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吟居然喜欢这个类型的……亏他之前还一直以为,贺吟对宿光有情呢。
“不是不能告诉你,暗獒其实是一个人类送来的。”弥夜呼出一口气,“不过,能在三界来回自如的,当然不是一般的人……他就是大周朝的国师,名号厉昭。”
厉昭……厉昭。
沈樾之咀嚼着这个名字,试图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他的痕迹,但是他发现,他根本不认识这人。
“那通过噬心镜,试探我的身份,也是他提出来的吗?”
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噬心镜无法探测前世,只能调取他这辈子的回忆。但仔细想来,幻境中的一切都十分古怪,那心魔的话每句都像是提前设定好了,只待他自投罗网。
若他不能觉醒凤火,恐怕是要死在幻境里的。
当时暇顾及,可事后细细想来,却觉得处处存疑……这分明是有人要通过噬心镜,来确认他凤凰的身份。
这样一想,便觉得浑身发凉。
莫非他前世凤凰封印被破,根本就不是一场意外?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有人故意试探,刻意点破,最后还要将他的身份宣扬出去,引导众人来蓬莱仙洲围攻取丹,好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弥夜抿唇一笑,“但,噬心镜,是他亲自送到千瞳阁的。”
沈樾之心中一沉,只道果然如此。
即便不能凭此断定厉昭就是背后操纵一切之人,他也有了明晰的方向……这一世,他要主动拨开迷雾,绝不能再任人鱼肉。
沈樾之向他道了谢,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在门口,他遇到了倚在栏杆上擦刀的游长赢,那人见了他,抬头露出个灿灿的笑脸,“樾之,过来坐!”
“不必了。”
沈樾之简直是怒其不争,忍无可忍道:“他那日不是都把你送走了,你又巴巴地跑回来算怎么回事?”
游长赢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哎呀,这不是放不下吗?他说过,这次会好好待我的。”
春末夏初,最是小雨如酥,滴滴答答,浇得湿气绵绵。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游长赢遇到了弥夜。
一把油纸伞收起,伞下的男人瘦削而苍白,但动作利落,虎口带茧,一看就知是位练家子。
莫名的,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就连走错路来到魔界的事都变得甜蜜起来。于是接连几日,他都留在酒楼中等着那个人,连下凡来做什么都忘记了。
终于,他等到了。
他说什么都要和那人比试一番,男人不耐烦地推开他,他屡败屡战,从不言弃。
终于被他磨得烦不胜烦后,男人冷笑道:“我从不做浪费时间的事,你想跟我切磋,除非跟我打赌,输了,你就把这辈子输给我,永远听我差遣,只做我的人。”
“那你输了呢?”
“我?”男人似乎没想过这个答案,眉头一竖,苍白的脸颊染上几分因恼怒而生的绯色,“我输了,随你怎么样!”
“成交。”
结果显而易见,他根本没可能赢的,于是愿赌服输,把后半生都心甘情愿地输给了这个男人。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男人叫弥夜,是魔尊——难怪他打不过。
只是,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是唯一一次,在比试中,他输了,却一点都不难过。
说来也是巧,弥夜向来都坐主魔宫,让替身“三太子”为他在外办事。可偏偏那几日,替身遇见了点麻烦,他便露出了原貌,以本相出宫去解决事情。
三百年,他只做过那几日的三太子,偏偏被游长赢撞个正着。
这就是缘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吗?还是天道惯爱捉弄人的手段?
游长赢说不清、看不破,只能在情劫中浮沉,不得脱身。
回过身来,游长赢对沈樾之淡淡笑道:“有时候,遇上那个人……你就知道,逃不掉了。”
沈樾之心弦一震,顿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咽下了其他的话,道了句珍重,就拖着步伐朝外走去了。
一路上,游长赢的话不断在沈樾之脑海中响起,以至于他都没仔细看路,直到撞上一堵“墙”。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抬眼,笑吟吟的美人面近在咫尺,他便有些慌了:“你怎么来了?”
贺吟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慢悠悠地道:
“我招人厌,怕有人不愿见,就悄悄跑了……你说,我是不是得看紧点?”
