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最重要的,也就是那不值一文的灯蕊了。流传出去以后,民间也有这么一回事。」主上替他接下去了。一边回想着,轻轻触碰茶杯边缘,那一杯早已尽了,只余留一斛几不可见的朝天清浅。「到花烛节时,宫里流行送香囊。从前东宫的时候,还有收过,现在当然没有了...」
「那已是昨日的玩闹了嘛!」杨空不禁失笑。「您既已坐上玉座,自然也和这样戏巧之事无缘了。谁又有那个胆子招惹您呀。」
「虽然已是今非昔比,但若在意这些小玩意,只要假装不经意的向妃子们提起,就会有体贴的佳人献上比当年更华美的香囊吧!」主上微微笑起来:「不过那也是完全不一样了。终究是夫妇,虽因为身处后宫,凡事需讨我欢心,但绝不像当年的小姑娘,时时刻刻为了意中人烦恼...未经世事的年纪,什么也不懂得,那样的反应也才是最惹人怜爱的。」
听主上说这些,虽然早在宫中磨出了城墙的脸皮,这番话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杨空却不由自主感到轻微的害燥。他迟疑着,苦笑道:「这倒叫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主上调侃他:「没想到你会不好意思。」
「您这么说...」杨空无可奈何。「我也总是遵情循礼的呀。」
「但真要说起来,若给人谈论起了,也说不过去的。」主上想起了什么,悠悠道:「别说春风宫那些时候,你入了朝廷,也好几年的夏令花烛了。这许多年来,别说闲人总喜欢作媒,我偶尔也注意到不错的姑娘对你有意...」
「也许是有那回事。」
「有时还让我为难了呢!你叔叔伯伯也不知明里暗里给我问过几次了,杨家好不容易要回一个男丁,却也只是一个...还以为你迟着没有娶亲,是我这里插上一手来了。」主上似是忍俊不住:「我哪有那么好的兴致和闲功?不过,若是婚事定了,高芳野黛也都会安分不少吧。」
「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杨空腼腆的笑了。虽踏入官场快要十年,在人人戴着面具的宫廷中应对进退,这年轻的官人有些时候所流露的神态,还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
「你家里怨我什么,那也难说。不过并非不帮你作主,就因为如此...」也没说如此是什么如此,主上困惑的蹙着眉,又道:「才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是一个人自在,但家里总会担心。父母那儿都会...唔,我答应了外家,若是将来生下第二个男孩,让他冠孟姓,外家要替我抚养。」虽是这么讲,杨空却彷佛说着不着边际的事一般。「外家教养了我许多时候,虽说一个替一个,十八年换一辈子的买卖...但也无话可说。」
主上唔了一声。「原来你答应过这样的事。」
他抚着脸,清理得光洁的面容隐有一丝懒怠。
每到冬季,没有暖日的话,尤其是那张乌冠朱袍所映出的面貌,便白煞了起来。即使是连几天都没睡得好了,面容昏沈,但要上朝以前,侍女都会仔细清理柔嫩的胡髭,像把夜里新发的青苗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拔除掉;再为他黯淡的脸色扑上一层细石白粉,替困倦的唇眉都抹上最细致的颜色,这仪式进行得比任何一位嫔妃都要慎重,且隐密不为人所知,差别在于上天允许女人炫耀她们创造的美貌。
而对于臣民而言,君王的德观,便是无可取代的一种美了。若要求美貌,世间何止千万,但能坐在玉座上受到跪拜的,也就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凡君王有自知,直到退位,总是一直受到这样束缚着的...虽然说着毫不相关的事,却还是想起了这些。杨空望着那侧面,忍不住想起即位不久的时候,主上下朝回来,用面巾洗去了一脸的脂粉,两人开着玩笑,但主上叮嘱他绝不可说。
在这宫中,有许多众人不知道的事情。有些只损及威严,但还有许多不可说,是最好装聋作哑,一辈子都不要知道的,有些事情就算偶然发现了,也永远不能去深究。
难怪许多在宫廷老去一生的人,即使享尽富贵,也无法开怀大笑。
「虽然说是迫不得已,不过不愿意的话,也总有些转圜的余地。」主上思索道:「这样的打算是很精明。先有了一点甜头,再换到前途无量的男孩...若是你的血脉,那孩子必会受到许多关照吧!说是买卖,倒也贴切。」
「天下皆止于买卖,有心者买,有意者卖。这也是古谈了。虽说骨肉至亲,但在权衡之下,也没办法兼顾了...」
杨空嘴里应答着,却不由自主想到真正发生的事。
终究是空谈罢了...别说他连成亲的对象也还没有,在这梦中的主上不会晓得,他已是入牢作了菩萨的囚犯。就算他被释放,朝廷里的人望也是遭受动摇了,他若是自顾不暇,又有谁还愿意去关照落魄官人的孩子呢?
