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三宵————铁小小
铁小小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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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地方,那些人家上工之前,也许都扒完了半碗白饭,这样的尘光才要从窗里透过。也许妇人习惯在这时候推开窗户,卷起粗布的窄袖,吆喝一家大小,院落里的一天才热闹了起来。
阡陌水色之间,男人们从凉爽的时候就赤脚踏入田中,直到日正当中,汗水都从颈背手臂滚落,又咸又黏。直到偷了闲,才坐在坚实发烫的田埂上,拆开草叶捏住的糯米饼,即使曝晒日头也不会发臭的饼没有馅,偶尔才会发现一些细碎的干肉条或菜豆。
小女孩头发很稀疏柔软,勉强扎成小小的发辫,有的太短、太轻而落在细嫩却黝黑的脸面上。她蹲在松软的泥土上,用枝条和同伴画图玩耍,有时候阿姨姊姊会过来给换掉脏污的裤子,比她年纪更小的弟弟用布条和她捆在一块。待在树荫下,偶而抬起头来看忙碌的地方,金光耀眼而使得她瞇起眼睛...
──但这终究,终究只是想象。
因为不曾经历,那些更多的事情,他也就无法描绘出来了。
杨空只恍神了一会,很快的体认到:他此刻便在这里,在这牢中、宫殿下、京城里。无论怎么想,那么多事,有经历的、没经历的,终究他还是他。他是一个官家子弟,是习惯了京城宫廷的杨空,他在这里长大,这件事就算今天不在牢里,也不会改变。
炎热的时候,竹帘都放了一排廊下,阳光只有一丝一丝打在娉婷的罗衫,侍女在旁摇搧清凉扇,水晶盘里盛装饱满的葡萄,院中的荷花开满了一池亭亭艳艳。就到白雪三尺,也是皮靴貂袍,香团暖手,更有东国的鹿林席铺设开来,人卧尽没其中,自暖而芬芳。
只要没有天大变动,劳苦的生活,他永远也不会体验到。在案桌上时,他从来不会想到这点,也许是那个时候,就会刻意的忽略了吧。
有些事情做来,就算处理得当,心里也不是一直都很顺畅。从前没有想得深入,是怕一旦影响了心情,觉得政务也就做不下去了,案桌也就待得不心安理得了,他才一直装得麻木不仁。
但在这里,没有了官阶地位,面前没有堆着卷宗,反而能够放下心来了。
早在什么时候──那么久以前,他还很年少、很年少──他这是真正相信,就是在朝廷那些人也有轻狂的时候,他们也会有人如此隐约悸动过。主上是一定有的,少年的玩伴总有一段时间,似可以心灵相通...他相信东宫的时候,主上也想过。
他心里隐约知道,方才那些想法,假装自己了解百姓的生活...不过是达官贵人的做作罢了。即使案桌上是他唯一可以自夸的,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百姓,为了万民生计而做的事情...但事实是,他并不了解他们。
杨空不是没有见过城外辛勤劳作的人民,但即使是同一片水田,他们看待的眼光都不一样。他生活在衣食无忧的地方,人民用血汗换下一餐,他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
自认为恤民的政策施行、认定事情有对错之分而施以惩处、秋税春赋的征收变动、乃至造桥铺路治水,有很多事情本意都是好的,但也许时机不对、没有听取适当的意见、甚至计划本身就有错误...策略这些的大多是上层官人,官人又多出自世家,受高尚的教养、有优渥的环境。
但这些坐在最上位、有权拟定策略的人们,有时却只相信书上记载、自己所想象的理论,而罔顾可以看见的实情。即使是掌管兵部铺道的泽地令侯,也大概一辈子都没亲眼见过洪水爆发,高墙坍塌的模样。
就因为如此,广门河提防增盖的命令一发下去,才会让当地百姓怨声四起吧!此事沸扬了好一阵子,民间上书请求清理河渠淤泥,却传闻泽地令侯不肯承认策令失误,拉不下面子,拖迟了许久,还是上头插手,这才勉强动工。
百姓对官员的怨怼之声,也都是有来由的。
在朝中,并不只是埋首于案桌之前,就可以让民生一切安泰...
