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吉知道,放羊是一件很累的体力活。
尤其是牧羊人需要一大清早出发,傍晚才能到家时,他们的午餐就只能靠一些干粮和水,在草原深处解决。
所以他和苏和额乐的晚餐总是很丰盛。
蒙古族人乐于用这种生活习惯来犒劳自己。
此时阿乐并没有再说话了,也没把刚刚那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继续深入下去。
直到入夜后,周安吉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到,苏和额乐口中的“离开”,是想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的蒙古包,而不是什么时候离开内蒙古。
跟他能不能拍到星空一点关系都没有。
免费住在这里,吃他的、用他的,现在自己腿伤也好了。
好像是没有再继续打扰他的理由了。
周安吉想。
因此,他把苏和额乐这句不经意的话理解为了“不动声色地下逐客令”。
可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莫名难过。
与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这十多天,他每天都沉浸在一种无欲无求的悠然快活中。
好像刚刚才体会到一点点草原给予他的包容,竟然就到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此时的周安吉已经可以感知得到,自己心中的这份隐痛,一方面是来自于离开纯粹蒙古族生活的不舍,而更多的另一方面,是来自于前不久那份停顿一拍的心跳——
来自于苏和额乐本人。
在那天之后,周安吉曾欲盖弥彰地没有分出心神去思索任何从科学或者医学意义上描述的,关于心脏漏跳的原因——
他不想被满屏关于“猝死”的尴尬解释看花了眼。
或许漏跳的那拍仅仅只是出于他的幻觉。
但周安吉却实实在在地知道,这份幻觉真实发生的原因。
甚至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
而此时,时间过了凌晨。
苏和额乐已经发出象征优质睡眠的平稳呼吸,而周安吉却把自己埋在温暖的羊绒被里,蜷起双腿让被子把他一整个人都完全盖住。
呼吸温热却又不畅快。
他用手机搜索软件查好了从这里去镇上的路线,并且预订了镇子上的旅店。
为了避免上次没有信号的情况再次发生,他还专门截好了图存在手机相册里。
一切离开的准备工作做完之后,周安吉才掀开被子,把手机放在床头充上电,自己转过身面向了苏和额乐的那一边。
蒙古包的顶泄不进一点星光,此时眼前漆黑一片。
他甚至看不见苏和额乐沉睡的轮廓。
周安吉迟到的睡意仍没有在合适时候攀爬进神经系统。
他望着有苏和额乐的那头,忽然一阵酸软猛地涌进了鼻腔,刺激眼角分泌无声的咸湿液体。
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颗还没熟透的柠檬,颗粒表皮的凸起爆发出一阵阵清冽又刺眼的水珠,沿着空气介质搅动他的感官。
周安吉试图深吸一口去感受柠檬的清香,闻到的却只有酸。
“再见了阿乐,我会想你。”
他在心里说。
周安吉整夜没睡。
但他还是很贴心地,在苏和额乐起床的时候,装作自己也同样刚刚睡醒的样子。
他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时间,也没想清楚,自己是回北京去、回家去、还是继续留在内蒙古塞满游客的破败旅店里。
三个选择都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因祸得福地跟苏和额乐住在一起的半个月,像是一段偷来的时光。
然而草原深处没有他的家,他终归还是要回到属于他的现实中去。
可《蒙古族文化调研》刚刚写到重点部分、星空也还没拍。
这时回去他没办法向张守清交差。
不过也没关系,张守清的研究那么忙,应该也没空来关注他的与天文学毫无关系的调研,更没空来欣赏他的摄影。
因此,这天早上,在苏和额乐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时,周安吉还是下定决心似的叫住了他:“阿乐,你今天有没有时间骑马把我捎到镇子上去?”
“怎么?你要去镇上买东西吗?”苏和额乐的脚步停在门边,一手掀开门帘,一边回过头问。
“没……我昨晚订好了镇上的旅店,准备今天收拾东西住过去。”周安吉熬了一夜的声音带着点不太清透的沙哑,“打扰你够久了。”
苏和额乐的表情忽然变得凝重,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昨晚那句话里的漏洞,以及对方那句轻轻发出的“你是在赶我吗?”
