘘,走到牛华荣身边,按了按他肩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最后只唤了狱卒进来,将牛华荣重新抬回原来的牢房。
夜很深了,烛花爆出噼啪轻响,江德运捧着食盒,站在李慎面前,微微发愣。
“指挥使还不走吗?”李慎打了个?哈欠,旁若无人地?走到床边,脱下靴子。
“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江德运语气不大和善。
“一个?时辰前,指挥使分明还一口一个?您呢。”李慎躺在床榻上,惬意地?将双手叠放在头后,享受天窗透进来的那一丁点月色。
江德运不想再?服软了,拿出了指挥使的阴冷气势:“……到底说了什么?”
李慎丝毫不怵,抬眸望过去,“本?侯不想说的话,你?江德运还没这个?本?事知道。”
“你?!”江德运气愤地?一甩袖子,作势要?走。
李慎将被子拉到腰间,闭上眼叮嘱他,“麻烦指挥使大人帮我把蜡烛吹灭吧。”
江德运恍若未闻,扬长而去。
第二天还是个?素朗的晴天。
揣着一颗不安的心,江德运几乎一夜未眠,铺了一桌子的早膳也吃不下,心急火燎感到大理寺。
明煦帝和文武百官还未散朝,只有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施元武也等在门外,笑?盈盈抱着暖炉看他。
“江指挥使,难得?见您这么早啊。”
江德运讥讽一笑?,无意搭腔。
在他看来,施元武不过是小人得?志,满脸炫耀。
于是清晨寒风中,两?位指挥使分列大理寺正门两?旁,朝皇宫方向翘首,期盼着陛下和大理寺少卿魏才良赶紧到来。
终于有亲军上直二十六卫骑马二来,在宫道两?端架设布幔,路的尽头出现一个?明黄的轿子,后面还跟着百十来人。
除了此次参与此案审理的官员,还有数十名太?监和宫人,长队浩浩汤汤,引得?街边路人纷纷爬上楼阁,或是踩在高物上,试图探个?究竟。
江德运丧眉耷眼地?迎上去,向明煦帝跪拜。
只听轿中玉音说了声“都起?来吧”,魏才良赶紧让衙役开门,带着一群人涌入大理寺。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屏风后安置御座,官员们则在府衙最大的殿室内分列两?排。
少顷,魏才良带着几名主簿走进来,在屏风前坐下,只不过陛下不开口,也没人敢说话。
江德运站在魏才良下首,抬眼望望对面。
淡淡冬阳之下,陈定川颀长的身条站得?笔直,五官清雅,神情冲淡平和。
他身后还站了两?个?少年郎。
左边的人他见过很多次,是国子监祭酒崔墨的儿子崔靖,自小跟着三皇子学艺。
而右边的少年还穿着监生的澜袍,头上的冠帽压得?低低的。
一打眼望过去,只觉此人身量瘦小、面色粗黑,如?果他就是李慎所说的那位侄子,可全然不能与李时维鲜衣怒马的风流模样相比。
不过再?多打量几眼,江德运发现那小监生的五官实?在标致耐看,骨架也横平竖直,风骨初成。
只不过,这样貌怎么越看越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呢?
到底年纪不小了,江德运蹙眉想了半天,只听得?屏风后“当”地?一想,是皇帝在给魏才良讯号。
大伙儿跟着精神一振,江德运立刻把心思收回来,全神贯注在门外拖进来的案犯上。
兵部不敢对张代滥用刑罚,案犯只穿囚衣跪在堂下,腰板挺得?笔直。
“我要?面见陛下!”不等魏才良发言,张代先朗声高喊。
魏才良面色不快地?拍了下惊堂木,“犯人张代,这里是大理寺,不是你?讨价还价的地?方,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还不快从实?招来!”
李时居躲在陈定川身后,暗自捏了把汗。
按道理说,昨晚她已经对张代使用了巧舌如?簧,令他今日只需将犯案缘由和过程全部说清,不可添油加醋,往北镇抚司等衙门上浇油。
也不知道她的技能有没有发挥作用,但至少,昨晚他是看着张代是点了头的。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1]张代梗着脖子:“如?果能面见陛下,小的就愿意将实?情一五一十说来。”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施元武大声问道:“此人莫不是在装疯卖傻?”
张代却立刻回答他:“没有!只是此事牵涉锦衣卫,我怕陛下不在,那供状少不得?被删删改改……我不信你?们这些狗官员!”
