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三宵————铁小小
铁小小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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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判不只要带来裁定的消息,也同时带来了发剪。
「传杨侍中殿。」
杨空伸手接那发剪。发剪握在手心,可感受到刀锋的短钝,如同孩子的玩具,然而那木把手所精刻的花雕,细涂的彩漆,大概是这宫牢里的菩萨所能感受到,最后一次细处的奢靡吧!
「上头已经裁定:」
「望日开上市,就择于明日处刑。」
只是这一句话。
他看不清行判的神情,这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官员低着头,语音含糊但看来恭敬。望日开上市,他听过隐隐涩涩的几遍,这是多暧昧的一句话,和鸡鸭鱼肉的市场也并无不同,就这么一吆喝,开市了!开市了...
上市和平市,有什么不同?又和菜市肉市有什么不同?将到临死,又有什么区分?
杨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安静太多,这虽然不是坏事,但也让他惊讶。多少感受都是假的了,此刻似也不必多问,判的究竟是什么刑,受的会是什么罪。不必在乎有什么即将降临,总要是这一副身躯。
鲜血淋漓,无论蒸煮烤炸,上肥的嫩肉论斤出价!
于是他只问:「发放的罪名是什么?」
这问题直接且突兀,像突然被剥光了衣服的少女吶喊出声。
「咦?」
年轻的行判察觉自己失了态,随即遮住口,抬起头来,神情愕然,然后又恍惚起来了,看着他的眼神,彷佛刚从梦中坐起。行判迟疑片刻,又慢慢垂下头去,低声说:
「...您是不可言的缺额。」
「缺额...」
「是缺额。」
「是吗?」他喃喃道:「所以在望日...」
春秋以赏,秋冬以罚。
腊月望日也是最后一个开斩的禁日了。
望日本禁斩,斩于望日,那是不会记上什么的了,也不会有人记得什么的了。禁斩之日极多,独开望日,也不知道是哪一朝哪一个人的意思;即使在烈日下晒尽了鲜血,那一晚的月圆也会弥补这份残缺吧!
「您是缺额。没有罪名。」行判总是低着头。「您只是要补上那个缺。世事总是难料。」他说起来如此流利,可见一套应付一套的应酬话,是人临死前还管用的。
「好吧,我也不是第一天在宫里听事了!」
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响应,使两人之间更形滞闷,杨空也没意料自己会对一个没有权力的传话者如此焦躁。「──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既是缺额,罪名你自然也不会晓得的了,就算晓得,也不能说...」
行判还望着他,然后才深深的行了一个礼。
「杨侍中殿是明理人。」
他皱着眉头,发剪虽钝,却能清清楚楚刺在掌心。
「...什么时候处刑?」
「过午宜时。」
「哦。」他沉默了下来。
「在那之前,会有人来让您更衣。」
换上开满遍野红花的雪场吧!
年轻官人恭恭敬敬问道:「请问您还有什么想吩咐?」
话一出口,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以高位的身份指使人了。杨空猜想他想到这点的同时,眼前的行判也是如此想的,才能以近乎膜拜往生者的虔诚心态来对待他说话。
这也让他惊觉了自己在宫廷有了多少的岁月光阴。
虽然年华方茂,但那些逝去的春花秋月...
「...那么,」
杨空并没有想到什么,只是琢磨了起来,彷佛专心面对盘中最后一块糕。他轻轻以手指磨蹭着下唇,垂着眼,这习惯从阳光繁盛所在带到极深的幽暗之处,竟也还有绝世的遗光。
「在此待我剪发。在见血之前,让锦囊到我官邸上。」
行判似乎想问他送到杨家,但停了一会,还是答道:「这是自然。」官人若是没了,官邸也就散了。没有成家的官邸,哪里有要通报的家人呢?