就算将来会有那个孩子,也许孟家也不愿意收容了吧!
也许因为身处梦境,就算想到会沦落至这地步,杨空也只是恍神了一会,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难过。
虽然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但宫牢的冬室石床也见识过了,那些困惑的、惊奇的,种种莫名所以的,也都一一来到,下一步会有什么事情,他也不愿去猜测了。
「难得听你说那么多遍的买卖。」
「唔。」
「不是说过朝廷已是俗气太重了吗?」主上随口道来。
杨空困惑的抬眼:「...很久以前的事了。」鱼贩难道闻得出腥臭?在朝中的人,还会嫌朝中俗气重吗?但不论讽刺,他真的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吧?」主上却看出来他敷衍了,但也不生气,径自道:「那是什么时候...也才前几年吧。那时候我们还立了赌,不过想起来,也是和刚刚所说的有关。」他撑着头想,看不清楚,但似乎笑了。
「刚刚说的是...」
「除了公务,你却是凡事健忘。那年杨上博傅大病,你外家似也出了点事情,不知道怎样搅和在一起,说是要冲喜,家里人急着给你说亲。」
这么一说,他也有点印象。主上续道:「上殿的人们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大概从登基以来就在寻觅好时机。明明只是个寻常小宴,忽然几个人给我跪成一片了...」
「那份请愿,我好像也在里头盖了印。」
「那篇幅展开来,可以报上三个月的水患。印鉴我也没办法一一细看。」 主上虽这么说,还是看了这里一眼。他似乎也不想多说旧事了,直接道:「后来就立了赌。」
杨空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如果是那个。但那是宴会上,说说而已。」当年群众都有醉意,记住的人也不多。
「却是千百只耳朵都听见了的。一旦被人听去,无论如何,口里讲出来的话,也就不是说说而已了。」主上道:「但那一年谁也没赢。我也没有立后,你也没有娶亲。原本说要赔给你的,也就还一直留着了。」
「如果赢了,才不知如何是好。」
听他这么回答,主上以手支颚,像富家公子那样不在乎的问道:「翠玉珠宝你还见得少了?」杨空看他这神态,不禁想笑,又不得不绷起脸来教训他:「却是被您从冠上给扯下来的!」
主上似乎被他的样子逗乐了,大笑起来。「玉就是玉、珠宝就是珠宝,放在棺材里陪葬的、市场上兜售的、装饰在什么冕上冠上弁上的,难道你分得出差异!」
杨空没有回应,只道:「却在百官面前失了体统。」
他一动也不动的,这样看起来,彷佛头也是低低垂着的。
「好吧,你也总要顾虑到这些。」主上见他这模样,便也不再取笑了。安静了一会,才道:「我只是想到,如果你娶亲了...不只宫中,全天下也都知道你杨凤郎。这礼宴当然是要办得隆重的,但新郎倌身上行头备齐,也不可以缺了凤凰。」
「我想要觅一只凤凰给你,不过难在古朴之色,匠师无法揣摩。就算有了形体,神韵也总是不对...看来看去,也只有这冠上的质地样式配得上你。」
「翠白冠虽是开朝以后才有,这块玉却不知道有多久渊源了,一望就欺不得人。」主上悠然道:「缺空的地方可以再命人补上,但杨凤郎只有一个。我失去一块玉凤凰,却能在宫中留住真凤凰。」
杨空默然不应声。
总得应答的时候,想要开口,却觉得嘴里苦涩,难以说话。
「臣不敢或忘...」
似也没人在意称谓,但原来就是这样的称谓。主上颔首,径自起身,他茫然抬头望,主上摇了摇手,要他等着。鞋声又轻又软,杨空微微垂下头去,周遭有一种宁静,感觉剩下耳朵还在,也只看得到小小一角的窗沿。
这梦里也下雨了。
对了,是病时的梦...记得病榻上那晚,话说得多了,张泽丹起身去倒水。窗户没有全关紧着,他在身边没人的时候闭眼休憩,从床帘外听到分不清楚的淅沥声,张泽丹在窗边伫立,说道:芭蕉都被打湿了...