杨空闭上眼睛,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想了许多,他静静坐在那儿,在黑暗之中,觉得有些疲累。身体并不疲累,心里有些疲累。但是,也许是好事吧,全部想完之后,脑袋空了下来,他并不太沮丧。
因为他发现了这些。
如果走出这里,他会试着做一些事,他想起活下去的意念,此时又加深了一层。不是什么改革,只是有些事情,明明身边的每个人都曾经注意到,却因为害怕什么,而去忽略...他相信是如此。
以前也不感到如何,直到有闲时间去理清,才觉得可惜起来。
他要活下去,这是一个意念。虽然知道到这样境地,许多事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但是,尽管如此...杨空轻轻触碰着唇角,彷佛睡着的梦呓,又像是在思考。他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笑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有了一个隐没的微笑。
尽管如此,他也对得起自己了。

【十一】
那姑娘从外头走进来的时候,还低垂着头,她披了一件素面的外出大挂,但仍露出了长长的流云水袖,头上的飞仙髻缀了两边象牙簪子,流苏玉珠垂下耳鬓之间,与悬挂的玉佩相呼,叮咚作响。虽是一身华贵,神态却显得局促不安,彷佛刚出嫁的少女到哪儿都慌慌张张。
门关起来了,侍女在墙角边安安静静的垂首站着,主从两人都怯嫩得无法说话一般,侍女不知道是对主子来访的这件事还是对这个地方害怕,或者对他这个囚犯也感到害怕吧?无论如何,看得出交迭的手僵直着,也不敢稍微往这里瞄上一眼。
杨空自然是吃惊又困惑的,还是迎上前去,正要发问,她抬起头来,像受婆家欺侮的妹妹见了兄长那样,忽然热泪盈眶了。杨空全无准备,不知如何是好,虽然时序不对,但安慰的话已经先说出来了:「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先别哭了...」
如果是在宫中,杨空会一边说好听的话、一边适时的递上绢帕。但他伸手摸入怀中,竟没在熟悉的位置摸着绢帕,就有些愣了,又不敢潜越礼数,用袖子替对方擦掉眼泪,一时之间,竟也只能愣愣的站在那儿。
「...凤郎殿!」
姑娘叫了他一声,又哽咽了起来。
「处在深宫,直到昨天,来访的侍人漏了口风...否则我也会被蒙在鼓里吧!事情都演变到这样的地步...──如果我早点知道,如果我以前多问一点...不,说什么也无法弥补过错了!虽然与您相交不深,但您在我入宫时多番关照,帮我化解了事情,我是一直记得的...今天怎会如此呢!...」
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却过于悲愤,而难以表达得清楚。杨空虽然听不出她要说什么,那情绪感染到他身上了,也不自觉的忧急起来,但仍不打断她的话。
又听了一会,觉得没有头绪,才忍不住开口:「您放宽心来,还是从头说起。」杨空将暖毯铺了开来,让她坐在石床上。「不管什么样的针线活,总也要从第一针绣起。朱砂殿,这是您说过的话...」
年轻妃子坐在铺好的石床上,垂着头,像小女孩一样的绞着裙襬,过了好半晌,这才慢慢平稳了气息。她感叹似的轻声说道:「...难得那么久了,您还记得。」
杨空笑道:「我所做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您也是都念念挂怀至今了。」朱砂妃没应声,不过勉强笑了笑。
他正色起来,转回正题上:「您来这里的事,主上他...」才刚说到,朱砂妃缩起了肩膀,在厚重的外挂下看不清楚,但似乎在忍住颤抖,她两手紧紧交握,低声道:「自然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的。主上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杨空默不作声,这是必然的答案,他早就猜到了。朱砂妃和他也无亲缘,嫔妃们本就不该涉足这样的地方,更何况背着主上,万一被揭发开来,不堪设想。
欺君上到死罪,更甚者,两人会被指责更重的...杨空不愿想象了。朱砂妃也一定担心这一层,才会让侍女待在里头。可是不管怎么说,如果真的论罪下来,这样的证人连缓刑都有困难。
这一番探望,在牢中的危难不定又加了一重。
但看到她极力忍住害怕的模样,杨空也无法指责她。朱砂妃自己也是背负危险,有所觉悟才前来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不得不当面对他说的吧?