「替我为左从都令殿传话。」
「十分惶恐。不能接见来客,自然也不能代为传话的。」行判又打了一个礼:「实是明规,还请海涵。」
「好吧...」
他闭上眼睛。「也不打紧。」
「您还想要什么呢?」
行判彷佛想补偿似的,低声说道:「或许您这几天也吃不好,或者,这地方也是睡不安稳,让我准备暖被绣枕...」
「啊,那是还好...」杨空停怔了一会,轻声说道:「我睡得还好。」不过行判有点着急起来,害怕他说反话:「怎么会呢,在这样的地方...」
「我睡得很好。」
虽然这么说,但两颊已看得出有所消瘦了。这便是宫中翩翩佳公子的杨凤郎,此时此刻,他彷佛失去了部分的光彩,但在那双漆黑慑人的眼睛里面,还能够看到绝世的风华。
不知道为什么,行判为着这一份感受而心悸了起来。便在此刻,似也能够感受到这将死之人,那些享过的富贵荣华...但都比不上他,比不上他随意一个举手所流露的。
这便是杨凤郎啊!
「只要别被惊扰...」
「是,今晚绝对没有的。」
杨空将目光收了回来,静静道:「...好吧,我想剪发了。」
「那么,我在外头候着。」
行判彷佛也是被死亡的辛酸给笼罩了,悄悄的退出室外。
「有劳。」
门微微的掩着,在那之外,官服的锦绣还能得见。杨空发了一会怔,才走到昨天带来的三层盒前面,他蹲下来,一层一层的揭开盖子,又摸索了好一会,才在夹层里找到了王叔说的那锦囊。
锦囊的确精美华丽,上等锦绸,一针一线几乎要隐没不见,内衬大约也是好几层的绒羽。握在掌心,只感到柔软,知道沉甸甸的,却什么也摸不出来。
这样奢靡的玩物,就是在宫中也不常见...更且是在牢里了。杨空想到,他从未如此慎重使用这样的巧袋,也没有想过如此考究,现在有了机会,却是要行刑前最后的纪念了。
他慢慢将锦囊解开。
「...──啊。」
与其说是惊讶,还不如说是喟叹。
因着一份贪念、执念与不舍,那种种的因素...
他凝视良久,又仔细的握在掌心,反反复覆,几乎要掉下泪来。昨夜的梦,如此的躺在他手中了。
「杨侍中殿?」外头的行判听见异状,却不敢贸然进入,只喊着:「是您有什么事吗?」
杨空没有应话,茫茫抬起头来。
他没听见行判的声音,在这一时这一刻,就只恍惚想到:追过梦中,来与他相会的...到底背负了什么,竟感觉如此沉重,比上次掂在手里的时候,感觉更沉了。可是在这之前,他们真的有所接触吗?
在夜里的事,他全都还记得清楚,没有一点遗漏。他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有那一份印象,那一份感受,茶香犹在齿舌,彷若又回到香烟袅袅...
回到等待着,然后珠帘掀开,抬起眼来的那一剎那。

【十三】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晓得你会来的。」
张泽丹在偏僻的廊上碰见杨空。杨空停住脚步,回头看张泽丹,面如白纸,仍是素挂。在这夜里,他们又相见了,果然是情分不减,睡睡醒醒,也都得见。
晚廊上的夜风寒凉,然而清冽,绝不阴闷。
「总算是见到你了!」张泽丹松了一口气,捉住他的手臂,面色稍微和缓。「谢天谢地...」杨空却也不惊讶或作反应了,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不由得想到,只要还记着闭眼之前的事,那不管听到什么、见到什么,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会感到一阵迷惘了。就是这渐满的月亮,也如虚如幻,比梦更假。
他便默然了下来,只能道:「听说你找我。」
「找了很久。」
「为什么要呢?」
杨空掩不过茫然,但若是想得开了,那也只是一种淡然而已。在他怀中,还能感受到连结着这一切的事物,那如梦又真的,他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
「──孟南啊!」张泽丹情急之下,唤出了他的乳名。「你还不能醒吗?这里...不是真实的,但是,绝对不是虚假。我不知道,但是,一定还有办法...不能够只是等待!」
「醒什么?」
「我就在这里,你要我醒?」
「这未免荒唐了!」
「虽然我同你说过,我以为这是一场梦,真的假的,也分不清楚...但你看看这宫殿、夜色、草露和每一分细处,我在这里,不能说他是梦,但醒过来,便又感到是梦。嗳!虽然我同你说过...」
这并不是他的心声,昨晚在正寝之中,他面对着主上,是要抱着梦里的心情,谈话才能继续。于是现在他迷惘了,先前如此坚信的底子, 一下子就被抽掉了那样失落。如果不是梦,没有梦,是梦,有梦...