下一句却是:还好回家的路不担心淋雨。惹得两人笑了一阵。
窗沿下摆置着小小琉璃炉,苔般的海色,从灵鱼嘴里吐出轻烟来,那薄烟袅袅的上升了,钻入细微的窗缝里,气味仍不散开,在这室里若有似无。虽只是南国的御毒烟,但这儿仍留着主上的合手花香,混了他袖里越渐稀薄的罗冠草,就成了一股怎样都无法忘怀的香味。
这样的香味,不只是梦中,他也曾清楚经历过。谁和他说过,梦里的人即使身处血河沙场,也嗅不到腐臭,即使身处百花山谷,也嗅不到芬芳。但在此时,他却感受到了。
他感受到的如此真实,几乎要令人落泪了。
但凡是假的事物,终究无法令人落泪。
【十】
玉凤凰是温润的。不只神态温润,色泽温润,连触碰到的而透出的,都只有温润堪堪比拟。
杨空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那古玉。
包覆在掌心,似有鸣动。玉是阳精之纯,沈睡那么久的时间,才能御千百水气...他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在那当下,他兴起了一个想法:这块玉便是凤胎。那么多的传说都不可靠,在他手中的,便是凤胎。
但是,再珍贵的宝物,也只是迷惑人心。
凡夫俗子,总要把凤胎占为己有,他也毫不例外。但就因为如此,主上割舍给他,他才万万不能接受。这是醒着也绝无第二条路的选择,没有什么好说。
而此刻从梦中醒来的杨空,却有些后悔了。那不过是梦里,自己却凡事斤斤计较...他开始苦恼起来,觉得不应该睡着了,也还死守什么繁文缛节的,过个干瘾也好。但是他又想,平日都守规矩的人,就算是梦里,大概也没有办法做出违背礼节的事来吧。
越想越觉得懊丧,到了最后,倒不是因为玉凤凰的事了。胡思乱想了一会,慢吞吞的下了床来,狱卒会在门边给他准备足够的水,今日也不例外。
不过,他到这里也有两天...再怎样拖迟,大约也要判出来了。
杨空一边用布巾擦拭着脸,一边挪动着肩膀,丝锦在磨蹭之间,发出细微的声响。虽然里衣替换过了,外袍却还是同一件,虽不置于发臭,总觉得阴湿难当。
他靠着门边的墙,擦完了脸,又仔细的拭起耳廓颈项来,时而蹲下身去,将布巾在脸盆里捞洗几下,有时候索性不站起来,蹲靠在那儿,伸展出手臂清理着。撩起的宽袖几乎和这墙角一样晦暗,彷佛从深幽之中突出的白手臂上,血脉都隐约可见。
虽饮食优厚,少年也受锻炼,但未做粗工、未晒日头,入朝之后,又长久操劳,杨空审视自己的手臂,不但苍白,而且细瘦。即使没有病,青青暗暗也彷佛极隐密的蛛网,浮现在白得透明的手背上了。而手臂便像竹枝,这笔挺的竹枝伸直去,蛛网蔓张,又是五段、十段的竹节折了扭着,交缠着。
这便是文人的手。
文人只有这样一双不堪一折的手──
如果远赴沙场,那一定是激情所驱使的,才不至于摔落马背,绝对不是任何一股斗得过人的蛮勇、也不是什么冷静的判断,那就只剩下激情了吧。
以士领兵之朝,必内忧外患而亡,激情成不了气候,徒具气节,无法打赢每一场仗。不只攸关生死的时候,许多事情上面,也都无法以看不见摸不着的气节做了断。
文人只有这双手,除了执笔墨,什么也无法做。
批阅公文、决定事务,但那些到底正不正确,没有人清楚,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没有孔武有力的体魄,不要说逃不脱牢笼,他也不是从来不想反抗,而是无力反抗。
杨空想到,他此刻在这里,就真的剩下了文弱的身体,不值钱的气节...而气节,也不是随便能说的。他什么也没办法做。他现在才惊觉,除了案桌的事情,又有什么是他所熟稔而有用处的呢?
