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三宵————铁小小
铁小小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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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就在那里。想要解我的疑惑,也只能到那里去...」
他停怔片刻,终于道:「无论如何,我都想见他。」
杨空已经起身。
「我什么也不管了──杨空,这一切都是会改变的!会改变的!」
似乎忍无可忍,张泽丹揪住他的袖子,叫了起来。这一句喊话短促而凄厉,彷佛夜枭啼叫,那呕心沥血的,几乎让杨空停下动作来了:但还是没有停下。
与其说张泽丹要挽留住人,还不如说是发自于痛到心里的不忍与悲怆,杨空什么也不知道,但确确实实是张泽丹自己的情绪让他说出这些话来的。
这些话原本也是不能说的,但即使说了,也挽留不住。
「你以为夜空挂的是什么?难道你不相信,他就是十一晚上的月亮!」
「之所以有朱砂令,确确实实是由你的手捡拾起来的。经由我──穿越了梦,来到朱砂妃手中──我也促成了这个机缘,是多么令人可恨的事!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就是你的生死!」
「既已铸成大错,再也不能犯下第二个了。」
「每一个契机在当下都不重要,可是,你不会知道...」
他没有回头,在幽暗的角落之中,传来张泽丹抑郁而不清,无法诉说更多...那些焦虑不安恐惧忧愁的感情,那嘶哑的声音,竟比任何女人的哭泣都要动魄惊心。
「...你连全尸都无法保住。」
杨空的脚步没有停顿。
他低头走在长廊,廊上幽幽,布满了暧昧的光影枝痕,彷佛珊瑚错综于海,清澈得浮现出来,偶有风吹过,便轻摆摇晃。无论是十一日或十四日的月亮,都能够洒上这么洁亮的光。

【十四】
「这是最后一沏。」
主上将茶注满小小的杯子,静静地道:「以后就不能再使用了。尽管是上好的珍品,终究也有他的寿命。」
茶在杯中清浅,已无任何颜色,像是白水。他尝了一口,也的确像是白水,但是咽下之后,却感到从喉咙里返折的辛辣,也有微微的苦味,那样淡薄的味道残留住了,久久不散。
「...您非常疲倦的样子。」
主上倒是坦率的颔首了。
杨空本来不是要说这些的。他本来想,来到这里,必须要弄清楚一些事情不可...只有在主上面前才问得清楚。可是现在真的来了,却又有一种心情,像是不忍心问出口。
主上一夕憔悴许多。
「是很讨厌的事。」
「但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主上坐回案桌的椅上,靠住背枕,似乎没有这样,他就想要直接倒下去了。「有些时候总是这样...得到实权以后,我仍常有这样的感觉,甚至比从前更甚了...明明掌握住最高的权力,理应是这样的,但却无法改变某些事情。」
「有许多事情,还是我无法更动的...」
杨空不发一语。
他兀自在想,应该说些什么...离开张泽丹的时候那么理直气壮,但是,他一定要说些什么。他已经知道了,这和前两夜都不一样。
「这些也没什么好说的。」
主上以为他是不知如何接话,大概也是这话题不能多谈,便不再说下去了。只道:「才病了几天,你的气色越来越不好了。」
「这样吗...」杨空回过神来,抚着脸颊。这才想到大病初愈,就又被关入牢里,不见天日,这才看起来越发苍白的。他含糊道:「主上疲惫,而我也病得重了。没人得以幸免。」
「若真是那样,就别半夜出来吹风了!」主上话里有责难之意。「好好的养病,不是很快可以痊愈了吗?这一连三天,你却都不待在床上。」但是,此刻的官邸,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在睡觉吧?杨空想到这里,就感到一股恍惚般的奇妙。
「您也是都没睡好呀。」
「两个人面对着,难道我还能睡着说话吗?...但是,最近原本睡不好,也不因为你的关系。」
「主上要保重自己。」