沈樾之挣开他的手,撇过头道:“没有……我才不像某个人,总喜欢不告而别。”
“我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贺吟神色焦急,“樾之,假扮隐鹤的事是我不对,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在九重天时,你处处避嫌,我看明了你的意思,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见沈樾之不语,贺吟沉默半晌又道:“我知道你要去人间,让我陪你一起吧,好吗?”
这时候,沈樾之不禁想起隐鹤来——那个持灯而来,说要做他唯一信徒的少年;那个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想念就能见到的少年;那个口口声声,对他倾诉爱慕的少年。
可是贺吟和隐鹤,真的可以当做一个人来看吗?
当贺吟不再是隐鹤之后,就有了很多作为神的无奈,好比贺吟再恨弥夜,也要考虑到魔界如果骤然失主就会引起动乱,不能一杀了之。
他曾隔着一层虚假的壳子,触摸过最真实的贺吟——那是谁都未见过的恣意少年郎,会欣喜会伤怀,会耍坏会撒娇,甚至会直白地说出“想要”二字。
沈樾之想,他无法说,从未对隐鹤动过刹那的念想……可是当隐鹤消失,贺吟归位后,他退却了。
神君的身份高不可攀,前世的记忆成为了一道沟壑。
他不再是曾经那个飞蛾扑火一般献出所有也无怨无悔的沈樾之了,他现在只是很谨慎,很小气,也很胆小的沈樾之。
沈樾之还记得,前世他与贺吟结为道侣后,他曾有过许多的幻想——想过日久生情,想过白头偕老,可惜他很快就明白,这些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一夜,月色冷清,九重天依旧寂寥空旷,唯有书阁还燃着灯火,意味着有人还未歇下。
沈樾之沐了浴,着一身赤色薄纱,腰带半系,墨发未束,只松松垂着,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惑人。他蹑手蹑脚地推开书阁的门,见贺吟还在案前翻阅卷宗,烛火投下他肩背的剪影,宽阔又孤独。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轻声唤了句:“贺吟。”
贺吟抬起头,神色微怔,半晌后才开口道:“怎么还没睡?”
沈樾之缓步走近,并未急着答话,只在贺吟身侧坐下,慢慢伸手替他理了理鬓发,而后,一只玉臂挂上了他的颈子。
贺吟身体微微一震,没有动,也没有避开,只道:“别闹了。”
“我没闹。”沈樾之语声温软,眼里带着一丝小心试探,“只是想你了。”
他说着便凑了过去,吻上了贺吟的唇角,动作青涩却勾人,整个人几乎坐进了贺吟的怀中。
“新婚之夜,你匆匆地离开……到现在,我们还没成为真正的道侣。”沈樾之说到这,羞得不敢抬眼,“我想,或许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沈樾之向来不遮掩对贺吟的心思,如今这这般投怀送抱,几乎已经是一场急切的告白。
可下一瞬,贺吟却偏过脸,避开了。
沈樾之僵在原地,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他想再靠近些,手指刚碰到贺吟的衣领,却被对方一把握住了手腕。
“沈樾之。”贺吟看着他,声音极低,却足以将人推入深渊,“别再做这种事。”
“你与我的关系,不需要靠这些来维系。”
沈樾之一怔,神情浮现出一丝裂痕,“可我们已经成亲了,我喜欢你啊……”
贺吟却淡淡地说:“我同你做道侣,不是为了与你谈情说爱。”
“那是为了什么?”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眼底含着浅浅一层薄泪,将坠未坠。
贺吟眉头微蹙,叹了口气答:“你的身份若是暴露,天下只有我护得住你。凤凰一族算是曾对我有恩,你又是他们最后的血脉……”
“借口!”沈樾之视线模糊了,“你分明是对我提不起兴致。我就知道,与神君结契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我沈樾之?可若我早知道你心中有人,我当初就不会和你成亲,我不想要勉强的……”
贺吟忽然起身,将沈樾之掀翻在地,神色也沉了几分:“不要再擅自揣测我,也不要再说这种话。
“沈樾之。” 他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衣袍拂过时带起的冷风,令沈樾之无端地发了个颤,“你自小便倾慕强者,仰神君之名如仰日月。如今,真与我结为道侣,你却发现……”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吐息拂过沈樾之的耳畔,语气锐利如刃:“不过如此。是不是很失望?”