都纷乱无比。
「但我就在此处。是梦不是梦,又要分得那么清楚?」
「那么你就醒来啊!」张泽丹嚷着:「你明明知道,只要张开眼睛──你就会回到那里。但是,你却还要相信这儿是真实的,你期盼这里是真实的,你想要作一个梦!」
杨空抬起眼,应道:「也许吧。」
「而你铁定不是梦境里的一份子了。」
「我不是你的梦。」
「也不是第一次就察觉的...那晚你不知情,我也不知情。但是现在,你也有所感触了吧?」他欲言又止,终于叹道:「我现在在你面前,比你的梦来得真实多了,你必须相信我。这里只有毒药。」
「毒药?」
「你觉得没有什么,可是慢慢的,一定会有什么被改变...无论你已改变了什么,时间都失去那么多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无视于这里任何一个诱惑,也许...──我不知道。」
「你累了。」杨空温声道:「别想得太多。」他搀扶着张泽丹,到无人的僻静角落坐下,这儿幽暗如死寂一角,连廊外的月光都不得见。
在幽暗里,只有眼睛是特别发着亮的。
「我是语无伦次了。」张泽丹安静了片刻,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是幽远而晦涩。「但是,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看不清楚对方,但也许杨空正在苦笑。
「这些真真假假...不管是真的、假的,打从一开始,我就没知道过什么。没人让我知道。郭孟两家的利益争权也罢,不管什么都好,我在其中,总要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甚至要到临死,还什么也不知道。」
两人相靠的肩膀处,感受到张泽丹因这话而有震动了。张泽丹似乎掩住脸了,声音模糊不清,喃喃地道:「是呀...已经判下了呀!」
「我明天就要处刑了,然而在这里,连我下牢的事都还没发生。这两件事我同时清楚的知道。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没有再多做一夜梦的权力了...我怎会舍得醒来呢?」他也是多少有些自嘲。「过了今晚,就算是梦中,我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见面了吧。」
「如果之后你还能梦见我,也绝对不是这样子的。无论是你的想象也好,我要托梦也罢...但我们终究不会像现在,为了某件事争辩了。」
张泽丹闷声道:「你别说着不吉祥的话。」
「但是,这个不是梦中的你...如果你是这里唯一真实的话,你就该知道事情有多么严重。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下牢,只有你;没有人知道我将死,只有你。」
「凡事尽如天意!」张泽丹低声道:「我们能在这里相见,一定也是天意之一。万事流转,自有所归...就算下牢和刑罚都是脱不开的环节,但是,至少我们在这里相见了。」
「无论如何...至少都有一个契机。」
张泽丹似乎迷惘混乱,而他所说出来的话,许多都是杨空无法理解的。杨空道:「你要知道,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呀!」他以为自己是用尽全力来喊出这句话的,但听在耳里,竟然只是微薄的嘶声,彷佛真的随时要死了。
两人静默许久。
这儿一切都不像是假的,杨空清楚得很。他在这里品尝茶香,亲眼看见香烟娉娉袅袅,每一件事都不像是假的。但是,又要怎么说,如果不是假的,所说的话、所做的事...这使他迷乱了起来,决定不再深思。
朱砂妃的事可说是巧合吗?如果那样算不得准,他所挂念的事物是否也只是巧合?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吗?
