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一半的时候,丛婉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说:“艾嘉知道你过来了,非要来看你呢,哦对……正好她那个研究组这几天放短假,说是想让你走的时候带上她,她想回家看看你小姨和姨夫,毕竟过年都没来得及回去。”
曾经那个咋咋呼呼的小表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现在正在墨尔本大学读研三。沈恪上一次见她,还是她上学期圣诞假期回国的时候。
而父母在澳洲定居的这两年,他无法照护左右,也多亏了这个表妹,时不时来家中陪伴,也算侧面弥补了他对于双亲在情感上的一分欠缺。
“好。”沈恪放下筷子,笑着说:“我多订一张机票,给她打包带走。”
吃过早餐,不一会儿便有签约的家庭医生上门为沈长谦做每日的例行检查,检查结果倒是非常不错,毕竟这些年老爷子保养得当,再加上情绪始终乐观平和,对于身体恢复大有裨益。
家庭医生离开后,沈恪又陪父母喝茶聊天,休整片刻,便开车带父母出了门。
他们驱车顺着雅拉河沿岸越过墨尔本市中心地区,沿路欣赏河岸两侧的艺术雕塑和历史建筑,到达南墨尔本区后,便径直来到维多利亚艺术中心。
丛婉性情柔和典雅,钟爱古典艺术,沈恪先是陪父母沉浸式聆听了一场交响乐演奏会,在艺术中心的宴会厅吃过午饭后,又陪他们在维多利亚美术馆闲逛了小半天,最终在2号厅画廊里,为沈长谦拍下一幅典藏版的世界级名画。
傍晚,沈恪带着父母驱车返程,进入市中心区后,丛婉稍感疲乏,恰好余晖斜阳正美,沈恪便在中央大街停车,带父母在沿街的咖啡厅里小憩片刻。
醇厚浓郁的咖啡香气是落地窗外橘粉色的晚霞的佐料,美得让人一眼忘言。
他们赶在余晖落尽前回到家中,此时艾嘉已经先到一步了。
听见院中的汽车引擎声,艾嘉从屋中飞奔出来,朝着刚刚下车的沈恪跑过来。
“哥!”
少女娉婷,宛如一只振翅的彩蝶,倏然落在沈恪面前。
沈恪凝眸稍稍打量,不禁感慨笑道:“怎么才一年不见,突然就长成大姑娘了。”
“你再时间长点见不着我,没准我就该成大姑娘她妈了!”
“……”沈恪失笑道,“刚夸完你,一张嘴就原形毕露。”
沈恪将沈长谦从车上扶下来在轮椅上安置好,他推着父亲,艾嘉挽着丛婉的胳膊,说说笑笑地进了屋。
厨房已经备好了晚饭,一家人用餐时,艾嘉依旧是桌上最闲不住的那个,一会儿跟姨夫姨妈耍赖装乖,一会儿叭叭不停地对沈恪问东问西,可能沈家人大多性情温和柔静,日常相处方式也内敛平和,所以偶尔被艾嘉这个“异类”闹一闹,倒没觉得聒噪烦乱,反而让过于平静的氛围生动有趣了许多。
“哎?对了——”艾嘉灌下一大口鲜榨果汁,放下杯子好奇般问沈恪,“上次姨夫跟我说林简也回国了,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呀?”
