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学不会就算了。”苏和额乐摇了摇脑袋,“以后还是我带你骑吧。”
不过后面一句话周安吉暂时没有听进去。
就在他们下马的时刻,不远处人潮汹涌的一片景色里,猛然爆发出剧烈声响,接着就是五彩斑斓的几簇烟雾升上了天。
那达慕大会开始了。
第16章 那达慕
周安吉和苏和额乐下了马并肩往场地走,周围人声鼎沸,为了防止走散,周安吉一直紧紧地贴在阿乐身边。
由于刚刚出门的时候耽误了点时间,此时阿乐的步子迈得很快,周安吉同样迈着长腿并肩在他旁边,蒙古袍的衣袖偶尔摩擦,又陡地分开。
他瑟缩了几下手臂,始终低头将视线锁定在阿乐摇摆的袖口上,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想伸出两只手指准备去拽住阿乐的衣袖。
可还没来得及伸手,苏和额乐就仿佛有感知一样,抬手搭在了他的后背,张开手掌用一股力量推着他向前走。
两人还没走到被栏杆围起来的场地正中,周安吉就瞧见有好几个同样穿着蒙古袍的小伙子,笑嘻嘻地朝他俩走过来。
接着他就看见,那几个蒙古族小伙子选择性地无视了自己,笑着对阿乐说了几句蒙语,然后就把他从自己身边搂了过去。
几个身型健壮的蒙古族小伙勾肩搭背地走在了周安吉前面,时不时有人热情地拍一下身边人的肩膀,然后面对面地哈哈大笑。
只留下周安吉一个人呆在原地。
他目视着前方几个人的背影,他们很快便融进了周围一圈周安吉分辨不出样式的蒙古袍里。
然而苏和额乐的织金深蓝色蒙古袍在他眼里却显得尤为特殊和亮眼,仿佛和阿乐的比起来,周围的袍子都立马变得黯淡了。
周安吉看得出来,阿乐好像是几个人里面最受欢迎的那个。
他被几个小伙拥在正中间,肩膀和腰都被不同人的手紧紧搂着,像是被推着往前走。
有那么几次,苏和额乐还趁机转过头来用眼神寻找被落在身后的自己,好像还扯着嗓子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不过周围人声鼎沸,周安吉也没听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安吉总觉得,在阿乐转过来找自己的时候,他身边的那几个好友似乎都在发出什么看起来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们把苏和额乐搂得很紧,他没法挣脱,很快就走远了,微笑表情被撕扯得模模糊糊。
一句接一句嬉闹的蒙语扬在远方,周安吉听不见也听不懂,没办法解读出什么深层意味。
就这样被莫名其妙丢下的周安吉倒没觉得有什么失落,只当是苏和额乐和他的好友们太久没见面了。
他已经独独一人霸占阿乐够久了,今天就当把他重新还给草原吧。
周安吉想。
正好也给自己留一点精力来感受这场盛会。
他最近越来越清晰明确地察觉出,只要苏和额乐呆在他身边时,自己好像就没太有办法从他身上分出太多心神去专心干别的事。
写蒙古族文化调研也好,学蒙语也好,甚至是学习简单的鹿棋游戏也好,都很难做到专心致志——
他渐渐地,越来越依赖阿乐了。
可他曾经也是自己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从南方城市到北京开启大学生活,除了刚开始有点水土不服,后来几年并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
因此,他在心里把自己定义为一个适应能力和独立能力都很强的人。
然而现在越来越离不开苏和额乐这件事,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似乎想要冲破什么桎梏,茁壮成长起来。
周安吉内心很清楚,太依赖另外一个人不是件好事,但他现在仍自我麻痹般地放任自己沉溺在阿乐对他的各种好当中。
至于以后什么时候,必须要承受一种离别与割舍带来的强大钝痛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周安吉强迫自己不去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可就算是在没有感知的此时,他心里也暗暗地生出了一个对他来说不算友好的想法:
这趟内蒙古之旅,似乎真的能够治愈他前二十几年人生中经历的痛苦故事。
