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之一看,顿觉浑身血都开始发凉了。
这人他见过的,在贺吟的记忆中。
是受了贺吟穿心一剑,却仍活到现在的魔尊。
魔尊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展开在耳旁扇了几下——他魁梧的身躯与这等风雅之物放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他走到几人身前,见到贺吟的本相,微微一怔,而后很快恢复了笑意,朗声道:“神君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不告而来,莫非是来我这魔宫行秘事的?”
“魔尊,你私自豢养暗獒,以同族血肉饲之,还纵其到仙界伤人,已酿成大祸……养这种邪物求来的福运,能续到几时?”
“神君,我与你不同。我这人呢,只活当下。”
贺吟冷笑一声,“那我告诉你,你的好日子也就只到当下了。”
“这么说,神君是一定要收了我这暗獒了。”魔尊以扇点颌,一派漫不经心,“若是我说不行呢?”
贺吟没有再和他废话的兴致,只手祭出了本命剑,这已代表了他的态度。
魔尊也再次开扇,向贺吟缓步走去,沉沉道:“我的暗獒,我的人,你们今日都不能带走……除非,我死。”
沈樾之默默拉着游长赢站到贺吟的左后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魔尊来。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什么被遗漏了呢……
仔细看来,面前这位比记忆中的魔尊似乎要矮半个头,步态也看着要更加轻盈。况且,魔尊在大战中所用的武器不是重刀吗,那么他手上的玉扇又从何而来?
沈樾之越看越是满心惊疑……他总觉得,面前这位魔尊摇扇的动作与神态,似乎与三太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
第37章 身不由己,进退无途
宛如静默群山的魔宫之中,剑拔弩张的气息无声蔓延,扼紧了在场每个人的喉咙。
贺吟迎风而立,持剑未动,神威如渊似海。快步而来的魔尊周身魔气沉凝如峦,气凌霄汉,与贺吟周身气势分庭抗礼,竟不落下风。
显然贺吟也察觉了什么,他眼眸微眯,锐如鹰隼,在魔尊攻来之前开口道:“三百年弹指,此番再见,魔尊风采更胜往昔。昔日魔尊所使重刀,煞气直冲云霄,令仙魔胆寒。只是……”
他目光轻轻扫过对方手中所持的玉扇,“这寒玉扇虽也算上等宝器,但还是少了几分霸气。莫非魔尊心境已臻化境,返璞归真了?”
面对这番质问,魔尊摇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脸上带着浅笑,声音却沉了几分:“神君说笑了。兵器不过是外物,随心而变罢了。”
“更何况,熄都一战中,重刀饮血无数,戾气太重,有伤天和……此扇温润,更合如今心境。神君以为,返璞归真有什么不好吗?”
这话四两拨千斤地将问题还了回来,贺吟挑眉,心道魔尊反应沉稳老辣,确实如同一位经历大战、心性有所沉淀的枭雄。
但……并非毫无破绽。
贺吟微微一点头,声音平静无澜,却自成威严:“没想到魔尊倒是一改往日作风……只不过,本君在此尚用本相,魔尊在自己的宫殿中,为何还要用易容之术?”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戳破了魔尊掩盖多年的秘密。
闻言,魔尊脸上的笑意尽散,眼神变得幽深,周身魔气微微鼓荡起来。
试探无果,贺吟不再多言,手中长剑清鸣乍起,祭出凝练的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魔尊面门攻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魔尊侧身闪过,手中玉扇划过极其迅捷灵巧的弧,只见扇面魔纹流转,精准地格住了攻击。他再柔滑地回手一转,剑气被巧妙卸开,消散于无形。
此刻,贺吟心如明镜——此人必定不是魔尊。
虽然他看不破易容之下的真容,但在仙魔大战中,他曾与魔尊交手数次,对彼此的路数都十分熟悉。
魔尊所修乃是侵吞江海的凶猛之道,行大开大合之法……而面前这人,身上虽带有魔尊的气息,但功法身形都十分灵巧,绝非魔尊那种以力破法、霸道绝伦的风格。
贺吟脚下动了,瞬息之间身影已至近前,卷携着空中气流发出阵阵鸣啸。素衣之人手挽剑花,剑势至简至快,出剑之时,寒光如霜雪骤降,映得天地一白。
“铮——!”