“别执着了。” 贺吟直起身,声音恢复了那种俯瞰尘埃的平静,“你所谓的喜欢,不过是求而不得的错觉。你喜欢我?”
贺吟喉咙深处传出模糊的笑,摇摇头道:“你连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谈何喜欢?”
屋外风吹得簌簌作响,沈樾之觉得如坠冰窖,呼吸也寒凉起来。
贺吟垂眼看他,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半晌后,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等一切都安定下来,若你反悔,也可以解契。”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沈樾之坐在原地,身体一寸寸冷了下去。
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像披了一层寒霜。
沈樾之拢紧衣领,他忘不掉那一刻的心情,悲哀,羞耻,自嘲……他甚至觉得他很卑贱。
自噬心镜一遇后,沈樾之终于能窥得些许贺吟的想法,理解一些他的所作所为……
然而,理解,并不等于愈合。
前世贺吟曾带给他的漠视是真,拒绝是真,更何况,那个与贺吟青梅竹马、为他挡剑而死的宿光也是真。每一次都让他受尽委屈,每一样都是他走向死亡的推手。
他还做不到对一切都释然,至少不是现在。
但是……现在的贺吟与前世终归不同。这一世的贺吟会救他于危难,会笑着关心他,或许他不该总是带着太多偏见,对贺吟这么坏。
一个念头止不住地冒了出来——有没有可能,这辈子的贺吟,会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沈樾之转过脸,小声问:“是不是就算你道了歉,我也是有不原谅的权利?”
“当然。”贺吟薄唇紧抿,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那你且等着吧,我还没想好。”
沈樾之斜看了他一眼,凉凉讽道:“不过我想没想好不重要吧,神君想做的事,我还能拦得住吗?神君使得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大不了就是再换个壳子跟着我就是了。”
贺吟一哽,默然了。
…………
沈樾之确实是没有想清楚,他一边想再给贺吟一次机会,一边又怕重蹈覆辙走上老路,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了三天,他终于决定还是要自己去人间。
别的不说,他的身份就和贺吟是云泥之别了,还是不要太得意忘形,胡思乱想了。
前世他因为这个挨了多少攀高枝的骂名,人前人后都过得辛苦极了,总算明白一个道理——两个人在一起,不仅要两情相悦,也要势均力敌。
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沈樾之决定向贺吟辞行。
然而,刚踏进院落,就听见那只玄凤鹦鹉扯着嗓子在房中叫唤。沈樾之眉毛一挑,知道这或许是在和贺吟说话。
自从知道养它只是为了替贺吟尝尝味道后,沈樾之莫名而来的敌意就忽然消散了,他现在看着这只小玄凤,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好歹算半个同族嘛!
这几日赶上夏日最热的时候,房门常常大敞着通风,一人一鸟的对话也就顺着风落入沈樾之耳中:
“这魔界的人过的什么日子,饭菜真是色香味弃权,看着就恶心。”碗碟被推动的声音传来,“你都吃了,别浪费。”
“不吃,不吃!”
翅膀扑棱的响声不断传来,随后像是被人一把抓住了,鹦鹉发出一声嘶哑又绝望的大叫——
“小殿下做的好吃,要吃小殿下做的!”
接着,一道慵懒的声音悠悠响起:“可不是谁都值得小殿下亲自下厨的……就连我,现在也吃不到了。你就别想了。”
沈樾之步子猛地一滞,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不是因为其他的,而是小殿下这个称呼,分明是他前世恢复凤族遗孤身份、接管蓬莱仙洲后,贺吟为了捉弄他才故意取的绰号……
这只玄凤鹦鹉,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称号?!
第40章 还魂旧人,不止一个
沈樾之心神错乱之下,一脚踢翻了院中一盆花,花盆触地即碎,发出不小的声响,惊动了屋中人。
贺吟走了出来,见到沈樾之,未语先笑:“这花盆怎么惹你了?”
