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此。”
那时候,虚宁仙君的眼神,贺吟看不懂……直到多年后他回忆起来,才明白,那其实是一种看着亲近之人向着不归路而行的心痛。
“你二人已拜入我门下百年,为师自问已经没什么好传授的了。既如此,你们师兄弟二人就下山去历练一番,成了剑意再回来吧。”
贺吟与宿光对视一眼,拜别了虚宁仙君,结伴下山去了。】
回忆外的沈樾之面色也有些难看,他怒了努嘴,小声骂道:“真是装货。”
杀身成仁——为了维护正义事业而舍弃自己的生命,这真的值得吗?
根据贺吟的生辰,沈樾之测算起回忆所处的时间,这一算才发现,那场腥风血雨的大战已经悄然拉开序幕。也就是说,贺吟此次下山,就会撞上仙魔大战。
贺吟神君的威名,正是在这场战役中得以大噪。
仙卷有载,仙魔大战自伊始,魔界就抢占了先机,魔尊带着大军占据了仙界三分之一的地盘。而后,魔界又用活人炼制血傀儡,在战场上以一敌十,骇人听闻。
仙界无法与这种邪物抗衡,连连败退,直到在战争的后半贺吟神君的加入,才扭转了局面。
自他出现,仙界一转颓势,高歌猛进,直取魔界腹地,直到最后一场大战中,贺吟将魔尊一剑穿心,大败魔族,自此结束了这场数年不休的战争。
干戈载戢,偃兵息甲,魔界兵败如山倒,只好割地乞和。
而仙界之所以能取得胜利,不过是因为代表着天道的神选择了站在它们那边。
当然,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沈樾之还没有出生,所以他是第一次以亲历者的角度看待这些事……
【太和门立于仙界的一处清净地,向来不问世事,是以当两人下山后,发现山下早已是一片大乱,甚至用生灵涂炭四字形容也不为过。
在仙山的日子,说无聊也无聊,但其实算得上是祥和宁静。整日只知道清修、辩经与练剑的贺吟哪看过如此真实的人间疾苦,这一见,就给少年的心中留下了极大的撼动。
“师兄,我们为何不能去帮一帮他们……”贺吟看着横七竖八的伤兵,他们身下血交融成河,早已不分什么仙与魔。
一身月白的男子挡在了少年身前,“师弟,下山前师父便叮嘱过,太和门向来不参与战事。至于现下,天下的灵气一共就那么多,无法平等分给三界,就早晚会有这一战……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了。”
原来,如何淡然接受生离死别,也是门功课。】
沈樾之眉头一挑,这宿光师兄,原来是这样一个冷冷清清的性子吗?倒是与传闻中心地善良、洁如莲花的人不大一样呢。
他懒懒靠在一处,通过共感嘲笑贺吟:“多大了,就这点东西也能成为心魔?快醒醒,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一直看你和宿光的回忆录……”
不会心魔就是宿光的死吧?沈樾之想,那真是无聊透了。
【“我要参战,师兄。”
贺吟站在一片青竹林中,月光透过竹叶照在他的脸上,落下片片瘦长的影。他眉目间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决绝,宿光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事再没有转圜之地。
“你我下山已经有一年了,其实,我懂你早晚是要去的……”宿光笑着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一年对仙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贺吟而言,却是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
贺吟闭上眼,喉结滚了一滚,淡声道:“你不要劝我,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杀戮,所以也不曾打算要求你同去。”
宿光摇了摇头,“下山前,师父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我想,他应该是听到你的剑意后,就推算出了会有今日。你既然要去,我自然也不会退……我胆子也没那么小。”
两人会心一笑。
正当他们打算赶路去战场时,忽闻一声微弱的呼救,贺吟按住了宿光,提剑向那处走去。
竹林中,一个紫袍男子脸朝下,浑身是血地躺在泥地上。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了一条条,但却能看得出用料奢华,恐怕非富即贵。
“救我……救……”这声音也是沙哑得厉害,跟铁片在石头上刮擦似的。
贺吟用脚将人翻了过来,又用剑尖将那头凌乱黑发挑开,那下面,露出一张年轻、狼狈,却又风流的一张花花公子面……】
“三太子?”沈樾之死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到这张脸!
