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到蒙古族大哥哥家里不走啦/安且吉兮by威威猫七
威威猫七  发于:2024年09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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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吉望了望天,没再说话。
信仰,如果他也有信仰,那该多好。
沉默了良久。
周安吉歪过头来说:“可以跟我说说你吗?阿乐。”
周安吉还是对苏和额乐那无知无觉的少年生活好奇得要命。
仅仅从他自己口中说出的,对游客丝毫不耐烦的苏和额乐,还有刚刚那句“我也成了这样的人”。
就足以让周安吉在心里描绘出了一个骑着快马、桀骜不驯的少年模样。
苏和额乐也跟着望了望天,星辰西落。
“今天晚了,下次吧。”
说完,便提着凳子回了蒙古包。
作者有话说
1、“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出自《诗经·国风·唐风·无衣》
安:舒适。吉:好,漂亮。(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不同的两首诗。)

第9章 月亮月亮
周安吉盯着门内像是被幽闭着的灯光,直到身后的门帘已经放下了许久,才慢悠悠地回过头。
这都不肯讲,苏和额乐好小气。
他心里想。
周安吉也没有立刻跟回去,仍坐在门口,托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儿的星星。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门帘又重新被掀开了,光影从背后洒过来,门口立着苏和额乐高大的黑色影子。
周安吉转过头,发现对方已经洗漱完换上了睡衣。
他逆着光,正用一种看不出情绪的表情,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还不进来吗?”
语气平静,并不是像在催促。
周安吉点了点头,撑着凳子站起来。
不料久坐的双腿有些微微发麻,他起身后脚下一软,猛地踉跄了一下,身体直直地往后倒。
“小心。”苏和额乐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小臂,才阻止了又一场“灾难”发生。
周安吉被温热手掌拉回原位,睁大的眼神飘忽,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悸中缓过神来。
他看见苏和额乐的脸上似乎升腾起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无奈神色,紧接着就感受到自己的后背和腿弯猛地升起一股力量——
他被苏和额乐打横抱了起来。
周安吉觉得自己尽管是个病号,但几步的距离也不至于此。
但他又怕摔,也不敢乱动,只好用双手隔着一层空气,轻轻地环在苏和额乐的脖子上。
他听见对方嘴里喃喃念叨着:“平地也会摔。”
语气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苏和额乐这时一定在心里肯定了周安吉“羸弱,且不靠谱”的身体状态。
对方用后背顶开蒙古包的门帘,抱着他直直走到了床上。
将他放下后,再去拾回了那只被他遗落在门外的凳子。
周安吉平日里在学校为了做项目、写论文,是个熬夜熬惯了的人。
这晚,苏和额乐将他塞进被子里,关灯睡下之后,时间还不到十一点。
“阿乐?”他试着叫了声。
“嗯?”
“你困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翻了个身,与他面对着面:“还不怎么困。”
周安吉叹了口气:“那我们为什么要睡这么早?”
“那你想干什么?”对方笑着反问,“还在对我的故事感兴趣吗?”
周安吉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实话实说:“我的过去都对你坦坦荡荡了,我不想还对你一无所知。”
刚刚在蒙古包外,苏和额乐承认了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
既然是朋友,也都谈过心了,那么交换故事就是拉进彼此关系最简单的方法了。
“我的过去其实很无趣。”苏和额乐没反驳,“我好好理一理吧,等那达慕大会结束,就告诉你。”
“哦,好吧。”至少得到了一个具体的期限,周安吉没再深问下去。
虽然对于那达慕大会召开的具体时间完全没有把握,但周安吉仍觉得自己在这场无声的战役中胜了一筹。
“那现在困了吗?”苏和额乐又问。
周安吉还是摇了摇头:“还没有。”
他在心底里埋怨对方明知故问,难道在得到一个承诺后就会使人神思困倦吗?
