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我们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你不用事事都这么客气。”后来周安吉想起,这是苏和额乐对他提出的第一个合理要求。
“哦,好。”
第一次睡在蒙古包里总是不适应,周安吉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都没睡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铺在地板上的床铺好像要比家里和学校的床更硬,不过胜在宽敞。
他听见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暂且也无法确定对方的睡眠状态。
“苏和额乐?”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嗯?”对方也没睡着。
“你们蒙古族人看病都是把医生带到家里来看吗?”他胡思乱想地发问。
周安吉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家时,只有那种很富裕的家庭才会配备私人医生。
“镇上有的医生会骑马,可以提供这样的服务。”苏和额乐解释道。
“哦。”
“还有什么问题想问吗?”声音和语气都很温柔,没带有什么被无端吵醒的烦躁。
比起从前那个被游客拉住煮个奶茶都不耐烦的苏和额乐,他真的对自己宽容了不少。
周安吉想。
“没有了。”他说。
“那就闭眼睡吧。”
“好。”
第二天,苏和额乐起了个大早。
周安吉是被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唤醒的。
“怎么,还是吵醒你了吗?”睁眼,看见苏和额乐正往身上套床头那件棕色蒙古袍。
周安吉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把被子拉过下巴,盖住了半张脸,但却露出一双小鹿眼睛盯着正在更衣的苏和额乐——
当然,完全是出于他对蒙古袍的兴趣所在。
苏和额乐见对方没答话,抬头看过去正好对上了那双清亮的眼睛。
不过他不像周安吉昨晚那样会害羞,大大方方地在对方面前把腰带系好,然后捞起床边的古铜色小刀挂在了腰带上。
周安吉这才后知后觉到,自己一大早简直脑袋不太清醒,这样盯着人家换衣服干嘛。
于是羞赧地把一整床被子拉上去,堪堪遮住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股力气把他的被子往下拽,他钻出来一看,苏和额乐正半蹲在他的床尾,把被子拉下去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露出来的双脚。
“还早,再睡会儿吧。”对方一边说着,一边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两下。
周安吉脑袋懵懵的,对这句“还早”没什么概念,于是习惯性地伸出手拿起了床头的手机。
一看,彻底没电了。
而他的充电器还搁置在旅店的行李箱里,亟待着苏和额乐把它们带回。
“几点钟了?”周安吉环顾了一圈儿,蒙古包里并没有挂一盏钟。
“七点多。”苏和额乐回,“我现在去镇上办事,大概不到十点就可以回来。”
接着又安排到:“你再眯一会儿,等会儿洗漱完可以在冰箱里找点吃的暂时凑合一下。”
“哦,好,谢……”后一个字噎在嘴里还没说出口,他突然回想起了苏和额乐昨晚说的,不必太客气。
话毕,苏和额乐掀开蒙古包的门帘准备出门,最后还留下了一句不大不小的关心:“你膝盖痛的话,自己一个人在家小心些,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可以留给我回来之后再做。”
周安吉翻来覆去了好几次也没再睡着,索性起了床。
昨晚辗转难眠时发觉肚子饿,今早起床却变得没太有胃口。
他从苏和额乐临走时吩咐的冰箱里翻出了一包风干牛肉,端了个小凳子坐在蒙古包的门外慢慢悠悠地啃。
浅绿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天际线,把周安吉眼前的景象分割成了上下同等大小的两块。
下面一半是草原,上面一半是天空。
今天是个阴天,天空只是泛着淡淡的蓝,飘着浅且清的白云。
他看见在不远处正对着他的山顶上,有一朵云正在用极慢极慢的速度消散。
他无端想起了昨晚苏和额乐给他煮的那锅奶茶,奶茶的泡泡也是像云一样,一点一点地从四周散开的。
周安吉莫名其妙地觉得,就算是阴天,内蒙古的天穹也比北京的要更蓝,更大,更广阔。