沈恪夹起一只虾仁放在沈长谦手边的餐盘里,换回了自己的筷子,才淡声回答:“嗯,他下次来。”
吃过晚饭,艾嘉被研究组的BOSS一个电话叫走,急忙跑去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核对数据,沈恪则等父母消食片刻后,亲自推来及膝高的泡脚桶,浸好药包后,让沈长谦泡脚蒸腿。
等十五分钟后,又拦下丛婉,亲自为沈长谦擦干了脚上和双腿的汗渍水迹。
艾嘉还在房间里忙课题数据,一家三口则坐在一楼客厅里闲聊着,一个话题中断的间歇,沈长谦看着沈恪沉吟稍许,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问:“说说吧,你这次跑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恪抬眼看过来,眉梢轻轻一挑,笑道:“没什么大事,主要是来看您和妈。”
“少糊弄我们。”丛婉搭话道,“知子莫若母,你心里藏没藏着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沈恪沉默片刻,忽然轻声笑了一下,淡淡道,“看来确实如此,瞒不住你们。”
可这么多年,沈恪无论是管理集团事务还是处理家族杂事,向来游刃有余,能让他亲自跨洋飞来,非要当面和父母说明的事情简直凤毛麟角,沈长谦猜测不透,只能臆想着问:“是不是公司里……”
“没有。”沈恪淡声道,“公司的运行和发展态势一直向好,您别多想。”
“别卖关子了。”丛婉温声道,“有事别闷在心里,不管什么都可以和父母说啊。”
没想到沈恪听完却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过了很久之后,他轻轻舒了口气,放下一直握在手中,已经变冷了的茶杯,抬眸直视着眼前的父母,终于开口:“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们坦白一件事,也算是打一个提前量。”
沈长谦夫妻安静而平和地等着他的下文。
沈恪对上那样的目光,心中莫名刺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当下的氛围太过温馨难得,而接下来的风浪又无可避免,所以他竟然在开口之前,少见地踟躇了片刻。
而此时,沈长谦和丛婉的心底却已经在惴惴不安了。
只因为沈恪此刻的神情时从未有过的认真,以及……矛盾。
但终究,沈恪还是说:“我特意跑来这一趟,是想亲口告诉你们,我不是一个人了,我……现在有人陪了。”
这个回答信息量太过于巨大,且完全在意料之外,以至于沈恪话音落地后,沈长谦夫妇半晌都没有出声,而是在一室静谧中,俱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回不过神来一般。
而沈恪则平静地等待他们消化这第一个爆炸般的讯息,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丛婉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试探性地出了个声,问:“是……是谁呢,是……我和你爸爸曾经见过,或者认识的人么?”
“是。”沈恪很干脆地承认。
谁料沈长谦缄默许久,低声补充了一句:“是男,还是女?”
沈恪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讶异,而后那双素来温沉如水的眸底便荡开了一丝很清浅的笑痕,他垂敛视线,低声自语般说了一句“我就知道”,而后抬起头,平声回答:“男人。”
果然,沈长谦夫妻又长久地沉默下来。
时间像是从身边默然流逝的水,过了半晌,丛婉率先往这湖静波之中投入一颗小石子,摇曳荡漾起一圈涟漪:“是我们认识的……那,是谁呢?”
沈恪抬起眼睛,看着面前尽力维持平静神色的父母,默然无言,许久过后,轻声突出两个字来。
“林简。”
霎时间,父母始终堪称冷静的表情终于风云突变。
沈长谦重重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痛声呵斥:“胡闹!”
沈恪眉心一动,就丛婉颤着声音,瞠目结舌地问他:“小恪……你知道、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这话的意思么……”
“我当然清楚。”沈恪眉峰不自觉地蹙了一下,抬手为沈长谦重新倒了一杯安神茶,沈长谦不接,只是怒目而视,沈恪便皱着眉径直将茶杯放进他掌心,劝慰道:“爸,你别激动,先消消气。”
“我……”沈长谦握着茶杯的手都在抖,“你要我怎么能不激动?你这不仅是胡闹,简直是——”
后面的话太过于尖锐刺耳,沈长谦即便气到了顶点,仍然卡了一下,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沈恪重新坐回到父母对面的位置上,只是在不经意间稍稍离他们近了一些,似乎想用这样几不可察的细节,稍稍安抚父母此刻紧绷的神经。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开口,不是辩解,只是平静地陈述:“这么多年,我不恋爱不结婚,虽然未曾明说过原因,但想来你们也应该猜到了是为什么。”