但在离开内蒙古之后,自己可能又会再次面临另一个来源于这里的新的痛苦。
用一个痛苦来覆盖另一个痛苦,这是个效率极低、愚蠢且笨拙的方法——
不应该发生在周安吉这个高材生身上。
但事实是,他现在对此无能为力,甚至可能会更痛,他也不得而知。
盛会场地的内圈,乌兰牧骑的表演已经开始了。
于是周安吉给自己找了个正对着演出场地的外围位置,擦过人缝和重叠得密密麻麻的肩膀去看表演。
他生得清瘦,但也不算矮,因此凭借良好的身体条件,可以轻而易举地享受这场盛会。
只是他第一次穿蒙古袍,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驾驭这套服装。
老是怕走路时会踩到下摆,所以必须腾出一只手提着。
蒙古袍没有口袋,随身带的手机也不知道放在哪儿,只能捏在另一只空出的手里。
好吧,周安吉必须承认。
自己虽然靠一套合身的蒙古袍与周围的游客有了一星半点的不同,但凭借这幕滑稽的动作,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收获本地人的笑话。
过了一会儿,他捏在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打开一看,是阿乐费尽千辛万苦才寻觅到了一丝信号,给他发来的一条消息。
消息估计早就发出来了,只是现在才传到他手机里来。
[我被小时候的好朋友们拐走了,等会儿我们都要参加赛马,所以暂时不能陪你。]
[你自己找个好位置看我赛马,别乱跑,等比赛结束我会找到你的。]
[哦,好。]周安吉被周围一圈儿人挤得手臂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了,费了好大劲才在对话框里敲了两个字,点击发送。
然而屏幕里那个灰色圆圈儿一直在打转,手机右上方的信号显示格旁支着把红色小叉。
周安吉只好放弃了。
半上午的太阳变得有些强烈,明晃晃地照在半空,晒得人人都淌出了一点晶莹的汗。
乌兰牧骑的节目持续了好几十分钟,紧接着就是博克比赛,也就是蒙古族的摔跤。
选手们赤身穿着牛皮制作的卓德格服饰,边镶的银钉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周安吉伸长脑袋仔细去瞧,发现有的选手们还在脖子上挂了一圈儿彩色的布条,与之配套的裤子上都装饰着精美的动物图案。
这还是周安吉在来到内蒙古之后,第一次见这么多身型彪壮的蒙古族大汉。
他们坚实的脚步踏到地面上时,似乎远方的鸟都会被震得飞上天空。
周安吉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紧张刺激的摔跤比赛,一边又下意识地把这些人拿来和苏和额乐作比较。
他发现,阿乐好像并没有规规矩矩地按照外族人心目中刻板的蒙古族形象去生长。
他生得高大却不剽悍,精壮又不肥胖,五官比周围的很多人更立体、更深邃。
周安吉想起了自己以前在书上看过古代的蒙古族人,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都会扎两条黑色辫子放在两肩的位置,再头戴一顶垂落着彩色吊坠的尖顶帽。
周安吉循着视线环绕了一圈,除了刚刚表演节目的那群人,现在这个年代,会穿戴这样一整套精致的蒙古族服饰的人已经不多了。
现在大家为了方便,男性们一般都会把头发剪短,以前扎鞭子的那个形象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与苏和额乐整日整夜都待在一起的周安吉似乎有所察觉,最近阿乐的头发有变长的趋势,不知道是他最近懒得找地方剪发,还是故意为之。
等他的思绪回过温来,摔跤比赛已经快接近尾声了。
以蒙古族的传统,他们会在一轮一轮的比赛中决出胜者,然后让胜者继续比赛,直到决出最后的第一名。
那位成功者有资格拥有一切,因此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
周围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直到第一名决胜而出,观众们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观看比赛也是件消耗体力的累人事。
