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展示诚意,她还?一板一眼地念了两段。
凶犯眼中有了一点泪花,“那你?一定能明白?……”
“我不明白?。”李时居斩钉截铁地回?答,“境遇艰难,所以你?就剁了别人?的手?”
崔靖也不理解地问:“除掉一个?竞争对手,还?有千千万万考生啊……”
凶犯梗直了脖子:“我十七岁中举,而后二十余年屡赴会试,均以落选告终……中杏榜的每年都有上百人?,我甚至都不求当上进?士,可凭什么偏偏落榜是我……难道?我真要像梁状元那样,八十二岁高龄,才能得中状元吗?”
见?对面的三人?不回?答,他看向李时居:“换成?是你?,你?受得了?”
李时居皱着眉头,“换成?是我,便再不考了,世间有的是挣钱的路数,我便潜心写戏本子,或许也能像前朝关汉卿王实甫那般留下姓名啊。”
那凶犯浑然?听不进?去,双眼一翻,哇哇大哭起来:“我要把你?们这些国子监生全都杀了!”
认死理的人?,再怎么劝说也是无用。
陈定川叹了口气:“罢了,是个?疯子,交送府衙吧。”
倒在地上的锦衣卫瞬间弹跳起身,与崔靖异口同声?:“好嘞!”
说完两人?又对看一眼。
——人?要往哪儿送,又算是谁的功劳呢?
崔靖看不惯北镇抚司那帮人?的德性,自然?是力主交去五城兵马司的。
锦衣卫却认为,今晚这附近是自己的巡逻场地,又从凶犯刚露面便追踪到现在,甚至在执行任务中光荣地晕倒两回?,如此身残志坚可歌可泣的精神,自然?该领上本案的最大功劳。
两人?站在凶犯旁边据理力争,李时居很狗腿地跑到陈定川身边,笑嘻嘻道?:“老师,您今夜是一直守株待兔,等着抓凶犯吗?”
陈定川没?好气地瞥她一眼。
李时居搓了搓手,有了个?更大胆地猜测:“您不会是在等我吧?”
陈定川抬手扶了扶额头,显然?不想跟她说话。
成?吧,李时居知道?自己今晚贸然?出行多半惹他生气,好在这位老师从来就不是小心眼的人?,过?两天应当就好了。
只不过?,尊贵的三殿下略转过?身,她眼光恰巧一转,看见?他远山紫色的衣摆上有数点深红的斑点。
光风霁月的皇子殿下,从来不染尘埃,是何?时染上了血迹?
“……您莫不是受伤了吧?”李时居瞪圆了眼,围着他检查了一圈。
崔靖听闻这句话,立刻跳到陈定川身边。
“殿下,您伤哪儿了?”他很紧张地看了眼肩头的旧伤,还?好并没?有崩开。
再去看李时居指出来的血渍,既然?周遭没?有伤处,那便一定是旁人?的血,溅到了他的衣衫上。
“看完了吗?”陈定川扑了扑手,从怀中拿出一样事物,扔向锦衣卫怀里。
锦衣卫茫然?地接来一看,竟是块写了“定川”二字的牙牌。
“我方才从隆福寺街过?来,未到巷口,便看见?了一名身着飞鱼服之人?,”他镇定自若道?,“今夜贡街一带有锦衣卫巡逻,按说他手持菜刀,并不能混入,很显然?,北镇抚司有人?和这名凶犯达成?了私下交易。”
“什么?”锦衣卫很震惊。
陈定川不想多作解释:“我已刺中他膝盖,令他无法?移动,你?现在带上他去见?江德运,有我的牙牌作担保,江德运会相?信你?说的话。”
“然?后呢……”锦衣卫怯懦地往那个?方向挪了一步。
“然?后你?就可以邀功领赏了,笨蛋!”崔靖朝他一吐舌头,“至于这名凶犯,当然?由我们来交给北城兵马司。”
第46章 生辰
看起?来?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锦衣卫不情不愿地握着陈定川的腰牌,去找那个被陈定川放倒的同僚。
而崔靖则心满意足地将凶犯拉起?身,捆上好几圈加固的绳索, 准备送入北城兵马司中, 等待天亮后审问。
他俩向甬道两边离开,陈定川看了?眼李时居, 没说话, 转身向川庐别业方向。
李时居抱着书箱, 在原地愣了?数秒,才提起?步伐追上。
“……老师,我明天可不可以上府衙去作?证呐?”头一次生擒贼人, 李时居心中着实兴奋。
陈定川大步走?得飞快, 长袍翻飞, 语气不佳, “后日?有年前最后一次大课考校, 你愿意浪费时间,我自然无话。”
李时居讪讪地笑?,“那个, 我记得学规上说过?, 监生中见义勇为者,国子监会予以表彰,还会发奖金, 不是吗?”