“所以这次,我也不想瞒着你们。”
沈长谦依旧怒气难消,丛婉目光哀绵伤痛,但沈恪却平静地接受着他们此刻所有汹涌外泄的情绪,淡声说:“爸,您说我是胡闹,更难听的话就不说了,但这么久以来,我始终是一个人,恰恰就是因为不想胡闹胡来。”
他话中更深一层的意思,做父母的当然听得出来,也心知肚明。
对于恋爱结婚这件事……他们从最初沈恪的回避态度,到后来的淡然处之中,看出了一丝端倪。
儿子可能喜欢同性——
这个认知是他们早就默默建立好的,早就有心理准备,只是未曾说破而已。
但这么多少年了,自从沈恪二十岁接手沈氏到现在,以他在商界的身份地位,别说是喜欢同性,就算是喜欢……恐怕也会有接连不断的人趋之若鹜。
而多少年过去,沈恪身边别说那些莺燕花草、蜂蝶浪舞,就连不得已的私下应酬,无论是利益盟友还是劲敌对手,从未有人敢往他身边送过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宛如一道铁律,悬在所有和沈氏交好或交恶的人头顶之上,没人敢以身犯险,第一个来触他的逆鳞。
原因无他,只因圈里圈外无人不知,沈氏沈董从始至终,都过得太干净了。
干净的,就像真的不沾七情六欲俗世凡情的苦行僧。
“我从未与什么人建立过任何亲密的情感联系……”沈恪稍稍放慢了一点语调,“就是因为我不仅要对自己负责,更要为对方负责,如果无法坚信或是确认那就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的,就贸然在一起的话,才是胡闹。”
“而这次……”沈恪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温柔,像是回忆起了过去的一些往事,“我很认真,因为我找到了。”
从小到大,沈恪一直是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幼年时父母眼中的骄傲,成年后则变成了外人口中那座难以攀折的高峰。哪怕面对父母,他也从来未曾如此刨白过自己,遑论像今天这样,敞开心扉,说两句压在心底的话。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面对这样的沈恪,听过这样的独白,沈长谦夫妻难以不动容,但——
沈长谦重重叹了口气,情绪倒是被这一席话抚慰得平静了很多:“这些话,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当初我不顾你的意愿,将你从国外叫回来,让你独自撑着沈氏,这些年……确实是难为你了。”
“但是——”沈长谦话音稍顿,无法理解地质疑,“哪怕你要像别的纨绔子弟一样,胡闹胡来我们都可以随你,但是别人可以,林简却不行!”
沈恪微微皱了下眉,知道这才是父母的心结所在。
“别忘了,他喊了我们十年的爷爷奶奶!”沈长谦低声斥道,“也喊了你十年的小叔叔——他自小在沈家长大,也是咱们沈家的孩子!”
而他们夫妻从小当成隔辈亲的孩子,竟然和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接受。
“但是没办法。”沈恪说,“就他了。”
就他了,换不了,也不能换。
“你……”丛婉从小到大没见过儿子如此执拗于一件事中,此时震惊之余也难掩心疼,“小恪,能告诉爸妈,你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丛婉心思细腻,永远能在一堆乱麻的情形中抓住最关键的那一点,沈恪叹了口气,此时也无须隐瞒,回答说:“年前,他回来不久之后。”
怎么可能?
原本始终视彼此若家人的两个人,在分离了那么多年之后,重逢没多久竟然彻底颠倒了关系,从家人变成了……情侣,这简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除非——
丛婉惊愕失色地“啊”了一声,猜测:“难道你们,之前就……”
果不其然,沈恪沉默了片刻后,沉声补充,直接承认道,“是,但当年并没有在一起。”
沈长谦同样被这个回答震惊得骇目,半晌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沈恪诘问道:“所以,当初是谁先动了这个心思的?!”
沈恪眉心微动,平声回答——
“我。”
“那么,当年小简非要跟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妈妈出国,是不是……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沈恪垂眸,以沉默做答案,照单全收。
“……混帐!”沈长谦气极之下终于口不择言,“他是跟着你长大的啊!你对得起他喊你的那声‘小叔叔’吗,你也配?我当初……当初就不该把好好的孩子交给你——沈恪,你简直鬼迷心窍,混蛋!”