不是朝廷需要他这个人,而是他离不开朝廷啊!
即使他总看到壮美豪奢后面,那些糜烂阴森之处,并自以为清高的举袖掩面,疾走而过。他在宫中做事,靠这一份俸碌生活,却不能认同、也从不试着拔除看见的某些毒瘤,他一边厌恶着宫廷的阴暗面,又一边走得坦坦荡荡。他告诉自己,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这一份工作一定得重用他,而这里的人们也需要他...
都是假的。
像这样不上不下的职位,那些等着发放的世家子弟,无论谁也可以接任,即使做得没有他顺手,也不至于糟得一塌糊涂,更不可能因此撼动朝廷的根基。宫里便是如此,就算堂堂一品大臣,一旦事情来了,冲突到利害关系,任你位子坐得再牢,也随时会被一脚踢掉,没有什么只为一个人准备的差事。
而真正关心他的人们,他心里清楚。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这里,甚至永远见不到面,会因此感到难过,将他长久放在心里的人,一双手来数,也就绰绰有余了。
所以,并非是这个朝廷需要他;而是他一旦离开朝廷,便茫然得什么也不会做了。
他学习百书经论,七艺书画,天规礼法,乃至于骑乘射箭、场合的应对、六十二式宫词音调、熟记每一种熏香代表的意义...这里的孩子都被这样教导长大。这些都为了能够在案桌上论定盖章,为了能够辅佐君王。
为了让他适应宫廷生活。
到如今,他也只适应这样的生活了,即使在宫里觉得自己不可一世,但一走出去,便什么谋生的技巧也没有了。他所习得的事物,都是为了茶余饭后的高雅,而不是为了实实在在的生存。
出生以来就养在笼子里的鸟,毛色光鲜漂亮,取悦人的歌唱得好,但若要野放,让牠自行觅食,那是办不到的。想到此处,虽感到难过,却也只能默然的承认这一切。
至少,杨空安慰自己,虽然是在这样的际遇,但至少他是在还年轻的时候,就体会到自己的能耐,多少了解到一个人...不过是如此而已。满朝百官,高门世家,也是有许多人就这样过完了一生,却什么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啊。
也算是苦里有幸了...
啪,啪唰。
偶尔响起的水声特别突兀,最后布巾也躺在盆底,终于都安静下来。杨空坐在地上,把卷起了袖子、黑暗中露出的白手交放在膝上,手上还沾着水,感到特别刺骨,但就因为如此,才有一双手孤独醒着的感觉。他抬头仰望对面,在睡了两夜、做了两夜奇梦的石床之上的之上,便是又高又小的铁窗。
他坐着的凉冷之处,不是宫中任何所在会使用的地板材料。他所看出去的铁窗之外,也不是任何人看到的天空,在囚室里看,这窗户如此的高,但透进来的光,也许只能算是散落在草丛里、那么贴近的低处罢了。
现在这个时候,比昨日醒来的要早,应是天方初亮。那朦胧的、细碎的光从极高散落下来,彷佛是尘埃包裹住光而飘动,却非光包容尘埃而宁静。即使在地下,也感受得出这是天还没醒的模样。
杨空在墙角一动也不动的坐看。
就是尘埃与光。
这里阴寒、郁静,一切他从未经历,也与任何都无关要紧。他没有看过尘埃在微光里表露出晦涩之色,遮遮掩掩轻轻落落的贴往低处。他见过白雪在山头照耀出第一道金光,见过江河广如大海滚滚滔滔,却不记得这幅景象。
看似腐败,却又因为那点光,而有了神圣不可侵的感受...那么多的早晨与窗口,每一处,他从未去过、也从未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