两人交锋,对撞掀起狂风,魔宫的石阶寸寸龟裂,气浪卷起石尘漫天。
弥夜咬牙抵挡,却终究低估了贺吟的剑势——一声脆响,寒玉扇从中断作两截,碎裂的扇骨飞旋坠地,溅起无数碎裂的玉屑。
巨大的冲击之下,弥夜身形巨震,掌中被划出一道长长血痕。他感到肺腑间血气翻涌,俨然是受了内伤的迹象。
他猛地抬头,却见贺吟剑尖已至眉间,杀意盈然。
“你想学魔尊,至少该像他一样能与我战上十个回合。”贺吟神色愈发冷峻,“你到底是谁?”
“魔尊”蛇眼紧缩,额间青筋暴起,他双手快速翻转,意欲再次交锋。但贺吟威压早已铺开,犹如雷霆万钧,压得他大汗淋漓,随后,不得不半跪下去。
黑袍男子肩头颤抖着,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气息也是一息比一息紊乱。
贺吟的剑再次向前指了半寸,目光冷如刀锋,“说。”
“我就是……魔尊,你今日就算是在此杀了我……我也是魔尊……”
“你不是。”贺吟神色平淡,“从你叫我神君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不是。”
男子愣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就听贺吟道:“魔尊从不以神君称我,他向来只叫我贺吟。”
“够了!”一声怒喝从沈樾之身后而出。
游长赢挣开沈樾之的阻拦,飞身而出,踩着一地染血碎玉,挡在那人身前,苦涩地开口:“弥夜,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如何能与神君对抗?”
弥夜……弥夜?!
三界皆知,魔尊名讳为弥赤,而弥夜……是他第三个儿子、魔界三太子的名字!
沈樾之看着神色木然的魔尊,忽有一片灵光穿破重重疑云,在他脑子里抽丝剥茧般,将所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碎片都拼凑了起来。
若是三百年前魔尊就死了呢……
若是魔尊与三太子,一直是同一个人呢?
“阿夜,是你吗?”贺吟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缭乱心绪,“那个已经死了的赝品可以什么都不记得……但你总该是认得我的吧?”
在这声质问之下,他强撑的平静终于碎裂开来,看向贺吟的眼中,浮现出意绝望的挣扎。紧接着,他埋下头凄厉叫道:“我没想要你死的……没有的……”
一片白光闪过,男人的面容几经变化,最后成了一张瘦脱了相的惨白面容。五官虽与三太子一模一样,但无论是神色还是状态,都与记忆中那个张扬的公子哥大相径庭。
泪水毫无征兆地流出,漫过弥夜眼下那抹浓重的青黑,淌了满脸。
“果真是你……”
贺吟瞳孔一缩,呼吸渐凉,旧事历历在目,他为阿夜的背叛而付出了太多。再见到这张脸,他仍是会忍不住感到愤怒、惊惧、痛苦。
那折磨了他多年的旧梦之源。
就在这时,有人握住了他在袖中颤抖的手,带着融融热意,无声地告诉他:别怕。
贺吟回望沈樾之,那人朝他微微一笑,宛如甘露,浇入他心中干裂的焦土之上。
他情绪渐渐平复,深吸一口气,终于将萦绕心头多年的问题说出:“弥夜,当年你蓄谋接近,是从一开始就受了魔尊的指使吗?”
“神君,不管你信不信,那时我真的没有任何目的,碰到你和宿光,也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大战伊始,我不同意父亲以活人炼制血傀儡,与他大吵一架,还处处破坏,试图阻止……父亲认为我修为低就算了,还啰里啰嗦坏他大事,与哥哥们相比,我简直是个难堪大用的废物。于是,父亲把我逐出魔宫,要我自生自灭。”
“我自小便厌恶修习,只好玩乐,这也是我身上的魔气低微到你们都无法察觉的原因。我年少时,尚可仗着三太子的威名游乐三界,可一旦失去了这个身份,失去了靠山,便只有流亡的份。我只身一人,什么都不会,在三界中游荡,越混越差。”
沈樾之回想起在幻境中的记忆,心道难怪阿夜什么都会,大到下厨木工,小到修补衣物,样样精通……原来这是生活的苦难教会他的。
“不仅如此,我还惹上了一些仇家,遇到你们的时候,我正是被追杀者逼到走投无路。若是那日没有你们救下我,我应该早就死了。”
沈樾之忍不住冷笑着讽道:“那你可真是恩将仇报。”
“后来,我被父亲抓了回去……”
弥夜闭上眼,回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简直是一步踏错,便步步错,直至走入深渊……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少年被高高吊起,铁链绑住他的四肢,死狗一样奄奄一息,身上遍布血痕。他是在一阵窒息中醒来的,一睁眼,才发现是魔尊掐住了他的脖子。
魔尊欣赏着弥夜被掐得紫红的脸,好半天才大笑着道:“夜儿,你可真是让为父好找啊……没想到你竟有能耐混到贺吟那小子身边去,哈哈哈,真是天不亡我!”