因此,一部分的观众在看完开幕式和第一轮比赛之后,就自动放弃了内圈的好位置,跻身走到了外围的草地上休息。
这才给了周安吉继续往前挤的机会。
接下来就是阿乐会参加的赛马比赛了。
周安吉立在围栏旁,歇了口气。
此时已经快接近正午,太阳在头顶上方火热地烘烤。
一行汗水从他的发丝间溢出来,流到下巴后形成一滴一滴的水珠往下落。
周安吉以前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现在也一样。
而他今天表现得比周围人更具有十分的热情,完完全全是出自于苏和额乐。
在等待比赛的间隙,周安吉偶然听见旁边有两个人正用汉语交谈。
因为隔得近,那些话还是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周围的鼎沸人声,送进了周安吉的耳朵里。
他们在说,摔跤、骑马和射箭被称为蒙古族的男儿三艺,这个比赛就是为了把最优秀的人挑选出来。
草原上不具备男儿三艺的蒙古族人是会被鄙视的,甚至连老婆都讨不到。
结合阿乐早上对他说的那番话,周安吉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阿乐今天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不会是想趁这个机会,给自己找一个情人吧。
此时比赛已经开始了,在场地里一群骑着马的乌央央的人群中,周安吉仅凭着背影,就一眼认出了穿蓝色蒙古袍的苏和额乐。
裁判一声令下,一群赛马便扯开腿往前奔跑,留下一阵似乎要漫上天的黄沙。
苏和额乐骑着皮毛像牛奶一样白的敖都,在一群更为常见的枣红色马群里尤为亮眼。
他痴痴地望着马背上颠簸的阿乐,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苏和额乐已经被落在他身后的一群人遮住了。
阿乐骑马的样子这么矫健、这么英俊,能吸引很多人喜欢他,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不知怎的,自己好像面对要把苏和额乐分享给另一个女孩子这件事,有点出乎意料地难过。
周安吉轻轻泄了一口气,暂时把这种情绪归咎为,他对于友谊的占有欲。
这时周安吉已经看不到阿乐了。
他被两旁的人挤在围栏边一动也不能动,头顶上烤着炙热的太阳,四周散发着有些污浊的人气——
一切都感觉不太妙。
他想跑,想从这嘈杂得令人呼吸都有些滞后的人堆里逃出来。
他想拼尽全身的力气,撒开腿去追已经身在远方的苏和额乐。
此时那群比赛的人影已经快跑到草原和天际的交界线了,被地上扬起的黄沙遮住。
“真的好远。”周安吉对自己说。
他一个体育成绩从来都不占上风的人,怎么可能跑得过那些赛马?
“还要追吗?”他问自己。
过了一会儿,当然肯定是出于幻觉,忽然有一个不属于他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来:“试一试吧,阿吉。”
是苏和额乐的声音。
只有苏和额乐会叫他“阿吉”。
于是周安吉的思绪飘摇,脑海中渐渐地呈现出一幅画面:
他跑啊跑啊,已经跑得筋疲力尽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可他仍要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有多远,盛会和人群早就已经看不见了,四周重新恢复了他熟悉的宁静。
青草葱茏,周围野茫茫的一片。
周安吉追得很累了,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放任自己停下脚步,在草原的正中央躺下来。
头顶蓝天,背靠绿茵,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一片阴影在他头顶上方出现,帮他遮住了太阳。
他睁开眼,是苏和额乐。
他向他伸出了白色的手掌:“我说过,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作者有话说
1、卓德格:蒙古族搏克(摔跤)服饰坎肩。
那达慕大会要持续三天。
而一开始口出狂言要整整三天都到场观看的周安吉,在第一天结束之后,就累得瘫倒在了床上。
尽管乌兰察布的海拔只在一千出头,但这也仅仅是个不会给人造成严重高原反应的高度,并不代表它不具备其他高原特质。
