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三宵————铁小小
铁小小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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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惭愧,不由得闭上了眼,不想再看到什么了。然而,被手指划过闭起的眼皮,那股轻微的异样感,促使他无法逃避了。
「...我其实不是要说这些的。」像是战败的斗鸡,他觉得自己都垂头丧气了。「主上,您若要责罚,我也不会说话。这样子的口舌之祸...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主上虽因他的回答而怔住一会,但仍是缓和了起来。
「...你回答的也很好。」
「那不合礼法呀!」也许过于激动,他不由自主的咳了几声。「在契约上所言的...那不符合天规礼法,不容于朝廷。就算只是一个时辰,也都要让您延命...」
「但是,两个人比一个人强。」主上重复着他说过的话,但也没有嘲讽的意思,像是咀嚼那意味一般。「两个人比一个人强,是吧?你说得也很有意思。」
「主上,请您千万不能这样想。」
「有什么关系?...你从前也是不会说出这些话的呀。」
「那是...」
杨空便缄默了下来。
「那么,这个冬狩,永远不会发生。」主上的手覆盖住他,紧紧握了一握。少年时候,每当有所约定,总是这样宣誓的。「但是你要记得你所说的回答...无论如何,这个回答便是今晚的证据。」
他似乎是笑了,但也看不出来:「以相信这一个夜晚确实存在。你也曾经改变过...记住了,这是永远不能忘记的约定,就像约定里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假如你忘记了,那么今晚的我、这些事情,也都不在你记忆里了吧!──这便是你我的约定。」
杨空也就笑了。
主上和他有了这样的约定,约定在那一个冬狩,那一个冬狩,两人都要活下来,因为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这样孩子气的话,也确确实实是个约定呀,永远不该忘记的约定。
即使笑中怆然,然而,他能够感到温暖。即使已经错失,但是确实发生过的。确实无法弥补,但此刻让他感受到了,这一切也不是虚假。
似乎到这时候,那悠悠不变的香烟,也才催出他的泪水来。
隔阂也就要慢慢融开了。
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把秘密放在心底。
「...主上。」
「那一年,您为什么让我改姓?」
──终于问了出来。
这积压许久,无法对人说出的事情...被张泽丹说出,便觉得伤口的疮疤丑陋不堪。他无法再承受下去,即便明日受死,也无法承受到那个时候。
主上却不惊讶,只是温和而淡然:「你还是问了。我一直在想,你从来都不问,连对自己的事情,也不闻不问。」
「以你早能猜到,确实是利益的抉择。」
杨空就等着这一句话。
原本以为听到的时候,内心会有多么悲痛、失落、感伤...那些被背叛、被牺牲的壮烈情绪,然而此刻听到主上亲口说出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这回不是猜测,再也不是猜测,没有提心吊胆。
他忽然明白了。
在这一刻,无论答案是什么,心头的重担都已经解下。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只要我还在,你就会比其它人得宠...到时就算我不在了,凭着这些年来所建立的,你也该屹立不倒。若要下一步棋,你就是最好的人选。只要你离开孟家,回到杨家,两家关系都有调整,挫孟家锐气、扶助杨家成长,也同时制衡郭家。」
「世家之间动荡不安,会为朝廷带来许多纷扰。这是当时最简便、也最好的作法...所以利用这一步棋,也渐渐安定了当时的局面。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凡是牵扯到利益关系,就比什么都还有效...」
主上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不安的神情,没有任何心虚之态。相反的,他看起来泰然而诚恳。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直率反而让杨空舒坦。
那样久远的事情了。
说了开来,反而没有心结,也更没有怨怒。
「...但是,就算不为了那个,让你回到杨姓,也比较好。」
他愣了一愣。
「你原来的名字不好。」
主上说到这里,彷佛露出少年般的笑。
「...名字不好吗?」
「原来的名字和乳名都不好。」
「乳名也是...」
「孟空和孟南都不好。梦去了便空,一场空梦无从留;梦睡在南柯之下,醒来仍然是空...都是一晃眼便沧海桑田,什么都得不到的寓意呀。」
杨空傻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也就更没有悲怆。执着了许久的这一件事,即使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利益,但却不觉得冰冷;更且,还有从未想过的,也暌违已久的呀!...
主上还弄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开怀,他已经缩起了身子,在被里闷笑起来,还惹得主上去掀开被子,怕他闷着了。被子掀开,才知道他抱着肚子,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就是这样印象中的,就只是少年的执着啊!
多少年的猜忌,都比不上这一番话了...