「...凤郎殿,您知道,当朝郭家和我娘家有亲缘。」等到杨空颔首,她才继续说,但显得不安:「郭上丞殿,我也叫他一声舅舅。」
「我们是远房,本来没什么关系,入宫以后,才有些来往。偶尔郭家会有人来后宫探望我...表姊妹们年纪相近,有人说话,我也很高兴。」她说到这儿,蹙起了黛粉细描的远山眉。「我在宫里又多了亲属,受到好处,也想讨好人家...」
「从前娘家也没说过,直到姊妹闲话聊起,才知道郭家是先王最后策封的珠玉门第。这事情宫里人知道的不多...我猜想是主上登基以后,郭家不比当时繁荣,所以也不敢多作自夸。」
杨空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听说过珠玉门第,先王策封御号给几个喜爱的世家,这是君王的荣宠,历代以来常有。其中蓝家一向安分守己,不好争斗勇,蔡家人丁少,十几年来和郭、孟两家相斗,总是没办法占稳上风,现在也逐渐没落,还有一个华家,因为华中丞的缘故,京城里是一个人也不剩下了。
也许因为这些珠玉门第,在玉座换了主人之后,现在看来零零落落,也就没人在意了,毕竟都已是先王时代的事。不过他不知道,即使郭家也受到策封,那又如何?
「刚开始,也没什么...后来才听说了朱砂令。」
朱砂妃顿了一顿,怕他误想了,又补充:「是双石朱砂。」
听到她说朱砂令,杨空还愣住了,觉得十分熟悉。他确实有印象,但一时却感到古怪...是了,那梦中的牌令。既是梦中,忽然听人说起,自然会觉得怪了。
起初被他当成石头的牌令,的确有朱砂两字。他曾握在手心,还能想起大略的样子...
「听说是玉珊瑚磨成的,还有红沙穗,十分小巧。」
说到这里,杨空第一个却是恍惚想到,原来那是玉珊瑚,难怪如此冰凉,一时也摸不出是什么质地来。她却以为杨空听说过这传闻,慌慌张张了起来。
「啊,原来您听说过吗...」朱砂妃掩着脸,彷佛要哭出来了。「──可是,左从都令殿将牌令交给我时,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个怎么样的东西!...只听姊妹们说过,先王御赐珠玉门第的宝物,郭家在好几年前就丢失了...」
「朱砂殿,您冷静些。」
虽然这么说,可是此刻的杨空比她还要不知所措吧!他清清楚楚听到,是张泽丹──张泽丹将牌令交给了朱砂妃。
和那梦中...是巧合吗?但那样,那是不可能的...他感到混乱。
「我只是想到,如果把牌令交还回去,物归原主...舅舅他们会有多开心啊!...我这侄女也算报答了关照的恩情...」她哽咽着难以说话,杨空将她的手轻轻拿开,她却已泪流满面:「可是,却把凤郎殿您害到这种境地...」
「不,等等。」杨空无法等待了,忍不住问道:「您方才提到左从都令,请告诉我...」他的声音居然干涩起来,语气也显得急躁,别说对待女性,平常说话也极少会有的,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但此刻已无暇顾及了。
朱砂妃睁着泪眼,傻愣愣的望着他,珍珠般的泪水流下来,把宫女精心调好的桃花妆画出了两道淡痕。她过一会才理解了杨空的意思,又觉得自己失态,侍女应该是被嘱咐不许妄动的,还偷偷抬着眼、犹疑要不要过来的时候,她已自己掏出手绢,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面妆都擦得花了。
杨空等待着她开口。
「那天很晚...我记不清楚,大约是五天前了。」
朱砂妃在时间上迟疑了一下,又断断续续的说道:「平常时候已经就寝了,那天是玉颖殿来和我说话,留到很晚,才没睡的...忽然起了骚动。其实,要怎么说...」
「偲元殿院里的秋华,在廊上撞见了左从都令殿,看起来就是不知道路...他拐进了照霞九曲廊。秋华见过他,没有立即喊公公过来...问他从哪里来的,说从穿花院来。」
「...那时没人相信他说的话,穿花院那儿的通道,根本没有外人知道。可是偲元殿问了种种细节,却都回答得出来。因为是穿花院来的,又是熟面孔...左从都令殿没有恶意,便也不为难他。」
