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今日悔不悔by北境有冻离
北境有冻离  发于:2025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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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身宽袖大袍,身姿依旧挺拔,只是往日合身的衣服,此时却显得空空荡荡。那人双颊深凹,满面尘埃,面色呈现出一种近乎枯槁的灰败……
更令人感到陌生的,是他一头凌乱散落的银丝,如同隆冬降临时,毫无生机的茫茫雪原。
这是他的师父吗?这还是那位名满天下、超逸出尘的虚宁仙君吗?
“你终于醒了。”虚宁仙君一开口,热泪便应声而下,流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你可知,你睡了足有三年啊!”
“你感觉如何?五感可是全都恢复了?哪里疼,告诉师父……”
贺吟死死盯着那满头银丝,声音沙哑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虚宁仙君哂笑一声道:“说来你小子也是命大……换了常人,早便身死魂消了。我猜,大抵是你这幅生来便是神格的身体,为你挡下了此劫。”
“我赶到战场时,正遇上封息九术开始失效,就顺道把你带回了这忘尘洞将养。我想着,反正这封息九术是我创立的,说不定我能找到扭转之法……说来也是机缘巧合,终于捡回你这条命。”
虚宁仙君这番话说得轻松,只字不提其中代价,似乎只是随手研究了个新的术法。但贺吟知道,师父刻意为之,就是不希望他余生都在愧疚中活着。
而他终于看清,是谁燃尽了自身,才为他这盏将熄的残灯,勉强续上了一点幽微的火光。
他跪在虚宁仙君面前,行了一个大礼,而后道:“师父,多谢你救我重回世间。日后若有需要,我定万死不辞,以报师恩。
虚宁仙君将他搀扶起来,笑着道:“为师所为,一切都值得。”
待情绪平复了一些,贺吟向虚宁仙君问道:“师父,我们,胜了吗?”
虚宁仙君点了点头,“自魔尊重伤后,魔兵便弃甲投戈,归降于仙界。一年前,两界刚签订了新的契约,血傀儡这种邪物也被尽数销毁。不过,三界都处于百废待兴之时,恢复如初恐怕还要百年之功。”
这便是最好的答复了。
紧接着,一个念头在他心底燃起:既然他身负反噬都能活下来,那么宿光是否也还活着?
“那师兄他……”
“你师兄他虽还留有一丝魂魄,但恐怕也很难再醒来了……宿光也是我的徒弟,我会继续寻找能救醒他的法子。”
见贺吟怔怔的,虚宁仙君也不由心下一叹,慰道:“我将宿光放在了寂落海之中,那里最是清净,想来他会睡得很好。”
贺吟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叹息,随风逸散而去了。
…………
一年后。
贺吟的身体逐渐有了起色,但始终恢复不到鼎盛时期,神力也有所消减。
最重要的是,封息九术到底还是为他留下了无可逆转的伤害——无论他付出如何的努力,他的右耳还是无法听到任何声音,天地自此为他永远封锁了一侧的回响。
曾有几次,他站在山崖风口,任风穿过耳畔,却始终感到一边世界空落无声。那种不对称的寂静,比彻底的无声更叫人难以忍受,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从前那个完整的贺吟,已经回不来了。
除此之外,他还失去了味觉。
起初,他以为是汤药太苦,麻痹了舌头,直到无论吃什么都是寡淡无味、如同嚼蜡后,贺吟才意识到过往那些滋味,真的在被他渐渐淡忘。
蜜枣糕没有甜,桂花酿没有醇,热粥入口温热,却因为缺少味道而变得湿乎乎一团,口感怪异。他静静咀嚼着师傅送来的饭菜,逼迫自己全咽下去,吃饭也像是执行任务,再无一点乐趣。
他没将这些同外人说过,因为他怕看到他们眼中那种隐忍的怜悯——那比失去本身更令人难堪。
在忘尘洞的日子里,贺吟渐渐开始忘记了自己是谁。
曾几何时,贺吟之名,响彻三界九天。