就算是云,也要比北京的云更自由。
“海洋上升腾的水汽会在海洋上空凝结成云,再飘向内陆。大家不要觉得云看上去轻飘飘的,一朵云的质量能达到几百吨重呢。”
周安吉忽然没来由地回想起了以前老师说过的话。
北京的云好像是一定要带着什么目的才会飘到这座城市的上空,然后在合适的时候,降下一场大雨浇筑到城市的钢筋水泥表面。
可严丝合缝的建筑让雨没办法渗透进去,北京的人也不爱主动淋雨。
如果说,云是从海洋上飘来的水汽,那么“启伞避之”的举动,是不是就相当于拒绝了海洋。
但内蒙古的云不一样,它不是一成不变的,是有生命的。
自从它在远隔千百里的海洋上凝结之后,就会悠悠然地带自己飘到这片草原上来,成为草原上像白色羊群一样的装饰品。
白云就是属于天空的羊群。
周安吉想。
如果要云自己选的话,那它也一定和周安吉一样,会更喜欢内蒙古而非北京。
周安吉呆呆地捏着手里牛肉干的包装袋,把自己的脑袋主动地放得很空很空,看了很久的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远远听见有马的响鼻声,才意识到和苏和额乐约定的十点钟应该已经到了。
周安吉好像已经在门口呆坐了快三个小时,风干牛肉被他消耗了小半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渴。
一棕一白两匹马从远处跑来,苏和额乐的背后跟了个背着医药箱的医生。
“怎么在门口坐着。”他看见敖都背上背着自己的行李箱,还有苏和额乐的一个大包。
周安吉伸手去接,被苏和额乐撇开了:“我来就行。”
回到蒙古包,医生对他的膝盖进行了详细的诊断,结果是:右膝扭伤,需要每日上药,有条件的话可以冰敷。
如果一星期后仍没有任何好转,再考虑去医院复查。
“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说你最好半月内都不要做什么剧烈运动了。”苏和额乐送走医生后,返回来对他强调到。
“哦,好。”周安吉回。
半个月,看来待在这里的时间要超出自己的计划了。
算了,自己本来就没什么计划。
他转头去看苏和额乐,对方倒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周安吉见他捞起那个鼓鼓囊囊的包,打开拉链后,一股脑地把东西摆出来——
居然装的全都是书。
“这是我路过镇上的图书馆,借回来给你打发时间的。”苏和额乐说,“不过图书馆不大,书的种类实在有点少。”
周安吉瘸着腿慢慢挪过去,发现几乎都是些诗集,古代诗、现代诗、国内的、国外的……
“怎么全是诗?”周安吉问。
“不是说要教我学汉语吗。”苏和额乐答。
作者有话说
1、一朵云的平均重量,大概在500吨左右。
第7章 你叫什么名字?
于是,在接下来即将友好相处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周安吉与苏和额乐达成了较为一致的生活作息,即:苏和额乐白天出门放羊,周安吉在家养伤、学习、看书。
晚上苏和额乐回家后,便跟着周安吉学汉语。
在内蒙古的生活似乎于这一刻才慢慢步入正轨。
周安吉在很多个苏和额乐不在身边的无端时刻,总是想要设身处地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真正的蒙古族人。
可他以前对于蒙古族的印象,仅仅只停留在“他们是个马背上的民族”这样的浅显地步。
如果要达成他在临走前,对张守清承诺的那份“关于民族文化的调研”,那也必须要真正深入到蒙古族人中去才行。
只靠接触苏和额乐一个人肯定不够。
周安吉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腿。
他现如今的确也无能为力。
于是这天,当周安吉一个人赋闲在家时,他拖着病腿饶有兴趣地环顾了一下蒙古包的各个角落,准备开发一下新的兴趣领地。
因为在前一天,苏和额乐得知他的腿伤稍有好转后,给了他“随意走动观摩”的主导权。
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个不大的书架。
上面安放的应该都是苏和额乐的书。
周安吉心里一喜,妄想从这些书里找到一本描写蒙古族文化的。
可转念一想,苏和额乐自己就是蒙古族人,哪会从书里去了解自己的民族。
周安吉随便抽出了几本,然后失望地发现它们全都是他看不懂的蒙语书。
细细长长的蒙语字,像是坐飞机时从高空望下去,看见的地面上蜿蜒的河流。
周安吉叹了口气,重新将书整齐地归置好,便坐在床上发呆。
他愣愣地抬头环视了一下蒙古包,无端地想起,在自己来这个蒙古包之前,这里是只住了苏和额乐一个人吗?