陈定川偏了?偏头, 揶揄她, “你这算是见义勇为吗?就算侯爵府有事, 你也不能这样冒险,就不怕枉送了?性命?”
李时居叹了?口气, 没想到尊贵的三皇子竟然这般小?气,还在为这件事生闷气。
“老师,我错了?。”她表示愿意向未来?的皇帝做小?伏低,“我再也不敢了?,如若有下次……”
“还敢有下次?”语气中有不可忽视的凌厉。
“不敢了?,不敢了?。”李时居摆着手。
没料到此人这么?快缴械投降,毫无骨气,陈定川默了?默,叹道:“也不是不行……至少先同我说一声……”
他转眼看向她,“为师会担心你的安全。”
李时居肩头一颤,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
心中对自己暗赞一句:你小?子可以啊!竟然让尊贵的三殿下这般挂在心上!
结果陈定川脚步不停,簌簌风声中,漠然而?低沉的话音落地有声:“……好歹是正式拜在我门下的第?一个学生,万一出了?意外,为师好抓紧时间发一份免责声明,不可坏了?名声。”
李时居有些失落,咬唇道:“哦。”
一路无话,展眼间已经走?到川庐别业门前,陈定川朝她温声一笑?,仿佛刚才的单寒漠然是李时居看走?了?眼般。
“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罢施施然推门往院中去了?。
这一天总算过?完,李时居有些疲惫,拖着步子走?回自己的小?院。
她先前吩咐过?枫叶和荻花,今晚要回侯爵府,所以她们两此时已经洗漱歇下。
时近夜半,空寂无人,只有清冷的月色穿过?薄云,将银辉洒满正片院落,如冰凉的天河之水漫灌,将楼阁庭院浸成?淡蓝的颜色。
李时居轻轻登上二楼,洗漱过?后,平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心头思绪纷飞。
凶犯已经抓到,今夜不必通宵,给同窗们默写《梁状元不伏老》,她可以松快地躺下休息。
只是闭上眼,脑海中却还在不停变幻先前的场景。
大黑猫在夜色中发亮的眼眸,菜刀刮擦墙壁的声响,凶犯的哀诉,还有陈定川紫色衣摆上的血渍。
李时居微微一哆嗦,抓紧身下被褥。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比如那样清雅的面皮底下,竟然会用剑刺人,连受过?严苛训练的锦衣卫都不能与之一战。
比如他竟然也会有那样冷漠的神色,那样气焰逼人的眼睛。
原书中的陈定川戏份不多,无论对谁,他都是一样的温润如玉,再加上却有经国纬略的才华,才让男主薛瑄心甘情愿将他送上龙椅。
现在想一想,他在书中的形象太完美了?。
一个在皇宫中长大、被两位兄长欺压的人,怎会至纯至真,毫无城府?
一个终日?埋首于故纸堆中,只会于文?人儒士们交流的人,又会出怎样的夺嫡之心?
是薛瑄选择了?他吗?
还是说,他早就看出薛瑄的与众不同,恰可为他所用,这才顺水推舟,布下好大的一场局?
如果说命运的指针早就不可避免地指向陈定川最终称帝的结局,那她和那个帝师系统的出现,在其中又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过?不了?多久,当星子变淡,天际泛白,头上的云翳会彻底散去,而?朝阳终将慢慢升起?。
李时居毫无睡意,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晒过?的香气的被褥间。
没有全家人守在身边的祝贺,没有大小?姐挥金如土的豪奢,甚至连知晓原书结局的金手指都没那么?有用了?。
这,就是她的十七岁生辰。
于是系统同志在此时很有眼力见地跳出来?。
“年轻人,提升你的政略、军事和声望吧,当勤学,当常思,承担社会之责,承担兴国之任,难道不比当当大小?姐有意思吗?”
阿统这是想聊聊天?