当然不会。
他只会对苏和额乐的故事越来越好奇,然后满心欢喜地期待那达慕大会的到来。
这时,周安吉听见苏和额乐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中,他看见一个身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你是学天文学的,应该知道很多星星的故事吧。”
对方无端地发问。
周安吉也跟着支起了身体:“对啊,你想听吗?”
苏和额乐笑了:“星星的故事应该比我的故事有趣得多。”
正当周安吉在心里把这一幕理解为,苏和额乐在向他讨要睡前故事时,对方却“啪”的一下打开了灯。
“那走吧。”
“去哪?”周安吉仍支着身体呆在床上。
“你不是还不困吗?我们骑马去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看星星。”苏和额乐回。
这是周安吉第三次攀上敖都的马背了——
同样是在一个深蓝色的夜晚。
不过与骑马相关的一切,对他来说仍很陌生。
他颤颤地立直身体,双手紧握着马鞍前的把手,很自觉地把缰绳的控制权交给了身后的苏和额乐。
苏和额乐安然地用手臂将身前的周安吉拢紧,勒紧缰绳让敖都先慢慢地小跑。
“阿乐。”周安吉目视前方,叫着身后人的名字,“你是几岁学会的骑马?”
“三岁。”
“三岁,好厉害啊。”周安吉喃喃地道。
“怎么,你想学吗?”苏和额乐说话时声音沉沉,连带着胸腔的振鸣、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转,都在一瞬间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都通通传给了周安吉。
很幸运的是,他在这样的时刻居然也能分出心神,去把苏和额乐感受得真真切切。
“想学的话,我可以免费教你。”对方说着说着就笑了。
周安吉知道,阿乐是在拿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
他摇了摇头,细软发丝扫在苏和额乐的下巴,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跟着痒丝丝的。
“我手脚不协调,学不会。”他回。
对方在背后发出哧哧的笑声:“怎么?周安吉难道是在妄自菲薄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苏和额乐这时突然会叫他的全名,虽然他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不太待见这个称呼,但又没办法去阻止别人叫。
“小的时候,家里人送我去学过一段时间的民族舞,后来……”
“后来怎样?”
“当然是放弃了,在我成为舞蹈班里最差最差的一个学生之前。”周安吉说。
这时,敖都的速度突然加快了。
笃笃的马蹄声堪堪盖过了身后传来的笑声和话语。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笑什么,总之,他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也很满足。
迎面闯来的夜风清朗,偌大草原仿佛和头顶的深蓝天幕一样广阔。
蒙古族人似乎天生就带有一种识别路途的能力,不然在这么黑的天穹下,苏和额乐怎么知道那个看星星的地方在什么方向?
周安吉想。
与上次一样的,周安吉在不知不觉中又一次骑了很久的马。
无限广阔的天地总是会让人感觉渺小。
此时周安吉又一次地脚踏草原,屹立在了无垠天穹之下。
如果说,那些比地球还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星辰,之所以看起来会如同米粟一样渺小,是因为距离远的话。
那么在浩瀚宇宙中,是否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存在,会热衷于这样浪费生命般地凝望自己的蓝色星球。
周安吉很善于在这样的夜幕下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设想。
直到苏和额乐拉了拉他的袖口,他才回过神来。
“来躺下吧。”苏和额乐说。
他转过身去,看见对方已经摆出了一副十分放松的姿态——
一只手肘一边支着地,一边撑着脑袋,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根细细的草芽,嘴里还含了一小节。
今晚的月光太明亮,让周安吉脸上泛出的惊讶也一并收入了苏和额乐的眼中。
他取下嘴里衔的草,一只手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今天就讲一讲月亮的故事吧。”
话毕,又重新将手里的草放进了嘴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周安吉不太确定,此时展现在他面前的这个苏和额乐,是不是就是这个牧羊少年最真实的模样。
可还太少了,他妄想着要了解更多。
见周安吉一直站着没反应,苏和额乐又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袖口:“你看呆了吗?”