见了这张脸,沈樾之后背一下就被冷汗打透了,他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贺吟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样,走过去想扶他一把,却被沈樾之如避蛇蝎一般躲开了。
“……怎么了?”贺吟的眉头微蹙,不明所以。
沈樾之深深吸气,试图将胸腔中涌动的情绪强压下去,可惜没能成功。他死死盯着贺吟,断断续续地,眼前闪过了许多片段。
自重活一世以来,他总觉得眼前此人处处透着一种古怪,简直与他相熟的贺吟判若两人……若不是那浩瀚神力实在无人能仿,他都要以为面前这个贺吟是西贝货了。
可若是躯壳未变,里面的魂魄却是越过两世光阴而来的呢?
既然他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贺吟身为神邸,又有何不可?
到了此刻,无法再掩耳盗铃,沈樾之不得不正视这个他一直刻意避开的疑云。
再次回想起那些有意无意的示好、情难自已的情愫与挺身而出的相护,沈樾之发现,它们的底色都是相同的。
带着一点怜爱,带着一点愧疚,也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樾之,你到底怎么了?”贺吟说着,又走近一步,神情焦灼又担忧,那是很少会出现在神君面上的神情,“别不说话。”
沈樾之又恍惚了。
就算真是同一个人,以贺吟的性子,又真的会因为愧疚做到这个份上吗?
反应过来后,沈樾之咬了咬下唇,只推说道:“我没事,就是太热了有点头晕……别大惊小怪的,我歇一歇就好了。”
心念一闪,沈樾之就换了想法,他觉得有必要再探一探这个人的底子,而非急着定论。毕竟他是一只公正严明的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错放一个坏人。
既如此,那势必在人间之行带上贺吟了。
只有近身,他才有机会探查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他和贺吟都是扒了衣服做过道侣的关系了,若真想试探,他有的是法子。
贺吟揽住沈樾之的背,发现衣衫确实被打湿了一片,连忙带他进了屋中,用术法为他送来清风阵阵,紧接着又倒来一杯茶水,放在手心冻寒。
沈樾之闭眼歇了一会儿,而后抬起清凌凌的眸子看向贺吟,“上回你同我为了假扮隐鹤的事道歉,你是真的知道错了吗?”
递水的贺吟呼吸一滞,而后点了点头道:“我再不敢了,樾之。”
“那在我原谅你之前,你就先跟我去人间将功折罪吧。”
当贺吟意识到沈樾之这句话的含义时,他面色立霁,一双眸子涌起潋滟波光,欣喜得连气息都乱了拍。
“先说好,我们就是搭个伙,去人间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若你还摆神君架子,要我服侍你,那我可不干。”
贺吟无奈地看了一眼沈樾之,心道他什么时候真心把沈樾之当仙侍使唤过?又不好说出来,只好应道:“去人间,我做你的随从,任你差遣,可好?”
沈樾之唇角微勾,心道,好,你就且等着吧。
…………
魔界事已了,沈樾之与贺吟约定在几日后出发。
临行前,游长赢又与沈樾之约了一场酒,两人醉倒月下,在林间高歌,痛饮到月落日升。
两人都知道,这一别,不知再见是何年,默契的是,谁都没有把离别之语说出口。沈樾之第二日醒来,已不见游长赢,唯有衣襟里塞着一封信。
沈樾之将信拆开:
「好友樾之,展信如晤。
有些话,见时难以启齿,只能托笔端细细道来。
从前,弥夜并不懂得珍惜我。赢得赌约之后,我甘为其驱使,脏事恶业,皆无怨言。只要他一句话,我便可赴汤蹈火,舍生忘死。
当初接下衔春楼刺杀的命令,并不知所行之人是谁。弥夜只言暗獒之事不可留生证,我便照令而行……若早知是你,我定然会拒绝。
是我一念鲁莽,误伤了你,此事至今难释于心。樾之,对不住。
弥夜需要赎罪,我亦是如此。
我双手早已沾满无辜之血,造下太多杀业……执迷不悟,皆是命数。此生惭愧再见神君,更无颜妄求得道成仙,余愿留于魔界之中消磨残生,偿还罪孽。
樾之,愿你此去星河长明,风尘不扰。遥祝你前路坦荡,所过之处皆有繁花相送,所念之事必能如愿达成。
山川万重,江河千里,愿他日重逢,仍可对酌一杯,笑言往事如烟。」
读完这封信,沈樾之不由垂眸笑了笑,随后他指尖燃起一簇凤火,将这封信烧成一缕飞烟。
在游长赢身上,他也算是不负暗自许下的誓言——这一世的游长赢,大抵不会再因为那些危险的任务而惨死在魔界,连尸骨都无处可寻。
误打误撞来这魔界,竟能救下一个他所在意的人,同时也救了很多可能葬送暗獒之腹的人命,这一刻的沈樾之,心中满是快慰。
“该走了。”
贺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伴着屋檐下的骨风铃摇出的乱响,格外清冷。
“走不动。”宿醉带来的头疼让沈樾之闭上了眼,向后一躺,“要么再休一天?”