三太子……和贺吟……原来认识?!
沈樾之心念一闪,忽然想起了隐鹤在千瞳阁中第一次见到三太子真容时,反常到了极点,甚至还在发抖的模样。
莫非这几人之间还真的有一段故事?
沈樾之胸口一阵阵发闷,他知道这是共感带来的不适,也就是说,贺吟光是看到这张脸都会感到难受……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吟站在床榻边,打量着头上缠着一圈圈纱布的男子,也不知道是在哪惹的祸,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师兄,真的要带上这个累赘吗?”贺吟面色冷冰冰的,“我们就要去战场了。”
宿光揉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刚刚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他就一直抓着我,说自己没地方去了,求我把他带上……他还说愿意给咱们为奴为婢呢。”
看着贺吟满脸写着不同意,宿光连忙道:“是你把他捡回来的,索性好人做到底,先让他跟我们一阵,到战场附近就把他放了怎么样?”
“随你吧。”
…………
男子醒来,介绍自己名叫阿夜,是个修道的凡人,误入了这片竹林。他是因为与家中老父大吵一架离家出走,路上又被讨情债的追杀,这一路颠沛流离,实在是无处可去了。
说着,他还要给恩人们叩三个响头,吓得宿光连忙把人扶了起来。
虽说是仙魔两界大战,但凡间也多少有被波及到,颠沛流离的人不在少数,而他们捡到阿夜的地方正好就在离乱的一代,加上阿夜身上毫无灵力气息,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两人都没有太过疑虑阿夜的身份。
就这样,带上这个拖油瓶,贺吟与宿光向着主战场的方向一路奔波。在此期间,贺吟对阿夜有所改观,因为他发现,阿夜除了不会武功,衣食住行比这他们两个仙门子弟要懂得多。
不仅做饭好吃,打扫勤快,算账采买更是一把好手,还能把两人刮破的衣服顺手缝补了,将他们两个照顾得极好。
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他们过上了难得的舒坦日子,也正是因为这样,贺吟渐渐接纳了阿夜。在他心里,阿夜也是和宿光一样的好友,是值得相信的人。】
沈樾之简直想跳出去敲醒贺吟,他向贺吟碎碎念道:“这人不可信啊,你不要傻到这个地步……”
贺吟的神志昏沉,沈樾之唤不醒他。
【战场之上。
仙界伤亡惨重,绝望如同浓稠的血雾,沉甸甸地罩在每一个仙人心头。魔尊的血傀儡大军,是抽出生者魂魄,以血肉炼制的可怖造物,不知痛楚、不惧死亡,在战场上掀起腥风血雨,逼得仙界的防线寸寸碎裂。
就在仙界摇摇欲坠,最后一道防线即将被血红浪潮淹没的时刻——他来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宣告,没有煊赫的仪仗,唯有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宛如浊世中降下的一片净雪。他手中仅握着一柄细长的长剑,剑身如冰,剔透沉静,却隐隐透出一种令天地为之屏息的威严。
一具最为狰狞、高达数丈的血傀儡王,正咆哮着撕碎最后几名仙将,裹挟着腥风,猛地朝着贺吟冲撞而来。当那足以撼动山岳的巨爪当头拍下,不远处的魔尊露出残忍的笑意,仿佛已遇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要化为肉泥。
贺吟甚至没有抬剑。
他只是随意地抬起了左手,举重若轻地一拂袖袍,宛如拂去衣襟上的一点微尘。
然而,就在那素袖拂过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巨力轰然降临!
血傀儡王庞大如山的身躯,瞬间就飞了出去。只见那不可一世的血傀儡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寸寸瓦解,如同被投入烈阳的积雪,无声无息地化作漫天飞散的血沫,最终归于虚无。
战场上,厮杀声、咆哮声、惨叫声,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
仙魔两方,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那道雪白的身影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茫然。
“邪魔歪道,不成器。”贺吟终于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穿透了整个战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是贺吟神君!”