他放下门帘,重新回到周安吉的床尾坐下:“你以为我昨晚是在赶你走吗?”
“不是吗?”
苏和额乐顿了一下,像是在连忙寻找词汇找补:“抱歉,可能是我用词不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是不想你走的意思。”话说出口,好像还是用词不当。
周安吉闻言微微低下头,白皙的敏感皮肤在早晨浮现出一抹微红。
他暂时把这个反应归咎于气候差异。
“我只是觉得,你是内蒙古的客人,迟早是要离开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归期,好提前为你安排回去的路线。”苏和额乐解释说。
然而周安吉的脑袋却仍没抬起来,他停顿了两秒,终于还是决定放弃了自己最后这一点点隐私:“没有归期,我这次是逃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1、万物与我都是荒诞的静寂,此时我想你。——佩索阿
2、1204年成吉思汗征服乃蛮部以后,蒙古族开始采用回鹘(hu,二声)字母拼写自己的语言,这种书写系统是现行蒙古文的前身。(来源于百度)
3、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世界上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博尔赫斯
第12章 不罕山
周安吉仍呆坐在床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势揉掉了几滴将落未落的生理性泪水蒸发在脸颊上,残留几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盐粒。
很久违的感觉了。
像是曾经在沿海家乡的日子,年少时他爱赤脚走在海岸沙地上,咸腥海水将海洋盐分冲刷到皮肤上残留住,细痒的微妙触觉早就已经刻在了周安吉的深层记忆里。
现如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海水和眼泪这两种物质竟来源于同一处。
而自己现在的反应,是因为终于要对人坦诚相待所引发的情绪失控,还是仅仅来自于熬夜一晚的表层原因。
周安吉暂且没有精力去深入探知。
此时苏和额乐正端坐在他的床尾,一副表情好似在说“果然,我对你的好奇心是正确的。”
但周安吉觉得,一个草原上的晴朗清晨似乎不应该用他的悲惨故事来打开。
然而,苏和额乐如果真的不打算赶他走的话,那他极大概率会在今日之内,就完完全全放弃这一整件事情的隐瞒权利。
周安吉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因此在他看来,讲故事是件乘兴而来的随心所欲。
可他的心脏此时堪堪地被堵在喉咙口,像是被生生地噎住了,哑语片刻之后,仍难着片语。
于是他故意低着头没去理会苏和额乐的眼神,自顾自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径直走向了卫生间。
立在水龙头前把从远处河流里灌进来的冰凉水花一把又一把地扬在脸上。
弄湿了额前的几缕碎发,透凉的水沿着周安吉白皙的一节小臂一直滑到手肘,然后从那颗凸出的白色骨头顶端滴落到脚边。
终于等到他把心脏也浇得凉透了,才堪堪扶住墙面滑到地面。
就用这么一个最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把自己蜷成了一团,捂着脸蹲在地上。
周安吉确定自己这天是在苏和额乐面前哭了。
温热咸湿的泪水划过被自己浇得凉透的脸部皮肤时,触感未免也太过明显了。
让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然而苏和额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周安吉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出门放羊,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等他终于哭够了,用手掌重重地抹了把哭得稀里糊涂的脸,拖着早就已经发麻的双腿慢悠悠地挪着身子转过身时,才发现苏和额乐一直都站在他身后。
见他哭得眼圈儿红透了,脸颊也泛着一片红晕,然而其他地方的皮肤还是和从前一样白,像牛奶一样。
眼泪乱七八糟地挂在睫毛上,鼻尖儿上,轻轻颤动着将落未落似的,把他周围的一小片儿空气都晕染得咸腥,又湿漉漉的。
这是世界上面积最小的海。
苏和额乐是唯一被允许站在海岸边的人。
周安吉不知道苏和额乐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也分不出心神去思考自己这副样子简直有多悲惨、狼狈和莫名其妙。
甚至苏和额乐看到之后,还愿不愿意收留自己,都成了个谜。
他双手仍抱着双腿蹲在地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抬头去望立在自己面前的苏和额乐。
头要仰到极限时才能堪堪看清对方的脸。
苏和额乐看起来真的好高。
而自己却像是只落了水的流浪小狗。
攒足了好运气,才被苏和额乐捡回了家。
这时,面前的阿乐忽然扬起手,对他伸出了白色手掌:“阿吉,你听过《敖包相会》吗?”