比如今天,周安吉就在没有任何防晒措施的情况下,在内蒙古高原夏季的炙热阳光下被烘烤了足足一整天。
没有被蒙古袍包裹住的部分白皙皮肤被晒得泛起一片可怜的红。
尤其是他的两颊,红彤彤的像是小时候在幼儿园表演节目时,被老师特意涂上的两朵腮红。
直到黄昏时分的落日已经堪堪挂在了草原的边际线上时,他才被苏和额乐捡回了家。
阿乐骑在马背上向他伸出手,好威风的样子,和坐在草地上蔫嗒嗒的周安吉更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再加上这一整天除了早上出门前塞进嘴里的那一点早餐,周安吉几乎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
在苏和额乐找到他之前,他看见自己身边一波又一波的游客被导游领走,带到附近的蒙餐厅里大饱口福,为这一天画上圆满的句号。
只有他可怜兮兮地抱着腿,坐在场地边缘的草地上,又不敢跑太远,怕阿乐找不到他。
于是从他身边过往的人都会面带鄙夷地往他这里瞧一眼,看起来像是会在他面前丢一枚硬币的程度。
甚至当时还有几个穿着蒙古袍的,像是工作人员的人走到他身边站定。
周安吉抱着蜷曲的膝盖抬头,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他们,确定那几个人的目标就是自己后,看见他们面面相觑地犹豫了一会儿,对他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蒙语——
估计是看他穿着蒙古袍,把他当成当地人了。
周安吉还因为这个在心里窃喜了一秒钟。
在见他噙着双无知的大眼摇了摇头,然后那几个人又把语言切换成了蹩脚的汉语,问他是哪里来的游客,是不是和家里人走丢了。
周安吉解释到,自己不是游客,就住在乌兰察布;其次他也没有走丢,只是在这里等人。
急切的一通汉语也不知道那几个人听懂没有,估计大概听出了他话里“没有走丢”几个字,便放心地离开了。
此时,周安吉正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仰躺在床上,觉察到自己的最后一丝精力也正在一点一滴地往外界消散——
他真的累坏了。
“自己的体力是不是有点太差了?”周安吉想,“明明阿乐还参加了比赛,为什么一天下来,看起来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于是周安吉得出结论:阿乐在和他的朋友们聚会时,一定去大快朵颐了一顿,因此才能保持良好的体力。
而且羊肉的滋补能力这么强,阿乐一定背着他吃了很多羊肉。
这时苏和额乐给他递过来了一杯白水,看他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笑道:“明天还去吗?”
见周安吉没有答话,也没有伸手接过杯子,以为他累得睡着了。
于是苏和额乐挪了几步走到床头,却分明地看见对方正睁着双大眼睛,望着屋顶。
苏和额乐失笑,弯下腰把水杯凑过去递到周安吉的嘴边,对方才抬起了一点脑袋,侧过头衔住杯口喝了几口水。
“你多大了,还要我喂你喝水。”苏和额乐嘴上说着,手里的动作却没停,在周安吉放开水杯后,还伸手去擦了擦他残留在嘴角的那几滴,“我看你就是想让我伺候你。”
苏和额乐重新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是不是,周安吉?”
对方仍然没有说话,眼神却从刚刚的呆滞变成了一丝缱绻。
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阿乐的脸上,看到他说话时嘴角弯起的弧度,看到他笑起来时眼尾扬出的细纹。
他确定这是真实存在的苏和额乐,而并不只是出于他的幻想。
以前阿乐每次用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望着他时,周安吉总会觉察出一种隐隐的压迫感,像是有什么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介质想要征服他。
然而就在今天,这种冥冥中的压迫感却忽地消失了。
在白天周安吉的幻想中不复存在,在现在这个时刻也不复存在。
苏和额乐放下手里的水杯,对他伸出了白色手掌:“到底是不是,周安吉?”