“神君!是贺吟神君来了!”
“杀——神君在此!随神君荡平魔寇!”
仙兵仙将们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他们跟在贺吟的身影之后,如决堤洪流般,朝着魔军发起了悍然反扑……
在贺吟和宿光的带领下,仙界士气大涨,不再惧血傀儡,一路杀得魔界吐出侵吞的大半地界,而阿夜就待在后方尽心照顾他们。
即便是他身负神力,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敌方也有些难以招架,因此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更是倒头就睡,甚至分不清身旁照顾他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样夙兴夜寐的日子中,他喝下了一碗阿夜亲手递来的补药。
而后,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第33章 无法承受的代价
【贺吟抖开长睫,一阵尖锐的痛苦漫了上来,仿佛有一把利刃将他当中剖开。他缓了几息,胸腹处已然痛得麻木,唯有丹田处传来的酸软,令他心中“咯噔”一声。
“你醒了。”一人拂开床帐,眉目低垂难掩悲意,只见他素来出尘的面容此刻布满愁云,眼角的细纹都似乎明显了一些,“还疼着吧?先别急着说话。”
贺吟眼前黑白交错,花了许久才辨认出来人竟是师父虚宁仙君,他张了张嘴,挤出几个微弱的字音:“我的……灵力……”
身为神祗,除非主动撤除,他的护体灵力早已臻至化境,流转不息。平日就算受再重的伤,丹田也如浩瀚深海,灵力会如潮汐般自动轮转滋养。
可是……他刚刚试图提气时,却感到丹田空空如也。
曾经那取之不尽的力量源泉,此刻竟像一口彻底枯竭的古井,连一丝波澜都不再有。慌乱之中,他再次向四肢百骸探去,经脉之中同样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再调不出半丝灵力来。
这绝不是受伤的虚弱,这是彻底的……虚无!
贺吟的眼神瞬间变了,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翻涌起滔天的惊骇。
虚宁仙君的沉默更让贺吟心慌,他本想挣扎着坐起,却发觉连抬起手指都觉艰难,只能急促地喘息,侧过头去死死盯着虚宁仙君,哑声问:“师父,我怎么了?”
“贺吟,你……”虚宁仙君看着爱徒,心中愈发不忍,“你被人下了魔界的枯元散。唉……此毒入体便会无声无息地瓦解仙元,溃散灵力本源,直至中毒之人功力全失。”
贺吟如遭雷击,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耳边嗡鸣作响。
这枯元散乃三界禁物,是上一任魔尊炼出的阴毒,传说能彻底断绝仙途、化神为凡,已有许久未曾现世了。它摧毁的不是肉体,而是修道者赖以生存的根基——丹田与经络。
这也意味着他苦修百年的修为将一朝尽散,再也无法调动一丝灵力,别说重回战场,恐怕是连本命剑都无法再召出来了。
是阿夜递给他的那碗药……是那碗他毫无防备喝下的补药!
“咳——!”
急怒攻心牵动肺腑剧痛,贺吟喉咙一冲,猛地喷出一口淤血,溅落在雪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师弟,是我一开始看走了眼,竟没看出他是魔族……”
一直沉默站在虚宁仙君身后的宿光扑至床边,一张脸上泪痕纵横,“他分明从一开始就是心怀不轨,他是魔界派来的奸细,从一开始就是冲你来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贺吟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看向宿光,眼前却浮现出阿夜的脸——在来到仙魔交战之地后,阿夜确实日渐消沉,甚至还平白消失过一段时日。但他与宿光都忙着四处征战,无暇顾及一个凡人的去处。
那么阿夜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魔尊派来的奸细?