【十六】
张泽丹还在廊上等他。
也许他知道张泽丹不会走,也许他只是想碰运气,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对这条小径熟路,无论如何,他又走在这个长廊的时候,张泽丹正等着他。
看见张泽丹,杨空居然也一时默默无言。
张泽丹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他是在此耗去一个夜晚的...不,就算只是一个梦,他也是费尽心思的。但是此时,也什么都不必说了。他看着张泽丹,两人沉默许久,然而什么都能明白。
他不那样迷惘了,张泽丹也不那样坚持了。
「我还是什么也没做到。」
「你做了很多。」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是这样子的吧?」
「也不能这样说。」他停顿一会,笑了,这样似乎也压住了心里的恐惧。「至少已经做过了,就不能说什么也没做。已经发生过的,就不能说什么也没发生...至少,我们都还在这里。」
「但不会永远在的。」
「这一切也是没有办法的...」
张泽丹不再哭泣了,那样坚毅的眼睛,像是被打磨得璀璨的宝石,在黑夜里闪着。他只觉得心头一股热血,在这一瞬间,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他们曾经一同经历,那些懵懂无知的时候,到现在互相扶持...这以性命相交的好友,他是否辜负了他?
「你终究因那怜悯心而死了!」张泽丹话里悔恨,「虽我早已知道,对女子的心思将牵累你的命运...我早已知道,却没能为你做些什么。并不是无迹可循的!」
「──明清!」
他也叫唤出了他的乳名,自从少年时代,就不再被提起的名字,往往是长辈的期许,也是孩子对自己的第一个认识。「既然是明清,你也应该要看破这些俗事的...为了不可言之故而溅血的菩萨,年年都有,只不过今年轮到我罢了。」
「我们都还在这里,这样就够了。」
杨空拉着他的手,像是要他相信什么,但张泽丹如此倔强,也不搭理。杨空这才慌张起来了,与其说是慌张,还不如说不舍吧!就只为了这些将与他别离的人们,杨空走上前去,拥抱住他。
「你真的做了很多...我知道,我只剩下你了。」
「在这宫中,也只有我们是互相依靠...」
「从小我们便有约定,我们要互相扶持的呀。」
「但是,明清,这不会长久的──即使我不被处死,也不会长久。我们终究会别离!有一天,也许你我会被调派远方,牵挛乖隔,各不得见。」
「就算我们一直都在这里,可是宫廷里的纷纷扰扰,时事每变,相同的景象又能维持多久?终究是会分开的呀!不要说得那么远,只待到你我娶妻,有了家庭,也就无法深夜畅谈饮酒,无法四处溜达,什么也不顾忌...」
「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在这个地方,必得战战兢兢,谁也难料...谁也难料下一步,会有什么事。」
一想到是最后一次向无所拘束的老友唠叨了,他不禁更搂紧了张泽丹。「你要保重自己。」
说到这里,能感受到张泽丹的肩膀微微颤动,虽然是要安慰人的,但他说着说着,竟也哽咽了起来。
「──这些都不是永远的。」
「只是...只是,我早些不在了而已。」
张泽丹张开手臂,紧紧回抱住他。他一时气窒,却没有推开,感到张泽丹哭泣了起来,那样静默的抽动,几乎没有声音,但更使人心酸。杨空不记得上一次看到他哭是什么时候了,但是,一定是很久以前吧。
他们都还是孩子,在重重院落间追逐的时候。
一定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吧!因为,张泽丹说过他害怕见人家哭,自己也不喜欢哭的。可是在这短短的梦中,他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到他的眼泪...
他也仍记得,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张泽丹就很倔强了。明明是点点头,同意长辈说法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却要坚持己见,弄得好几餐都没办法吃饭。
「别哭啊,明清...」
虽是这么说,但他自己也无法克制。直到此时,越发知道众人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死去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会害怕自己被遗忘,害怕自己熟悉的人事,也会慢慢崩解,最后终于什么也不剩了。
死亡就是要让时间遗忘,但是他能知道,至少还会有人记住他,在这些人还在世的时候,他就不会消失。而他所熟悉的都不在时,一个影子也没有必要留下了。
这和他不久前担心的不一样了,可是仍然害怕。
他仍然怕死。
怕得一不控制住,全身就要颤抖。
但是,至少他现在觉得,没有办法抗拒的,终究都要面对...
杨空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平静下来,才能想起了许多事情,才能用仍带着鼻音的声音向好友说话:「...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在这时候,他恍惚想起了那人说话时候的神态。那个人要说一个故事,但却与他定下了约定...
最后还是被背弃了。
那也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的事是如此多...
「这几天牢中所发生的,我所做的这些梦...全部都告诉你。这也只是一个故事罢了,既不曲折,也不离奇...只是,我还是有那么一点悔恨...」
也许,这原本可以改变。也许,原本这个梦...不管这是不是梦,也许天意让他来到这里,是要让他改变的。但是,他似也亲手促成了这一切──若没有促成这一切,又何来的开始?
天意似乎给过他什么选择,为他铺过什么道路,但那参杂在交错的夜晚之间,在他的莽撞之间迷失而过,以致于谁也厘不清楚了...也许,终究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只是,也只有这三夜之梦...
「而这作为梦里的信物,也要交与你了。」
在发冷的手之间,温润的凤胎不感到冰寒。
但是,心头乱纷纷之间,他突然的想到:这凤胎,本来不是他所认为的凤胎。
璞在山石之间,静静吸收千百精华,沈睡了那么久、那么久,没有任何事物打扰,直到有一天,被工匠挖掘出来,费尽心血将其剖开,打造、磨亮、雕凿,才成就这闭眼安睡,永远不醒的凤胎。
凤胎本来也是璞。本来是璞,不是凤胎,说不上是玉,更不是遨翔九天的凤凰,只是一块沈睡的璞,隐晦没有光彩。巧匠所成的凤胎多么令人赞叹,可是他曾是一块璞,或许也从未想要成为一块被人磨蹭在指掌的美玉...而凤凰、凤胎那些赞美之词,对山石间的璞来说,又何尝不是被安上的虚名罢了!