那这是完全属于苏和额乐的个人资产吗?
可苏和额乐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
周安吉毕竟是个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的人,曾被首都那可望不可即的房价不知道吓退过多少次。
难道在蒙古族,年纪轻轻的蒙古族人就会独自离开家,然后选一处喜欢的地方开辟自己的蒙古包吗?
可苏和额乐为什么会选这片在他口中人迹罕至的草原呢?
还有,他的父母又在哪?
此时的周安吉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名义上想要调研的民族文化,实际全都立足在了他对苏和额乐的个人兴趣之上。
他从包里翻出电脑,打开之后敲上刚刚的几个问题,准备晚上等苏和额乐回来再一并问问他。
傍晚时分,周安吉像往常一样,端了小木凳坐在蒙古包前。
余晖撒在草原上,草色被染成金黄。
一轮不刺眼的红日悬挂在了草原与天空的交际处,正缓缓下落。
然后,周安吉耳边便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接着是天边一群白乎乎的羊群,像涨潮时的白色浪潮一样向他涌过来。
再近一点,便是金属碰撞的声音,以及苏和额乐骑马的身影。
这是周安吉每天最期待的时刻。
此时,他还暂时把这份心照不宣的期待,归功于灿烂的日落、雪白的羊群、以及声声入耳的马蹄声……
而完全忽视了苏和额乐这个人对他心情产生的正面效应。
每次苏和额乐放羊回家之后,会先和坐在门前的他打个招呼,接着花一些时间将羊群赶进羊圈。
然后把敖都归还给马厩,还要在它耳边用蒙语赞扬它今日的好表现。
再回到蒙古包里,准备他和周安吉今日的晚饭。
“牧民的一整天似乎都在与动物相处,如果不是在必要情况下,他们可以整天不跟人类讲一句话。”
“因此,蒙古族似乎是个很沉默的民族。”
晚上,周安吉把这两句话写进了自己的电脑里。
“在干什么?”苏和额乐洗漱完后,走到周安吉身边坐下。
“在弄一份关于民族文化的调研。”
“蒙古族?”苏和额乐问。
“当然。”周安吉答。
接着,他把自己的电脑转到苏和额乐面前,屏幕上显示了他白天记录下的几个问题。
“如果不冒犯的话,我可以问问你吗?”周安吉说。
苏和额乐端着一杯白水,表情不是很在意地对他昂了昂头。
周安吉捏着下巴想了想,准备把第一次问话用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作为开头:“请问苏和额乐先生,你今年多少岁?”
苏和额乐喝水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首先,苏和额乐先生,这个称呼是他很少听到的,似乎要在很正式的场合才用得上。
尽管他知道这完完全全是出于礼貌,但仍觉得别扭。
其次,对于他今年多少岁这个问题,跟民族文化有半点关系吗?
