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打入大牢!」
左从都令张泽丹是第一个前来探望的人,就在午后时分。
张泽丹是相交多年的朋友,幼少一同读书戏耍,一同进宫掌事。不过昨天晚上,他们还一起醉得不省人事,他犹记从朦胧的眼中望去,天上的月亮弯弯刺刺像一颗尖牙。
「本来说好了今天要上朝不是吗?」
「才想你病还没好,又是宿醉,没法子出门,害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果然是不该硬拖着你喝酒。没多久却听到风声,说你七早八早的就被请来当了菩萨!」他显得焦急而困惑:「我可是疏通了一整个早上才能进来的,全宫中大概都知道你的事了!」
「众人议论纷纷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怎样也想不出来,他们有什么理由把你带来这鬼地方?」
张泽丹静不下来,从这里绕到那里,又从那里兜回这里,最后停在他前面,一双手先是揣着袖中香囊,又焦虑不安的用指节互相轻叩。金草香弥漫在这幽蔽死寂的囚室,潮湿而令人昏沈。
杨空坐在刺骨的石床上,背靠着墙,不知怎么心想到他从未待过如此落魄的地方,从未睡过不是丝绒的被铺。这儿是冬天用的囚室,彷佛是石头挖凿出来的,在未动用刑罚前就已寒冷异常,所幸他这几天病里冷冷热热熬过了无数回,早是难受得习惯,现在大病初愈,竟也没感觉到特别的不适。
石床的床身短,必须蜷起脚才能摆好,床上仅有一张破席、一迭薄被,且冷而僵硬。唯一可喜的大概是,他至今还没发觉有虫虱。
张泽丹大公子一边质问着连他也不清楚的事,一边咕哝应该带床象样的被铺来才是,还要有盏灯,最好是灯和油都能够整夜不熄的那种,否则这地方简直住不了人之类的话。
他一声不吭的,看来有点像在沈思。
刚被送进来,气力都还很足够,脸色也很红润,典狱长对他客客气气的,还称呼他一声「杨侍中殿」,没要他换下丝绸衣裳,饮食与水也都干净。这儿的杨空看起来还是翩翩公子杨凤郎。
没人清楚地下的宫牢究竟有多大、有多广,却都知道那儿幽暗,难见天光,所囚无一不是达人要宦:宫中相传是「供菩萨」。但这菩萨,却是道地道地的血菩萨,就算进来的时候气节至高,也不保证磨碎以后的不是血脓而是金身粉末。
杨空真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尝尝这血菩萨的滋味。
「你权势正盛呀!有主上护着你,在宫中谁敢动你一根汗毛?谁不知道杨凤郎是有着天下最大的靠山?看看那些拼命奉承的嘴脸,有事了就又一群鸟兽轰然散!」
这话杨空不喜欢听,感觉上是什么为奸为恶的吸血虫。要是别人他必定翻脸,不过和张泽丹相处久了,知道这老友也没恶意。更何况,杨空现在没心情说话。
「宫里人都不知道,说是什么罪名来着了?下了处分没有?」
他每追问一句,杨空就摇摇头。
「全没征兆,不可能突然打你入牢的。」
「更何况,你我心知肚明,主上他嘛──」张泽丹顿了一会,硬是将原本的话吞了回去。「──也不像是那样会误听馋言的君王。虽说宫中你最受宠,但再也没人比你更规矩的,不是吗?还没几个人有本事说你坏话。」
「你究竟做了什么?」
是了,什么都太迟,唯独这一句早该问。但他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不,没有什么事情是不知道的,一定只是想不起来...在这险恶的宫廷,再小的事都可能造成祸端。
杨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然而他想了又想,却实在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杨空杨空,你倒是说个话!」张泽丹以为他又和平常一样失神了,不禁气得大骂:「你个杨大头,都什么时候了还一脸呆相!你还以为和平常一样坐在院子赏花!」
「嗳。」
杨空终于出了声,他看起来真是颇为苦恼。「但我也不知要说什么呀。虽是病着怠慢了处理,但案桌上的事如往常都好,一时要我想,我也想不出得罪了什么人,说错了什么话...」
真要说的话,他在家里歇着的时候,如果朝廷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别说有没有事情发生,就算是平常时候,人事之间微妙的变化,官人之间的互使眼色,就如同一股暗流,随时撼动着整个宫廷的根基。
这些平常就算不想参与,也是没有一天能放心不应对的,更何况这一躺就是躺了三天...但他还是想不出来。就算宫中的派系又有了什么更动,那也应该不会那么快波及到他...