「不过,却让小喜看到...众人就怕这小家伙嘴巴关不住,后来,也真的有些谣言...虽然在后宫都不甚清楚,但应该是平息了。」朱砂妃似乎觉得过于琐碎,思索一会,便直接跳到后头去了:「左从都令殿却要来见我,让我吓了一跳。」
「他说要归还东西给我,用绢帕包着,但近来没丢过什么,所以更感到疑惑...我拆了开来,虽然从未见过,却马上知道那就是姊妹说过的朱砂令。...那确实是十分别致,也难怪称作宝物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大概朱砂与主上赐我的封号相近,左从都令殿误打误撞,也就送到我这儿来了。我因为想到可以秘密还给郭家,也不想让外人知道丢失御赐宝物这样的羞事...拜谢以后,就收下了。」她又喃喃地道:「似乎以为是前年主上所赐的行酒令。我是有那样事物,但因为太珍贵了,反而不敢拿出来呢...御赐的雅名当然是不能随便说的。众人都说,我当时刚进宫中,只因恰巧出席了宴会,就沾了容华殿的光,得到赏赐,真是幸运得叫人嫉妒啊...」
朱砂妃恍惚了一会,杨空并不催她,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然后她回过神来,却对这个话题感到疲倦了,闷声道:「...是先王所赐的事物,我也不敢怠慢。隔日便托了理由出去,亲自把牌令送回去了...还是舅舅亲自来见我。...我不久前才去给守明上过香,知道家里都很丧痛。」
「见到舅舅如此高兴,我虽与他不亲近,但想到年纪那么大的人了,还要把持这么一家的事务,担子必定很重。在这时候,意外得回了御赐的宝物,也是喜事一件,我心里也感到欢喜...」
到了这儿,她彷佛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抑郁的坐着。
杨空虽然心里纷乱,但判断还清楚,知道最重要的地方还没说出来。别说张泽丹那边,听朱砂妃这么说道,那也不只是先王御赐的玩物,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耐心等着她解释。
可是,她却以为他知道了,而略过最重要的部分。朱砂妃似乎又伤心了起来,以手掩面,喃喃唤着什么,他只听得片段:「...我却不知道,那是朱砂令!...是先王所赐的朱砂令!...」
她哽咽着他听不懂的事,反反复覆是朱砂令三字。这更让他心乱如麻,结不解开,他自己也还哽着那个疑惑──这疑惑像滚雪球无法收拾,他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了,再怎么想,也都觉得过于巧合...
让人感到害怕。
犹如一口痰卡住了心窍,杨空觉得烦闷难当。他觉得如果不说些话,不立即解开这个疑惑,就会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说不定因为痰迷心窍,很快会气闷而死了吧!
「...朱砂殿!」
在他叫唤的一瞬间,同时也有许多声音,妃子呼唤他、侍女呼唤主人、狱卒呼唤妃子,沉重的铁门轰轰开启,把这一切都掩盖过了。走廊的光忽然更甚的照进这囚室里来,他已经习惯了,朱砂妃却要茫然的瞇起眼睛,众人彼此环顾相望。
狱卒在门边着急的低喊:「行判就要来了!...夫人,您快走吧!如果被人看见了,不知道有多大的麻烦!」侍女听见也慌张的搀扶主人起身,这个消息和光照进来一样突然,朱砂妃还想和他说些什么,但也许顾忌到狱卒在场,他什么也无法辨认。
「我对不起您。」
朱砂妃忽然朝他深深一拜,眼泪断线一般又滚落下来,这地面如此冰冷,落了连一点痕印也没有。他一片混乱,已傻得什么都不能说了。
他们要她不能说话,门已经开了,这牢里不好听见女人的声音。但杨空睁大眼睛望着她,无法追上前去,在那柔弱的姑娘不情愿离开之际,也只能认出胭脂红的嘴唇不断张合,着魔般的不断诉说:
朱砂令!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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