弥夜几乎断气,耳边一阵嗡鸣,魔尊的声音也忽远忽近:“你两个哥哥战死沙场,都是被那群仙界杂碎暗算的!你也算身负我的血脉,夜儿,你也该为我们的族人做些什么了吧?”
“你……你要我……咳咳,做什么……”
“魔界要胜,贺吟必须死。我要你给他下毒。”说着,魔尊取出了一个黑瓷瓶。
“……做梦。”弥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这样做!”
如此直截了当的拒绝自然换来了更多的折磨,弥夜咬着牙,尽数扛了下来,对此事一直没有松口过。
直到有一天,魔尊带着他两个哥哥的遗物来了囚牢。
那时的弥夜浑身是伤,发着高热,却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哥哥们的随身玉牌。他与魔尊虽无太多亲情,但两个哥哥对他自小多有庇护,甚至他流落三界时,也会偶尔收到他们辗转相送的灵石。
魔尊一挥手,锁链便尽数撤去,弥夜也坠倒在了地上。
“夜儿,你自幼生在魔界,自是知道,这天地间的灵气福地大多都被仙界霸占。我发动战争,不过也就是为了给魔族争一片喘息之地!你当真忍心看着家园被仙族践踏,看着魔族成为仙界走狗吗?!”
魔尊蹲下身,拂开弥夜的乱发,声音放缓了些:“你不愿做的事,爹不逼你了。但魔界不能输……我只要最后一场大战时,你用这迷药让贺吟睡过去。只要拖住他一天,不,半天,我们就能赢,就能保住你哥哥们用命换来的机会。”
“我,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魔尊握住弥夜的双肩,随后将一个白色瓷瓶放入他怀中,“你是魔界最后的希望。不要让我们的血白流,不要让魔界彻底覆灭……答应我!”
“我有一个要求。”
过了许久,弥夜才从喉咙中费力地挤出声音,“等大战结束后,你要立刻销毁所有的血傀儡,永世不得再炼制这种害人的东西。”
“可以。”
魔尊走后,弥夜伏在地上,紧紧握住两块玉牌,干涩的眼眶却再也挤不出一滴泪。
那时未曾流出的泪,最终化为了一腔愧疚,跨过三百年的时光,洒在了贺吟的面前。
“父亲骗了我啊!”
弥夜嘶声力竭地喊着,血泪混合着悔恨的泪水,“我当时,真的以为那就是普通的迷药,我以为只是让你睡一觉,不参加最后一战就好了……我真的不知道那还是毒药,我真的没有要害你修为尽失……”
但无论如何,那碗枯元散,到底还是他端给的贺吟。
如果不是他,贺吟大抵也不会如此毫无防备。
贺吟他紧抿着唇,下颌绷紧如刀刃,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三百年,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被命运捉弄着,进退无途。
弥夜哭得身子塌了下去,脊背被人打折了一般。
“你将父亲一剑穿心,当时他就不行了,但硬撑着一口气等到了我来。在临死前,父亲把一身魔功强行灌给了我……”
说到这,弥夜眼神空洞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日的景象,“他抓着我的手,说,魔界就交给我了,要我谈判,要我重建,要我振兴魔界。”
他惨笑一声,“振兴?谈何容易?哥哥们死了,父亲死了,长老们死的死、伤的伤……魔界都被打成一片废墟了。而我,一个在所有人眼里只会吃喝玩乐、不学无术的三太子,谁会服我?谁听我的?”
“所以,你就养了暗獒?”