杨空想着想着,右手指背不自觉的磨蹭下唇:每当他出神思考时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现下他的嘴唇还是红润而饱满,但若是继续待在这样不见天光的幽蔽所在,就算是芙如妃那被主上称赞的胭脂唇,也想必很快就会枯萎吧!
「杨空。」
张泽丹的叫唤使他抬起了眼睛。
「为什么主上放任你被关入宫牢?」
这问话来得突兀且莫名其妙,但他并不感意外,只是这样的问题不能轻率回答:「不过就是太师常说,法立于公。」
「别傻了你,什么法立于公!」张泽丹嗤笑:「法部也不过是另一个御厨房。就算平常是厨子操刀,但自古以来只要主上起了兴致,砍谁放谁,又有人说话?」
这话使他猛眨了一下眼睛,低声斥骂:「你小心掉脑袋!」
「好,那你便说说看,你究竟做了什么?」年轻的左从都令发挥官场上的口才,他一甩袖子,讥诮的回嘴:「这罪总有个名字,既然是法立于公,别跟我说是莫须有!」
杨空一时语塞。
「你做了什么?」
「说啊,你做了什么?偷抢拐骗烧杀掳掠这些你大概都不屑做,那么你是觊觎国库,压榨民脂,官商勾结,中饱私囊?又或者...」张泽丹顿了一会,似乎觉得有必要下一记猛药:「你利用主上的信任,图谋反叛甚至卖国?」
话一出口,张泽丹顿时有些后悔,看来这不只是猛药,还是火药,杨空望着他的眼神惊愕而充满慌张,极度的恐惧,那样被质疑而彷徨无助的眼神,他从未在这个老友身上看过。
他有些后悔,不该拿这来做文章,他明知道杨空对主上的态度和朝中其它的臣子都不一样:毕竟他们不只是主子与下属,还曾是幼时到少年的学伴与玩伴。就像他和杨空,杨空和主上也是一样。
他一直记得孩童时候,当时杨空还姓孟,主上也还是东宫,杨空爽约了他们一起出游的约定,他缠着大人大吵大闹,母亲被逼得烦了,只好跟他说:孟空被东宫殿叫去参加狩猎了!
背叛主上──他知道杨空是想都没想过的。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杨空终于显得有些激动了,但他很快的平静下来,又喃喃说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我没做过那样的事,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张泽丹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见好就收,连忙接着话尾道:「是了,你明明没做任何事。」他想了想,又道:「但就算发生了什么小差错,我想主上也都会帮你顶下来的。我真是这么想的...」
好像是怕杨空责难,他又补上了这么一句:「没别的意思,你们总是一起长大的。主上平日那样护你,为何这次什么动静都没有?」
谁知杨空这次竟没骂他,只道:「诸多国事繁杂,也许他尚未得知...我也是四天没见到主上了。」
张泽丹这一提,他才不得不想起主上。
他一直是不愿意正视自己有这样一个「铁靠山」的:他自许是规规矩矩照国礼天规来侍奉主上的,即使主从之间不只君臣之交,他也不打算倚仗这份情谊去求得什么。
不过众人显然不这么想,否则,他知道他们说,要不是凭借着东宫伴读的出身,他小子何德何能在这年纪这资历就如此获得主上信任?