再者,他实在不太习惯这种很正经的一问一答的交谈方式,像是父母辈爱看的新闻联播里的采访。
于是乎,周安吉的第一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时,苏和额乐便放下水杯,一把把他怀里的电脑捧了过去,开始沉默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周安吉凑过去一看,发现苏和额乐正在他列出的几个问题下面写答案。
他俨然地坐正了身体,权当是苏和额乐放了一天的羊累到了,不想说话。
“如果你叫不惯我的名字,可以直接叫我阿乐。”过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才开口道。
此时周安吉正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啊?没有,苏和额乐叫起来挺好听的。”
“好听?”对方蓦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他。
“对啊,好听。”周安吉觉得好听只是个很普通的夸赞,怎么苏和额乐反应这么大,“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苏和额乐摇了摇头:“没有不喜欢,蒙古族人的名字都是些含义很好的词。”
“我知道,是强悍的人。”周安吉得意道。
苏和额乐却默默地抛过来一个白眼,纠正到:“是强悍的鹰。”
“鹰,鹰你知道吗?就是天上飞的那个。”
周安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一直都理解错误。
就算北京的上空不会有鹰,但鹰是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他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对不起。”
这时,苏和额乐把电脑重新递了回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字。
周安吉大致地瞄了一眼,苏和额乐写得很详细,也完全没有在乎他的这些问题有没有过度越界。
苏和额乐揉了揉眼睛,重新站起身来,走到他自己的床头开始解蒙古袍上的腰带:“我们什么时候干正事?”
“啊?什么正事?”周安吉凝视着对方的动作,不明白他在明示或者暗示什么。
“不是要教我学汉语吗?”苏和额乐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笑着问,“你是忙着想了一天我的家庭琐事,还是想对这个决定表示反悔?”
周安吉连忙摆摆手:“没有。”
他从自己的床头拿起了一本诗集,说:“我决定了,以后每天晚上教你读一首诗。这样字也认了,情感表达也体会了,一举两得。”
苏和额乐换完衣服,点头道:“好,可以。”
于是,他端了两只木凳,扶着周安吉去了蒙古包外面。
周安吉不解地望着他,苏和额乐说:“你不是喜欢星星吗?在星星下读诗更有体会。”
这晚的星空倒是比周安吉初到内蒙时的更璀璨些。
苏和额乐见他望着星星出了神:“想拍吗?如果想的话,我可以把蒙古包里的灯全都关掉。”
周安吉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算了,不麻烦你了。”
苏和额乐在木凳上坐定,顺着他的眼神,也呆呆地凝视了一会儿星空:“不麻烦,那等你伤好了我再带你去拍星空。”
这是周安吉收到的,继“分辨东南西北”之后的第二个不大不小的承诺了,时间都被妥当地安排在了他伤好以后。
周安吉有些欣然地侧过头去看苏和额乐。
他想,如果苏和额乐真的嫌他麻烦的话,那就大可不必主动提出这件事。
“谢谢。”周安吉没再拒绝这份好意。
“你之前是想去涝利海么?拍星星为什么要到游客常去的地方?”苏和额乐小声揶揄到。
“你忘了,我也是游客。”周安吉同样揶揄。
苏和额乐哑语,哧哧地笑到:“你胆子也挺大的,居然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敢一个人跑到内蒙古来。你知道内蒙有多大吗?”
周安吉小声道:“知道,我学过地理的。”
闲聊了一会儿,两人终于回归正题,苏和额乐对着他手里的书昂了昂头:“开始吧。”
周安吉翻开了自己今天特意折起来的一页,自顾自地朗读起来: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但是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周安吉读到一半,忽地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去看苏和额乐的反应。
他看到对方正一只手撑着下巴,歪头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
门外一盏昏黄的灯照得苏和额乐的眼睛亮晶晶的,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的亮。
周安吉可以确定,此时的苏和额乐一定是在盯着自己的眼睛,而非盯着他手里的书。
因为只有当他盯着眼睛的时候,自己才能这样和他对视。
苏和额乐眼神缱绻,并没有半分要躲避的意思。
最终还是周安吉先认了输,他咽了一下口水,回过头继续读到:
“我带着我的热情,我的冷漠,我的狂暴,我的温和。”
“以及对爱情毫无理由的相信,走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后来,有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1、“你叫什么名字?”是两人初遇时,周安吉对苏和额乐说的第一句话,详情见第一章 。
2、关于这首诗的出处比较模糊,有人说是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也有出处显示是名为“西村袋子”的天涯楼主发布的帖子(原贴已删)。文字很打动人,所以借此来推动剧情。
周安吉读完后,眼神仍落在泛黄的诗集上,半晌也没有移开。
他知道,自己今天选的这首诗,带有一些明显的爱情意味。
或许以苏和额乐的汉语水平,对方根本听不懂。
毕竟描写爱情的诗句千千万万首,而他还要给苏和额乐读这么长时间的诗,总不能首首都避开。
因此他不想为此过多解释什么,不然像是在欲盖弥彰。
周安吉在心里给自己找好借口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转过头去,准备再次迎接苏和额乐炽烈的眼神。
对方仍歪头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周安吉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样?”
