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无可恕 下————何沫书
何沫书  发于:2010年0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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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阳光掠过高大的山峰,投射到层层叠叠的梯田上来。一田田壮实的熟透的水稻,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碧绿的稻叶像剑一样支开,倒挂着一束束黄净的饱满的稻穗。母亲弯着腰,镰刀“沙沙”地割得飞快。汗水顺着她的脸颊和手臂不断地流下来,滴到田里。水稻像波浪一样倒下去。母亲穿着肥大而陈旧的衣服,膝盖上缀了一大块补丁。小时候,家里永远都有成堆成堆的衣服需要缝补,积累一段时间后,母亲就会抱着一大堆破衣服,到小婶家里去,借她的衣车用。我赤脚穿过阴森潮湿的堂屋,踩过满是鸡粪的冰凉的天井地,小婶的房间像个地窖一样阴暗。爬上笔直的梯子,到小阁楼里,从小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成片碧绿的菜地、清亮的小河和远处的竹林、稻田和村舍。小婶是一张刀子嘴,热情和慷慨都显得虚假而夸张,她的话总是锋利而玄妙,话里有话。母亲嘴笨,疲于应对。母亲缝一次衣服,她的贫穷、她的苦,里里外外都被小婶涮个遍。母亲其实极不情愿去小婶家里借衣车的。她宁愿用针、用线,慢慢地缝。而我总不肯。因为那样针脚会太疏,太松垮,一点都不美观、结实、耐用。而且用针线缝补的补丁,在学校里是一个贫穷的标识。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家里穷,买不起缝纫机。我知道母亲在拼命地收割,想做得多一点,以减轻我和父亲的负担。其实我们俩个也是一样做。这样一来,谁也减不了谁的负担,反而人为地加强了劳动的强度。父母的皮肤晒得乌黑,而且天天都要干这种粗活计,并不碍事。我一身细皮嫩肉,情况就惨多了。稻叶带着锋利的锯齿,往皮上一拉,就是一道血痕。尖细的芒末刺进皮里,又痛又痒。手臂、脸、脖子、手脚,凡是裸露的地方,不到半日就纵横交错,布满一道一道血痕。曝晒、汗水、蚊叮虫咬
,挠着挠着,就浮肿起来,而且越挠越是奇痒难当。锋利的稻草根,甚至要在脚上刺出血来。站在高高的梯田上,看脚下一层层金黄的稻浪在阳光和风中闪闪发光,确也像一幅浓烈华丽的油画,像一首热情滚滚的诗篇。细看稻叶上,蝗虫踢看锯齿一般的后腿起飞;有着细长的腿的黑褐色蜘蛛,人猿泰山一般荡来荡去;青黄色的青蛙,惊慌失措地逃跑。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像田园诗、像牧歌一样清新优美。但这一切假像背后的艰辛,有谁能够体会。我们被晒得头皮开裂,又饥又渴又累。三个人,站在田野里,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要将层层叠叠的稻田收割完毕,简直就是蚂蚁搬泰山,蜉蝣撼大树,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数以亿计的农民,日复一日都是这样过来的。而他们可怜的愿望,就是活下去,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我们在烈日的曝晒下,赤脚走过崎岖的、布满砂石的红色的山路,将收割下来的稻子挑回家去。我空有每天跑六七公里的壮腿,空有跳舞的健美身材,但是挑担子确实不是我的强项。七十斤的稻子挑在肩膀上,我的腰就挺得很勉强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路,总是担心,冷不防“啪”就闪断了腰。扁担压在细皮嫩肉的肩膀上,火烧一般痛。而且压到哪一边,哪一边的血脉就被锁死,血液根本无法流动,一条手臂就麻木、发抖,渐渐失去知觉。换几次肩,扁担就将肩膀的皮肤磨破了,衣服上都沾满的血迹。我看见父亲的肩膀上,结了一层触目惊心的厚茧,汗水顺着他黑瘦的臂膀流下来。三四十年的光阴,他们都不分昼夜地苦干,这样的命运还要持续多久,可否会有终止的一天?我真的不知道。谁能告诉我:山是沉默的,风是静止的,树是无言的,路是冷酷的,铁石心肠地铺在脚下,听任我们走,漫长到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而且明知它不会通向幸福的明天。