「你也差不多了...好罢,每次都说这些。」
除了这些,杨空却忽然像无话可说了。
「...昨夜你不收下的,我今早让人送到官邸了。」主上以指腹磨蹭着杯缘,这样的小动作在几夜间,两人都经常出现。也许只是心里一时感到彷徨,便也不知道把手要往哪里摆吧。「虽然是赌约还没分出个结果,但我一定得要给你的。你也不许还我了,便好好收着。」
杨空低头答应。
当然,他现在不会再反驳了。
在这同时,怀中那儿,彷佛胎动一般,因着母亲所说的话,而悸动不已了。他感到无比迷惘,彷佛对事情都摸索出了什么,但事实上,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主上瞅着他:「你从以前就很客气。」
「那是我应当的。」
「但是,无论对任何人,你都是这般客气。亲疏分合,似乎也都没有影响...那么,莫怪人人敬你,却也不能亲近你。你是一样的亲和,却又一样的疏离了。」不知为什么,主上彷佛感叹起来了。
「...这样的事情,我没有想过。」也不知道被说中什么,杨空心里有股异样,只能道:「每个人在没有深交,没有了解之前,都是好的,都应受一样的待遇。」
「你永远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的。你不会和他们深交,永远也没有办法,即使你有许多的机会,但是都错过了。」主上似乎在教训他,但语气又很和缓。「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你排拒陌生人,对于原本亲近的,也不加多费心思。」
「那是...」
「就是如此,才无法对你放心。在这宫廷之中...」
杨空无法答话。
就算有所预计而来,大概也没办法向主上提出问题吧,更遑论他是毫无准备的。但是他此刻的沉默,却不是为了什么失落的,他只感到宁静。
确实是宁静。他们面对面坐着,只喝着茶,什么话也没有说。他隐隐感到一种淡然,在这其中,似乎什么也不用想了。明日的处刑,张泽丹说他会尸首不全的事...那些现在都无关紧要。
却也无法不想。
在这里,这里一切如此鲜明,等到于南门之时,受那永远不能出声的刑罚...他便永远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从来有这么一回事。不记得他自己。死了之后,对他而言,他从未出生,那千百亿万年的等待都是空虚的,之后的千百亿万年也是瞎谈,这世上走了一遭,就真是泡沫一般罢了!
那终究是死后的事,最后那一刀落下来...无论斩腰、斩头、剜目、削足、甚至凌迟,也许绞首...那些都只是过程。他害怕,他将会遗忘,不但被人遗忘,自己也将彻底的遗忘。
可是,他便在这里。
主上忧忧的侧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嗓音颤动的时候牵动耳膜,硬挺的衣角每分绉折都清晰可见。从喉咙深处窜起,那苦涩的茶味,却又令人抿着唇,舔着舌,回味再三,要探究那苦味的源头是不是掏心掏肺的甘。入了寒冬,深夜里的声响如此微弱,但只要微微瞇起眼睛,不要那么专注的敛神,彷佛连沉默的珠帘都轻轻摇曳,窗外睡死的虫也开始弱鸣。
他不想要遗忘这一切。如果这儿都将成为永恒中的一个幻影,如何叫人不害怕,如何叫人不心惊?
「你知道吗?──偏偏你今晚来了。」
恍惚之间,突然有这样的话,让杨空呆愣了一下。
但又觉得那话好像不是真的质问他,也没有咄咄逼人。他看着主上,从这儿所见的侧脸,那垂着眼睫,眉头舒展不开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张泽丹。
张泽丹的焦虑忧心,虽然主上没有表现出来,但所流露的倦意,使两人如此相似。一时之间,他还有些迷惑了。
彷佛回应似的,主上抬眼与他相望。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惊慌,想要侧过头去,却没有办法。主上望着他,手指扣住案桌上的奏章,那是紧闭的私折。
那便是昨夜见到的折子吗?或者是同一个人,为了同一件事,焦躁不安,又上奏了一份?那是什么样的内容?是什么样的要事?...