周安吉这才收回眼神:“可是,我不想把你借我的衣服弄脏。”
然而苏和额乐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一般来说,植食性动物的粪便都是很干净的。”
他撑了一把重新站起身,走到周安吉身边与他面对着面。
他看见阿乐嘴里仍衔着那根草芽。
周安吉罕见地置身于两人都站立着面对面的情境下,于是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对方的头顶,借着月光在心里测量,大概比自己高两三厘米的样子。
紧接着就感受到苏和额乐的温热手掌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试一试吧,不要怕脏。”
“如果你想真正地走进草原,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了。”苏和额乐说。
于是在周安吉与苏和额乐相识的第五天,他跟着对方学会了在内蒙古生存的第一法则——
要接受草原,而不是害怕草原。
因为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任何害怕的情绪都将被稀释。
周安吉学着苏和额乐的动作,支起手肘撑住了脑袋,开始跟对方讲述月亮的故事。
他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一会儿看看对面的人。
“月球是地球唯一的一颗卫星。”
“然而它的形成过程至今仍是个谜,科学家们对此有四个说法。”
“认同度最高的一个版本,大意就是,地球曾遭到过一个体积比它小的星子的撞击,这个星子自己碎掉了,地球也受了一层伤。”
“不过幸好地球体积比较大,还不至于粉身碎骨。”
“被撞碎的那一层气体和尘埃,飞到太空中通过相互吸积而结合起来,逐渐变成了月球。”
“所以在这个学说里,45亿年前,地球和月球曾是一体。”
“而在这长达45亿的荒古年代,他们又一直相互吸引,并且始终是彼此的唯一。”
之后一段时间,在苏和额乐断断续续讲给周安吉听的那些往事里。
他始终都要刻意地单独隐去,这个在星空下的夜晚对他人生产生的重要作用。
“你看我时很远,你看星子时却很近。”
苏和额乐不是不懂诗的人。
作者有话说
1、月球是地球唯一的卫星。在太阳系八大行星中,除了水星和金星没有卫星之外,地球是唯一一个只拥有一颗卫星的星球。
2、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远和近》(文章中根据剧情改了一下。)

如果非要周安吉讲出苏和额乐身上的一个缺点。
那他绝对丝毫都不会犹豫地说:苏和额乐真的太爱诓人了。
这天,同样是个苏和额乐出门放羊的日子,周安吉在蒙古包里,对着那份仅写了三页的《蒙古族文化调研》无所事事。
他盘腿坐在床上,怀抱电脑对着令人头疼的外文文献发了好一会儿呆,双腿压得发麻了,才觉察出自己脑袋懵懵的——
现在不是个适合写作的好时候。
周安吉本想端着凳子去外面看会儿云,可走出蒙古包才发现今天是个小雨天。
灰扑扑的天映得草原的颜色也深了几分。
周安吉放弃了,重新回到蒙古包里,习惯性地将身体摆成“大”字,仰躺在了床上。
转头便瞧见了一张色彩艳丽的薄毯子,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他的床头——
看起来像是蒙古族人的手工制品。
不知道是来源于某个家庭作坊,还是苏和额乐某位心灵手巧的亲人。
他忽然想起,昨晚阿乐跟他提过一句,说最近好像会降温,所以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翻出了两张看起来很新的彩色毯子,一人的床头搁了一张。
自从周安吉来到草原后,就莫名对这些色彩斑斓的民族制品很感兴趣。
以前他总觉得,这些旅游景区的玩意儿多多少少是凭借高昂价格哄骗游客的。
而长达六年的大学生活,早就让他练就了忠实于性价比的生活方式。
因此,从前的周安吉一直都不屑于在旅游景区购买特产这种行为。
然而在来到乌兰察布之后,草原生活似乎猛地一下点醒了一直隐藏在他内心的“收集癖”——
他很想把关于草原的一切事物都留一点在身边。
比如,他会找苏和额乐要一根敖都的马尾须;会捡走草原上奇形怪状的石头;会恳求苏和额乐送他一块长得像动物牙齿的,对方幼时的玩具“鹿棋”……
本来镇上的集市也应该是周安吉收集“草原所有物”的一大据点,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去逛逛,就摔伤了腿。