李时居干脆坐起?来?,抱着双膝靠在床头,顺便刷开了?信息面板。
【基础属性】
姓名:李时居
政略:75
军事:10
声望:300
立意:在服务大局中激发使?命担当
“好几个月过?去了?,政望和军事各增长10点,我什么?时候才能走?上人生巅峰啊?”她有点泄气地问。
系统叹了?口气:“你太心急了?,按照正常流程,两年后你国子监毕业方能去参加乡试,次年参加会试和殿试,我见过?那么?多宿主,你已算是资质非凡……”
“真的吗?”李时居挺高兴,“要不你说说,别的宿主都是什么?样呗。”
系统咳嗽了?一下,“我也得保护别人的隐私。”
李时居想了?想,“那换个话题吧,袁鼎选中我的时候,可留下过?什么?话,比如……锦囊妙计之类的?”
系统说没有,“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这儿倒是有一个特?殊任务,你可以尝试一下。”
李时居想到那个没完成?的特?殊任务——找回哥哥,治好父亲,振兴李家,以及完成?任务后带来?的奖励,永不失效的合欢香,眉心不禁一跳。
难道还有更炸裂的奖励在等着她吗?
“这个任务很简单的。”系统清了?清嗓子。
她点开任务栏,只见弹出来?的是——
【特?殊任务】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目标:祭奠先大理寺卿袁鼎。
奖励:一叶障目(对他人)
李时居揉了?揉脸颊。
这个奖励非常有用,如果她理解得没错,那么?这个对他人使?用的一叶障目技能,是不是可以在她不小?心露出女?子身份时派上用场!
“你想的没错。”系统哼笑?一声,“本来?是打算等你完成?下一个主线任务时再奖励你的……不过?嘛,既然今天是你的生辰,这就算是我和袁鼎送给你的生辰礼吧,毕竟穿到这个时空,也算是辛苦你了?。”
李时居扬着下巴笑?了?,“多谢您二位好意。”
她沉默片刻,又道:“袁寺卿到底因李时居丧命,我既然全都想起?来?了?,本就打算在除夕那天去祭上一祭……”
系统没说话。
好吧,李时居已经习惯了?阿统的自如来?去。
她躺下身,望着帐顶上的弹墨花纹,慢慢闭上双眼。
重新背上任务的重担,但是心头却宛如放下一块巨石,僵硬了?一整天的肢体渐渐松软,睡意不知不觉到来?。
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亮,荻花笑?嘻嘻地捧着国子监澜衫站在床边,等着她起?床梳洗。
“小?姐何时回来?的,也不叫我和枫叶起?来?伺候。”枫叶端上一碗熬得浓稠的玉米羹,“早上我去买菜,听人说昨晚贡街那边出事了?!地上好大一摊血,还好贼人被抓住,您没遇上吧?”
李时居含着一嘴玉米羹,笑?着摇了?摇头。
“那就好。”枫叶嘟囔着,和荻花交换了?一个眼色,“我和荻花还在商量,要不要雇个家丁守门……侯爵府好歹有赵管家,咱们这边,倒全是姑娘,真出了?事可不顶用……”
“可不能说这种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李时居忙把玉米羹咽下去,“上回进宫你们没跟着去,怕是不知道,如今宫里最厉害的武官就是女?子!别看咱们都是姑娘家,只要真想做什么?,一定是能成?的!”
枫叶“噗嗤”一声,“小?姐过?了?生辰,比从前的见地又高明了?!”
荻花蹲在窗下给雪宝梳毛,笑?道:“那咱们小?姐现在最想做什么?呢?”