无端提问。
周安吉默默地望着苏和额乐的掌心,比普通皮肤白了几度,手指尾端有几颗浅色的茧,掌纹向四方蔓延,延伸着像是周安吉看不懂的蒙古语。
他垂下眼睑,反应迟钝地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苏和额乐这句提问表达的仅仅是字面意思。
他吸了吸鼻子,轻轻点了下头,惹得又一滴泪花落在地上,“啪嗒”地染成一朵不规则的圆。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声音又轻又哑。
“别难过了,我带你去看敖包好不好?”他听见苏和额乐说。
崇拜山川与万物生灵的民族会世代传颂独特的祭祀载体。
苏和额乐扬起马缰,在空旷的内蒙古草原驰骋许久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他带周安吉去看的敖包已经很老很旧了,比他们俩的岁数加起来还要老。
这些像圣山一样的石群经年历月,孤独地屹立于广袤草原,如同自天地初开以来就守护蒙古族的山神,永恒地保佑着这片土地上的人。
草原上忽然扬起一阵猛烈的风。
飘扬的彩色经幡鼓鼓作响,一阵一阵敲打在耳膜上,像沉闷又自由的鼓点。
此时,在周安吉的听觉世界里,同时还激荡着远处传来的低声呼麦、马蹄铁落到地上的笃笃声,以及祭祀时燃烧篝火发出的沉重爆裂声。
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逐渐与心脏同频。
于是他试着放弃了视觉感知,闭上眼,扬起了双臂,任风从他的指间肆意横行。
风也是很沉闷的,打在手掌上有一股迟来的钝感。
好像属于蒙古族的一切声音,在周安吉看来都是很沉闷厚重的。
包括了苏和额乐的嗓音。
这是个古老的、漫长的、厚重的民族。
忽然又一阵风吹过,周安吉闭着眼兀自向前迈了两步,感受到蓝色彩带轻飘飘地略过他的指尖。
他缓缓睁开眼,此时正伫立于古老的锥形建筑面前,周安吉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人类这个智慧生物在天地自然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周安吉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一下那些经久凛冽的灰色石块,却在离它们还有十厘米的时候顿住了。
他回过头,看见苏和额乐仍保持着几米的距离,站在他身后。
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他用了一种很虔诚的眼神望着周安吉,似乎是在安然地接纳这个人世间一出微小而特别的闹剧。
“我可以摸吗?”周安吉问。
他不确定自己作为一个没有信仰的汉族人,会不会被允许去触碰神明。
苏和额乐点点头,脚下跨了几步走到他身后,自顾自地伸出手握住周安吉一节白皙又薄弱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触到了一块不规则的石头上。
石块冰冰凉凉,凸起的嶙峋刺激手掌皮肤,而苏和额乐的体温覆盖在手背,是另一个层次的温暖。
这才让周安吉对此时此刻有了一些真切的实感——
这是不知道第几次了,他被阿乐以这种环抱的姿势护在身前。
“不要怕,阿吉。”苏和额乐在他身后沉沉地说,“蒙古族的神善于接纳万事万物。”
“那我们要怎么祭拜?”周安吉下意识地转过头问。
好近的距离,差一点就碰到了阿乐的下巴。
于是他愣愣地移动脖子低下了脑袋。
今天他们来得匆忙,并没有提前准备祭拜用的哈达。
“来,我教你。”苏和额乐说着,拉着他走到附近的草地上,捡了几块石头。
周安吉学着苏和额乐的样子,把石块垒到敖包的高处,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参拜。
“好了,你拜过了山神,就可以讲你的故事了。”苏和额乐说。
“一定要拜过之后才能讲吗?”周安吉很认真地发问,生怕哪里做得不对就亵渎了神灵。
苏和额乐被他问得笑了,他拉着周安吉在敖包前的阶梯上坐下:“祭敖包在蒙古族的传统里,是为了祈求平安吉祥,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你今天祭拜过了敖包,山神会保佑你放下过去,以后都会平安吉祥的。”
“讲吧,讲给游荡在世间的神灵听。说不定遇到好心的神听了进去,我们阿吉以后就会有很大很大的福气了。”
好吧,为了很大很大的福气。