这时他躺着将自己床头这张毯子展开,举到眼前,发现除了做工精致的花纹外,毛毯的侧边还镶嵌了几行竖着的文字。
是细长飘逸的蒙古语。
他伸手轻轻抚摸,凹凸不平的纹路像是某种泛活的灵魂,在向他传达一些远在他理解范围之外的生动故事。
周安吉猛地坐起来,他忽然很想知道这句蒙语是什么意思。
当然,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直接问苏和额乐。
可苏和额乐此时外出牧羊,离他回家还有一整个漫长下午。
如果拍照发消息给他的话,大概率是收不到回复的。
阿乐之前就嘱咐过他,说如果给他发消息没回,不用太过担心,因为草原深处很多地方是没有信号的。
因此周安吉直接放弃了这个方法。
紧接着,他试了试拍照到网上去查询,可结果仍不尽如人意——
实在是因为蒙语的字体在他这个汉族人看来,弯弯绕绕的长得有点太相似了。
周安吉并不是个在语言方面有太多天赋的人。
所以最后,在经过一番不算严谨的思索后,周安吉选择了最费时费力的一个方法——
他准备靠苏和额乐书架上的那本汉蒙词典自己查。
反正在苏和额乐回家之前,他还有一个下午可以挥霍。
于是周安吉立马付诸行动。
掀开毛毯坐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书架旁,搜寻对自己这个即将历时一下午的小小研究有用的书籍。
正当他兴致高昂地反复比对翻找时,忽然摸到了一张不属于书籍厚度的薄纸片。
周安吉本无意于窥探他人隐私,可那张纸看起来有些过于熟悉了。
它被仔细夹在两书之间,在一众书籍中完全隐藏了踪影。
周安吉抽出来一看,陡然怔住了——
北京一所重点高校,地理科学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证书。
毕业生姓名:苏和额乐。
怎么会?
这天对于苏和额乐来说有点不一样的是,傍晚他在放羊回到家时,并没有在蒙古包门口看见周安吉等待的身影。
不过此时,他还没有觉察出任何不对劲。
仍是中规中矩地将羊数好个数,赶进圈里。
把敖都拴在了马棚,放满了粮草。
今日午后忽然下了阵小雨,苏和额乐的靴子有些泥泞,因此他还耽误了一点时间简单刷了鞋,才拍拍身上的尘土进了蒙古包。
映入眼的画面却非同寻常——
是抱着膝盖气鼓鼓盯着他的周安吉,以及摆在桌上的一张蓝色证书。
苏和额乐瞬间明白了,自己放任周安吉一个人在家,并许诺他“家里任何东西都可以看”的结果就是,自己的毕业证书好像被不小心翻出来了。
尽管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需要刻意隐藏起来的事。
相反,对于相对闭塞的草原来讲,能一路顺利读到北京高校的硕士生,是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
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
周安吉并没有参与到这场皆大欢喜的庆祝中来。
此时对方没有说话,紧锁着眉头盯着他,接着点了两下桌上的毕业证。
不用怀疑,的确是某种质问。
“啊对,我的。”苏和额乐随意地回答,“怎么了?”
然后一边故作镇定地迈着步子往床边走,一边低头解下腰带上的那把小刀。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你是在北京毕业的研究生。”周安吉语气中充满了嗔怪。
“这有什么要紧吗?”苏和额乐回,“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吗?”
阿乐一句话把周安吉问得哑口无言。
苏和额乐与他约定的讲故事时间还没到,也就是说,他对对方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其实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
包括他当时自我认为的,苏和额乐汉语不好这个结论,似乎也是他凭借一些一意孤行的偏见臆想出来的。
阿乐只是没提出反对而已。
“在蒙语环境下长大,因此汉语不好。”
这个结论,真是对他好大的误解。
甚至下午在翻到毕业证后,他又紧接着在毕业证邻近的地方,看到了一些关于苏和额乐大学时期的其他珍贵物件儿。
其中就包括了一纸大学诗社的文书。
一个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并且拿到了优秀毕业生称号,还参加过诗社活动的人,怎么可能汉语不好?