贺吟觉得头痛如裂,于是阖上双眼,许久才气若游丝地道:“师父,帮帮我。我不能在大战前夕倒下。”他陷在一片素白被褥中,脸也似乎与之融为一体,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宛如一尊充满裂纹的琉璃像。
“枯元散之毒,阴损至极,溃散的是本源……为师、为师也无能为力,无法解开此毒。”
“可以的,师父。”贺吟没有睁眼,吐息愈发冰冷,“太和门不是有封息九术吗?”
虚宁仙君难以置信地看着贺吟,大骇道:“你……你说什么?!”
贺吟怎么会知道这个?!
封息九术,是太和门传承中最为禁忌的秘法之一,是以自身残存生机为引,强行封印体内一切异状,无论剧毒、诅咒还是重伤,都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假象,使体内的力量达到巅峰状态。
但代价也同样惨烈。施术后,反噬之力将数倍爆发,连同本身残余的气息一齐毁灭,称得上是玉石俱焚的术法……一旦施展,再无回头路。
有什么样的事,值得以一个人全部的命数来换?
“请师父助我将此毒暂且封存于体内。”
贺吟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字一顿地道:“我只要一日的功夫,就好。”
“胡闹!”虚宁仙君猛地站起,袖袍无风自动,“封息九术是绝命禁法,那是拿你的命数去点燃一个转瞬即逝的虚影!事后就连我也救不了你……”
贺吟的眼眸灰蒙蒙的,深处却燃起孤注一掷的火光。他微微颔首道:“师父,你听到了吗?”
“什么?”
“弟子听到了。”贺吟的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那说不上是一个笑容,只带着无尽的悲悯,“听到了同袍的哀嚎,听到了三界的叹息,也听到了无数被牵连之人的哭声与求救。”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灰败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虚宁仙君紧皱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恳求:
“我的道,我的剑,从来都不是为了苟延残喘。”
“请师父……成全。”
虚宁仙君喉头一哽,撇过头去,不忍再看。这时,宿光一把抓住虚宁仙君的袍袖,哭着摇头道:“不!不要啊,师父!至少要留师弟一条命啊!”
“……他意已决,你我只能成全。”
随着一声叹息,虚宁仙君手下拢出一个法阵,随即光芒大盛,渐渐笼住了床上那具苍白的躯体。贺吟缓缓合眼,如同断剑归鞘,等待着最后,也是最短暂的一次出鞘。】
“不要……”沈樾之试图唤醒贺吟,“不要这样做,这不值当啊。”
他从不知道贺吟有一段这样的过往,贺吟也从来不曾向他诉说这些。
如果封息九术是这样的存在,那么贺吟之后是如何活下来的?
沈樾之心焦如焚,隐隐有一种预感,接下来,他会看到贺吟最不想让人看到的过去……
【封息九术结束过后,眼前的一切都重新明亮了起来。贺吟从床上起身,感受到体内原本滞涩的灵力重新流转,自丹田游走至全身,那种熟悉的感觉似江潮般涌来,从平息变回了澎湃。
虚宁仙君又是深深叹息一声,摆摆手,拂袖而去。
贺吟长身玉立,身披银甲,其上流转的光芒映照着秀容,仍能看出几分苍白。不过,在外人看来,他又变回了那个所向披靡的神君……只是这一次,这份辉煌之下,是被透支殆尽的的寿限。
宿光胡乱抹了一把泪痕,叫住了大步流星离去的那人:“师弟,让我同你一起去吧。”
见贺吟不语,宿光淡淡笑开,恢复了往日那副清丽端庄的模样:“这么久以来,都是你我一同杀敌征战的,最后一次了,就放心地把后方交给我吧。”
逆着光,少年的身影更显清癯,带着一种淡淡的孤决。只见他单手化出本命剑,不置可否地道:“师兄,待归来后,你替我在师父面前尽孝吧。”
…………
神魔大战中最后一场战役,同时也是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在仙魔两界交接处,名为熄都的一个小城爆发。这里早已不复往日宁静,而是到处都散着浓烈的血腥气。
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无数兵将加入这场战争,遍野尽是尸体,甚至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方的,血流成了一片溪海,将熄都的土地割成无数块,宛如熄都流出的血泪。
为了这场一决生死的战役,魔尊加炼了许多血傀儡,使得人间也变为尸山血海。三界至此,到处都是一片生灵涂炭的景象,不再有哪一片是未被侵扰的净土。
贺吟携着清寒剑气重回战场时,便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熄都结束这场浩劫。
少年神君的到来,宛如在污秽的血海中降下一片细雪,净化了此间所有的邪祟。他穿行于魔军之中,心道他这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必须要速战速决,故而直奔魔气最浓郁之处,那里也是魔尊召唤血傀儡的地方。
只见魔尊身着黑袍,立于一座由骸骨堆积而成的高台之上,周身魔气翻滚如墨海。见到贺吟,他并无任何惊惧之意,只憾声呼道:“看来那不成器的东西到底是没能下手……否则你如何还能站在这里?”