“很好。”对方回。
“好在哪儿?”他一边再次发问,一边在心里忐忑。
苏和额乐眨巴了两下亮晶晶的眼睛,眼睫弯弯地含了一脸笑意,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周安吉心尖儿上猛然泛出一阵酸软,粉红渐渐爬上耳梢,他重新回了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哦,谢谢。”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在夜空下坐了好一会儿,还是苏和额乐先开口了:“其实我对你挺好奇的。”
似乎是在为这个沉默的夜晚寻找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夜晚总是个倾诉的好时候。
尤其是当星光璀璨之时,一闪一闪眨巴着的星辰像是为今夜酝酿了一场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气氛。
不过这种经历对于两人来说,都有些久违了。
周安吉闻言后,暗自有些吃惊:“我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紧接着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过是全中国最普通的那一类人。从小到大老老实实地读书,然后考上大学,又整日整夜地为论文烦恼。”
“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很轻,像是在妄自菲薄。
苏和额乐将双臂搁在膝盖上,叉着手目视前方,很平静地说:“是能够考得上北京一流大学的高材生,是会遵从自己的兴趣选择天文学专业的人,是敢不做什么准备就独自来内蒙古的周安吉。”
“不厉害吗?”苏和额乐转过头问。
周安吉苦笑一声:“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敢一个人来内蒙古,还走丢了,我这个把柄是不是要被你笑话一辈子啊?”
当时的周安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会轻易地脱口而出“一辈子”这个词。
一辈子听起来总是很漫长的,总是蕴含了无数的不确定性。
如果在以后某个时刻,他能对此时此刻这场星空下的谈话有所感知的话,就会知道,自己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其实已经预示了他与苏和额乐的将来。
而此时,苏和额乐没有否认心里的直观感受:“如果放在以前,我确实会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觉得是对自己极大的不负责。”
“现在呢?你改观了吗?”周安吉问。
苏和额乐点点头:“后来我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
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过我可不会像你这样走丢。”说完便哧哧地笑了起来。
周安吉轻哼一声,白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苏和额乐沉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怎么不说话?”