可周安吉实在想不明白。
苏和额乐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的话,那他也不会闹出什么要去主动教人学汉语的笑话。
“如果你早说的话,我就不会提出教你汉语了。”周安吉明知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作了好大的祟,可还是忍不住怪罪对方的不是。
“你的汉语已经够好了。”这句话跟在抱怨之后,说得很小声。
是来自一种不够格的肯定,也是在恼羞成怒后的自我羞怯。
这时,苏和额乐从床头的方向走过来,把惯常搁在周安吉床头的那本诗集放到了他面前,里面的某一页仍旧折起,收录着今晚他要给阿乐读的诗。
“那今晚还读吗?”苏和额乐没有过多为自己辩解什么,毕业证书也不是他刻意要藏起来的,它一直都在那儿。
周安吉抬起头盯了他一会儿,然后丧气地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为了教我学汉语,就不能读诗了吗?”苏和额乐语气诚挚地问到。
他转身坐下,与周安吉面对着面:“阿吉,你看着我。”
周安吉抬起头,只隔一尺远盯着对方的黑色瞳孔。
满眼像是倒映着那晚的星光。
“我承认,那天从镇上给你带这么多诗集回来,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诗,另一方面是为了让你一个人在家无聊的时候,好打发时间。”
“所以这件事在我这里,并不能算作欺骗或者隐瞒。”苏和额乐说,“因为它是出于原原本本的好意。”
其实周安吉并没有在生气,只是对自己有些恼怒。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些不良情绪无端发泄到苏和额乐身上——
在他还不确定对方是否愿意承受的情况下,自己竟也克制不住地这样做了。
可周安吉很认真地想过,在来到内蒙古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让自己很难过的事。
甚至连摔伤腿都算不上。
所以,他把这一切归结为,远在来到草原之前的,同样远在他认识苏和额乐之前的,更久远的原因。
因此,苏和额乐现在正在为他的这些糟糕情绪买单,完完全全是属于一种无妄之灾。
周安吉意识到这一点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努力在心里控制住了自己这种幼稚行为:“抱歉,是我自己情绪失控,不该对你发脾气。”
苏和额乐坐在对面注视着他,直到看见他轻轻泄了口气,才伸手径直拿过了周安吉面前的书,又说道:“今晚换我读吧。”
“这是礼尚往来吗?”周安吉问。
“不是。”苏和额乐回,“算是一不小心被你误解的补偿。”
接着又补充一句:“以后如果你还想读的话,我们也可以这样交换着来。”
周安吉终于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他知道苏和额乐是在惯着他的小羊脾气,于是进一步得寸进尺地得意道:“不够。”
“什么不够?”