银甲冰剑,涤荡群魔,他是最耀眼的星辰,更是力挽狂澜的少年神君,剑光所至,妖邪溃散,万仙景仰。他依托于天道而降世,生来便是自带神格,受众生膜拜,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但,从云端到滚落一身尘埃,不过须臾。
仙魔大战落幕,欢呼属于生者,荣光归于群体,而贺吟,这个杀身成仁的殉道者,却成了胜利后一个尴尬的疮疤。
当三界不需要一个残缺无能的神时,他便无处可去。
没人需要一把断剑。
最初,尚有络绎不绝的探视,那些人通常带着敬畏、惋惜或好奇的目光。他们谈论他的功绩,赞美他的牺牲,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打量,似乎是在评估着这具残躯剩余的价值。
渐渐地,探视的人少了。
人们开始遗忘。
新的英雄涌现,新的故事被传唱,三界从不会离不开谁。而经此一役,天帝明白了武力的重要,接连擢升了许多仙将。
至于那个曾能一剑定乾坤的少年神君,最终只成了典籍书卷中一个带着悲壮色彩,却不再鲜活的名字。
忘尘洞中不知日月长,他这一蹉跎,竟有百年。寒来暑往,洞中草木荣枯几度,无人过问。
直到有个清晨,虚宁仙君走了进来,手中持着一朵开得正烈的凤凰花。
虚宁仙君掩去眼中的痛惜,只温声道:“徒儿,你去一趟蓬莱仙洲吧。”
蓬莱仙洲?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贺吟浑浑噩噩的,提不起一点兴趣。
虚宁仙君看穿了他死水般的寂寥,摇了摇头,俯身将那艳丽浓稠的凤凰花放在他身侧。
“就当……替为师去看看。” 虚宁仙君拍了拍他的肩膀后,转身离去。
许久,许久。
一只冰冷又修长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到了那朵凤凰花。
…………
一个月后,蓬莱仙洲。
蓬莱仙洲乃是一座遗世独立的仙岛,入口隐蔽,易守难攻。
它虽地处于仙界的地盘,却并不隶属于仙界。无人说得清它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但当世人知道此地时,凤凰一族已盘踞在此多年,在蓬莱仙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当地生灵拥立他们为王。
只不过,历经那场浩劫之后,凤凰一族灭绝,连带着蓬莱仙洲也沉寂了多年,很难被外人找到。
贺吟经历好一番周折才找到进入的办法,待他来到这座岛屿,眼前之景令他心头一震。
不似想象中的破败衰落,这里显然一片欣欣向荣——高大的梧桐遮天蔽日,灿烂的花树连绵不绝,山峦如画,云气氤氲而不散。
原来的主人不在了,百年过去,仙洲中的生灵早就换了一批,但仍是鸟族居多。一路走来,此起彼伏的鸟鸣缭绕耳边,实属热闹。
贺吟躲开热闹的中心,悄悄找到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躺下。他将双手枕在脑后,透过枝叶看天上的流云随风游去,找到了一片短暂又难得的宁静。
可惜,这份宁静并未保持太久——
一个圆滚滚的红毛球从天而降,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脸上。
贺吟:……
还没等他说话,红毛球就一骨碌爬了起来,翅膀叉腰指着他,先发制人地道:“喂!你这家伙的鼻子怎么那么硬、那么尖的,扎的我屁股痛死了!”
贺吟:………………】

第35章 与君初相遇
【贺吟眼皮一落,而后利落翻了个身——他着实没心情与一只连人形都化不出的笨鸟计较那么多。
“喂喂,跟你说话呢!”
红毛球显然被他彻底的无视给激怒,气得浑身绒毛都炸开,像一颗愤怒的小火球,“你这人怎么不理人的,难道是聋子?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躺在这里,我才不得不绕路向上飞,这才被树枝缠住掉了下来……都怪你!”
“嗯。”
“什么?”
贺吟淡淡应道:“是聋子。所以别再纠缠了。”
“……你当我真是个傻的?”