李时居眨了?下眼。
现在最想做的,还真就是系统派给她的任务。
考科举,入仕途,振兴李家,完成?袁鼎的遗志。
至于三殿下……
她摇了?摇头,决定把那个人先抛在脑后。
“对了?,咱们雪宝的女?朋友,隆福寺街的那个流浪猫大黑,寻个吉日?接回来?,给雪宝当媳妇吧。”李时居吃喝完毕,顺便在跳上书桌的雪宝肚皮上抹了?抹嘴,“咱们雪宝虽已不能人事,毕竟冬天快来?了?,天寒地冻,大黑在外头怪可怜的。”
她是想给雪宝添个小?伙伴,顺便感谢一下昨晚的提醒之恩。
走?出仁福坊,果然贡街两边的监生和路人们都在讨论昨晚的事件。
李时居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上半程的课结束后,她听消息灵通的几位官员弟子说,那凶犯今早于北城兵马司中被提审。
因为证据确凿,几乎是供认不讳,不过?此案似乎牵扯到北镇抚司的一位锦衣卫,再加上案件性质极其恶劣、影响败坏,最终还是要将卷宗和案犯交送大理寺定夺。
李时居本以为到这儿便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结果大课考校之后没过?几天,陈定川却将她从正义堂叫了?出来?。
“此案惊动陛下,天子决定亲审。”陈定川掖着手,神情安静如水,“你是重要证人,准备一下吧,小?除夕日?,陛下将亲临大理寺裁断。”
第47章 锦衣
虽说?是亲鞫, 但是朝臣们心里都明白,没有涉及宗室和权臣,明煦帝贵为?千金之子, 犯不上当真坐在堂前, 听台下你一言我一语。
只不过是此案涉及锦衣卫,而他老人家又好奇到底谁人如此胆大, 犯下如此恶劣行径。
是以亲鞫当日, 在正堂上坐着的乃是大理寺少卿魏才良, 而明煦帝本人,则在屏风后设座——
从皇宫里搬出来的龙椅,铺了明黄的引枕, 手?边高几?上摆着茶水和糕点, 不管外面审案子耗费多久, 保管让尊贵的皇帝陛下舒舒坦坦。
然而坐在前面的大理寺少卿魏才良, 并不觉得这是一桩轻松差事。
自袁鼎于上年元夜被西方接引, 皇帝迟迟未能?定?下接任的大理寺卿。
而今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有两人,分别是年方四十的魏才良和七十古稀的关绍。
据魏才良身边的寺丞推断,皇帝此举, 除了好奇案情外, 亦有将这接班人选考量一番,判定?魏才良能?否胜任大理寺卿的想法?。
是以魏才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闭门谢客, 潜心在家研究卷宗, 凡是与此案关联的人员, 一概不见。
当然,除了一手?将案犯扭送至北城兵马司的三殿下。
北风消停了几?天, 还没到真正的大雪之日,这夜即便在室外,也比平日暖上几?分。
魏才良正坐在府衙内一间厢房之中,愁容满面地望着三殿下,以及他带来?的那个国子监生?李时?居。
“那案犯张代也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非说?那北镇抚司收了他的钱,应允将他的戏本子《梁状元不伏老》卖至书坊戏园,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魏才良将手?上的卷本一扔,苦恼地按住额头。
“同?他说?明白了?”陈定?川问,“如实交代,说?不定?可以留一条全尸。”
魏才良叹了口?气,“怎会没说?呢?我在他面前重?复念了三天——锦衣卫八成是讹你,我从没听说?过这出戏,到了堂上,尽管可以和那江德运牛华荣对质——张代倒好,立刻就说?自己要以死成全《梁状元不伏老》的名声……我就奇了怪了,那戏本子我也差人从书坊买来?看了,如此平庸的字句,他哪儿来?的自信,认为?此戏可以千古流芳?”
他抬起头看陈定?川:“我知道那锦衣卫行事可恶,是扳倒他们的好机会……可是三殿下啊,明天陛下就在我身后坐着,前程系在此案身上,下官我可不敢惹出什么乱子!”
陈定?川在廊下慢慢踱步,负手?道:“才良兄所说?,我心中清楚,若是不能?一句击败锦衣卫,还不如不要在父皇面前多生?事端。”
魏才良双眼含了谢意,“下官心中着实感谢,同?为?袁寺卿门生?,我知道在他心中,您才是那个最……”
“才良兄,”陈定?川转过身来?,打断他,“您身居高位,前途不可限量,切勿妄言。”
“是,是。”魏才良抚了抚心口?,“话说?回来?,张代现在疯疯癫癫,油盐不进,要是有人能?劝劝他就好了……别的不提,只要他明天在陛下面前,不要颠三倒四搬弄是非,也不要装疯卖傻唱他的戏本子……只要把犯案缘由?和过程全部?说?清,我就算过了这一关了。”
陈定?川点了点头。
从进大理寺到现在,李时?居一直没吭声。
不是她不想说?话,只不过魏才良没把她这个小监生?放在眼中,而她也习惯隐在暗处,静悄悄观察眼前两人的神情,揣摩他们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原书中的魏才良算是个好官,没想到原来?竟也是袁鼎的门生?,如果能?帮,她很乐意帮上一把。
毕竟往后要入朝为?官,能?多交个朋友,强过孤家寡人。
因此李时?居悄悄侧过身,趁着他们都没留意,打开了系统面板。
往上翻任务奖励技能?,她看见巧舌如簧后面还挂着“初级”两个字。
自从它会时?不时?失效后,李时?居好久没用这个技能?了。
或许她能?与张代谈上一谈,将魏才良稳稳当当送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呢?
