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今日悔不悔by北境有冻离
北境有冻离  发于:2025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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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鹤唇色发白,几次翕张,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沈樾之,你还记得这东西吗?”游长赢从怀中取出一面绛云纹护心镜,“这是我历劫前,你亲手送给我的……我一直都带在身上。”
“我记得它,也记得你是谁。”
游长赢高呼:“那你就该知道,我不会骗你,因为我毫无图谋!你身旁的那个人,我虽看不透他真面目,但他用了如此繁复的易容术,甚至改变了身形、声音,可见其居心叵测!你赶快到我这来,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沈樾之没有挣脱开隐鹤,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缓慢地包住了隐鹤冰冷的手指。他盯着隐鹤的双眼,那里倒影出一个十分可怜的身影——天地间,孑然一身,独自茕茕。
沈樾之的耳朵里仿佛灌了层水膜,连自己的声音也听得不是很清楚。他问:“隐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
“你有没有易容?你只需要说有或没有。只要你说,我就信……因为我答应要相信你的。”
“……”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见隐鹤不答,沈樾之上前一步,一把攥紧了隐鹤的领口,但与刚才那种需求依靠的姿势截然不同,他此刻是失望的、愤怒的、失望的,这些情绪涨在一处,撑得胸口如碎裂般疼痛。
沈樾之鼻间发酸,他拼命眨着眼睛,才忍住了即将冲出的眼泪,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你说啊,你说啊!!说你没有骗我,说你以诚相待,说你跟我是偶然相遇、并非早有预谋,说你从来就不是要图谋什么!”
天旋地转之中,沈樾之看不见倒在一旁的暗獒,也听不到被五花大绑着的阿桑求饶,他只看得见眼前一人,唯此一人。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
隐鹤面色惨淡,如覆冰霜,他哑声道:“我不能说,因为我确实用易容瞒了你。”
话音刚落,沈樾之的拳头毫无预兆地砸了出去,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那一拳结结实实落在隐鹤的下巴上,骨肉撞击的闷声响起,他的头被打得偏过去半寸,喉骨隐隐颤动,唇角溢出一缕血迹。
隐鹤不闪不避地受了,而后用指腹抹了下唇角,轻声道:“不够解气吧?再来。”
沈樾之怔住了,拳头颤颤停在半空,指节捏得泛白,几乎是立刻就后悔起来。明明被打的人是隐鹤,他却觉得自己承受了比这痛十倍、百倍的痛苦,痛得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处。
他真的是被被冲昏了头,无论如何,他不该试图用武力解决这一切。修习的法术也好,武技也罢,都只是为了保护他爱的人,本该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谁。”沈樾之松开了隐鹤,甚至不敢承认,他差一点,就依赖上这个少年了,“你现在说出来,或许以后,你我还能保有一份君子之交。”
隐鹤微垂着头,身姿已不复往日那般挺拔,而是像是一只斗败负伤的鹤,垂死挣扎。可当看到沈樾之眼底闪烁的水光时,他又想,罢了,沈樾之恨他怨他都好,唯独不要为他流泪。
“原本没想这么快告诉你的……”至少要等到,离开魔界之后啊。
隐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将两指点在眉心处,指尖灵力溢出,熠熠发光。接着,少年人的身量忽然抽长、变宽,墨色双眸化为黛蓝,眉、眼变得更加稠丽……重重叠叠的迷雾散去,这般明艳夺目的姿容,世间再无第二人拥有。
那是一张沈樾之化作飞灰也不会忘记的脸。
一瞬间,沈樾之如坠冰窖,手脚发麻。
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隐鹤,贺吟。翻来覆去,周而复始,都是他。
从头到尾,竟只有自己被蒙在鼓中……但凡曾将隐鹤这个名字细细咀嚼过,何至于看不破这迷障,被这样从头到尾地戏弄。
不……沈樾之想道,就算他曾来来回回念过,以他对隐鹤的信赖,也未必辨得清这张假面。
