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三宵————铁小小
铁小小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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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家之间,再也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只要除去一个杨凤郎,对于孟杨两家都有莫大损伤,一石二鸟。你在宫里出尽锋头,郭家自然想把你拔下,不但打压了两个对手,也为子孙铺好道路...」
虽是在为他说话,但杨空却不知怎么,默然起来了。
「即便是君王,也不能违抗已落的国印。」
从刚刚到现在,主上彷佛都是一个人在唱独角。他现在才忽然发现,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主上有这么多的话可以说,而他丝毫没有附和答腔的。私底下,是没有这样的事的,他们总是一来一往...
他也未看过主上忽地激昂、冷淡,而又神伤的模样。
「太平王治,国印竟被滥用至此!」主上没察觉到他的心思,惨恻的笑了。「无论如何,只要郭家不谋逆,我都无法拿他们怎样。更别说先王所赐的...这是一个烂摊子呀!」
「我不想让你死。」
于是他看着主上,神情却恍惚。
「──但我也不能拒绝。」
主上看他的眼神是有着很深的感情,他都感受到,也知道,他们是还有过那一段岁月...他当然记得一清二楚,主上也没有忘记。可是在少年玩伴之外,主上也是国君。
朝廷给他背负了这么多的压力,这许多年来,这许许多多的事...每一个都要冷漠,尤其是最高的人,谁又能触碰到、给予什么呢?有很多事情,不再像当年一样了。
他们一同念书,背诵古往今来圣贤所言、英雄所做,那些战争种种,把书本都搬到了桌上,对面的人也看不见了,只有朗朗的念书声,洗笔的水缸可以养莲花,墨水染黑过他们的袖衫;他们也一同骑射,换上新裁制的轻裘装、武纱帽,跨上骏马,追逐山间的野鹿白兔,躲开跟随的侍从,搭架生火,弄得一鼻子灰,烤焦的兔肉嚼起来却香;互相戏耍,从小桥被推落至宫池中时,可以像泅泳溪流一样,在五色锦锂窜逃身边之际,还能开怀大笑。
但是,不再像当年了。
不再像当年,只要兴致来了,便可以点满宫殿的蜡烛,灯火整夜不熄、丝竹整夜不断,其中高歌论俗事做荒唐曲,将所有的昙花照上层层乌纱,在那白日一齐掀开、夜昙芬芳齐放齐凋,或把绫罗绸缎铺满地板、绵延不绝,私自到茶馆听人说书,在街角凑热闹、看流氓吆喝着聚赌...
这些事情,直到今日,都是天差地远了。
那些少年的轻狂,少年的情感,是不能留到长大的。
早已没有当年的东宫,也没有当年的孟空了!
「郭家频频来催,刚才还在考虑,是再拖延上几天...我也在想,如果你今晚来了,一切也是冥冥中有意。」
「若这是天意,我便不再犹豫,怕是失了时机。」主上的语气和缓下来,彷佛在劝慰他,也像是劝慰自己。「只要落了这个印,明日你便会入牢,顺了郭家的意。...但是我先告诉你了,你就莫要害怕。」
主上那样的神情,令他心悸了。
那样悲痛与其它的...无法言说,主上真心诚意。
杨空能够感受到,感受到眼前的君王...这个从小长大的玩伴,把他当作亲兄弟、甚至是晚辈一般的爱抚亲近,他们之间的确是牢不可破。那一层感情确实坚韧无比。
那样的感情,到了百般滋味交杂的此时,忽然让他内心纠结了。