“主簿写完,须得?你?签字画押,哪儿来的删删改改?”魏才良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但是无人理他,堂下一片议论纷纷,魏才良为难地?往身后看了看。
片刻后,屏风后的人叹了口气,出声道:“朕就在这里,你?到底有什么冤情,为何要?伤害举子和监生,都细细说来吧!”
第50章 如炉
张代一直以为, 魏才良和李时居告诉他陛下亲鞫,那只是诓骗他?的说法,谁知他?心?中万分敬仰的明煦帝果真就坐在屏风后面——
先前嚣张的神色收敛起来, 整个人恭恭敬敬地拜下去。
“草民有罪!”他语气昂然, 全然不像觉得?自己有错的模样,“草民愿向?陛下自陈过错!”
“莫要浪费时间。”魏才良示意主簿可以开始记录。
张代跪在堂下, 将整个犯案经过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他?声情?并茂, 手舞足蹈, 说到了砍断淮阳书生右手的地方,还从地上跳起,恨不得?给大家表演上一段, 仿佛不是在述说案情?, 而?是在演说旁人的故事。
“大胆!”魏才良怒喝一声。
众衙役重新给张代用?上了手链脚铐, 放让他?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其实案情?很简单, 无外乎此人自认满腹才学, 却始终郁郁不得?志,背着?自己创作的《梁状元不伏老》远赴京城。
只是京中人才济济,张代参加过国子监白衣试, 还有淮阳、丰济等著名书院的考试, 却始终被拒之门外。
夏秋两季很快过去,下一轮考试要等到明年了。
张代身无分文,本?想?当个抄书匠人挣一口饭钱, 奈何京中几大书坊的抄书活计都被人包揽, 他?不愿脱下长衫做苦工, 就只能靠乞讨和?同乡的施舍为生。
说到这里, 陈定川不动声色地朝身后看了一眼,李时居登时有些尴尬。
毕竟那段时日她为了挣钱, 又有了一目十行?和?笔走龙蛇的技能,便将京中能找到的抄书活计全都接到手中。
但她并不觉得?张代的犯罪有自己的推波助澜。
毕竟书坊老板不是慈善家,抄书这份兼职也要试稿,看重抄书人的速度、书法、对文章的理?解等等。
张代技不如人,又不愿加强自身本?事,岂能怨天?尤人?
那厢张代还在痛苦流涕的叙述悲惨往事,总之走投无路的他?只能委托同乡牛华荣帮忙贩书,那本?《梁状元不伏老》犹如石子投入大海,杳无音信。
时间长了,同乡好心?借给他?的盘缠也被花光,张代将最后的银钱换了一把菜刀,然后埋伏在几大书院外,伺机砍人泄愤。
至于国子监撞上李时居那夜,他?遇上了巡逻贡街的牛华荣,以牛家老父的性命要挟,迫使牛华荣放他?离开。
——这确实与欧阳朋与牛华荣后来的呈堂证供相?吻合。
来旁听的云天?青和?赵安凡虽有疑虑,但是张代和?牛华荣都咬定与其他?锦衣卫无关,那便没有往北镇抚司内部深挖的理?由。
因无人帮案犯辩护,一切问话很快结束。
牛华荣和?张代被拖出去待审,江德运靠着?身后的廊柱,缓缓吐出一口气。
正如李慎所言,牛华荣没有出尔反尔,而?张代也没有咬紧锦衣卫不放,他?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抬头望一眼魏才良,饶是大冬天?,他?额上冷汗涔涔,显然也没有轻松多少。
既然是陛下亲鞫,那么正式的宣判结果少不得?由明煦帝来裁定。
魏才良躬身钻到屏风后面,向?龙椅上的人拜下去:“臣请问,陛下……”
宫人朝他?轻轻“嘘”了一声,淡淡鼾声在耳边飘起,魏才良来抬起头,这才发现明煦帝已经睡熟了。
他?没那个胆色惊醒天?子,可外面还有那么多官员,在等一个结果。
斟酌片刻,魏才良躬着?身,徐徐退行?而?出。
堂下百官还以为是陛下已下好口谕,纷纷正色朝望向?魏才良,等着?他?定案发遣。
“嗯……”魏才良踟躇片刻,向?堂下众人望了一圈——
大殿下和?二殿下都没有到场,内阁大学士对此案也没太多关注,只有三殿下因缉拿凶犯参与会审,竟成了他?现在唯一可以商量的对象。
只不过这会功夫,屏风后的鼾声已经传到外面来了,百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魏才良掩饰住脸上的惊慌,迈着?小碎步朝陈定川耳边凑去。
陈定川八风不动地听完了屏风后的情?况。
“我去吧。”他?轻轻拍了拍魏才良的肩膀,走向?熟睡的帝王。
不过一盏茶功夫,明煦帝精神抖擞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唤魏才良共同商议。
陈定川不慌不忙地踱出来,向?百官解释道:“年关将近,诸事繁忙……陛下他?昨夜通宵处理?政务,难免疲累,还请诸位谅解。”
配合上他?凝重而?略带忧心?的神情?,官员们?听完解释,立刻都明白了,纷纷附和?道——
“陛下辛苦,也该多注意身体?才是。”
“陛下累成这样了,还要亲鞫此案,足见重视啊!”