他曾以为,隐鹤与贺吟是不同的,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之人。
“玩我,有意思吗?”沈樾之惨然一笑,喉头涌起腥气,“神君。”
“我不曾抱着玩弄的心思!”贺吟上前一步,没想到沈樾之连连后退,连片衣角都不叫他碰到,“樾之,我真的是为调查暗獒的事而来,至于易容,只是我觉得,你不想见到这张脸……”
“你说得对,我不想见。”沈樾之面无表情地转身,抬起沉重的步伐向游长赢走去,“所以,别再纠缠了。”
他知道自己就像个丑角,就算再难看、再丢脸,也不得不要在戏台上撑着要唱完这一场。
贺吟脚步动了一下,却很快止住,指尖颤着,将衣袖攥得满是褶皱。那一贯淡然的面具早已碎裂,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他眼底情绪如波涛暗涌,却极力忍下——做回贺吟后,他终究不能再似做隐鹤那般随心所欲。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却仍忍不住凝在沈樾之的背影上……他甚至不知道此刻要说些什么,才能够挽留住沈樾之离去的脚步,才能让沈樾之不那么讨厌他。
同时,沈樾之感受得到,背上一直有灼灼的视线,可他一点都不想回头。拖着无比沉重的步伐,背离与少年所有的过往,沈樾之走到了游长赢面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忍住眼泪,道:“我跟你走。”
这一系列的变故已让游长赢看得目瞪口呆,同时又恍然大悟过来。
他自持身手高强,为何他刺杀时少年轻松就能压制、将他的寒铁长刀断为几截,又为何他试探多次,无论如何也没法破解那少年的易容术——那毕竟是九重天上的神祗啊,怎会是他能随便企及的道行?
可是,神君为何要易容下界,若说是想暗地调查暗獒,倒也勉强说得通……可他却一直隐姓埋名地跟在沈樾之身边,这又如何解释?
沈樾之身上,有什么是能让神君有所图谋的?
游长赢心下隐隐有了个猜测,但属实不敢再深想下去。他抬头看了看脸色灰败的神君,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冲动,若早知道那人是神君,他就算不出面,想来这只小鸟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见游长赢不动,沈樾之咬着下唇,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些:“游长赢,你走不走?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走,走吧。”
沈樾之欲要抬腿,却感到脚下一绊,原来是不知是什么时候,阿桑爬了过来,身子底下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阿桑抱着沈樾之的腿,哭喊道:“我也不想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们都是大人物,放过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我姐姐还在等我……”
“你姐姐是叫樊榴吗?”
“是!你不是给我看过那副小画,是姐姐在托你找人对不对?我就是樊桑!三十年前,我被送进兽苑,在坑中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还是被这畜生啃掉了半张脸。”
说到这里,阿桑的眼里迸射出浓烈的恨意,“我试图逃跑,却被魔尊抓到了,他先是将我毒打了一顿,又给了我一张新面皮,命令我留在这里做事,并承诺等到了时候,就会放我出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这一刻,沈樾之心念一闪,终于弄清了一切的关窍。
怪不得先前他在青羽会上见到的暗獒发狂嗜血,而兽苑中的却如此温顺,原来是因为暗獒只有吃了人,才能保持着如此平和的状态,持续为魔界扭转运势。若非如此,恐怕连饲养都无法做到,何谈继续孵化呢?
什么魔宫选拔,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等君入瓮的死局!
而执棋者,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为了所谓的好运,可以冷眼看着子民成为暗獒的腹中食。
他想起进入魔宫时,那些同他们一起的魔族青年。他们拼尽全力通过魔宫选拔,个个都是优中选优,怀揣兴邦立事的抱负进来,最后却都成为了深坑之下不肯合眼的枯骨,成为了推动魔界运势的一份燃料。
或许这是牺牲一部分人,成全了整个魔界……但,可曾有人问过他们是否愿意?
沈樾之心中五味杂陈,他看着阿桑,看着这个曾深受其害,最终却又成为加害者的青年,轻声问:“所以,你就这样把每个来到兽苑的人,都带到这坑里喂暗獒?吃了人才能运作的东西,也配称之为‘瑞兽’?”