第 25 章 童年的回忆:出嫁和电影

大姐和四姐都来过几次。她们四点种才从厂里下班,来到我家里时,都快五点钟了。我的心情非常复杂,非一两句话所可以表达。我想我们同一对父母所生,从小一块长大的,本来应该永远都不要分开。一个家庭,所有的成员就应该永远都在一起,分离只会带来深深的痛楚。我不愿意姐姐们出嫁,她们在我们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却要嫁接到另外一个家庭生活。就像长在我们家身上的一截手臂,要割下来移植到另外一个家庭的身上。三方都会痛苦。我们家是分离之痛,他们家是排异之痛,就象珍珠蚌里插入一颗珠核,而姐姐更是痛上加痛。可是我没有办法。贾宝玉也不愿意他的姐妹出嫁,可是他最终也没有办法。我六岁那年,送大姐出嫁。那是一个非常阴冷的冬天。雨停了,地上还很泥泞。家里聚集了很多人喝喜酒。我很好奇,而且兴奋。我们家从来没有聚集过那么多人,厨房从来没有做过那么多饭菜,也从来没有那么多欢声笑语。我兴奋得把大姐忽略了,一天到晚都没有看见过她。大姐崭新的嫁妆,有被褥、有木箱子,都披着鲜红的颜色,描着五彩的龙凤的图案。我记得妈妈在买箱子的时候,两个小贩竞相压价,后来吵起来,差一点就动了手。妈妈是善良的人,觉得惹了祸,十分过意不去。这些崭新的家俱,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过的,我倒是羡慕起大姐来了。几个能干的妇女主持着一套又一套的礼仪,繁复而琐碎。好像没有标准,也没有权威,为一个仪式,大家各执一词,争吵得面红耳赤的。我知道这些都是极严重的事情,容不得一点疏忽或错失的。多年以后,我长大了,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庸人自扰、无聊透顶的事情。那些人,平时都很仇恨我们的,为什么会来帮忙。我不明白,在那种饥饿难耐的年代,一顿丰盛的喜宴,可以让仇敌变成朋友的。当然,仅仅是在喜宴上。饭饱酒足之后,拍拍屁股走人,仇恨依旧。我穿着新衣新鞋,夹在迎亲的队伍里,一路小跑。我很佩服那些男人,有那么大的力量,抬着那么大的箱子,竟然走得那么快。媒人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往干爽的地方落脚。怕我踩到泥泞里去,弄脏了鞋子。媒人是村里大地主的女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好心肠。听爸爸说,她的父亲是极威严、极残暴的。他肥头大脑,整天睡在床上抽大烟。长工的活做不好,就没有饭吃;生起气来就打人。他有一栋青砖砌成的小洋楼,极漂亮的。可惜后来被拆掉了,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爸爸小时候给他放牛讨生活。他亲眼看见,女人们用洗干净的生菜叶子(叫玻璃生菜,叶子极脆的,像玻璃一样),将饭菜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用一根生葱系好,拿青白的瓷盆端进洋楼去。我实在想像不出,一个喜欢吃生菜包子、残暴而威严的地主是什么样子的。后来他死得很惨,被贫下中农拉到操场上,用铁锤打。从后背开始,自上往下,一锤一锤,活活打死了。他的老婆,村里唯一的小脚女人,我懂事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她独自住在一间老屋子里,幽灵一般。我曾经跟一群小孩去看她的小脚。我们偷偷潜进她的老屋,心里充满极度的恐惧。她坐在堂屋的一张躺椅上,一动也不动。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一头花白蓬松的头发。她穿着黑的衣服,一动不动,一动不动。我以为她是一个鬼魂,或者一个死人,吓得撒腿就跑,回到家里时,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接着就天天夜里都做恶梦。