“阿乐。”
“嗯?”这是在苏和额乐主动提议之后,第一次听见周安吉叫这个称呼。
“我可以把现在这个场景理解为,你是在跟我谈心吗?”周安吉问。
“如果你想的话。”苏和额乐回。
于是在周安吉与苏和额乐相识的第五天,他们在这晚成了可以促膝长谈的好友。
周安吉挪了挪身体,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用双手托着下巴,目视着远方一片黑漆漆的草原。
像是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苏和额乐缄默地坐在一旁等他开口,眼神却飘忽地随着灯光下周安吉的轮廓,细细地描摹了一遍。
周安吉与他年少时遇到的那些游客都不太一样,那些人总是热情、饱满、精力充沛,他们想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获得十足十的快乐与满足。
可这些形容词于周安吉来说似乎毫不相关。
他好像不是在内心充盈地妄想着一场来之不易的草原旅途。
但他又确确实实是为了一个目的坚定地选择了内蒙古,而非其他旅游城市。
苏和额乐读不懂。
周安吉并不是那只被他从草原上捡回家的小羊羔,并不是在他满足了对方的口腹之欲后,就能安然地黏在自己身边。
苏和额乐想起了自己初遇周安吉的那晚,在心里给他安上的几个标签:“大城市”、“高材生”、“游客”、“天文学”……
似乎是与内蒙古格格不入的几个形容词。
周安吉是只属于广阔天地间的鸟,他有无数种可能性,内蒙古的草原这么大,可以全心全意地包容他,但却留不住他。
鸟儿只是暂时摔伤了,等伤好之后,就会继续飞走的。
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鸟儿即将浓墨重彩的人生中,短暂地留下浅浅一笔。
苏和额乐想。
这时,沉默半晌的周安吉终于开口了:“我记得你刚刚跟我说过,你们蒙古族人的名字,都是一些含义很好的词汇。”
没等苏和额乐回答,他又继续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们汉族人也是一样的,会把对于小孩的期望都寄托在名字里。”
“平安,吉祥。”苏和额乐说,“我知道的,是两个很好的词汇。”
而周安吉却摇了摇头:“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尽管苏和额乐对于古代诗歌不太有研究,不过听这些句式也大概能猜到:“《诗经》?”
周安吉点点头:“‘吉’在这句诗里,是漂亮的意思。”
苏和额乐顺着视线朝周安吉望过去,看见他在门口一盏昏黄的灯光下,仍保持着刚刚低头的姿势。
弯弯的睫毛眨呀眨,扇动着眼前的一小片空气。
他背对着光,可瞳仁里仍蓄满了一池清亮。
苏和额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好像是一汪泪水。
“真的很漂亮。”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上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没有被理智打住,像是某种无意识地,苏和额乐轻轻地用拇指覆了上去。
长久牧业过的手掌是很粗糙的,不如周安吉的脸,像是刚剥壳的鸡蛋,又像温润的白玉石。
他的手刚小心翼翼地碰到那层软肉,对方就被刺激得眨了几下眼。
睫毛微微动,扫在苏和额乐的掌心,像只小虫。
痒痒地挠在他的心尖儿。
直到对方慢半拍似的愣愣地转过头,他才收回手:“你脸上有只小虫。”
周安吉抬头一望,蒙古包门口的黄色灯盏周围,确实围绕了密密麻麻的趋光小虫:“哦,谢谢。”
“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女孩儿。”苏和额乐问到。
周安吉轻轻泄了口气:“名字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取好了,那时候家里人都认为我是个女孩儿。”
他自顾自地讲到:“我已经有四个表哥了,我爸爸是他那一辈中最小的孩子,所以我也是我这一辈中最小的。”
“在我出生之前,全家人都希望我是个女孩儿。”
苏和额乐听他讲话的时候,总喜欢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微微发笑。
但周安吉知道,阿乐不是在笑话他。
“所以你是被当成女孩儿养大的?”苏和额乐好像对他的成长经历很有兴趣。
周安吉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他们还是会给我最好的,属于男孩子的一切。”
“只不过我也知道,他们一直都有些失望。”
“可这也没办法啊。”周安吉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像优异的学习成绩这些东西,我还可以努努力去争取一下,但我的性别,也不是我努力就能决定的。”
虽然嘴上不说,但周安吉很难过,苏和额乐看得出来。
不然也不会出生二十多年了,仍对此耿耿于怀。
但苏和额乐也没再继续答话,不知道是不是在绞尽脑汁地想一套安慰的说辞。
然而苏和额乐并不擅长于此。
周安吉想,自己关于男孩还是女孩的这一套论述,以及自己表现出来的,对这件事抱有的极大重视和无法释怀,是不是在苏和额乐看来都太过小儿科了?
“那你们蒙古族呢?”周安吉接着问,“会有什么重女轻男,或者重男轻女的糟粕传统吗?”
苏和额乐很笃定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的信仰不允许这样。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珍宝,不该被差别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