樊桑捂着腹部之前被贺吟一剑穿透的伤口,泣不成声地道:“我……我也很痛苦啊……可我在魔宫里熬着,只要活着,就总能有一天出去的……”
话已至此,唯余叹息。
沈樾之弯身,掏出一块帕子盖在樊桑混着血与泪的脸上,留下一句话给贺吟,就携着游长赢离开了——“别杀他,他是榴娘的弟弟。”
两人从兽苑离开,沈樾之跟在游长赢身后,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在魔宫中穿梭,心中冒出了无数个疑问。这时候,游长赢似与他心有灵犀,先开口道:“我就是那日领你们进宫的人。”
“哦……”沈樾之看着他,游长赢也许自己都没有发现,他露出的脖颈后侧,印着星星点点的红痕。半晌,沈樾之只道:“你怎么瘦了。”
这一句话,就击溃了游长赢许多个日夜垒起的心防,他死死咬着牙才将翻滚的心绪压下,带着沈樾之闪身穿入一条小巷。
他们在兽苑闹出的动静太大,魔宫中已经有士兵在搜捕他们了。
待亲眼看到这一波人走后,游长赢才松了口气,他靠在墙壁上呼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也没什么,下界后走错了路,误打误撞碰上一个人。他身手不错,我想向他讨教一番,打了个赌……不走运,把下半辈子都输给他了。”
沈樾之心中一惊,没想到游长赢历劫居然是来了魔界,难怪他前世如何苦寻都不得,最后连游长赢的尸骨都没有找到。
“那个人……是魔尊?”
游长赢苦笑道:“留些面子给我吧。”
他还记得入宫当日,黑衣人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再加上眼前这片暧昧吻痕……沈樾之在这事上也并非不开窍,他知道,那肯定是游长赢被魔尊过度“使用”了。
原来他这位老友……历的是情劫啊。
又或者说,“情”之一字,原本就是场劫难?
有光晃了过来,沈樾之不得不回神来,用手挡在眼睛上方。抬头去看,紫袍男子正蹲在他们上方,手持一面流光四溢的镜子,对着他们照。
这人未语三分笑,摇扇自成一派风流,不是那魔界三太子,又会是谁呢?
“快走。”
游长赢暴喝一声,谁料连刀都未拔出,两人身体竟不受控制离了地,而后那剔透的镜子白光大涨,瞬间将两人吸了进去!
沈樾之眼前黑白交错之际,模糊间听到了一声嘶吼:
“樾之——”

第31章 心魔幻境
“砰”的一声,三太子脖子被狠狠掐住,随后他被大力掼到了屋顶,连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下一刻,由于所施力道过大,房梁承受不住,屋顶竟是在轰隆的巨响中塌出了一个洞……烟尘四散,只见三太子仰躺着,那只制在他脖子上的手筋络暴起,使他半点都动弹不得。
“把他放出来。”贺吟盯着三太子,眉目间一片霜冷雪寒,杀意摄人。
这位天上地下唯一的神祗已恢复本相,他的力量纵然会在魔界受到影响,依旧不是三太子这种程度所能匹敌的。
“你……”三太子被掐得面色青紫,眼珠不住上翻,眼白处结出蛛网般的红丝,“掐死……我……就没人能放……放出来……”
贺吟略减了手下的力道,若不是如此,刚刚他就已经捏断这人的脖子了。
头顶掷下一个冷硬的字:“说。”
已见识过此人的威压,三太子自知不是对手,他不敢不说,也不敢全说,只好费力地挤出自己的声音:“这噬心镜,只能从内里破镜……”
他还隐下半句未讲——自在千瞳阁收到此物以来,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破镜而出。
这个答案显然贺吟不怎么满意,眼见着他又要动手,三太子连忙道:“噬心镜不会攻击入镜者,唯一的危险也就只有勾起心魔,若是早已勘破命理之数,放下过去执念,自然不会受到影响。”
“如此。”
贺吟点了点头,俯下身去,用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语气,在三太子耳边道:“最后一个问题,想清楚了再答。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三太子眼前闪回过许多记忆,关于魔宫,关于千瞳阁,关于他这一生,却没有一点是关于眼前这个男人。他感受到每一滴血液都凝成了锋利无比的碎片,在体内扎得他浑身僵成一块冰,连痛吼都发不出,唯有牙齿撞在一起发出咯咯怪响。
他最后看向贺吟的神情,是种毫不作为的疑惑,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
“真的不记得了?”贺吟垂着眼,细细地用帕子擦过每根手指,而后随手一挥,一根冰棱穿喉而过,三太子便再没了声息。
“可惜……我还没忘。”
贺吟没有再分给三太子半个眼神,他看向那块落在一旁的噬心镜,顺手给裴渊传了信。倘若他没能把人带出来,至少还留有一个退路。
噬心镜内是魔是仙,贺吟都有把握把沈樾之安全带出,偏偏是心魔……
他问心有愧之事了了,偏偏每一件都如泥淖,令他难以自拔,深陷数年。此时,或许终于到了要面对的时候了。
传罢了信,贺吟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镜门。
…………
沈樾之捂着头醒来,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仿若躺在雪地之中。他大喊道:“游长赢?游长赢——游长赢你在吗?”