弥夜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事了,但当他试图回忆的时候,他发现,他从未遗忘过。
魔宫大殿,一片狼藉,失败为此处蒙上一层近似死亡的阴影。
几位长老用频频向他投冷漠又怀疑的目光,魔将们争吵不休推推搡搡。
宫墙外,不断传来灾民的哭嚎和叛乱者的喊杀声,一切都昭示着魔界黯淡的结局。
弥夜坐在那宽大冰冷的宝座上,显得那么渺小无助,他眼中是深深的茫然和恐惧。他试图让人群静一静,声音却被淹没在嘈杂中……
“我只能让‘魔尊’活着!” 弥夜眼中尽是扭曲的痛苦,“用他的脸,用他的声音,用他的身份,顶替他而活!我模仿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因为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在这冰冷又寂寥的魔宫中,他活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守夜人。
“可我还是做不好……”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疲惫和绝望,“魔界太乱了,内忧外患,运势衰落。天道不予魔界生路,我又如何能扭转大局?直到后来,有个人告诉我,他有办法能改变这一切。”
沈樾之与贺吟对视一眼,明白所谓的办法,就是暗獒。
“他告诉我,有一种上古瑞兽,能聚拢气运,逆天改命。只要有了它,魔界就能快速恢复重生……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它需要不断地吃人,才能带来祥瑞。”
弥夜露出厌恶的神情,边回忆边道:“一开始,那人告诉我要一百个童男童女才可以满足暗獒,但我不想这样做。后来,我想,功力高深的青年男子精气更足,或许只需要几个,就能代替这些孩子。”
巨大的演武场中,一场盛大的选拔正在进行,魔族青年才俊们意气风发,向高坐王座的魔尊展示着自己的才能。他们眼中满是崇拜、渴望与毫不掩饰的野心。
而后,几个在选拔中表现最优异青年被魔尊挑中。
他们满怀希望地入了魔宫,却被人引入兽苑中的深坑。
坑中,饿了多时的暗獒嘶吼着围了过来。青年们脸上的喜悦瞬间化为惊恐,但已来不及逃脱……
“可你这般做,与当年炼制血傀儡的魔尊何异?”
贺吟语气如利刀,直直剜入最深的龌龊之中,“你为了魔界的气运,不惜残害同族性命——害一个青年和百个童男童女,实际上没什么区别。你可曾想过他们也是魔族,他们也有人在等着回家?”
弥夜颓然坐倒,苦涩而笑:“我若不这样做,魔界早就完了。”
“可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条命,葬送在你的不得已之中?”
说到底,都是一己之私。
贺吟叹了一口气,转而问:“既然你做了魔尊,那三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弥夜的眼神游离起来……
寂静的魔宫深处,弥夜卸下易容,疲惫地坐在镜前。铜镜映出他苍白、憔悴、被责任和伪装压得喘不过气的脸。
到底是怎么活成这样子的……真是可笑。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一点,而后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变化……不消片刻,镜中,一个“三太子”站在了他身后。
与不同的是,这人眼神清澈明亮,笑容肆意张扬,一身华贵锦袍,活脱脱一个翩翩风流公子哥。
镜中的“三太子”对着弥夜眨了眨眼,笑得灿烂。
弥夜看着镜中的倒影,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渴望。他低声呢喃:“去吧,替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弥夜涩然道:“我想让一个三太子代替我,去享受我再也无法拥有的自由和快乐。因此我只给了分身离宫之前的记忆,后面的那些痛苦,我不想让他承受。这些年里,他偶尔也会在外替我做做事,比如在千瞳阁中收集情报。”
并且这样做,就没人会怀疑,那未战死的三太子去哪里了。
好一个环环相扣的连环计。
想来如今的弥夜,也不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少年阿夜了——毕竟这几百年的风霜,是他一步步亲自走过的。
“神君,你今日打算取我性命吗?”
贺吟淡声回道:“你不该吗?”