显然红毛球没有放弃,他“啪”地一下飞到贺吟的面前,正要怒气冲冲地倒出一箩筐话,一抬头,却忽然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在这个角度下,青年面如美玉,眉眼昳丽,俊美异常,可却带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冷淡,乍一见,颇有长刀破雪之姿。
再仔细瞧去,高挺眉骨下,长睫投下片片阴影,使这一张美人面成了黑白分明的水墨画。就连阳光都格外偏爱他,叶隙间投下微微曳动的碎光,为其披上薄纱般的朦胧辉光。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似是雪后初霁的冰湖,无风无浪,淡漠而寥落。
红毛球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的牙尖嘴利全无,见了美人,舌头就好像打了个结似的:“你……你,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哈……”说着,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树去。
贺吟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却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睁开了眼。眼前这只山雀仰着头,黑豆小眼亮晶晶,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一副看痴了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贺吟接道:“有多好看?”
“反正是……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简直就像画里的仙人。”红毛球说完,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装作很忙地用喙梳了几下羽毛。
见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知为何,贺吟竟心中微松。他微微歪头,乌发如缎般自肩头滑下,送来幽幽红莲香,“现在不怪我了?”
“不怪不怪,刚刚是我自己没看清路,但还好没看清,不然没法和你遇见了!”红毛球挺起胸脯,兴奋地连连蹦了好几下,“我叫沈樾之,你呢?”
“……等你能化出人形了,我再告诉你。”
这显然只是句搪塞——这只红山雀年纪尚轻,虽开了灵智,道行却浅得可怜。依贺吟看,这只笨鸟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有太多修炼上的进益。
不过,这个法子若能让这只聒噪的小鸟离他远点,不妨一试。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红毛球有些沮丧。但很快,他就重新振作精神,翅膀拍了拍胸脯,中气十足地道:“好,一言为定!”
…………
从那天起,这只名为沈樾之的小山雀,就成了贺吟在蓬莱仙洲中甩不掉的麻烦。
小山雀每日都会出现,扑棱着翅膀,衔着一朵蓬莱仙洲开得最盛的花而来。
他时常落在贺吟身边的石头、树枝上,或者干脆悬停在他眼前,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各种趣事。尽管倾听者时常心不在焉、毫无反应,他的热情也没有丝毫消减。
起初,沈樾之这么做的理由纯粹是见色起意……毕竟,鸟族喜欢漂亮的东西是天性啊,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
“美人哥哥,你今天气色比昨天好一点哦,是不是我昨天给你找来的安睡果起效了?我就说很管用吧……”
“美人哥哥,别总闭着眼嘛,看看我今天带的虞美人多衬你。来,我给你戴在耳边好不好……欸你别跑啊!”
“哈哈哈……那个大笨龟是不是很好笑……你怎么忍得住,不笑的哈哈……美人哥哥,就笑一个嘛?你笑起来肯定更好看的啊……”
“美人哥哥,你看我是不是有进步了……我跟你说,我可是打听到了能化人的秘术呢,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变成人了!”
其实贺吟能不能听到这些话,完全取决于小山雀站在哪边——沈樾之在他右边的时候,他是听不大清楚的,通常这时候他就能松一口气,闭眼小憩一会。
但若是小山雀站在左边,贺吟就不得不忍受那些永无尽头的絮叨,因为这家伙完全是赶也赶不走,说起来,他也没辙。
在这些废话里,永远是赞美贺吟容貌的最多,用词大胆又直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烈和一点笨拙的调戏。
贺吟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偶尔被吵得烦了,会冷冷瞥它一眼,但这只会换来它更兴奋的扑腾和“哇!这个眼神也好看!”的惊叹。
那时候,贺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两只耳朵一起聋掉了。
而沈樾之呢,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贺吟刻意维持的冷淡和拒绝,不厌其烦地分享着在蓬莱的所有新奇和美好,毫无保留将自己找到的宝贝捧到贺吟面前。