无人应他。
这是哪里……沈樾之记起来他被吸入镜中,于是站起来打算寻找出口。但很快,他就发现,无论朝着哪里走都是一片白,四周若有壁,阻拦这他的脚步,使他受限于这个小小的空间之中。
正当他迷惘之际,面前一片白壁竟渐渐显出了颜色,再定睛一看,那上面居然是青羽会的第二个夜晚,他被暗獒追得四处躲闪的画面。而后,画面也如记忆中那般,他被一爪拍入土中,暗獒张开了血淋淋的大口……
沈樾之不由得浑身一抖,被迫想起濒死回忆的滋味实在是不怎么好受。原本他都忘了那种痛苦的感觉,可这一遍遍重现,让他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渐渐的,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你是凤凰,你的内丹能扭转乾坤,是天下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宝物……你生来就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没有人会珍视你……】
沈樾之抬头去看,却什么人都没看到,可耳畔的声音依旧不休:
【身负一颗能违抗天道法则的内丹,出世必乱世……无数的争斗从此而起,无数的鲜血流淌成河……你的存在,到底是祥瑞还是灾祸?】
心魔如跗骨之蛆,一旦生成,便如影随形。沈樾之眼中出现一抹血色,不断地用头撞墙,试图用这种方法驱散耳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
【就连贺吟也一样,他也想要你的内丹,来复活他最爱的师兄……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命格,至少可以不用担心死在他手中……至少可以离他再近一点……】
够了,够了!
沈樾之跪在地上,捂住耳朵,他也不想的啊,如果有的选,他也不想背负这些啊。
震耳欲聋的咆哮传来,暗獒披着凛凛的黑甲,似从眼前穿壁而出,凶神恶煞直扑而来。
恐惧令沈樾之的身体催生出一种鼓躁的感觉,似有一团火在他的小腹下来回撞击,烧得他喉咙发痒,浑身滚烫。
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体内一冲而出,这种感觉他似乎也体会过,在前世他身上的封印即将冲破之际,也是这般如遭火焚的感觉。
浑身一颤,沈樾之猛然间从混沌思绪中清醒过来——不行,还不到时候,还有太多迷题未解,他绝不能在这里被破开封印。
沈樾之卧在地上,伸手结印向丹田按去,试图阻止封印被冲开。他的眼珠已经变得赤红,忍不住张嘴吐出一口赤焰,瞬间就将面前的暗獒烧了个干净,甚至连幻境白壁都烧出了一个洞。
世间如此至纯至烈之火,唯有凤火。
【你逃不过……你终有一日会被剖丹殒命……你不过就是个容器,没有人会真心待你,他们都是有所图谋……】
不,不是这样的,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的。
沈樾之忽地想起来,在他差点被暗獒吃掉的那一夜,是贺吟从天而降,救出了他。
不论是贺吟,还是隐鹤,在危险来临之际,那个人总是一次次地挡在自己的身前。
煞费苦心地做这些……贺吟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你逃不过……这就是你的命……】
有人也和他说过同样的话。
一道女声自遥远的回忆而来,柔如春风徐徐:樾之,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如茂盛林樾一般,不仅自己长得高大,还要庇佑子民,为他人带来荫蔽。我们凤凰一族本是天生地养的灵物,甚至超脱天道……得到了这样多的恩赐,就要用我们的能力去反哺蓬莱仙洲,这是我们的命运……记住了吗?