“补偿不够。”他说。
“那你要如何?”苏和额乐忽然扯起了嘴角,噙着一汪笑意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似乎是想看看对面人还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要你教我学蒙古语。”
“好。”
“至少要学到能够简单交流的程度吧。”
“可以。”
“想让你带我去放羊。”
“可以。”
“我还想抱一抱你说的那只,被你偏爱的小羊羔。”
“好。”
“要你带我去拍星空。”
“好。”
“这次不去涝利海了,要去草原上视野最好的地方。”
“好。”
后来,直到周安吉离开了内蒙古,在返回北京的高铁上。
他花了足足两个小时,仔仔细细地复盘了一遍,他才发现。
这天晚上苏和额乐为了安慰他,因此答应他的那一大通,像是儿戏的诺言,其实都被很有条理地一一执行过了。
承诺太多,乃至于周安吉这个肆意妄为提出要求的人都差点忘了具体内容。
但苏和额乐始终没忘。
至今也没忘。

第11章 鸿雁
当周安吉掰着手指头数落了好一阵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把自己来内蒙古之前立下的豪言壮志通通都抖落了出来。
除了那份要给选修课老师交差的《蒙古族文化调研》不能再死皮赖脸地让苏和额乐帮忙执笔外,其余的全都被对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周安吉心情大好。
尽管被狠狠“敲诈”了一大通,但苏和额乐看起来似乎同样心情愉悦。
他必须要嘴角微微下撇才能堪堪止住上扬的唇梢,然而笑意又跟着攀爬上眉眼,裹挟着莹莹的清亮神情注视着周安吉。
“你很高兴?”周安吉盯着对方的眼睛问。
苏和额乐没像往常一样积极地应答他的问话,而是起身走到床边的木柜旁,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木棕色的马头琴。
“莫林胡尔。”苏和额乐坐回到周安吉身旁,沉沉地说道。
周安吉听得出来,这是阿乐为了迁就他,专门把这个词汇说成了几个字正腔圆的汉字。
他在很稀少且偶然的时候,听过苏和额乐对敖都、还有之前给自己诊治的医生说过蒙语。
语速比说汉语更快些,好像也要比说汉语时更自信些。
像一阵荒野里吹过来的风,又像是草原上空自由的云。
“这是马头琴的蒙语吗?”他问。
苏和额乐没再继续说话,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赞扬周安吉是个很聪明的学生。
两人之间默契地安静下来。
周安吉能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思绪放空,甚至想把自己这个人的存在都抹得很轻很轻,生怕会打扰了这一幕。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裹住了膝盖,连衣物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都被他有意地按捺住了。
呼吸也跟着放缓。
他与周围万物都同时笼罩于一片荒诞的静寂。
此时,无一人过往的蒙古包中响起了一阵柔和又深沉的音色,只轻轻一声就轻易牵动了周安吉的心脏与血脉。
而表现于眼前的,仅仅只是微微扇动的潮湿眼睫,和凝望着苏和额乐按弦手指的莹莹目光。
正当他的眼神随着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时,耳边忽地传来了一阵低吟。
是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话,周安吉知道,苏和额乐唱的是蒙古语。
这些蒙语听起来像是瞬间把他召回了千百年前,在那个遥远的朝代,从一统天下的君王口中说一句,便会引得万民朝拜。
苏和额乐如今说的,是亘古通今的语言。
周安吉仿佛经历了一场横跨历史长河的旅行,在苏和额乐的歌声中,他看到了神秘又晦涩的遥远时代,听到了铁骑踏破欧罗巴大陆的声音。
时间在此刻消弥,《鸿雁》的尾音犹如一根细丝,轻飘飘地连接起两个时代。
空旷又悠远。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
苏和额乐的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周安吉脑海中忽然响起了刚刚阿乐给他念的这首诗。
他的眼前事物渐渐模糊成了一个个圆形斑点,阿乐和马头琴存在于他的视觉中央,眨眼间便融为了一体。
苏和额乐没问他怎么掉了眼泪。
周安吉也没告诉对方,刚刚听他唱《鸿雁》时,自己心脏漏掉的那一拍。
果然,没人能抵抗得了这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周安吉想。
时间快步溜走半月有余,周安吉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晚上两人吃饭时,苏和额乐不经意地问了句,什么时候离开?
周安吉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愣:“你是在赶我吗?”
紧接着声音骤然变得很小很小:“可你明明说过,还要带我去拍星空的。”
然而苏和额乐还是听见了:“拍不到就不走吗?”
声音像往常一样沉沉地从喉咙里倾泻出来,似乎听不出什么异样情绪。
“来的时候是这么打算的。”周安吉诚实地说。
他扒拉了一口菜进嘴,心不在焉地嚼着,眼神闪躲地越过碗沿去瞧苏和额乐的表情。
对方还是和往常一样。
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肉,塞得嘴都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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