「你不会受到委屈,没人能够为难你。明天夜里,应郭家的要求,我就会带着郭儒去见你...到时你别要慌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情,装作你病还未愈。不要多说话,一切我帮你应付,更不要惹恼了郭儒,他已是久居官场的老狐狸。」
「你一定要安静,我会替你争取时间。」
「就算是三天四天都在牢里,但只要暂时拖延了,郭家也拿你没办法...我会设法救你出去。在此之前,千万沈得住气。」
主上的话缓了下来。
「如果没有办法,至少,我还能找替身替你。虽然这不容易,但只要有几天的时间,办什么事,总要有时间拖磨...」
杨空听着,彷佛什么被哽住了,什么也没有说。
「虽然从此不能在宫中行走,不、甚至是京城,你都不能露面,但是,至少不会死。」主上只手掩住了脸,声音模糊而不清。杨空不忍看那模样,也许也是茫然的疲累,他闭上了眼睛,耳里只听得主上说道:「至少你不会死...只要你活着,一切都还能商量...」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让你死的。」
不是确保他不会死,而是不想让他死;其中微妙的差异,实在难以言喻,但牵涉到他所不愿多想、也不能多管的事,那就也无关紧要了。此刻不是不说话,而是他无法说话了。
主上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主上试图救他,那些事...他现在亲耳听见。可是,他也似乎全盘了解。融会了这一切之后,他怎么能开口,他也无法开口...终究那个夜晚,都已经错失过去。
他想到那个夜晚,面容憔悴的主上来到牢中。那一夜他困惑,因为无知而困惑,然而,在顾虑自身的时候,他却没考虑过主上。主上也是因为无助而困惑的吧!那是当然的,因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那时之于他,也许一切尚未出现。
但现下知道了这些,竟不是感到愤怒或悔恨,杨空在黑暗里,只感到极淡的忧愁。
什么都没有,那样浅薄的忧愁。
他知道了这一切,他创造了这一切,他受困于这一切...但是现在,居然都无关紧要了。想通了,明白了,便也觉得那本是无法改变的。也许不是他改变了他的遭遇,而是这个遭遇注定要让他改变...
也什么都不用想了。
那些交错的...都恍惚起来,全部都不是真的了。他模模糊糊唤了一声主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从前和东宫之间一样,没有太多的礼节了,他仰着头,彷佛自言自语地道:「我真的累了吧...」
恍惚之间,也感到温暖覆上了他的手。
那是东宫的手。
是啊,东宫本就不畏天寒,即使是深冬时候,也还有那一双手是暖的,有时候冷起来了,也毫无防备,年长数岁的东宫会像是兄长或母亲一样,将他的手覆住,为他驱寒。
那样的时候啊...

【十五】
这样恍惚如梦了多久,杨空自己也不晓得。
不想睁开眼睛。一旦醒来,就会回到牢里,而且,那也会是最后一个清晨了...就只是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想动,但却无法承受最后一天来临的心悸,闭起的眼也微微颤动。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在这同时,却也能感受到有人轻拍他的背部,呼唤他的名字。他听见了声音,安抚着他,让他不要担心可怕的事情。
「...杨空。」
那是主上的声音。
「如果做了恶梦,就醒来吧...」
他还是怀疑这只是幻觉。但却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已经感觉得到,连肩膀都在颤抖。害怕什么呢?得知要处死刑的时候,也都没有这么害怕,还是那死亡的预感,现在才真的来到他身上?