好好的孩子给他带,让他养,结果他却动了不该有的念想,最终甚至逼得孩子一走了之……
沈长谦胸口剧烈起伏,此刻对沈恪的愤怒、失望,全部变为对当初那个少年的心疼与愧疚。
而沈恪,则用一个天衣无缝的、善意的谎言,为林简,也为他自己,在父母那里挣得一丝缓和的机会。
沈恪起身,在他轮椅边蹲下,不顾父亲强硬拒绝的姿态,单手一下下抚着他的背,为沈长谦顺气:“爸,您骂我或是怎么都好,但别动怒,您身体吃不消。”
“你还会担心我身体?!”沈长谦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如炬地盯着沈恪的脸,嘴唇都在不经意地发颤,“当初……当初你……”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做过,这个您放心。”沈恪眉心深深皱起,手上一刻不敢停,“要是有,他也走不了了。”
“……你!”
过了许久,沈长谦的情绪终于不再那么激动,但沈恪依旧保持着蹲在他腿边的姿势,未曾起身:“当年就算是错过,可现在他回来了,人又站在我面前,我就没打算再放手。”
许久过后,沈长谦重重叹了口气:“林简从小养在沈家,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你想过没有,经此变故后,那些知情的人会怎么看你?”
“无所谓,我受着。”沈恪沉默两秒,平直开口:“除了林简,我不需要给任何人任何交代。”
“从始至终,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他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那你想过没有……”丛婉用手帕轻轻揩了一下眼尾,低声道,“一辈子那么长,感情中的事难说会永远没有变故,你此刻认定了他,但万一有一天,你们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分开,那,小简就连这个家,都没法再回了……”
“那可是咱们疼着长大的孩子……”丛婉哀声说,“你不能让他没有家啊!”
“……我不会。”沈恪看着母亲,冷静却笃定,“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沈恪又何曾对任何人承诺过“永远”。
那么话已至此,作为父母和旁观者,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风浪渐歇,周遭静谧。
过了很久,沈长谦搭在腿上的手微微一动,终于想起一件最为关键的事,他狐疑地看着沈恪,试探性地问:“小简和你……他现在是自愿的么?”
沈恪:“……”
“应该……是的。”沈恪这句话回答得略显艰难,说完后顿了一下,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抬头说:“您要是不放心,下次我带他来,您可以亲口问一问他。”
沈长谦再次无声叹息。
“这叫什么事……”最后,曾经的沈氏当家人,叱咤商海沉浮半生的男人,义正言辞地对儿子下了最后通牒——
“我和你妈妈年纪大了,管不来你们年轻人感情上的事了,况且,你也不会听我们的,但是——”
“如果有一天,你敢对不起小简,那……”
沈恪问:“那怎样?”
沈长谦说:“那就不要再喊我这声爸了。”
沈恪募地舒了口气,悬在心尖上的那块巨石,终于安稳落地。
若是林简与沈家的这份亲缘牵绊,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束缚桎梏他的枷锁,那他不介意来做这个斩铁破冰的“恶人”,心甘情愿为他担下这场注定会席卷而来的风浪。
这一晚简直过得惊心动魄,沈恪知道,虽然表面上过了父母那关,但要他们彻底消化,完全良好地接受这件事,还需要再多等上一等。
他们总要与自己拉扯磨合一段时间。
一场风波到了尾声,沈恪亲自安顿父母上楼休息,从父母房间出来,穿过走廊,走到二层转角处时,沈恪脚步倏然顿住。
二层一间客房门口,艾嘉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眼中尽是震惊——
这姑娘不知道已经僵固呆立了多久,但看样子,是听到了不少。
“怎么了。”沈恪走到小表妹面前,像小时候那样,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问道,“听得不过瘾,现在也要亲自骂我几句么?”
“不不不……不是。”艾嘉语无伦次,慌乱摇头,而后怔怔地看着沈恪,震惊之下,嘴唇几度张合,才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我就是想问问……”艾嘉茫然而疑惑,几乎要哭出声来,“下次我见到林简——”
“是他叫我姐……还是我叫他嫂子啊?”