“有天?子如此,我等愿为大邾肝脑涂地!”
李时居听得?直摇头,能当官的人,还得?具备见缝插针花式拍马屁的技能啊。
于是这个小插曲在陈定川的处理?下风平浪静滑过去,魏才良带着?明煦帝的圣意,唤回两名案犯,站在屏风前宣布裁定结果——
“案犯张代虽只砍断一人手臂,但此案性质恶劣,在京城士子间影响颇重,按律当斩,因思及张代仕途艰难,除罪轻外,合决绞刑处死。”
“案犯牛华荣身为锦衣卫,知法犯法,杖八十。”
“锦衣卫欧阳朋,罚一年俸禄,调离巡逻岗位。”
“北镇抚司指挥使江德运……”
江德运听见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呵着?腰站出来。
只听魏才良道:“……江德运治下不力,罚半年俸禄。”
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江德运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血液似乎重新回到四肢百骸,立刻准备回北镇抚司筹措钱款。
那厢李时居从陈定川身后站出来,看见江德运脚步轻快地走出大理?寺衙门。
在没拿到“一叶障目”技能之前,即便有陈音华的变声蜜丸,以及用?上了所有能用?的乔装打?扮,她还是害怕,曾在侯爵府见过她的指挥使会看穿她身份。
终于逃过一劫,李时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目光转向?堂前,眼下百官散去,张代已经吓尿了裤子,连声嚎叫着?胡言乱语。
而?那个叫牛华荣的锦衣卫兀自镇定,只是任由大理?寺衙役抓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向?牢狱,等待行?刑。
此人的镇定,实在超乎她的意料之外。
八十杖,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只要行?刑之人不放水,再强壮的人,也没法活着?从春凳上下来。
这同杖毙又有什么区别呢?
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她还听见众人对牛华荣的刑罚议论纷纷。
大家都揣摩不透陛下的心?思,这到底是希望牛华荣活着?从刑杖下走出来呢,还是希望他?就此丧命,杀鸡儆猴给某些人看的意思?
“……你细想?想?,这张代和?他?的《梁状元不伏老》,分明就等同于《列女图说》,那牛华荣岂不就……”
“大人当心?说话!我方才还看见赵大珰跟着?御辇出去了!”
台阶前面有两位侍郎低声交流,正好飘进了李时居的耳朵里。
做到侍郎的都不是闲杂人等,按照他?们?的理?解,将牛华荣置于被杖毙的可能中,这就是明煦帝给东厂赵安凡的警告?
她在心?中默默琢磨这些弯弯绕,忽然感到耳畔一阵凉风拂过。
眼前氅衣翻飞,陈定川低着?头匆匆走下台阶,骑上拴在大理?寺外的骏马。
崔靖小步跑着?追上去,却被向?来温和?的三殿下挥了挥手,不准他?跟随。
蹄声渐渐远去,李时居茫然地迈出门槛,拍了拍崔靖肩头:“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帮陛下解围吗,殿下这又是怎么了?”
崔靖怅然地叹了口气,“还能为什么呢,这里是大理?寺……明天?又是袁寺卿的忌日。”
李时居心?头漫过一点说不上来的滋味,她垂下眼眸,抬起脚步就跟了上去。
“你知道殿下会去哪儿吗?”崔靖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
“不知道,我去找找看。”李时居嘴上否认,心?中却有一个猜测的地方。
她走得?飞快,顺手掂量了一把暖炉,“我不冷。”
“不是给你的。”崔靖苦笑,“殿下的伤还没好透,不能着?凉。”
陈定川什么时候受伤了?
李时居皱了下眉头,没多问,一手抱紧暖炉,另一手牵过马绳,她在国子监的骑马课一直听得?很认真,姿态飒爽,翻身而?上。
她要去的地方,是袁鼎那荒废许久的府邸。
记忆中,原身曾听李慎说过,当年的三皇子不受明煦帝待见,进国子监念书前,便在此地住了好几年,完成幼时的开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