思想到此处,才忽然想到:无论如何,也与他毫无关连了。这令他毫无预警的落寞起来,但也许是为这份寂静所慑震,杨空觉得此时不能说话。
「...这是非得告诉你的。」
主上思索着什么,开口道:「是你内家那儿的事。」
这不在意料之中,他愣了一会,专注了起来。
「孟文岁惹出来的祸,他们应该还瞒着你。这几日你没上朝,也不知道宫中流言传得怎么样了...」
说到此处,也便多感伤,但他没应答,主上以为他没有听过,将事情原委概说了一遍。和张泽丹所说大致没有差别,的确是为了争夺姑娘的事,文岁与人互斗,使郭家丢了一条人命。
「这却非流言。郭家死了下一代的继承人,虽然说兄弟相争,总会递补,但起了这个因,两家确实是少不了斗争。本来这也用不着我管,自然是上诉法部,公理判定。」
主上微微一顿,「偏是郭家。」
「郭家的权势虽仍根深蒂固,不过已经不比当年,但仍有一个问题,是只能暗中注意的。不只郭家,蓝家、蔡家、华家都是;华家有反逆之意,先王封赏之后、又亲自拔除,便等于没有了一样。」
「剩下三家,都仍是先王所封的珠玉门世。国印所证,即使玉座更主,也没办法改变。我登基以来,听过一些谣言,想尽了千方百计,最后也还是...国印终究是不可违背的罢!」
到这里,不知为何,杨空有股战栗。
彷佛有纠缠在一块的线团被慢慢拉开的感觉,主上提到了珠玉门世,这是朱砂妃和他说过的。从来没有人觉得那有什么,朱砂妃却对其中的什么深感畏惧...
杨空知道,他将听到朱砂妃没有说完的事。
他曾经盼望要知道全部,到了这个时候,却又忽然畏缩起来了。可是主上不是朱砂妃,也不会照他的意思走,他忍耐住浑身的不自在,继续听着主上说话。
「众人皆知,在先王时代,珠玉门世也是虚衔的封号,和一般世家并无区别,更没有特权。国规所致,无法给他们超乎寻常的礼遇,于是有人要求不涉及礼法的特赦。」
「特赦到底要些什么,众说纷纭,就连我也没知道得太清楚。只知道有了某些权力,但却从来没有人用,一般人便认为他们是没有权力的了...其实也差不多了。」
「我尽可能的剥夺了他们的权力。」主上的语气平淡,但却紧紧皱着眉头。「世家中不能有特别的地位,否则秩序便会打乱。虽然只是一些私己利益的小地方,要拔除也不是太过为难...但不能明目张胆。有先王之名庇护,只要不公然造反,没有任何办法治得住他们。」
「这下就花了很长时间。最后所剩下的,也只有这样。」
主上将折子翻开了,里面夹了什么事物,杨空往那儿看去,一下子惊得直起身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事物他很熟,便是曾经握在手心的朱砂令:姑且不论这因缘是真是假,总且是他捡拾到了,交给张泽丹,张泽丹又送到朱砂妃手中...
但是朱砂妃说她还给了郭家。而如今又在这里出现,难道几番辗转,竟来到了主上手中吗?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也被主上慎重以待?
他的惊疑不安惹来主上注意,便被问道:「你见过这东西?」
「...不。」杨空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去:「...没见过。只是...唔,什么也没有。」
朱砂妃的事,即使面对主上,也不能说出来。此刻他不是想到牵连别人那样的后果,他只是觉得不应该说出来,只是一种感觉,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
只是一种行走宫廷所要有的感知。
主上看了他一眼,也没责怪他,只道:「这便是有先王之命的朱砂令,得到的都秘密珍藏了,你也不会见过。牌令打造了四枚,华家的早已无用,其余的,要收齐回来...不是简单的事。」
虽然没说更多,但他也大略猜想得到,在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能被注意的情况之下,要将先王御赐的事物给拿回来,是没办法用太直接的手段的。
「上有国印,无法毁损,只能藏起来了。这是先王所允诺的,能够一命抵一命...一命抵一命,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但已经足够了。」主上似乎想到什么,喃喃道:「足够了。」
「许多时候,只要一命抵一命,便都不同了。」
杨空忍不住困惑,低声道:「不过,一命抵一命,这样的作法,本也列入法规之间...」──只是受限于身份地位,社会风俗,到了贵族公卿之间,往往无法公正的判定了。如果先王所赐的,是让法律确切而严苛的执行,那也是一件好事,他想不透,为何需要遮遮掩掩?