身为凤凰,成为了他前世今生的噩梦,像是一道催命枷锁,牢牢套在他的身上。
可是……凤凰的身份,也是他父母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不该成为他的负累啊。
在这一刻,沈樾之忽然明白,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他如何掩耳盗铃,他终该是要面对这一切了。
他是凤凰,他就应该要承担起命运带给他的责任。
一股坚定而强大的心流自此而生,沈樾之踉跄着站了起来,同心魔喊道:“逃不过,我就坦然受之!”
无论是身份,还是命运,他都坦然受之!
强大的凤火自丹田而出,随着他的声音震碎了心魔迷雾,白壁应声而碎,幻象也渐渐散去了。
沈樾之身体中那股躁动慢慢归于平静,他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与自己和解了。
他想,他要成为拔地而起的大树,一棵即便被觊觎也能保全自己的树,一棵强大到可以为他所爱遮蔽风雨的树。
一棵……对得起“沈樾之”这个名字的树。
阻拦去路的白壁已经消失,但是沈樾之走了许久,也没有看到离开的路。
正当他琢磨着怎么找到镜子的死窍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游长赢的声音:“沈樾之!”
转身回看,沈樾之见到了衣衫凌乱、头发披散的游长赢,他右臂还带着血迹,看起来十分狼狈。
“你这是怎么伤的?”
游长赢摆了摆手,“这是自上古时期传下来的宝物噬心镜,能照映出人最痛苦的回忆,催生人的心魔。我也是为了不被心魔吞噬,只好自己割伤手臂来保持神智清醒。”
最痛苦的回忆?沈樾之想起来,他看到的不过只是被暗獒袭击的场景……按理说他最痛苦的回忆应该是剖丹,再不济也应该是跳崖,与这些相比,暗獒算什么?
难道是因为,这镜子无法照出前世的回忆,因此只能在他今生记忆中探寻?
那还得感谢这破镜子的没神通广大到那个地步。
“好吧,那赶快找路出去吧……”沈樾之见游长赢没动,有些疑惑。
游长赢指着面前一个白壁聚拢的空间前,有些焦急道:“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神君也跟着进来了……现在他被困在这里,我进不去,不知道怎么把他带出来。”
沈樾之听到神君这两个字就头疼,他冷冷一笑,道:“他不是本事大得很吗,应该很快就会出来了。走吧,他的事犯不上我们俩操心。”
“不是的。”
游长赢拽住了抬脚就走的沈樾之,“这噬心镜乃是上古传下来的宝物,如果走不出心魔,就会被困死在这。我知道你和神君闹得不愉快,但大事当前,就算是为天下着想,也不能让神君真的折在这里啊。”
沈樾之抿着唇,真是十二万分的不愿意,但在游长赢半是期待半是哀求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身上的封印刚刚在心魔幻境中被冲开了一半,至少可以通过灵力流转催动凤火了。
他抬手打出一道凤火,烈火舔上白壁,滋滋作响,不消片刻,面前已经被灼出一个大洞。
而后,沈樾之见到了那个卧在地上的人。
他不由怔了下,恐怕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没见过贺吟如此狼狈的模样——贺吟白衣微皱,衣襟上还有点点淡金血迹,扣着地的双手也带了点点血迹。他额发尽湿,凌乱地黏在脸上,长眉拧紧,双目紧闭,口中还念念有词。
游长赢先踏出了这一步,他试图上前去查看贺吟的状况,然而他连衣袂都没碰到,就被贺吟周身强大的护体灵力弹开了,直直撞上白壁,呕出了一口血。
“你去看看……”游长赢捂着胸口,好半天才将这口气喘匀,“我,我近不了他的身。”
“我?”沈樾之嘴角抽了抽,“我也……”
在游长赢要吃人的眼神里,沈樾之默默地闭嘴了。
他看了一眼贺吟,心道就算是为了天下,他这也付出太多了。
沈樾之两眼一闭,下定决心后,向贺吟那处走了过去。
出乎意料,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临,那股磅礴而强硬的灵力并未伤害他,在他穿过的那瞬间,变得比云絮还要绵软,就好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全身,一点都没有伤到沈樾之。
游长赢在一旁,露出了“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
贺吟一直在喃喃低语,沈樾之俯下身,听到贺吟讲:“我……我要……想要……”
“想要什么?”沈樾之将贺吟的上半身扶起,使他能够更贴近那双薄唇。这一次,他听清了:“想要一条白纱……这里,太亮了。”
沈樾之读不懂贺吟这没头没脑的话。他四下看了看,白壁已被凤火尽数烧毁,看不到一点回忆。
“神君他应该是被心魔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了……”游长赢顿了一下,面色不佳,“必须有人进入他的识海唤醒他,才能让神君重新醒过来。否则,他就会变成这镜子的养料。”
“如何唤醒?”