“阴险卑鄙的手段,永远都不会是制胜之招。”贺吟提剑至身前,剑锋直指魔尊眉心,“这一回,天道不站在你这边。”
话音刚落,魔尊便提刀攻了上来,利刃相接,发出撼天动地的嗡鸣之声。两人对打起来,招招过命,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迎战。贺吟正与他纠缠着,忽地看魔尊眼睛发直,朝他背后骂道:“弥夜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敢回来送死……”
贺吟也愣住,连忙振刀与魔尊拉开一段距离,下意识地朝身后望去。这时候,他忽感一阵阴风拂面,耳畔传来一阵冷笑:“小子,本尊今日就教教你,手段阴险又如何,能赢就行。”
“小心——!”
“噗嗤”一声,是弯曲的魔刃入肉之声,可是贺吟却一点都没有感到痛楚,于是僵硬地扭转脖子看去——
魔刃狠狠地穿透了宿光挡在贺吟身前的胸膛……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身上月蓝长袍,眼见着宿光的身体似断线风筝般,在贺吟的眼前缓缓飘落而下。
那一刻他脑中空白一片,唯有抬剑将对面的魔尊穿心而过,而后接住了宿光不断下坠的身体。
魔尊重伤,很快被魔界的人救走,可贺吟已经无心再理会,他抱着宿光,只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将宿光的命也搭进去的。
贺吟手臂僵硬,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涩然道:“师兄……”
他下颌处溅上几滴血珠,宿光想要抬手为他拭去,可到了这时候,却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不要紧,咳咳……”宿光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仍旧弯起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还记得师兄的剑意吗?师兄……不悔。”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想告诉贺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也想跟贺吟说,你要替我活下去,还想跟贺吟说,在太和门的时候,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他从不后悔遇见……可是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最后他只来得及说:“师弟,别哭。”
不远处,仙兵们胜利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却仿佛离他无比遥远。
他赢了这场战争。
却付出了无法承受的代价。】
至此,眼前的画面忽然暗了下去,沈樾之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被封入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箱子,被剥夺了对世间所有事情的感知。这种感受令人感到异常可怖,令他也忍不住跟着慌了起来。
这是哪里,为什么一丝光亮也没有?为什么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甚至连自身是否存在,都不再清楚……
【贺吟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脱,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胜利的喧嚣或伤口的疼痛,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
他试图睁开眼。
没有光。
眼前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天光,没有硝烟,更没有宿光染血的身影……什么都没有,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想动,想坐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仿佛他已经无法再操纵这具躯壳。他试图去倾听外界的声音——欢呼?哭泣?风声?