尽管这些“宝贝”,可能只是一片形状奇特的贝壳,一颗异常圆润的鹅卵石,或者一颗水灵灵的野果。
但,渐渐的,贺吟发现,他开始习惯有一只奇怪的小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日子了。
沈樾之像一束炽热的光,不讲道理地穿透了贺吟刻意筑起的围墙。
最初的见色起意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悄然掺杂了更复杂、更柔软的东西。贺吟能感觉到,小山雀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他这张脸上——圆圆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好奇的探寻,有了笨拙却真诚的关切。
小山雀不再只自说自话,而是会在他长久沉默中,在他眉宇间笼罩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翳时,团成一个球滚进他的手心,就这样默默地与他共坐到天光大变。
贺吟依旧沉默居多。
但沉默之下,一潭死水般的心湖,却因这只小山雀而开始有了波澜。
他开始习惯性地在沈樾之到来时,将身体往右侧向沈樾之的方向。
他开始在沈樾之描述景象时,下意识地抬起眼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他的眼睛时好时坏,但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看看某只鸟嘴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云彩。
他开始在沈樾之叼来野果时,用指尖轻轻触碰那小小的果实,感受着它柔软的触感,尝试着辨别口感。
他甚至开始猜想,当沈樾之化形为人,站在他面前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在这样的相处中,贺吟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隐秘的期待。
他想见他。
而当沈樾之因修炼或别的事情耽搁,未能准时出现时,身侧就显得格外空旷,贺吟就会被一种细密的焦灼缠绕……这令他感到陌生,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涟漪虽微,却扰乱了原有的死寂。
习惯是可怕的。
但更可怕的,是贺吟发现自己无法抗拒沉溺其中。
他被那团执着的红毛球,从绝望的泥沼深处,朝有光的方向,艰难地拖拽而去。
日日夜夜,矢志不渝。
贺吟原本以为,他可以在蓬莱仙洲再躲久一点,可师父的传音告诉他:仙界有动乱,该回来了,三界需要一位神坐镇九重天。
这也是他不得不背负的使命,也是他自诞生前就注定的命运。
他向来不擅长离别,也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向小山雀说这事,于是一拖再拖,直到他不得不离开蓬莱仙洲的那一天。
贺吟永远记得那天的晚霞,烈火烧锦铺了满天,给回忆蒙上了一层橙黄的光影。不远处的海面被映得火红一片,就连古树虬结的枝干,都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这原本沈樾之最喜欢的时刻,但是这一次,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贺吟搓了搓鸟头,告诉他,自己要走了。
沈樾之没问为什么,只是眼眶微湿地问:“不能不走吗?”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了浓烈的不舍。
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年轻,不懂所有的爱,都是从不舍开始的。
贺吟刻意忽略了那种感觉,微微一摇头,道:“不能。”
“美人哥哥!”沈樾之看着他被风吹起的袍袖,滴滴答答地流着眼泪,“再给我几天时间,我马上就要学会变人了,你再等一等,好不好啊……”
可惜,看不到这只小鸟化为人形时是什么样子了……但他猜,应该是个眼睛圆圆、清秀可爱的少年吧。
贺吟幻想着那样的场景,百年来,第一回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宛如三月桃李灿灿,在霞光下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我叫贺吟。”他抚上了小山雀的喙,轻柔地摩挲着,像是落下一个吻,“小笨鸟,记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风,吹乱了沈樾之的羽毛。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决绝,像是对沈樾之说,也像是对自己说:“珍重。”
话音刚落,一道清光自他周身亮起,瞬间撕裂了这绚烂美景。空间之门骤开,贺吟的身影在清光中变得模糊,而后消失无形。
“贺吟!”
沈樾之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的呼唤,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即将消散的清光扑去!
然而,它只扑了个空。
贺吟,就这样离开了。
…………
几百年后,九重天上,沈樾之第一次向贺吟说了喜欢二字。
贺吟不置可否,只问,为什么?