“像神君这般强大的人,唯有信任的人才能进入他的识海,在识海中不仅可以看到他的心魔,还可以与神君对话。所以,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意识到这只是心魔带来的幻境,并让他放下执念,即可打败心魔。”
沈樾之有些怀疑自己能否做得到,就听游长赢凉凉补道:“沈樾之,神君看起来对你没什么防备之心,只有你能做得到。如果神君不醒,以你我之力很难从内打破噬心镜……时间拖得太久,我们也要一起死在镜中了。”
这下是不得不去了。沈樾之叹了口气,虽与贺吟闹得不愉快,但他也没想过要贺吟死在这里。
事已至此,他咬了咬牙,最终用额头抵上贺吟的额头,尝试进入了贺吟的识海……
那里面,一片焦土,寸草不生。

【“起来了,师弟。”
曦光从推开的窗中泻入,随之而来一股淡香,贺吟还未睁眼,就先认出了来人。他将头一扭,埋进被褥中闷闷道:“再睡一会儿……你就跟师父说,我今天病了……”
话还没说完,身上一凉,原是他的被子被掀到地上去了。贺吟无奈地睁眼,胸腔中挤出十分不情愿的叫喊:“师兄——”
宿光笑眯眯的,手下动作可一点都没停,将贺吟从床上挖了起来,“我知道你向来不爱听师父讲经,但我不能总是纵着你……快起来,你先前不是吵着要学我的拿手菜芙蓉蟹吗?今日若是有空,就教你做这个。”
贺吟应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里……应该是贺吟的回忆。
沈樾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通过贺吟的识海,进入了他的心魔之中。
不过,神的识海是这样轻易可以进入的吗?沈樾之咽下满腹疑惑,打量起周围的环境——尽早唤醒贺吟,就可以尽早离开这里,不用再看贺吟和他师兄卿卿我我的回忆了。
他一点都不在意,真的。
经过一番探索,沈樾之发现自己以一种类似灵体的形式存在,简而言之,他无法参与或改变眼前的回忆,无法直接与回忆中的人对话。但由于身在识海,他能听到贺吟的想法和心音,也可以能产生短暂的共感。
而这玄而又玄的共感,正是他向贺吟传递信息的唯一方式。
【“今日,不讲经。”
虚宁仙君掀袍坐下,双眼微眯,如同一只闭眼打盹的猛虎,“前几日让你们感悟剑意,如何了?”
自创立太和门起,虚宁仙君总共只收了两个内门弟子,其中,宿光是他去人间游历时亲自带回,而贺吟,则是通过天道的授意拜入他门下的。
在太和门,贺吟从无知稚子到深知礼义廉耻,从两手空空到身手超群,时日渐长,他也更像天道所期盼的那般出类拔萃,文武兼备。但毕竟岁数在这,且涉世未深,未曾广为人知的少年神君,在这里度过了最轻松的一段时光。
那是他一生中,鲜少不用做神君的时光。
“回师父。”宿光上前一步,手中幻化出一柄纤细而优雅的月白长剑,“弟子的剑意,名为不悔。”
虚宁仙君捋了一把长须,片刻后,畅快笑道:“不悔?哈哈哈,好个不悔……不愧是本座的徒弟。人世沧桑,对错不论,但凭你有此‘不悔’的胆魄,便可仗剑天涯、啸傲风月!”
“你呢?”虚宁仙君看向了贺吟。
一抹凌厉寒芒在贺吟身前出现,他伸出手,五指握紧剑柄,罡风瞬间向四周荡开。贺吟抬起睫毛,那上面淬着点点雪气,半晌后,他启唇,掷地有声:“杀身成仁。”
虚宁仙君听了这话,眉头缓缓拧在一起,半晌才叹了一声,怆然道:“贺吟啊,过刚则折,你这剑意何必如此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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