这态度已然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弥夜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挡在身前的游长赢,留恋地摸了摸这条他的脸,而后附身过去,在他耳畔笑道:“长赢……赌约结束,你自由了。”
他手中乍然凝起法阵,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将游长赢传走了。
在这世上,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游长赢在何处了。
他已没有前路了,就不捆着这只小斗鱼了。
弥夜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脚带着万钧之力,将魔宫中央的地踩踏下去——沉郁滔天的魔气自地脉深处汹涌而出,似千军万马嘶吼奔袭,直冲云霄。
未及片刻,天地色变,风啸如泣,魔气宛如黑潮倒灌,汇作滚滚洪流,尽数涌入弥夜体内。
他对着贺吟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你不住,但我……还不能死在这里。”
第38章 放不下
弥夜立于魔气涌动的中心,周身翻涌着近乎失控的力量,卷曲魔纹自下颌蔓延,占了半张玉面。他瞳孔颜色愈深,痛楚、懊悔、彷徨、挣扎纷纷闪过,最后,唯剩孤注一掷的疯狂。
“贺吟……你觉得我罪该万死。”
他音色低哑,如泣如诉,“可你高居九天,万人敬仰,天道为你铺路,三界奉你为神,你生下来就拥有这世上最光明的坦途!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众望所归;你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一呼百应……”
弥夜猛地指向自己,指尖颤抖,面容扭曲地叫道:“可我呢?!你看看我——”
贺吟神色不变,只眉心泛出浅浅褶皱。
“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我提心吊胆地做着魔尊,身旁虎狼环伺,连一个安稳的觉都没睡过……贺吟,我也想清清白白活着,可我有的选吗?”
“冥顽不灵。” 贺吟眸光泠泠,怒意攒到了极点。
话音刚落,就见地脉深处涌出的魔气更加狂暴,如数条森然巨蟒狂舞。弥夜猛然一喝,在空中悬空一抓,手中便多了一条魔气凝结而成的长鞭,挥舞着贺吟飞身袭去。
贺吟持剑迎上,身影化作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寒光,所过之处,魔气便如同遇到烈阳的积雪,在碰撞的刹那发出滋滋哀鸣,随后融成滚滚黑烟。
剑上明光更甚,如银河倒泄,弥夜手中长鞭在与神光碰撞的瞬间,寸寸崩解。
“当年你或有难处。”携着千钧之力的长剑当头斩落,“但你今日明知是错,仍不知悔改,愈陷愈深。”
弥夜尽力召回所有魔气,硬着头皮接住这一剑。他身上本就旧伤未愈,重击之下,护体的结界都隐隐有了崩裂的征兆。
轰然巨响中,弥夜身形被猛地震开,一连撞断数根立柱。喉头一甜,还来不及咽下,带着破碎内脏的浓血就不受控地喷出。
遮天蔽日的魔气洪流如同被巨刃从中截断,露出一片被涤清的天地……一切都结束了。
光华散尽,贺吟垂眼,衣袂无风自动,周身萦绕着令人不敢逼视的神光。他一步步走向瘫倒在血泊中的弥夜,剑尖划在青砖之上,带出刺耳的刮擦声。
弥夜撑起半身,艰难地抬头看向来人。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血沫堵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吟越来越近,道道步声震得他心脏狂跳。
步声止了。
“我不会杀你。”
“……因为对你来说,死是一种解脱。”
在弥夜满是惊骇的眼神中,一道如白练的清光自贺吟指尖射出,沉入了他的眉心。
弥夜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不似人声,随即在地上翻滚抽搐,似野兽垂死。神力如丝线游走于他全身经络之中,所过之处如反骨洗髓,痛不堪忍。
神力无情地将来自地底的魔气剥离,连带着弥赤当年灌注于他体内的功力也一并拔除。弥夜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境界,一重一重崩塌、衰落,如指尖流沙,再无可挽回。
昔日抬手可退敌万里的强悍魔力,终成黄粱梦一场。
“你不是想清清白白地活着吗?那就不该占着这不属于你的力量。”贺吟一字一顿,“从今日起,你不必再用魔尊的身份活着了。”
袍袖挥过,他手中的本命剑嗡鸣一声,似有灵识一般飞了出去,直冲天际。
随即,兽苑处传来震天嘶吼,听得沈樾之心中一惊——那是暗獒的吼声,他绝不会认错。
“我已诛杀所有暗獒,此等邪物也不该留于三界。无论魔界曾面临何等困境,你都不该妄动邪念,用这种东西来平衡气运,葬送同族性命……弥夜,你可认罪?”