周安吉扯了根手边的草芽,下意识地在指尖绕成了一个圈儿,轻轻捻着:“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我怕讲出来之后,山神都嫌弃我小题大做。”
苏和额乐没有接着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习惯了沉默。
周安吉用舌尖儿捻了捻嘴唇,又继续开口道:“我跟你说过吧,我是家族里最小的一个孩子,而且在我出生前,家里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因为在他们的糟粕观念里,女孩儿长大后可以承欢膝下。”
“但在我出生之后,他们的这个愿想本就该破灭了。”
“可是没有。”
“我爸妈,我爷爷奶奶,大伯二伯他们,还是从小到大就把我认定成了那个,长大以后必须回到家乡的人。”
周安吉是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和期待中长大的。
幼年时期,他还无法理解大人们眼神中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失落情绪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觉得大人们的事离他好远好远,自己只需要做到身体健康、成绩优异,就自以为是个很棒的人了。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查询到高考成绩的那一天。
优异的成绩居然意外成了一根导火索,让他和爸妈罕见地大吵了一架。
作者有话说
1、成吉思汗曾藏在不罕山里逃掉追杀,于是立下每日酒祭而祷的习俗。而有的地方远离山或者没有山,于是蒙古族人就“垒石像山,视之为神”,即“敖包”。
第13章 眼睛的小小星球
“周安吉,报个本地的大学就可以了。毕业以后考个公务员,过安稳日子不好吗?”
“儿子,听爸妈的话,咱们本地的大学也很好的。”
这天,铺天盖地地向周安吉袭来的,除了爸妈在耳边看似关心实则压迫的“嘱咐”,还有来自整个家族长辈们不间断的电话。
周安吉并不傻,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身边的这些大人正在合起伙促成什么对他们而言的“大事”。
而自小成绩优异、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叛逆期,也不知道怎么靠自己去和这一大家子对抗。
于是他试着解释:
“我想报天文学专业,想去北京。我问过班主任了,他说我的成绩完全没问题的。”
“几个哥哥们不都靠自己发展得挺好的吗?我不比他们差,我也可以的。”
“你们相信我,好不好?”
“……”
几番争执下来无果,周父周母也没想到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能这么倔。
于是只好松口:“如果你实在不喜欢爸妈给你选的专业,想学天文的话,也可以。但咱们省也有挺好的学校,也有天文学专业,就报那个吧。”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电脑面前,爸妈又对他进行了苦口婆心地一番游说。
周安吉不满意,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沉默了一阵没说话。
周父心里一喜,当他是默认了。
于是一把把键盘拽过去,自顾自地在填报志愿的空格里为周安吉画上了整个中学的句号。
彼时的周安吉尚且不懂,自己的成绩报本地的学校完全绰绰有余,为什么不跳一跳去够北京的学校。
“所以你的本科是在家乡城市读的吗?”苏和额乐坐在他身旁,手里也无意识地捻着根草芽。
周安吉望着远方刚升起没多高的太阳,摇了摇头。
“在志愿填报系统关闭的最后那天,我偷偷把第一志愿改了。”
已经过去快七年了,周安吉仍对当时的那个时刻记得无比清晰。
傍晚,家里的书房没有开灯,朝北的房间有些昏暗。
他偷偷绕过卧室,趁爸妈在厨房准备晚餐时,钻进去打开了电脑。
一片惨白色的荧光照着他的脸,他的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了,甚至为了让键盘不发出太大声响,他只能控制着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慢慢戳。
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梦想中的学校填进了空白格子。