但就算他是这样自我要求,有时候他也会扪心自问,他真的对主上的特别关照无动于衷吗?他真的不感到半分沾沾自喜吗?他完全没有侍宠而骄吗?...
在此时此地想到这些,他忽然知道了,他其实还是很渴望主上不只把他当作一个臣子──那些从王座下望皆无差别的臣子。他希望他记得他们曾经一同读书,一同戏耍,甚至是...他们有一份友谊存在。
而现在,即使他真的犯了什么错,他也不希望主上对他不闻不问,就这样任他囚闭大牢:这想法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现在太平盛世,虽然国事从未一天不繁重,但也未有一天特别令人喘不过气来。平常时候有精神赏花下棋狩猎之类,为什么没办法...」张泽丹说得倒是理所当然。杨空想到,幸好他在宫中不是这样直言无讳的,否则就是家出名门,恐也没办法保住他的项上人头吧!说着,张泽丹忽然拧起了眉毛:「你刚才说,四天没见到主上了?」
「连着今日就是四天了。」他安静的反问:「你忘了我已三天没有上朝?」
「我怎会忘?我是尽够了朋友道义,每晚都陪你去聊天解闷的...不过,这么说起来的话。」张泽丹回道:「主上没去探望你吗?」杨空本来沉默着,然后以臣子的义务开口:「那多不成体统。」
「你真是个石头脑袋!若有体统,也早就废了吧!」他似乎又气起来了:「只要你一下子不见人影,主上就会把我找去问话,好像我是你奶妈。更别说这样两三天的病假,上次不过风寒躺了一天,我去看你的时候不就跟主上撞个正着了吗?」
杨空皱着眉头,终于说了一句:「你别大声嚷嚷。」
张泽丹安静了下来,似乎也知道这样的事不能被外头的人听见:主上偏袒杨凤郎已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了,虽然惹人眼红,但也没有把柄可抓。不过若是破了君臣、上下的礼法,又是另一回事...
「那么,有信吗?还是传了什么话?」
他默不作声。这个样子让张泽丹起了疑惑,顿了一会才又开口:「总不会连个口信都没有吧?」这回他不怕受到杨空的责骂了:「不是有管事的理官吗?别说这众多官人,就算主上连他的脸都记不住,这样的病假,还是会有理官以王名去慰问的呀!」
「这在先王时期还没有过,听说是你献上的提议。」张泽丹喃喃自语:「可是笼络了不少人心。」
杨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连理官也没有来,这可怪了。」
这会儿杨空也没办法说什么了。于私,主上没有任何表现,回归法礼来说,这没什么好奇怪,虽然以往都不是这样的...但于公,病了三天,理官却没有来做例行慰问,那就说不过去。
张泽丹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半晌他有些犹疑的道:「这事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毕竟是没凭没据的传闻。可是,这样前后套起来,总觉得怪...」
「怎么了?」这话题开头似乎就不大妙。难道三天中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吗?杨空勉强用平常的口吻调侃道:「难不成除了正殿闹鬼的传闻以外,还有什么谣言吗?」
「什么闹鬼,我真后悔告诉你呀。」虽是这么说,张泽丹也没生气,此时他看来是挺为苦恼,却还陪着杨空说笑话。「尤其那鬼还是我的模样。害我这些天都成了大家戏弄的对象...说什么左从都令神智不清,居然深夜在正殿游荡,还有后宫的宦官跟着附和──我要是进去了,哪还有命回来呀?不过那本来就不是人。」
「但这三天来,每晚我都是让家里人亲自送你回去的。我还等王叔跟我通报你平安到了没有。」
「真是好险了,还好不少人看过我从你府上返家。否则不是冤枉透顶吗?夜闯正殿是大罪,弄不好要杀头的...哎哎,不是那个,我又被你带开话了。」张泽丹抱怨了一会,这才想起来要回到原来的话上。「传闻什么的...我想你还是听比较好。」