阿乐仍在发问。
周安吉不确定阿乐此时是否仍在纠结于自己是不是要人伺候这个问题,他从这句很笃定的提问里琢磨出了一点别的味道。
就像今天在他的想象中,阿乐对他伸出手掌,告诉他无论自己走到哪里,他都能找到他一样。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周安吉沉默了半晌,阿乐的手掌仍稳稳地停留在他的头顶上方。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继而回答到:“是。”
是想让你伺候我,是想让你陪着我,是想让你永远都能找得到我。
是想让你……
苏和额乐用了点力一把把他从床上拉着坐了起来,却没有立刻放开手。
因此他的手掌仍很乐意地紧紧贴着阿乐的,被他拉着向前走。
阿乐的手掌比自己的更热些,周安吉感受得到,苏和额乐的手指攀在自己的手背,似乎像一簇热烈的火焰,触得他几乎发痛。
但此时周安吉的意识正悄然被周围的暧昧空气所环绕而变得朦胧,他不怕痛,甚至想要握得更紧些。
苏和额乐把他牵到了餐桌旁,接着道:“在举办那达慕大会的晚上,蒙古族人都会吃羊肉宴,喝马奶酒。”
“有些住得远的人家,可能不愿意在大晚上出门去参加篝火晚会,所以便会在自己家里庆祝。”
苏和额乐的话说得不疾不徐,如同他们俩的日常一样,阿乐经常会这样冷不丁地来一段有关于蒙古族文化习俗的阐释,然后被周安吉收录进《蒙古族文化调研》里。
可今晚他感觉不太对,尤其是当他的手并没有放在电脑键盘上,而是被阿乐紧紧牵在手里的时候。
周安吉反应慢半拍地听着阿乐解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阿乐说这番话,是想要与他一起喝酒的意思。
以前在学校,总会有些时候逃不掉导师张罗的各种聚餐。
张守清是嗜酒之人,那自然就会有人为了讨好他,在聚餐上陪他喝酒。
周安吉也能喝酒,但他不乐于那样做。
一是因为他的科研能力足够强,不需要用这种在他看来有些谄媚的行为去加持什么;二是因为他的酒量也仅仅只是“可以喝”,并不是“很能喝”。
周安吉不喜欢酒精入口后,在舌尖上泛起的那阵辛辣和苦涩,用这种饮品来消遣,像是他真的经历了多大的跌宕起伏似的。
所以每次在他被逼得不得不喝时,总是会向周围人传达出一份不显山不露水的愁容满面,再把三分的醉意佯装成十分。
时间久了,周围人觉得他无趣,便不乐意与他喝了。
只是在今晚的氛围下,周安吉好像微微觉察出,这个世界上似乎真的有一些时候,是需要酒精这种可以令人迷醉的饮料来消解情绪的。
不管是痛苦的也好,快乐的也罢,酒精似乎都能很神奇地,根据饮酒人的特性,将快乐情绪放大,将悲伤情绪缩小。
只是周安吉以前的经历还太过浅薄,所以才会对此不得而知。
在他思绪万千,刚刚落坐在餐桌旁时,阿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酒瓶和两个玻璃杯,对着他扬了扬:“马奶酒。”
“是你酿的吗?”他问。
阿乐笑着摇了摇头:“我没这么好的技术,是我额吉酿的。”
苏和额乐把两只杯子斟到比一半还多一点的高度,然后沿着桌面推到了周安吉面前:“试一试吧,度数不高的。”
他低头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下,阿乐说的马奶酒,颜色真的像乳白的奶一样,跟普通的清澈白酒不太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酒杯,先用鼻子嗅了嗅,闻到了股淡淡的奶香而非酒香,有点像他小时候爱喝的娃哈哈钙奶。
这似乎给了周安吉一种错觉,一种可以放任他畅快淋漓地喝得烂醉的勇气。
周安吉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阿乐,正好瞧见对方昂起头把杯子里的那口酒一整个送进了口腔里,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接着眯起眼表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满足神情。
苏和额乐一口酒下肚后,正想斟满第二杯,就看见了周安吉双手很虔诚地托着酒杯,问他:“少数民族的人在喝酒之前,不都有什么敬天地的礼仪吗?我们需要吗?”
苏和额乐失笑:“那是很正式的场合才需要,下次带你去我额吉家的时候,你可以跟她学一学。”
“哦。”周安吉说着,便把杯中酒一点一点地送进口中。
没有他想象中的苦涩感和辛辣感,马奶酒刚入口时略酸,慢慢品起来有股回味无穷的浓郁奶香在舌尖上快速蔓延。
可能一杯酒的容量暂时没办法让他感到那种令人愉快的迷醉,于是周安吉趁阿乐给他自己斟酒的时候,又大胆地把杯子推过去,表示还要。
“好喝?”