他们身处魔界中心,且打算秘密前往人间,不宜直接使用仙术御剑,引得众人瞩目。两人须得离开烬都,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再用仙术飞离……沈樾之一想就觉得头更痛了。
“说好了是今日的。”
沈樾之想,这点倒是两辈子都没变——贺吟真是极讨厌计划被打乱的。
他叹了口气,正想认命地爬起来,却忽然觉得身子悬空一轻,接着,他的胸膛就贴上了一片热源,吓得睁开眼,撑住了贺吟的肩。
“不用走。”那人的声音从前轻轻荡进沈樾之耳中,“睡吧,醒来就到人间了。”
沈樾之靠在贺吟的背上,枕着一片柔顺的墨发,鼻间尽是馥郁的红莲香气,不知怎的,鼻子微酸。
要是上辈子,贺吟肯这样背着他,走上一段路,恐怕叫他拿什么来换,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故意将身子往右靠了靠,对着贺吟那只什么都听不到的右耳小声说:“早这样,就好了。”
贺吟自然是听不清的,他抱着小凤凰的膝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所有的小鸟,都像沈樾之这般轻若无骨吗?
…………
凉丝丝的重重云雾扑在脸上,沈樾之睁开眼,带着睡意的嗓音又糯又软,还带着点鼻音:“还有多久能到啊?”
“一炷香。”
走到魔界边沿的时候,贺吟折叶化舟,将沈樾之放了进去,让他能舒舒服服躺着,自己则坐在一旁操纵这片小舟,稳稳飞去人间。
既然沈樾之醒了,贺吟就开口问起一件困扰他许久的事:“樾之,你之前只说想离开九重天,游历三界……为何当时选了魔界?我记得你曾说过,有一事想问千瞳阁阁主。”
沈樾之还有点没睡醒,随口答道:“哦,那个啊。当时来魔界,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活死人的。”
贺吟神色顿时变得很微妙。但很快,他就想通了,或许沈樾之是想再见父母一面——前世,沈樾之曾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这个心愿。
他看向沈樾之的目光不柔软了许多,“那我也找一找吧。”
沈樾之一个激灵,心中一口钟猛地敲响。
他掀开眼皮看向贺吟,唇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笑,道:“神君是为了谁?我猜猜……是为了要唤醒宿光仙君吧。那若能找到这法子,岂不是也算我帮了神君一个大忙?”
贺吟甚至都没想起宿光的人名,他不知道为什么沈樾之却提起来了。他斟酌道:“嗯,算是一举两得。”
见沈樾之面色平静,他才继续说下去:“师兄毕竟是为了救我才重伤不醒……是我欠了他的。所以若真有能白骨再肉的法子,就算千难万难,我也理应试一试的。”
“不愧是神君,如此重情重义,听得我都感动了。”沈樾之发出一声嗤笑,重新闭上了眼。
“不过这只是我的因果,就算是有代价,也应该只在我身上取。”贺吟的目光像是穿透了两世,带着隐忍的痛楚,“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承担这份因果。”
沈樾之的呼吸渐长,在贺吟几乎以为他又睡着了的时候,才听到他喉咙里模糊地挤出一个“嗯”来。
此后,两人一路无话。
沈樾之并不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他该伤的心都在前世伤完了,否则也不会在自剖金丹后,还特地将金丹留给了贺吟。
他知道贺吟拿到金丹,最后会用到谁的身上。
那时候,沈樾之的想法真的很简单,他只希望他和贺吟两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能够快乐地度过余生。
贺吟总是绷着一张脸……他只是希望贺吟能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点就好。
但他傻到忘记问一问自己了:沈樾之,你开不开心呢?