大半条村子的人都来围着看新娘吃饭,大姐生性就害羞,在众目睽睽下吃一顿晚饭,而且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这该有多少难为情!大姐将头埋得很低,只敢夹一点面前的青菜吃。人们哄笑起来,要新郎将扣肉夹到新娘的碗里面去。堂屋里贴着大红双喜,龙凤红烛烧得很旺,香烟萦绕,人声鼎沸,灯火辉煌的。这样的大场合,我又兴奋,又好奇,又胆怯。不过我知道,众人的目光不在我的身上,而是在大姐的身上。晚上,在姐夫家的庭院里映了一场电影,叫《二女争夫》,说的是两姐妹都同时爱上一个男人,最后那男人将两姐妹都娶了。我看得似懂非懂的,只记得电影里面的演员穿着极漂亮的衣服,又跳又跑又唱。我知道我是一个重要人物,所以处处都显出与众不同来。露天电影是我儿时的欢乐。某一天,学校的门口上张贴一张大红纸,用彩色粉笔写着:“今晚上映:××××”,村里就充满了过节的气氛。欢乐,少有的欢乐。这些穷苦而劳累的村民,一场电影就是他们盛大的节日。地里劳动的村民,太阳一下山就往回赶,早早地吃饭、洗澡,入夜时分就往村中央的晒谷场上赶。静谧的群山像漆黑的高墙一样围着村庄,深蓝的夜空中缀满白银一般清亮的繁星。住在山里的村民,
迤逦地翻过山岭,一把一把明灭闪烁的松火,顺着“之”字形的山路,从高高的山腰缓缓下降,叫人疑心是天火飘落人间,这实在是一幅奇异的图画。四面山上流下来的松火,在山脚的路口汇集,河水一般流向村中央。父亲从来不看电影,他总是坐在他黑着灯的房子里抽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将烟筒一吸一吐,烟头就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像一只火红的黑夜的眼睛,似乎在黑暗里隐藏着骇人的危险。姐姐和哥哥们都各自找朋友去了,我只好跟着母亲去。晒谷场上聚满了全村的人,孩子们追逐奔跑,大声欢笑,大人们沸沸扬扬地说话,吆喝着,招呼着,欢笑着。不大有人和母亲说话。母亲找个空位,放下肩头的板凳,早早就坐下。我看到人们拉起一幅带黑框的白布,灯光照着,许多黑色的脑袋在白布上晃动。有人就举起手来,在白布上投一个巨大的黑手掌。放映机的旁边,挂着一盏极耀眼的汽灯,耀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灯下的人一片雪白,连五官都分不清了。放映机上两个轮子,一高一低,一前一后,轮子后面,强烈的白光射出来。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与正好烘托着这欢乐的气氛。我很想挤到放映机旁边去看个研究,可母亲从来都不允许。我也想和孩子们满场奔跑,母亲更不允许。我从来都只能乖乖地坐在她的身边。放映员是邻村的,不但会放电影,还会开拖拉机,是乡里的名人。他是我童年的偶像。我觉得他无所不能,是比我们更高级的人。那些勇敢的男孩,给他打打下手,递片子,提箱子,递茶递水什么的,他就对他们说,明天去别村放映,也带着他们去。那些男孩立即骄傲起来,在学校里趾高气扬地走路,逢人就说,改天要当放映员了。我十分羡慕,也十分恼怒。我觉得母亲不让我靠近放映员,我就注定永远也当不了放映员了。放映员在喇叭里喊道:“喂喂
,大家坐好,
不要说话,下面开始放影!”人群立即坐下,沸腾的声音压了下去,晒场上鸦雀无声。我紧张地等待。这时白布上出现各种颜色,闪烁一片雪花,出现一颗闪闪发亮的大红五角星,喇叭里面播出音乐来。然后就是白色的字,就放映。
这是我最期待的时刻,因为大家都坐下了,静静地看电影。我就觉得大家都平等了。没有人奔跑,没有人交谈,没有人欢笑,我就不再羡慕别人,不再觉得我和母亲低人一等了。


我究竟和母亲看过多少场电影,如今当然记不清楚了。其实我什么都看不懂,就是觉得好看,好玩。而且坐在一村人中间,我觉得我不再是孤独的,而是安全的,温暖的,受保护的。黑暗里不再伺候着危险恐怖的东西,不再伺候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恶梦。我看到一半就会睡着。母亲将我抱在怀中,用一件衣服盖住我的头和身体,散场后再将我背回家去。她走过小木桥的时候,一只手托住趴在后背的我,一只手扶住肩膀上的板凳,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我心都提到嗓子眼里,担心她一脚踩空,我们就会摔到深深的山涧里去了。我搜索我的头脑,如今记得起来的,只有电影里的三个形象。一个叫作“草上飞”,奔跑得非常迅速;一个女特务,她的皮包里总藏着几条毒蛇,而她杀人的手段也特别歹毒凶残;还有一个农村的老妇女,穿着极褴褛的衣服,包着一条白头巾,挎着一篮鸡蛋上城里去找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妇十分厌恶她,她最后默默地收拾衣服,挎着一个空篮子离开。她走下一段阴暗的楼梯,转过身,一个声音说:“农村的妇女,回到农村去。”我看见母亲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还听到她抽泣的声音。还有一次是映战争片,仗打得很激烈。散场后,小孩子都冲到幕布下,说要捡弹壳。我也要去,母亲说没有的。我强着要去,母亲打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地哭了。一路上泪水流个不停,全模糊了眼睛,看不见路,只看见泪水里闪动着一片银般明亮的光芒。