他本以为,沈樾之会回答对他的美貌一见钟情,或是其他的什么,可沈樾之却极认真地道:“因为你是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神君啊。”
他终于顿悟,没人会喜欢那个在烂泥中打滚的那个贺吟。
他的过往,决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沈樾之。】
直至此刻,沈樾之终于明白,贺吟被什么所牵绊而至心魔……他的过往,他的残缺,他的恐惧,都在此刻尽数曝露在幻境之中。
那是血淋淋的,到现在都未曾愈合过的伤疤。
原来,贺吟右耳是听不见声音的——难怪他前世站在贺吟后面同他说话,他常常毫无反应;难怪贺吟要和他说,无论何时都要他站在左侧,因为只有这样,贺吟才护得住他。
难怪……有很多话,那个人都不曾听清过,只得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原来,贺吟是吃不出任何味道的——难怪他吃放了一罐盐的粥也能津津有味;难怪他只偏好香气浓郁的茶水与糕点;难怪他无法再亲手做一餐饭;难怪他从不对吃食有太多评价,顶多只会说出外观和口感。
难怪……那个人养了一只未开灵智,却能精准说出味道的玄凤鹦鹉。
他以为贺吟只是性子冷漠,不贪口腹之欲,却从没想过,是他的世界早已寂静无声,寡淡无味。
那些他以为的疏离,那些他以为的回避,不是不屑与厌恶,而是贺吟身在孤岛,岸上的人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尝不到、回应不了。
沈樾之感受到一股巨大的眩晕,如海浪将他淹没。

贺吟走入一场似乎永无停歇的风雪之中,孑然一身,不知归处。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仙魔大战血海险胜,师兄挡剑身陨魂消,师父救他须发皆白,他更是五感皆失,身负残缺,终生被梦魇所缠。
【三界众生,真的需要你吗?】
心魔在耳边不断蛊惑,动摇着他摇摇欲坠的心弦。
【若是蓬莱仙洲那只小山雀知道你这副狼狈的样子,你猜他还会不会要你?】
贺吟站在那无边的白茫中,思绪逐渐变得游离。他试图张口辩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莫名被粘连在了一起。
多年来,不敢去探究真心,不敢诉说真相,都是因为他不知道,脱去了神君这层强大而华美的袍,他到底还剩什么值得人爱?
心魔形影不离,精准地找出了他心底最深处的裂隙。
【你做得还不够好……贺吟,你是个连自我都无法救赎的神,又谈何拯救众生?】
【沈樾之会永远都待你这般好?他只是一时的心善罢了……他看清了你这般废物模样,迟早就会离开。】
贺吟攥紧微颤的指节,咬着牙怒道:“够了!”
【睡吧……就这样沉睡吧……有谁会期盼你醒来呢?】
风如刀割,雪似白灰,贺吟一脚深一脚浅,探寻得越来越吃力。在久久找寻不到任何方向后,他感到脱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最后,毫无声息地倒在雪地之中。
他走不动了。
忽地,雪停了。
不,不是雪停了——此处的风雪从未停歇,只是他所在之处不再受扰而已。
他缓缓掀起眼帘,视野中最先出现的是密密麻麻的掌纹。
是一只洁白秀长的手,遮在了他的脸上。
“还要一个人继续这样撑到什么时候?”那人的声音又轻又缓,如泉水淙淙,“不累吗?”
但没人想听他说这些。
“累了就歇一歇,也没关系的啊。”沈樾之垂眼,目光在贺吟苍白的脸上微微一停,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一直做神,累了就来躲一躲、哭一哭……放心,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贺吟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眼眶酸涩得厉害。
这些年,他听得太多“你必须”,没人问过他想不想;背负太久“你不能”,却从未有人告诉他:没关系,你可以软弱一次。
“你觉得只有‘神’才配被爱吗?”那人的声音穿透风雪,“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不在乎你五感是否缺失,更不在乎你是不是神。”
“你是贺吟,就够了。”
轻叹一声,手掌落了下来,盖住了贺吟微湿的睫毛,“我见过你高山仰止的那一面,也见过你跌落尘埃的曾经,但我觉得那都很好……救不救得了三界,那只是你的使命,不是你值得被爱的证明。”
“你值得,因为你只是你。”
神识之中的大雪终于停了,天幕之上泄下几缕微光,让贺吟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他一直以为自己孤身一人,殊不知,有一只小鸟,愿意穿越重重风雪,向他扑翅而来。
那是全天下最好的一只小鸟。
沈樾之坐在他身侧,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声道:“这里好冷啊……我们走吧,好吗?”