没有声。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令人恐慌的寂静包裹着他,吞噬了一切声响,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他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触感。
他感觉不到冷暖,感觉不到不到身下是冰冷的岩石还是粘稠的血泥,感觉不到银甲或是衣料与皮肤的摩擦,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触觉,被彻底抹去。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气味。
那些浓郁血味、糊腥焦土、恶臭魔气……所有战场上令人作呕的气息,全部消失无踪,鼻腔里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空荡。他的嗅觉,也不复存在。
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液体,那是脏腑被反噬之力重创的征兆。
可是这本该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最后也在舌尖也化作了一片寡淡的虚无。
没有味道。
原来……是五感尽失。
贺吟静静地躺着,他甚至不知自己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更不知道此间何处。只是在这片死寂中,还残存着几分残念,只在他一人所知的地方漾开。
他赢了。
魔尊死了。
三界……大概得救了。
所有的认知都只剩下冰冷的“知道”,却再也无法“看见”、“听见”、“触摸”、“闻到”、“尝到”。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囚徒,感官的牢笼将他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
他似乎,真的成为一个废人了。】
然而,在一片寂静之中,却有一个熟悉声音在安抚着他:“贺吟,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谁?
他不知道。
没有日升月落,没有饥渴寒暖,无法通过任何反馈得知时间的流逝。在一片混沌中,时间变成了一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河。
意识清醒着,却只能在牢笼中徒劳打转……一个声音在不停彷徨地呐喊着:我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吗?
可惜没人能听到,自然不会有答案。
这种绝对的隔绝,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绝望,因为它摧毁的是一个人的意志。
贺吟尝试过靠自救走出这片无望之地,他努力回想着阳光的温热、剑刃的冰凉以及太和山上连绵的花香……然而,这些记忆越是清晰,感官的空白就越是放大,最后演变为一种久久不散的刺痛感。
他是一个被活埋的人,清醒地感受着棺材的沉重和泥土的窒息,却连敲打棺木都做不到。
痛苦变得不再具体,而成为了无边无际的、被彻底放逐的孤寂。
每一次清醒的瞬间,都像是一次新的溺毙。
要不就此放弃吧……
为何要执着于醒来?
贺吟感受到自己的意志开始无声地腐烂……于是,他清醒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醒来吧。”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穿透厚重迷雾的一缕风。
不知道是否只是他的臆想……但是那个声音温柔又坚定,字字叩在他紧闭的心门之上:“不是说好,就算我不要你了,你也会回到我身边吗?”
贺吟忽然就焦急起来。
【不知在这片黑暗中浮沉了多久,一点微弱的暖意,轻轻唤醒了贺吟沉寂许久的意识。
仿佛从万水千山之外而来,一股温流自贺吟的右手经络中渗入,在他体内艰难游走起来。那感觉是如此细微,以至于他怀疑起是否只是幻觉……但这股流动的气息令他感到十分熟悉,莫名心安。
贺吟的意识聚在那一点暖意上,尽力去感受它——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虽然只局限于那方寸之地,但这久违又真实的反馈,此刻之于他,正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简直就是绝处逢生。
他想起来了。
这是……师父的灵力。
狂喜之下,难免生出几分酸楚,他想,到了这时候,还累得师父为他操心,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
贺吟知道,自己在一天天好转。不过,他这残躯就如同被反复修补的破瓷瓶,常常是这边稍有起色,那边就又出了岔子。
五感恢复得并不稳定——触感时而迟钝如裹棉絮,时而又能清楚道能摸出被褥的纹理;左耳虽毫无声音,但右耳的嗡鸣退去时,能勉强捕捉到零星的鸟雀啁啾;而那种带着几分清凉的草木香倒是一直萦绕鼻间,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
于他而言,视感最是吝啬,十日中有九日都不曾好过。偶尔侥幸睁眼,能从模糊的视野里,勉强描摹出一个瘦长轮廓。
但无论如何,那种能将人拖入深渊的停滞感,终究是过去了。
时间,以残酷又温柔的疗愈力,推着他,踉跄地向前走去。
真正苏醒的那一日,比预想中的还要快。
那日天光大好,他醒来,发现已不再是深冬时分,春日特有的温暖与生机几乎令他心弦一颤。
他似乎身处于一个洞穴,不远处有阳光斜斜投入,细小的飞尘在光柱中上下翻飞着……正当他如破壳稚鸟般打量着四周时,一个清瘦的人影自外面走了进来。
贺吟转动干涩的眼球,向那处看去,而后,一片雪白刺痛了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