杨空慢慢睁开眼睛,眼帘颤动得厉害,似乎就要落下泪来了。
这是真的。他醒来了,他还在正寝之中...还有人陪在他身边。他躺在玉褟上,主上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正看顾着他。身上披盖着轻暖的蚕丝被子,玉褟上的屏幕垂盖下来,彷佛云雾一样的纱。
他看过玉褟无数次,但从未像现在这样看过。原来从里面往外看,纱幕放下来,会是这个样子的,一切都如在水中,朦胧飘摇。
刚醒来的时候,神智都不清醒,他还在那里发着愣,也无法答话。只是想些没有关系的事,然后看着主上坐在旁边,他忽然想到病在床上的那些时候;累了,不想说话,也总会有人待在身边,直到他快要困去,才会离开。
病着的时候,总会有人怕他无聊,陪在身旁。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挥手,就会有参汤、药茶、莲子粥...若微微的皱起眉头,那些从小宠溺他成习惯的人们,他也被宠溺成习惯的,就会在心照不宣之下,忘了大夫的交代,偷偷交递过几块糖糕。
「你没好好的休养,真的受不住了。」主上笑道:「刚才让我吓了一跳,怎么忽然就睡着了...也不能让你倒在椅子上,就先把你搬过来了。」他却没叫桂令或其它侍从进来,但浑沌的杨空也没想到:即使想到了,为了此刻的安适,想必也不会戳破罢。
「...──您可以叫醒我。」
叫醒他,让他早点脱离这个恶梦。
杨空回过神来,却不自觉有点哽咽了。
此时他没有想到礼法,没有想到更多的事,心里还充斥着将死的恐惧。直到此时,他才能相信自己是怕死的,并不特立清高,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还会在此滞留?应该要回到牢里的。...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回去,那是真的。难道就是这样子的期盼,可以使他不回去吗?梦终究还是梦,还是会醒的,只是拖缓了时间吗?
甚或这又是梦中之梦呢?
他越想,就越显得疲惫与恐慌了。
似乎看见他的无助,主上伸过手来握住他的,他也没有挣扎。主上温言道:「怎么了?」就像看护病人一样。
「...我想到了死。我梦见,我将死去...那是如此真实。」他喃喃道:「我也会死去。我从未想过,至少在这个时候...但这是多么令人害怕的事啊。我好不容易想通了什么,发现还有许多没有做的事...」
「不,也许我就只是怕死亡本身,没有更多理由。我害怕我不在,害怕我消失。」
诉说出内心的恐慌,似乎能够减缓一些重担,但他也没有发现,这些心事,平常就算想到,也绝不会对人提起的。都是梦与梦的使然吧!
「可是,那只是恶梦。」
主上的神情柔和,甚至还有慈爱。「你在这里。到你要死的那一天,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根本不用担心那么多的...我说过了,不会让你死呀!」
杨空茫然眨了眨眼睛,只能应着:「嗯,我只是害怕。」那阴郁幽湿的地牢,究竟是真是假?那些人、那些发生的事,究竟哪些和他相关?他究竟是醒了、还是没有醒,如果真的要醒,他会醒在何时何地...
如果可以的话,多么希望醒在官邸、醒在一个没有任何事情、没有苦痛,只需要面对闲言闲语的地方啊!
「你今天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心事...」他似乎在咀嚼字词,心不在焉的开口:「...也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
他担心会醒在牢里,担心明日要上刑场,担心许多许多的事。但是这些,就算跟面前的主上说了,也是不能理解的。这些对主上而言,恍若没有发生一样...不,就算能够理解,他也不会说的。
一向是这样的。
「...你知道吗?杨空。」
主上看着他,这次却没有再为他的支吾其词而跟着回避了。
「你总是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便如同一记响雷,杨空睁大了眼睛,对望到主上幽黑的眼睛,一下子像是什么梗塞在喉,说不出话来。那是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寒星璀璨,如寒星照亮...幽幽的,却什么都可以照亮。
「...是吗?」
排解尴尬似的,他应了一声,随即沉默下来。良久,才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的啊...您这么一说...是啊,没有,什么也没有...」
从这儿往上望,只见主上低下头来俯视,那一双黑眼,便更分明了。「你自己不记得了,但你总是这样子说。从以前到现在,每次问你想些什么、要些什么,只要没有攸关正事,常常就会这个样子。」
「是这样的。」
杨空虚茫的笑了。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但这却已成为了他常挂在嘴上的话。他经常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他人吗?来搪塞那些他内心牵挂、不想说出口的事。或者,他一开始就认为他们不会懂得...
所以,说出来也是无用的。
是这样子吗?