直到时间跳过下午十八点,周安吉亲眼看见系统关闭,才慢吞吞地关掉了主机,回到客厅。
内心澎湃,而表情却尤为沉静地,与爸妈度过了一段和谐的晚饭时光。
“你爸妈没发现吗?”苏和额乐转过头问。
此时阳光变得强烈,照得人暖烘烘的,却不炎热。
微风轻轻拂过脸庞,额前的湿发变得干燥柔软,扬在耳朵两侧。
周安吉的白皙皮肤被渡上一层浅金色,细小透明的绒毛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他来内蒙之后,比在北京时晒黑了不少,不过比起身旁阿乐的皮肤,仍是差距很大的白。
“我没有立刻告诉他们,但肯定是瞒不住的,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就瞒不住了。”
“后面的事就不必给你讲细节了,反正就是又大吵了一架。”
“直到开学前,我一个人收拾了行李去了北京,没人来机场送我。”
“后来我发觉自己其实也没有多喜欢北京,我喜欢的只是天文学而已。”
“就这样我读完本科,又顺利地保研,可我花了四年时间,还是没想清楚,为什么他们当时这么反对我来北京上学。”
“我刚开始以为他们是不是跟我一样,不太喜欢北京这个城市,后来试探了几次,发觉不是。”
“然后又猜测,他们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够在这条路上做出成绩,毕竟天文学不是个很大众的学科。”
“但这些年我成绩真的挺好的,奖学金也没少拿,可他们还是不满意。”
“现在呢?”苏和额乐侧过头,盯着周安吉的侧脸,问道,“现在知道了吗?”
周安吉把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随意盯着手里的绿草,手指无意识地捻,在指尖留下一层浅且清的草汁和泥土。
过了几秒后,他才点了点头:“前不久知道了”
苏和额乐没再追问了,沉默地等着他开口。
“那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研究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考公务员的事了。”
“我告诉她,北京的公务员不是想考就能考得上的,而且我也不想毕业了当公务员。她说,不是考北京的,是考家那边的。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是一大家子的意思。”
“刚开始我没明白,为什么我的未来需要一大家子人来插手。我妈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才开口跟我说了实情。”
“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我的几个哥哥们的事业都发展得不错,有的在外地定居了,有的甚至去了国外。”
“但家里的人都很传统,他们不想跟着孩子到外地去,甚至到外国去。他们觉得,自己百年之后,一定是要落叶归根的。”
“所以,家族里缺了个可以承欢膝下的孩子。”
“因为我最小,而且还在读书暂时没有工作,所以我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选择。”
“再加上他们一开始就希望我是个女孩儿,这个重担好像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我这里,我成了几个哥哥发展事业的垫脚石。”
“直到那天我才真的确定了,他们应该没那么爱我,我的出生仅仅只建立在了‘养儿防老’这层意义之上。”
“阿乐,你知不知道,”他转过头,盯着苏和额乐的眼睛,“自己的家人其实没那么爱你这件事,从你一点点地发觉、到确定、再到接受,这个过程是很难的。”
周安吉叹了口气,又轻又缓,像是把这些年的怨念都通通释放了出来。
释放出来,留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以后都别再缠着他了。
过了一会儿又暗自垂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留在我身上的希望就落空了。直到我渐渐长大,他们又开始慢慢发觉,我身上的那一点价值好像还没有被完全榨取干净,所以又开始对我抱有希望。”
“填高考志愿那天就成了欲望的爆发时刻。”
“可是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不该被这种荒唐的理由束缚住。”
“人生是自己的,对不对,阿乐?”