“学生?愿意一试!”她朝陈定?川拜下去,“一来?案发之前,我可能?是《梁状元不伏老》唯一的读者,二来?,此人当夜也是奔着我来?的。”
陈定?川微微蹙起眉头,魏才良却很高兴,不管能?不能?成,至少有人愿意尝试。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他也将希冀的目光投向陈定?川,“三殿下,就让你的学生?试试吧。”
张代关在大理寺牢狱内,周边有看守的侍卫,不会有什么危险,陈定?川看着李时?居神色坚毅的脸,拂袖同?意了。
于是在几?个狱丞的陪同?下,李时?居脚步欢快地往后院走?去。
魏才良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试探地问:“殿下似乎对此人,很上心?”
陈定?川没否认,眸光融融地收回来?,“她是武德侯族人……老师一直说?武德侯狡猾但不失真心,可以结交,不是吗?”
与此同?时?,北镇抚司。
指挥使?江德运食不下咽,坐立难安。
晚膳只吃了一半,酒水并不能?平复心头的紧张,他愁容满面地搓了把脸,靠在窗边,“吧唧”吮了口?水烟管。
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扎堆的地方,一到冬日,大伙儿懒得洗澡,少不得臭气熏天。
再?加上屋中终日烟雾缭绕,无?需多时?,窗槅上便凝了一层灰褐色的泥垢。
若在平日,江德运定?是要叫衙役来?洒扫的,但是今晚,指挥使?大人没有这个心情。
他目光凝重?地望着跪在院中的锦衣卫,唤了声:“欧阳朋,起来?吧。”
两名立在廊下的侍从走?过去,一左一右将欧阳朋搀扶起来?。
欧阳朋拿袖子抹了下鼻涕,跌跌撞撞地奔过来?,又不敢进门,在门口?踟躇到:“指挥使?,是我的错,您别责怪我爹。”
欧阳朋的爹叫欧阳德,是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心腹,从校尉一路到仓库主管,从五品的副千户,几?乎是他一路看着成长起来?的,宛若亲弟弟一般。
这欧阳德什么都好,偏就是这个儿子不争气。要不是这么多年,江德运自己也有把柄落在欧阳德手?中,当年或许也不会随口?应允,同?意欧阳朋在北镇抚司做个负责后勤的衙役。
欧阳朋这孩子,业务不精,胜在人傻嘴甜,哄得校尉和力士们十分开怀。
再?加上小旗、总旗们个个与他交好,便不时?带上他出出任务,耍耍威风。
一开始,大家心中还是有数的,不让欧阳朋留守重?要岗位。可是时?间一长,难免松了警惕,比如那晚最最重?要的贡街,指挥佥事便派了牛华荣和欧阳朋去巡逻。
牛华荣是正六品百户,应当不会出差错,名单报上来?的,江德运扫过一眼,同?意了。
偏偏这一夜,那贼人竟现身贡街。
这本是个立下一功的好机会,结果江德运从宫中出来?,便看见手?下来?报:“欧阳朋手?持三殿下的腰牌,背着膝盖中了一剑的牛百户,从贡街回来?了!”
“牛华荣身手?不赖,竟被凶犯所伤?”江德运很吃惊,“凶犯带回来?了吗?”
手?下说?不是,“是三殿下砍伤的,因为?……那贼人正是被牛百户带至贡街,眼下已被擒拿至北城兵马司了。”
好好的功劳,拱手?让给兵部?。江德运气得不轻,立刻登上马车,火速赶回北镇抚司。
刚一进门,就看见欧阳朋惊慌失措地跪在院中,旁边还有陪他同?跪的欧阳德。
如果不是欧阳德抱住他的双腿,江德运很可能?控制不住,拔出绣春刀砍下欧阳朋的脑袋。
不过后来?想想,幸好当时?没有取了欧阳朋性命。
否则陛下亲鞫,这欧阳朋不能?出场,他江德运再?清白,看起来?也像做贼心虚,杀人以掩盖证据。
“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德运疲软地扔下绣春刀。
在欧阳德的示意下,欧阳朋黏黏糊糊地将情况禀告了一遍。
其中自然略去了头一次见到李时?居,被一晚滚烫的粥浇到脸上,请病假休养了一个月的糗事。
“欧阳德,我不会杀他,你下去吧。”为?官三十年,江德运极少觉得如此棘手?,“欧阳朋,你就在院中跪着,跪到我叫你起来?为?止。”
欧阳朋哭着鼻子跪下。
他心中不明白,明明三殿下身边的侍从说?,带着牛华荣回来?可以邀功领赏的啊?