送大姐出嫁的第二天,我就要离开大姐了。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大姐从此不再属于我们家,而是属于她的夫家了。但我可以感觉到,大姐的公婆和伯嫂都威严而苛刻。他们是一个传统的大家庭,一切都严肃、凝重、压抑,父母、兄弟、妯娌之间等级森严。大姐生性懦弱善良,在这样的人家,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我回家的时候,大姐送出很远很远,她夫家的人拦住她,叫她不要再送了。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用手臂掩着脸,痛哭失声。我看见大姐哭得那么伤心,我也想哭。但是我忍住了,怏怏地走回家去。我把一大堆小红包交给母亲,看她一个一个拆开,取出钱来,算我一共得了多少赏钱。我看见母亲有些高兴的样子,以为自己立了大功,心里也就慢慢地高兴起来。


母亲头一个女儿出嫁,心里十分放不下。她的心里天天都牵挂着大姐,嘴里就叨念个没完没了。担心她饿,担心她累,担心她冷,担心她被欺负。家里稍有一点好吃的,母亲就打发我去叫大姐来吃饭。我也害怕他们家威严刻板的一家人,每次走到他们家附近的小桥的时候,心里就紧张得不得了。大姐十分为难,一方面,她极渴望回一次娘家,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极害怕公婆会因此而不高兴。嗫嚅了大半天,她才敢向她的公婆提出申请。她的公婆总是冷漠地不置可否。我奇怪她为什么管别人叫“爸妈”,我以为人生一世,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的。大姐一离开婆家,就像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像小鸟从笼里解脱出来的样子。她也会笑着和我说话,总是叫我要用功读书,多做家务,听爹妈的话。我一边蹦蹦跳跳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头,一边胡乱地答应着。


大姐坐在厨房的灶台前帮母亲烧火做饭,絮絮地说她嫁到婆家后的种种苦处。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来。我蜷缩在柴堆里,屏息静气地听。我看见灶堂里明灭的火光映红大姐流满泪水的脸,就觉得大姐十分可怜。别的姐姐也陪着大姐流泪。母亲倒坚强,叫大姐不要哭。还教大姐不要逆来顺受,越顺越要受欺负的,要她和公婆对着干。大姐不说话,我知道她做不到了。她生性就懦弱而善良。吃过饭,大姐不敢耽搁,早早就要回去了。母亲十分不舍,送到田头,目送着大姐越走越远,终于远到看不见了。母亲回到家里,沉默,良久地沉默。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一年。一年后,大姐生了一个女儿,情况终于好了一些。我觉得大姐就是一枝花,剪下了,插在别人的地里,直到她生下了女儿,这枝花才算在别人的地里扎下了一条根须。母亲十分高兴,我们全家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母亲十六岁就嫁到我们家,几十年来受尽屈辱,吃尽苦头,现在她当外婆了。我才七岁就当了舅舅,别提有多么高兴了。大姐也很骄傲。甥女儿穿着簇新的衣服
,戴着簇新的帽子,裹着簇新的小被子,十分讨人喜爱。她长着黑水晶一般明亮的眼睛,豆腐一般细嫩的粉红的小脸。她还会莫名其妙地咧嘴笑。母亲和姐姐们争来夺去地抱她,逗她,像对待一件无比珍贵的珍宝。到第二年,大姐又生了一个儿子,她终开彻底地变成夫家的人了。


十几年的光阴飞速地流逝,我长成一位高大、健壮、英俊的青年,而大姐已经人近中年了。她们来到我家里,帮助收割水稻。我感觉到我仍然深深地爱着我的姐姐,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去表达我的感情。在她们面前,我觉得我是有罪的。因为我,她们一个个中途辍学,为此一生都贫穷而劳累。因为我,我们共同的父亲和母亲,终日都在加倍的贫穷和劳累中苦苦地煎熬。童年时温馨的记忆已经风化,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共同的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摆脱贫穷和劳累,而且这种贫穷和劳累,仿佛永远都不会有终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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