张泽丹终于叹了一口气。
「你究竟想要如何?」
杨空没有回答他,却道:「你知道吗?我早上醒来的时候,曾经为了梦里而后悔。」
「虽然我明知有些事是不可以做的,可是另外的想法却是,既然是梦中,为什么我睡着了还得约束自己?为什么我不能照自己的意思走?」他呢喃道:「我又想到,人总是有束缚...可是,既然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脱不下束缚?我已经被这规约绑死了吗?」
「我所做所言都和平日一样规矩,不敢有所潜越。」
「但如此,虽然让我现下安心,醒来却会后悔啊...否则你说,我又该怎么办?」
「原本就什么也不该做。」
「你来到这里已经是错误了,又一错再错...」
杨空在幽暗中沉默一会,才道:「──你其实想说些什么罢。」
张泽丹无言了。
「你知道什么,也想说什么...可是你什么也不告诉我,只要我什么也不作、要我醒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能改变什么。」半晌,张泽丹道:「我不能改变眼前的你。我明明知道,却还是希望有一个契机...如果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那么,也可以在这里反悔吧。我是这么想的...」
「我本来无能做任何事情...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我就已经做了。我为了挽回而来见你。虽然想不出办法,但是我知道,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再坏下去了。」
「绝对...绝对是这样的吧。」
最后这一句,彷佛也是张泽丹说给自己听的,他恍惚的想。张泽丹努力想要表达什么,虽然无法接受到,但也被那诚意所撼了,他软化了下来。
他们在幽暗中靠着肩膀,他不知道从哪里能够穿入他的梦,但是他无法忽视张泽丹。张泽丹的脸没有血色,眉头紧蹙,模样比在牢中所见更为憔悴,他即使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不能阻止对老友的关爱。
杨空静默着。虽然两人如此相近,但却有令人心酸的别离之味,以及那重重阻隔、说不出的屏障,那是张泽丹的情绪感染到他了吗?
「如果我不拦阻你,你会到什么地方去?」
杨空便也不想隐瞒了。
「...主上那里。」
「那又是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为何你还执迷着和主上的情分呢?」
「我不是执迷。只是,我们生疏了,总没有好好的谈话...我们曾经那样亲近,这是很可惜的事。我想要弥补这些年来的什么,只是这样而已。」
「你明明知道,即使你没有罪,即使你会被莫名其妙的处死,主上还是没有救你。不以君臣,也该以朋友的身份插手,至少为自己信宠的臣子说上几句话...但他毫无所动。」
「君王并不是任何人的傀儡呀!除了攸关天下,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人能够期许他...君王只有赏与罚,绝没有模棱两可的抉择。」
「于是你还毫不迟疑的相信他。」
「只是我遵守契约罢了。上下互信,本就是天经地义...但是,要说我真的没有自己的感情吗?那也是很难说出口的。我只知道,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会跟随这个人。」
「你喜欢论法礼,那我也说分明,这样的相交是容易偏离法礼的。君臣必须巩固于君臣,即使是朋友,也不该凌驾于君臣的牵绊之上...如果我这样说,你能够停止吗?」
「你所说的,我也都知道。我应该收手...但是,就算有再多合情合理,我也接受的理由,现在都无法说服我了。」
「你明明知道,那又是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你安分,我要求的不多...只要这一夜,管他是不是梦,你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事也不要做。你安分度过,就不会有任何影响了...」
「我不懂你说的话。我只知道,我已没有时间了。」
「最后也只有这个夜晚。如果能改变什么,也是我去了才能改变。你如何断定这是好是坏呢?我是无法待在这里,任最后一个机会溜走的。」
「我必须去见他。」
「我不知道你担心什么,事情是不是你想得那么严重...我都会去,尽管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但是明明可以做到的事,放任他逝去了,那便会抱着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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