虽然想到这些,但也只是恍惚了一下。杨空只顿了一顿,继续说道:
「鸾凤呈祥,绝不会再有朱砂令的事发生...」

【十七】
而那确实的早晨也会到来。
牢房里幽湿阴冷,一早的天光也从高处洒落下来,曾经注目良久的,那些尘埃与光之间,彼此互动,互相缠绵的景象,也是一样。确实是笼子里的光景。
也是最后一个早晨。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和之前一样,并不会因为要发生什么,就有所变动。不会因为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世间就要重新编排什么。
杨空醒来的时候,没有梦中那般惊慌,他平静,甚至安宁了。他甚至觉得精神爽利起来,比平常更痛快的清洗,还将头发打湿,弄得整整齐齐。
这三天来,他第一次清洗罢,便不再将外衣穿上。
既厚重、又已经潮闷的外衣一离开身上,就再也不是负担了。只着素白的里衣,沾了水的头发也披散在后,他盘腿坐在石床之上,觉得格外清爽。
他也不再闭上眼睛。
无论愿不愿意,这儿都是他所待了三天的地方,就在这儿,他也有了本来不可能发生的奇遇...想到这儿,似乎也就对地下的囚室产生一股眷恋了。他环顾四周,从那每每盼望着的铁门窗条,到漆黑如夜的墙、地板,抬头瞇起眼睛,才能在尘光中看见的小窗:那对他而言的天空,其实也是某个人可能经过的脚边。
杨空安安静静坐在石床上。
在这床上,他睡了三个夜晚,而原本冷硬的石床,如今也不觉得刺骨难当了。他的手轻轻摸索着,不自觉掀开破席,想要感受其下的清凉。...是了,这几天睡着,虽然已是阴寒气重,但他总是将手碰触在这宛如溪底的床面上。
那里有个微微的疙瘩,像溪中的鹅卵石一样。
也许就是这静静镶嵌在不起眼之处的小石头,带他在夜里跨越了藩篱,来到他所没想过的地方、发生那些事情。如果他还有一个晚上,会不会再度过这条溪流,去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呢?如果会,那么,他又会看见哪一晚的月亮?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他迷迷的出神了起来,只是在那里等待。
过午行刑,那么,前来带领的人也应该要到了。还能够让他睡上好好的一觉,也是意想不到的。但也幸是如此,梦才没有打断...那是梦吗?总之,他能够不在满足之前,就被强制的带回这个现世来,是令人感恩,也再没有什么缺憾的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时半刻,那门又是轰隆如雷,却是缓雷慢慢折磨一般的开启了。
进来的却不是法部的官人,也不是昨夜的行判。当然,他也不期望能见到张泽丹,甚或是其它人...理狱官低着头,他只看见那操劳而敬畏的侧脸隐在门后。
小官捧着精工的银盘,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站定了──当然,那也不是要给他的最后一顿膳食。这样的银盘,是在牢里也见不到的。
「凤郎殿。」
「嗳。竟然是桂殿亲自来引我吗...」
「凤郎殿,时辰已经近了。」
桂令抬起头来,在少年明亮的眼睛之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双乌黑而亮,却不会去刺探他心思的眼睛。那些都属实的话...不,无论是否属实,他确实想起了他们一起穿越天女回廊的时候,想起了桂令对他的关怀话语。
而此时,少年的情感也没有变。
仍然是真挚的...
「但是,我以为是要换上囚袍的。」
「您原本没有任何罪名,囚袍这样的东西...」
这是与亲近的人才说出的辩解之词。
桂令也许察觉了,便又垂着眼,不再说了。
在他盘中所呈的,是折迭得整齐的外挂,那样的质料奢靡而少有,图样繁复华美,即使这样远远的看着,也知道必然做工精细。那上头一行一行的白鹤,斜斜的飞上天去了,飞上祥云里去,而祥云也是光彩流呈,恍若真光。
「是从东国来的羽鹤织锦。主上念您夜里穿着单薄,好几天前就命人裁制了,一针一线都要精细,马虎不得,就怕哪里出了差错...直到昨夜才好,终于送到您这儿了。」
「啊...」
杨空愣住了好一会,才想起了那夜的事情。那果然不是虚假啊!无论是那晚的他,或者主上所说过的话。想要笑一笑就带过,却没办法牵动嘴角,于是他看起来就更恍惚而冷淡了。
「在此同时,主上也赐予了送行酒。」
盘里的白脂酒瓶光洁而亮。
他一言不发看着,那小巧圆润的酒瓶。里头所盛装的,透过那近乎透明的瓶身,也露出微微的血色,然而更为璀璨,更像宝石一样发光。
玉琼如血。
也使人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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