一炷香倏忽而过,小舟降落人间。
沈樾之见到了人间,立刻就将那些不愉快的旧梦都忘到脑后去了,望着匾额上硕大的“上京”二字,难掩激动地快步走去。
自九重天起,沈樾之就对人间之行充满了期待,他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缱绻缠绵的爱情故事基本都是在人间发生的……毕竟仙界都只会要求仙人们要修身养性、清心寡欲,实在无趣极了。
如今人间朝代为大周,自开国至今,已执掌人间有二百余年了。
大周朝鼎盛数百年,上京作为人皇所在的都城,更是冠绝四方的繁华之地。
东西两市日夜不歇,钟鼓之声三更未绝,酒楼茶肆灯火通明,街头有卖艺的、说书的、摆摊的……往来人潮如织,一眼望不到头。
听说上京的天,总是澄澈通透的蓝,连雨都落得雅致。
朝堂清明,边疆无战,百业兴旺,四海来朝——这些词汇都是用来描绘大周的。
也正是因为这般好运道,飞升的修士连年增多,十个飞升的仙人中,约有半成都来自于人间门派。
可当沈樾之真正踏足上京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夏末秋初,按理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可这片土地上却冷清得出奇。
街道两旁的铺子门扉紧闭,招幌卷起尘土,偶有几家还亮着灯火的,也大多贴着符纸镇宅。更有几个灰袍道人来回巡街,神情肃穆。
曾经熙熙攘攘的十里长街,如今只余空风穿荡,连天空都低沉得吓人,似是被一层阴翳死死笼住。
街上行人零落,寥寥几人也都头戴帷帽、面裹白纱,步履匆匆,唯恐多停片刻就惹祸上身。
“不对啊。”
沈樾之望向贺吟,迷茫地喃喃:“这真的是上京吗……你是不是带我走错地方了?”
他话音未落,便听“哐啷”一声,有物摔地滚响。
说是迟那是快,一道人影突然自街角巷口窜出,头发蓬乱,皮肤灰白泛青,眼眶青黑,招子却通红如血。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张口就直向沈樾之扑去!
沈樾之刚欲出手,身旁的贺吟神色一凛,先他一步出掌如风。只听“砰”的一声,状若疯癫的男子被震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而后滚落在地,七窍流血。
这时沈樾之才看清,有几条如藤蔓般卷曲的黑色纹路,盘根错节,从男子的面颊一直蔓延至颈侧。藤蔓上似散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只是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以至于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那人弓着身体抽搐几下,忽而大叫起来,震颤而怪诞,像是咒语,又像是疯话:“篡位无德,祸因恶积……钟声召唤,天命所归……这一切都是报应,报应!”
语罢,他瞳孔涣散,不再动弹。
四下死寂,沈樾之心中不安,转头向身旁瞧了一眼,见到贺吟亦是面色凝重。
正此时,几名穿着面裹纱巾、腰挂药囊的医官匆匆赶来,见那人已死,面色俱是一变。为首那人一眼扫过沈樾之与贺吟,眉头顿时紧锁。
“你二人,可曾与感染者有接触?”他厉声问道,视线扫过两人,最后落在沈樾之的衣角处,见红衣束袖处似染一缕黑气,立刻做了决断。
“来人,把这两人带走!国师有令,但凡靠近感染者的人,皆需入清净观集中看押!”
话音未落,几名随行道士已举起锁链,朝两人逼近。
沈樾之蹙眉退后一步,道:“我们并无异状……”
“是否有异状,不是仅凭你一言为断,而要大医官来检验。”道士竖目斥道,言语中带着不容辩驳的冰冷,“此次疫病非同小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带走!”
两人站着没动,这些道士虽有些修行,说到底却还是凡人,不足为惧。
但这些人也是按令行事,眼下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更何况三界原本就约定俗成,若到了其他地界,除非不得已,不得过多使用不属于该地的术法,以防破坏三界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