怎么指挥使?生?了这么大的气呢?
那厢江德运看过牛华荣,便将自己关在房内,坐在桌前吞云吐雾。
如果陈定?川没伤错人,那牛华荣便与贼人是一伙。
想到方才刑房中牛华荣的模样,江德运不由?恨得牙痒。
与跪地求饶的欧阳朋不同?,牛华荣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不吃东西,看守他的狱卒说?,只有渴极饿极,方抿一口?米汤。
他受的剑伤很巧妙,尽管地上一片红艳艳的血泊,但是司内大夫看过后,很快就帮他止住了血。
大夫说?,用剑之人精妙高深,轻一分则很快痊愈,重?一分则终生?残疾。
人是三殿下送来?的,江德运束手?无?措,既不能?对他用刑逼供,更不能?将他送出城外。
甚至要好好留他一条性命,以便他日呈堂证供。
江德运恨啊,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又是一个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人,正六品的百户,没想到竟吃里扒外,还被人抓个正着。
这事办得不巧,说?不定?整个北镇抚司都得给他陪葬。
这些天,他找过大殿下、二殿下甚至霍贵妃,可他们都不愿意拉他一把。
霍贵妃要成事,得仰仗东厂赵安凡,她不愿见他,确实是在情理之中。
而大皇子同?兵部?交好,五城兵马司正在兵部?名下,大皇子向来?觉得他江德运是一根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愿让兵部?失去送到手?上的功劳,似乎也说?得通。
因此二殿下的弃若敝履,多少令他有些伤心。
在崔垚回京之前,二殿下是多么倚重?他和他的锦衣卫啊!
其实江德运并不在乎能?不能?抢回抓住贼人的功劳,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要保住了乌纱帽,一切都好说?。
今夜比往常更安静,当整个北镇抚司内外一片沉寂时?,就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滴答一声,又是滴答一声,不绝如他心头的烦琐。
亲鞫就在明天。
江德运放下烟斗,揉了揉眼。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从来?都不是个聪明的人。他的能?耐,在于为?陛下搜集情报上,在于各式各样严刑逼供的阴招上。
但是这人与人之间的弯弯绕,从来?不是他这脑瓜能?琢磨出来?的。
好在北镇抚司里,还关着一个聪明人。
自从李慎被关押进北镇抚司, 皇帝不时造访,江德运丝毫不敢慢待。
但他素来同此人关系平平,互相看不顺眼对方的作派。
尤其是崔皇后和二皇子, 他?二人一向倚重武德侯, 若不是李慎被关在牢中待审,江德运也找不着在攀上关系的机会。
因此江德运从没走进牢房看过李慎。
望一眼后牢与前衙之间那道关得紧紧的门, 江德运咬紧牙根。
事到如今, 只?能向那位服个软了?。
他?背着手踱到博古架后, 挑了?坛上好的鹤年贡酒,又去馔堂包了?一只?烤鸡、一碟卤牛肉、一碗椒叶焗鱼鲜,拖着不情不愿的步伐, 推开了?后牢的大门。
负责看守的衙役吓了?一跳, 江德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溜达到蹲在院墙根底下的那人身边。
地上放了?个陶瓮, 李慎正在掰圆白菜叶, 口中还?念念有词。
习武之人,无不听力超绝,但李慎仿佛对江德运的到来浑不在意, 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直到江德运忍不住发?问:“武德侯, 您在忙什么呢?”
“唉呦,原来是指挥使!”李慎将手头的白菜叶全部塞入瓮中,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他?本就身量高大, 比江德运足足高出一个头来, 居高临下地盯着江德运, 即便?脸上挂着笑, 也看得江德运毛骨悚然。
江德运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提溜起手上的吃食给他?看, “怕武德侯吃得不好,给您开小灶呢。”
“指挥使怎知我吃的不好?”李慎一面?走,一面?把卷起的衣袖放下来,“我说你们北镇抚司的馔堂也太?油腻了?些……您看看,我都自个儿?亲自上阵,种了?几棵白菜,方才用盐水腌过,湃在陶瓮中,到年下便?能吃了?,既清爽又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