贺吟点点头,应道:“好。”
心魔幻境应声而碎,四周的白壁如万千细雪,骤然消散无形。
沈樾之也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弹出了贺吟的神识,神魂震荡之下,他不得不松开了贺吟,跌坐在一旁捂住了头。
游长赢见状,扑过去将沈樾之扶了起来,急急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见沈樾之仍是不说话,游长赢更急了,“吓死我了!你知道吗,你进入神君的神识已有好几个时辰了!你是不是觉得手脚发凉、浑身泛冷?这就对了,因为你魂识出窍太久了,再拖下去,你们都要有危险的……”
“我没事。”沈樾之忍着脑中那一阵阵针扎般的痛感,看向了贺吟所在的位置,只觉得五味杂陈,心绪难平。
一声低不可查的呻吟消散于风中,下一刻,贺吟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从迷惘到清醒不过短短一瞬,而后,他便自若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尽管他发丝微乱、神色苍白,衣襟上仍沾淡金血迹,但你只要一看到他,就知道,那个举世无双的神君,回来了。
就好像刚才那个被心魔折磨得濒死之人,与之毫无关系。
沈樾之心下感叹,贺吟这个人,真的是有够擅长伪装的。
怪不得当隐鹤的时候那人也能毫无破绽……不,其实也是有破绽的,比如那只出现在衔春楼的玄凤鹦鹉。只是当时被贺吟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了,他也没再起过疑心。
他实在是力所不逮啊。
正当此时,贺吟走了过来,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问:“……还冷吗?”
这让沈樾之一下子就想起,他在心魔幻境对贺吟说的那些话,顿时浑身都热得燥了起来。他连忙甩开贺吟的手,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羞恼地道:
“喂,那些话是为了叫醒你才说的!情急之下,都不做数……你不要以为我就这样原谅你了!”
言下之意,贺吟装成隐鹤在魔界骗了他一路的账,还是要算的。
“嗯,我知道。”贺吟黛蓝的眸中漾着柔和的光晕,“你千万不要轻易放过我。”
游长赢及时地走了过来,救沈樾之于水火之中,他朝贺吟一揖,道:“神君,刚刚我已经探查出了这噬心镜内部的破绽,关窍就在此处……”
说着,他指向东北角的一处白光大盛的地方。
贺吟也知道噬心镜中的情况瞬息万变,尽早出去才好。他也不再多言,掌中凝出一柄通体雪白的细长冰剑,灌注灵力后,冷光涌动,尽显杀意。
袖袍飞扬间,贺吟已踏空而起,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镜壁东北方那团最浓的光晕处疾速飞去。
他悬停于空中,衣袂猎猎,眉目结霜。随后他轻轻一挥剑,口中念道:“破!”
本命剑倏然一颤,伴随着一道清越的剑鸣,万千剑影向前劈风斩浪,只听“嗡”的一声,四周白壁剧烈震荡,关窍处仿佛被这一剑贯穿,露出镜子内部纵横交错的阵纹。
正当贺吟还欲提剑再攻,忽地从下方卷上一股烈烈炽火,带着山川尽燃的气势,汹汹而来。贺吟下意识要避,那团火焰却只从他身侧掠过,向阵眼席卷而去,顿时将上方烧得离火漫天……
凤火所至,阵法剧震,伴随着尖利的惨叫,噬心镜中多年来吸收的残魂、执念、怨气,在这一刻皆被烧了个一干二净,连带着卷土重来的心魔,也一并化作了飞灰。
紧接着,“咔”的一声裂响,镜壁终于承受不住,裂痕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只见边缘如薄冰破碎,“咔咔”声接连响起,继而在某一瞬,猛然崩碎——
噬心镜化为无数闪烁碎片坠落,纷纷扬扬,宛如下了一场漫天的光雨。
镜碎人归,幻境消散。
红袍少年仰着头,朝失神的某位神君眨眨眼,笑道:“看吧,三界也不是只能靠你来救的。”
没人知道,在这一刻,贺吟心口麻滞了一拍。
“此处不宜久留。”
贺吟足尖点地,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沈樾之,“游长赢,你知道离开魔宫的路吧?”
游长赢点了点头,一道阴冷的声音忽地从背后传来,宛如毒蛇般缠上了他欲离去的脚步——
“几位不请自来,现在又要带走我的人,是否太不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
回身望去,浓郁的雾气凝成了实体,一个身着洒金黑袍的男子自夜色中走来。他皮肤微暗,五官深而浓,一双蛇眼散着森森寒气,令人见之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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