周安吉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半晌也没有再说话了。
讲出自己的悲惨过往不是件这么容易的事,他曾隐瞒了张守清,隐瞒了黄嘉穆,隐瞒了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和他交集比较深的同窗好友。
可不知道为什么到苏和额乐这儿,他突然就不想瞒他了。
一股酸涩的暗流又不知不觉地攀爬上了鼻尖儿,周安吉吸了吸鼻子,想忍,但又没忍住。
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其实可以不用在阿乐面前忍住不哭的。
反正他最狼狈的样子都被阿乐见过了。
真的没什么好忍的了。
想到这里,一股汹涌的泪水顿时就漫出了他低浅的眼眶。
他的眼睛现在澎湃得像一片被引力牵动的海。
在周安吉一直热衷的天文学领域,太阳与月亮共同作用于地球的引潮力,似乎在此时也同样作用于他眼睛里这颗小小的星球。
苏和额乐不太会安慰人。
一方面他对周安吉的好奇心在此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另一方面又因为对方的失落过往而笼罩于一层漠然而强大的悲伤中。
各种矛盾情绪相互交杂,像是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玻璃球,此时正把他与阿吉两人严丝合缝地罩住。
他很想伸手把周安吉揽过来,再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
在苏和额乐年幼时,大哥和额吉就是这么安慰他的,而父亲则会告诉他,不要哭要学着坚强。
苏和额乐同样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到大却享受着和周安吉完全不同的,来自于家人最顶级的爱。
但当他的手伸到周安吉背后,在离他的肩膀还有几寸远时,却忽然愣在半空中停住了。
沉默片刻后,距离感和分寸感还是被过往的风带走了,周安吉终究和旁人不一样。
苏和额乐想。
悬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终于像是在下定决心似的,还是朝那片薄薄的肩骨握了上去。
隔着一层衣服,他都觉得此时的周安吉好像是冷的,半天高的太阳都照不暖。
像是冬日河流里结起来的冰,如果不用火烤,几天几夜都不会化。
于是苏和额乐用了点力,将周安吉朝自己的方向揽了几分,直到两人的肩膀交错在一起,他又伸手将阿吉的脑袋轻轻埋到了自己的颈窝深处。
和对方体温同样温度的泪水倾斜着划过脸颊,等落到苏和额乐皮肤上时,都已经凉透了。
“人生是自己的,阿吉。”他说。
很笃定的回答。
周安吉没反抗,他把自己埋在苏和额乐的肩窝里哭了好一阵儿。
头顶上方,阿乐正伸出一只手遮住了阳光,温柔地为他制造了面积小小的一片黑暗,把他这黯淡的悲伤藏匿在了内蒙古大草原的广阔天光之下。
周安吉的鼻腔贪婪地呼吸了几口蒙古袍上散发出的皂香,以及在自己的泪水浇灌下,阿乐皮肤上自带的一股温暖气息。
他哭够了后,才慢慢地抬起头,看见苏和额乐的侧脸抵在自己的视线上方,朝自己看过来。
眼神还是如同平时一样的虔诚和悲悯。
而自己脸上还挂着没干透的泪珠。
周安吉甚至怀疑,苏和额乐的这副眼神是不是可以不加练习的,从天生就如此。
他可以对草原上的每一只小羊、每一棵小草都抱有同样的哀伤与同情。
而羊和草尚且没办法感知到的更深层次的情感来源,周安吉在此时此刻也有了一些细微的觉察。
他听见苏和额乐说:“哭一会儿吧,阿吉,就当是今天的阳光太刺眼了。”
周安吉从小到大就不爱哭鼻子。
因为他想拼尽全力地向周围的大人们证明,他是个很坚强勇敢的男孩子。
所以就算到了某些很难捱的时刻,他也会逼自己硬生生地挺过来。
因此,不用瞻前顾后地释放情绪,尤其是悲伤情绪,在他这里变成了一件异常难为情的事。
他抬着红红的眼圈儿去望轻轻搂着他的苏和额乐。
见他已经收住了泪水:“哭够了吗?”,苏和额乐问道。
周安吉眨着眼反应了几秒,也没答话。
“没事儿,想留着下次哭也行。”他听见苏和额乐说。
周安吉被逗笑了,噙着一双泪眼问:“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