「我这样说好了。」
主上撑着脸颊,似乎无比困倦,但一双眼睛却又出奇的亮,彷佛一个黑幽幽的深渊里照出光来。
「孟文岁杀了郭元浩。」
「所以如果一命抵一命,孟文岁应该要死。你是这样以为的吗?」
他停怔住,拧着眉头。
虽然是不亲近的侄子,说到这样的事情,还是让人心头沉甸。他不能不承认有想过,如果一命抵一命,最多也是找上文岁...虽是一个年轻人的生命,但对枝叶繁茂的孟家来说,其实没有多大的影响。当然,郭家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一无所长的文岁在家里的地位不能和一族继承人相较,这样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自然会要求更多的补偿...
已经是宫廷间冷漠的想法了。
他以为文岁该死吗?
他当然不想要文岁死。再怎么样,文岁都是内家三姊的遗孤。三姊还多关照过他,他是要为这年岁相差无多的侄子说话:文岁自小死了爹娘,性格自然乖僻。就算做了一些错事,只要假以时日,都还可以带回正道。
什么都好说,偏偏文岁杀了人,卷入了世家的利益争斗。
他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知道至少那都是公正合理的。他的侄子杀了人,就是如此,即使是亲舅舅,即使他在朝有官,还受一份信宠,也无法为他遮掩罪行──更况且,到了现在,似乎是他被郭家弄下牢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于是杨空也清楚意念,面对着主上,他以沉默表达同意。
但主上扯了一个冷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点凄测的味道。
「就算将孟文岁推出来了,郭家也不要他的命!你明明是知道的,可是,你大概也以为只要有钱、再多让一些好处,对方就会闭嘴了吧?」
「如果就一个人的身份地位,能够做到什么,孟文岁可说什么也没有,就都是一条性命,也无法和郭家呕心沥血栽培的郭元浩相比──原本就没有什么一样对等的性命。在这宫中,会有人想要他的命吗?必须考虑的是得到什么回报,而不是为长孙报仇那样无趣的事。」
「他们也在利用这个机会,想捞到更多的油水。」
一字一句,无不铿锵,说得如此明白,简直是赤裸裸挖出血肉。杨空虽然在宫中见得多了,但听见主上亲口说来,仍不禁心里发寒。
「──郭家想到用你抵孟文岁...」即使说到这里,主上仍然是直直的看着他。无论疲惫困倦,都不能闪躲,这就是君王和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吧!「你一条命,比他十条命都值钱。」
杨空也没有闪躲。
他只是错愕得无法说话。
「你是什么也没有做,只因为你出身孟家。」
「这一命抵一命,没说过是哪个人的命...这也就是妙处所在了!就是当初有了漏洞,如此的特赦才不能让他存在。否则,你以为什么是朱砂令?无故杀人的牌令,为什么要用这样的雅名掩盖事实?」
他忽然懂得了。
朱砂──朱砂妃口口声声所叫唤的──不是朱砂。
那是诛杀。
「...就在前天,有人盗走了清心堂的郭家朱砂令。那儿在正殿极偏的地方,原本无人涉足,好几年都平平静静,但还是出事了。」主上说到这里,彷佛没有兴致再提下去,神色都已黯淡。「虽然有人在后面追拿,但本来就不是国库的东西...失手了也没有办法,不能大张旗鼓,重新来过。」
「果然还是被夺回了吧!于是现在装作若无其事,呈送到我手上,以先王来压慑,要以郭元浩的命来换你的命了──这更不是一桩公平的生意。如果要这样算,你和郭元浩之间,比郭元浩和孟文岁之间,也不知差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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