这回他的神情慎重了些,还到门上铁条往外观望了一会,确定狱卒如他所吩咐,站得够远──也许是罪名还没发落的关系,杨空虽然入了万坚不破的宫牢,受到的待遇却很宽容。毕竟还不是一翻两瞪眼的案子,上头没说话,这儿的人大概也不敢开罪于名满朝野的杨凤郎。
张泽丹走回床边看着他,手指又叩起关节来了,终于像是忍受不住的低声道:「我不知道是哪里放出来的,但开始能听到一点这样的话...」
「大约三四天前,我听到中平监几个官人谈论郭家的事。郭家长孙在天门大路和人起了纷争,被刺了一刀,结果不治身亡了。你也听说过吧?不久前还闹得沸沸扬扬。」
「听说凶手遁入人群,结果没抓到是吗?」
「后来听说找到了。」他接着道:「郭家没那么容易治到他,因为当时没有确凿的证据,这几天是他露了口风,说到那天纷争的内容,这才确定的...似乎是为了青楼的姑娘。」
杨空有些疑惑:「不过,是郭家的话...」下面的话不能说,但彼此都明白,像这样的朝中高门大家,要是下了决心整治某个人,那私底下办事,根本连罪状都用不着。但转念一想,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对方是什么人?」
张泽丹抿起嘴唇。杨空和他对视了一会,他才像是难以启齿的开口。「是文岁。」他犹疑的道:「你那外甥孟文岁。」
「文岁?」
杨空瞪大了眼睛,像是想寻求什么的看着张泽丹,张泽丹又沉默的点了点头。杨空愣了一会,才道:「只是传言吧?」
「这一部份,倒不像是传言。」虽然有人说张泽丹是个浪荡子,却不是会随意说话的人。「你家里没有什么消息吗?」
「最近都在官邸,好一阵子没回宅府去...说起来,宅府的人来送东西时,感觉是有些奇怪,却问不出什么来。」他寻思道:「我曾听说文岁在外头不大检点。但没想过他会在花街流连到这种地步,更别说和人持刀争斗...」
「孟家极力隐瞒,这件事还没多少人知道。但过个几天...」张泽丹没继续说下去,反道:「想起来,若是孟家的话也很合理。而且郭家是从前朝就巩固了地位,早看不惯像孟家这样新起的权贵,两家常有明争暗斗,你也是很清楚的吧?」
「至少我在十八岁以前都还姓孟。」杨空闷道:「不过复了姓也差不多。杨家自太祖父立下战功才窜起,自然也不是什么悠久的名门...郭家老是那个样子,冲突还不是免不了。」
「不说那个。」张泽丹道:「因为闹出人命了吧!而且是要继承家门的长孙。虽然冲突常有...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次是不同以往了。有了这个把柄,孟家是难应付了。」
「因为这次不会草草结束,知情的人都要明哲保身。」
「你也是在家躺了三天,难道没感到这三天来,前来探望的人和礼物信扎都出乎意料外的少吗?以往他们是抢着奉承你的,但你和孟家渊源至深,怎么说都要先避开为妙。」
「虽然你不姓孟了,但在朝中却是比任何一个姓孟的都要抢锋头。」张泽丹顿了一会,「即使没有关系,还是小心点好。不过,人都已经来到这里了...我是不知道这和你作菩萨有没有相干,就算郭家看你不顺眼,但再怎么说事情不是你干的,没理由被关。」
「只是主上那边不闻不问的,连个理官都没来,我觉得有点怪。别说十多年的交情,主上总还是仰赖你的呀。我虽然想到了郭家这个传闻,却也没什么左证可以让两件事绑在一起...」
杨空皱着眉头,不说话。
谈论到这样的事来,总是令人不愉快。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张泽丹才像是挑起责任似的打破沉默。「总之,我明日便上奏主上。」他这么说倒不只是安慰的,打起精神道:「操什么心,说不定主上这会儿就听说了。刚刚说的那些,虽然让你知道,但如果你因此睡不着觉,那可就糟了。毕竟现在都只是些火没点开的柴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