周安吉点了点头。
于是六月初四这天,在蒙古族人庆祝丰收之喜的晚宴时刻,周安吉来来回回喝了有满满的四五杯马奶酒。
阿乐哧笑着问他,是不是把这当饮料了,他也不恼,一个劲儿地举着杯子表示还要。
苏和额乐也不拦他,任他喝醉。
周安吉执意要抓住今晚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体会一下其他人口中的,醺醺然的那种灵魂游离身体的快乐。
所以当第六杯酒下肚之后,他终于慢慢觉察出思绪有些异样的飘忽了。
周安吉闭上眼使劲晃了晃脑袋,再睁眼时,发现面前的阿乐仍是两个不重叠的影子,时而看着他无声地笑,时而又恢复了那种冷峻的漠然。
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阿乐。
此时的周安吉像是双脚离地后,漂浮在一丛丛洁白云间的人,他把自身的重量放得很轻很轻,四肢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麻,脑袋眩晕又飘忽。
什么科研,什么高材生,什么天文学,此时好像都离开他很远很远了。
周安吉直到这时才意识到,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份标签,都是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多一层就会把他绑得更紧一分。
好像只有在这个微醺过后无忧无虑的夜晚,他才能真正做回周安吉这个人。
他想要做些周安吉本人,真正愿意做的事。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笑,脸颊上被太阳灼伤的驼红还没来得及消下去,就又被酒精染重了几分。
周安吉感觉到自己的躯体晃晃悠悠地放松了很多,为了找回自我的存在感,于是他闭着眼摆动身体左右摇晃了几下,紧接着就晕乎乎地脱离了椅背,直直地向两边倒。
幸好苏和额乐坐得不远,眼疾手快地起身过来接住了他,才避免一头栽倒到地面上去。
好危险,怎么喝个酒也差点要受伤了。
苏和额乐半弯着腰,低头温柔凝视着怀里闭眼的周安吉,眼皮时不时还会闪动几下,但又不会睁开。
他忽然心生一种抱着刚出生的小羊羔似的怜悯,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手掌触到那层裸露出来的脖颈时,还感受到了一阵来自于皮肤的毛绒绒的暖意。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心也随之软下来,准备蹲下身去把人抱到床上。
正当他平移到与对方同等高度的时候,周安吉忽地睁开了眼,离得很近的距离,直直地看着他。
眼神清亮,并不像是一个醉人。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有几丝皮肤还因为干燥的唇舌而粘连。
“阿乐,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1、我该如何爱你?风吹动岁月的经幡,近也不能,远也不能。——出自余秀华《月光落在左手上》
在周安吉的感知世界里,他好像并没有因为今晚的几杯马奶酒而变得神志不清。
只是眼前的世界在酒精的陌生作用下幻化成了一个个色彩斑斓的圆圈,一闪一闪地映在视网膜上,像极了以前难过得哭时被泪水模糊的景象。
尽管醉酒经历在周安吉的人生中是罕见的,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今晚他不难过,甚至可以说是沉浸在近些年最大的一个欢愉当中——
欢愉来自于坦诚也好,来自于苏和额乐也罢。
因此在他看来,这句话是他鼓起了十分的勇气才捧出的一颗真心,而并不是什么喝醉后的胡言乱语。
而之后发生的一幕却让周安吉的思维有些动摇——
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片自由且无忧无虑的云飘到了天空上,晕乎乎地放弃了自身质量,内蒙古高原旷野上的微风都能轻易地把他吹得晕头转向。
他似乎正在往太阳的方向飘,因为有一处抵在胸口的热源正在慢慢升温。
周安吉闪动着眼皮,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仍是他熟悉的蒙古包,而他正堪堪倒在苏和额乐的臂弯里,双脚腾空——
阿乐作为周安吉心目中的太阳,把他这朵云变成了具象,抱在了怀里。
苏和额乐放弃了抱他回床上的想法,准备带他去门外面吹风醒醒酒。
周安吉下意识地收紧了一点自己的手掌,把阿乐的蒙古袍抓出一小片褶皱,把两个人本就紧贴的身体贴得更紧了一分。
“等会儿镇上还要举行篝火晚会,要去看看吗?”苏和额乐见他睁开了眼,于是低下头,笑问。
周安吉想都没想就抵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
毛绒绒的黑色脑袋在他胸口的地方软绵绵地拱了拱,隔着几层布料也弄得苏和额乐心里痒丝丝的。
他点了点头,尊重了周安吉的决定,只当他今天太累了。
把人抱到门口后,放在了他们俩常坐的那只木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