弥夜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我不杀你,亦是因为魔界此刻还不能乱。你可以继续掌管魔界,然,是以罪人弥夜的身份。你必须向三界坦诚所有的罪孽:冒充魔尊,豢养邪物,残害同族…除此之外,你须以自身为灵媒,在兽苑设法超度亡魂,为枉死之人赎罪。”
“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我的神力已留存在你体内,无论何时,只要我想,就能取你的性命。”
贺吟伸手召回本命剑,“此外,我会遣可信的监察使入主魔宫,从此之后,你言行所为,皆由他们看管。”
“至于你欠我的、欠宿光的……”
贺吟猛地挥剑,凶猛剑势直冲而下,弥夜怕得闭上了眼,全身紧绷,凄厉地大叫出声。
然而,没有血溅三尺,没有剜心碎胆,甚至连预想中的痛苦也没有——唯有一缕颊边碎发,随着剑影掠过,缓缓飘落在地。
“你欠我的,就以此代还。至于师兄的那份……等他醒了,我会让他自己来讨的。”
弥夜在大战前夕背叛他,端来了枯元散,但那只能说是一切的起因。
枯元散可以散尽他的灵力,使他变成一个废人,称得上是阴毒至极,但却不是致命的毒药。说到底,无论是五感尽失,还是如今落下的残缺,其实都是封息九术带来的反噬,是他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若弥夜所言属实,弥赤欺他是瓶子里只是迷药而非毒药,那他,也不过只是被玩弄的一枚棋子罢了。
贺吟想,再来一次,在那样的时刻,他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俯仰无愧,九死不悔,亦不会要人共担苦果。
萦绕心头数年的疑惑与苦楚终于在此刻云消雾散,贺吟长舒一口气,觉得这是几百年来,他最畅快的一刻。
魔气散尽,万籁俱寂,弥夜跪伏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将脸埋入掌心之中,恸哭出声。
不知是痛,是恨,还是悔。
…………
近日来,魔界沸反盈天。
高处赤色皮灯长明不熄,主街花阁酒台谈笑不止,魔界的一切看起来都无甚变化,只是威严的魔尊却成了众人的下酒好料。
魔宫一战,牵连甚广,惊动了整个魔界。关于那夜的事情,短短几日就传出了十个版本,甚至连《魔尊霸道抢妻,神君旧情难忘》这样的本子都出来了……
随着弥夜将写好的罪己诏布贴满城,这件事也最终有了定论。寥寥数字中,魔界子民终于了解了原委,顿时哗然。
三太子在魔族心中,向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正因如此,谁都没能想到这个总是长不大的孩子,竟早已顶着魔尊的名号掌权百年,而真正的魔尊弥赤,早在仙魔大战时就已陨落。
魔界各方势力原本有些蠢蠢欲动,却在见到贺吟亲派下来的三位督查使后纷纷熄了火。
而贺吟与沈樾之呢?他们并未立刻离开烬都,而是暂居在一处相对清净的殿宇中,为魔界诸事善后。
贺吟要确保督查使的交接,也需要观察魔界的反应,若遇到动乱,他就要及时出手镇压。沈樾之知道贺吟在忙正事,也没有多加烦扰。
只是这些天来,一缕疑云始终缠绕心头,令他总觉心绪不宁。
思索再三后,沈樾之决定去单独见弥夜一面。
弥夜正在主殿中抄写超度的经文,沈樾之刚走进去,就瞧他身旁掌灯那人十分眼熟。他眯眼仔细一瞧,那人细眼高鼻、面容俊秀,不是游长赢,又能是谁?
“你来了。”弥夜似乎并不意外,只对游长赢点点头,示意他为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随着门扉轻掩,殿中只剩下沈樾之和弥夜。沈樾之觉得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好半天才想起来是为什么而来。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道:“我有一事不明,特来求解……此事关乎我的生死,还望殿下能以诚相告。”
“那要看你要问什么了。”
“暗獒究竟是谁送来的?”沈樾之单刀直入,“暗獒准确来说,并不能算是魔兽,只能说是有人利用魔气将其再造出世。我只是想不通,到底谁能有如此能耐……”
弥夜手下一顿,半晌才突兀地道:“你是神君的人?”
沈樾之差点一个趔趄,“什、什么?当然不是,你、你胡说什么呢?”
“不是就不是,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弥夜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起红衣少年,他又不是瞎子,虽没见过几次,但贺吟待这人的态度他看得清楚,细品之下,只觉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