「只要你这样说,旁人就不会再问你什么了。但是,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主上俯看着他,喟叹道:「你也许认为藏起来的都不是什么大事,你肯和他人一起分享案桌上的事,那些攸关天下的事...然而,你却不愿意说出你见到桃花盛开时,是为了什么样的喜悦而赞叹他。」
他似乎看见主上的忧伤,但那也只是错觉罢了,这样子对话,关心与被关心的...即使有羞愧也罢,这样的互爱,甚至如同兄弟、父子一般。和所谈到什么无关,和现况无关,让他莫名宽心了下来。
「...那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杨空思索一会,低声道:「也没有必要让人知道...没有人真心想要知道无关紧要的事,我也不能烦扰他们。原本许多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是真的要问我什么,只是,那是一种义务罢了...」
「你是如何断定旁人不想知道?」
「...我也没办法说。那是...」
「都是你所猜测的罢。」
「不,不是猜测。原本就有许多人,许多人是...」
「是怎么样?」
「...是虚伪的吧。」
杨空也惊讶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他默然下来,侧过头去。这是无法启齿的想法呀,居然说了出来...他就是害怕有这样的情形。他害怕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不应该的。所以,他管束自己的嘴巴。
「但如此作法,便连没有虚伪的人也排挤掉了。」
「而那些关心你的人,也是受到如此的对待...那不是你认为人心虚伪的关系吧?难道,你没有相信的人吗?」
「主上今天突然关心起我了。」
他涩然道:「但这些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我从没有发现这些...不就代表了我从未特别在意吗?这是本能所驱使的哪!否则,我也不想要...」
「不是的,那都是你所选的路。」
「不与人相交,不与人亲近,我以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要背负如此痛苦。众人都说玉座高高在上,无所不晓,但我也常猜不到你的心思。没有了国事的玉座,不在那上头,便看不透一个人的心思...这样的君王,还能说是明镜吗?」
「是明镜呀!但是,明镜不是只照人心的。」杨空只能道:「您确实把经书都给读通了...」
「尽管如此,我说得再多...」主上看着他的时候,彷佛孩童在看易碎的水晶摆饰一样,那么疼惜、又害怕他摔落一般。「你也是难以改正了。一辈子也无法让你坦率吧!」
他虽然心里动摇了,但仍是说:「假如这本是错误...」轻易的便否认了这些。
「──杨空啊。」
主上难得又唤了他的名字。
「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有一年的冬狩,依旧队伍壮大,浩浩荡荡,我们朝着穿云谷去。那儿受过先王的赞赏,冬天来了,白雪像是地上的汪洋...」
「你跟随在我身侧,然而遇着了灾难,山顶上的雪也都崩散。连坐骑也没有了,更看不见队伍的影子...我们困在山洞之间,进退不得。」
杨空听着,已知道这便是那百思不得其解的冬狩了。原来是主上说了故事,要他回答的。那么,他是说了什么?这样想起来,便觉得错乱,他现在在思索,他说过什么,以致于让牢里的他无所适从。
这样子,也就像织布上的经纬一样交叉。
他应该要说...
「你发现身上还有一份点心,却填不饱肚子...这个时候,你做了什么事?」
主上说完话,便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等着回答。
「我...」
他想发出声音来,也在这一瞬间,他朦胧的想到,如果照张泽丹所说,这便是一个契机吗?...契机又是什么呢?不管回答了什么,结果都不会有变吧!
主上在他面前,这让他恍惚了。
究竟是怎样的回答?
他脱口而出:「臣应当保住主上安危优先...」
「...但只是点心,也养不活一个人。那么,就要对分吧!两个人活一个时辰,比起一个人活两个时辰要好多了──两个人还可以一起想办法,如果能够得救,一定是这一个时辰所激发的努力而致的...」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话刚说完,连杨空自己都惊愕了。
这是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的回答,但却在不知不觉之间,从口中溜出来了。这样的回答,当然不是平常他会想到的...更不可能做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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