沈恪:“……”
初春的冷月挂在天边, 清辉飘落洒下,整个工业园区周围安静得一片寂然。
但园区写字楼的中间一层却灯火通明,走廊来往穿梭的脚步声、人群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众多社畜集体在岗,完全没有丁点时间已经到了深夜的自觉。
林简所在的项目组已经连续加班两天了。
节后复工一切顺利, 林简作为设计团队一方,每天在炮雾车和喷淋装置的夹击下,游走踏查于城市公园施工现场, 但随着工程进度的推进, 前些天他忽然发现, 现场正在开槽修葺的自然雨水调蓄排放系统,与设计图上原本的方案有细微的出入。
林简当即与项目组其他成员对接, 经过集体分析和实地探查讨论后, 确定了林简的判断没有错。
于是项目组开始和承建方进行交涉, 但对方对这细小的差别似乎并不在意, 承建方经理言之凿凿:“地下蓄水槽只是宽度上照设计图差了十公分左右,但长度和维度都没有变化, 整体的挖凿布局也和原本的方案丝毫不差, 就这十公分,对于整个工程而言根本没有影响, 但是却能在在费用上节省起码六位数的预算, 所以, 我不赞成回填重挖。”
林简作为设计师, 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根本分毫不让:“怎么会没有影响?地下蓄水系统不单单承担了整个公园自然降水的调蓄和排流,在雨水强化入渗、收集回用、降低径流污染等方面的作用更是不可或缺, 而缩减的十公分宽度,会大大影响这些基础功能的发挥, 尤其是到了夏季的强降雨天气,甚至会影响公园水体尤其是人工水景的整体呈现!”
承建方负责人手中夹着一支烟,袅袅烟雾瞥了一眼林简面无表情的脸色,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但是整个地下系统已经挖了三分之一了,现在回炉,这不是资金浪费么,而且……”他顿了顿,露出一口白牙高深一笑,“你们设计师不考虑人工费用,知道充填这段工期,要折进去多少钱么?”
林简冷声道:“即便有损失,也是因为你们建筑方不按设计图施工,违约造成的。”
“哎呦!”经理夸张地笑出了声,“林设计师可别扣这么大个帽子,违约与否你说了不算,这话就算是说,也得和腾晟三方切磋研判,您这一口大锅扣下来,我可接不住。”
这就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意思了。
“可以。”林简眼神平静,转向旁边的方景维,“组长,我建议和腾晟进行沟通,最后是回填重挖还是敷衍了事,必然也需要投资方的意见。”
方景维沉吟一瞬,刚要开口,却再度被承建方负责人抢了话,他斜睨着林简,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扑哧”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林设计师……刚入行不久吧?”
林简冷而静的目光转过来,不卑不亢地反问:“什么意思?”
“太年轻啊……”男人悠悠吐出一口烟雾,讥诮道,“真金白银的工程,有时候……不能那么理想主义啊。”
林简皱眉看向他,目光波澜不惊,心底却渐生鄙夷。
利益游戏,社会法则。那些所谓的生意圈、名利场中不可言说的“潜规则”和暗箱操作,林简并非不懂,毕竟从小跟着沈恪长大,有些事情他只是看破不说破。
但这并不代表他在专业原则的问题上可以让步。
“是么?”林简垂眸勾了下嘴角,“这话,你还是到时候留着和投资方解释吧。”
两方对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方景维适时出来打圆场,他朝林简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对承建方负责人微笑开口:“王总,违背设计方案的施工行为确实不妥,我们作为设计方提出质疑也是合情合理,还请您体谅。”
承建方负责人皱眉看过来,刚想辩驳,便又被方景维后面的话堵住了嘴,“但是您的思路……站在节省成本的角度上来看,也不能说全无道理,所以作为合作伙伴,我们也可以理解。”
林简眉心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所以——”方景维结案陈词,“就像林设计师说的,我们明天还是和腾晟的张总沟通一下,再请水利部门的专业人员进行一下具体评估,看看这十公分的差距最后究竟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再来决定是否要进行回填重新开槽,您看怎么样?”
承建方的王总思索片刻,目光与方景维凌空一碰,忽然了然一笑,起身道:“还是方组长通情达理,那好,咱们就等张总和水利评估的意见出来后,再商量吧。”
说完笑着看了林简一眼,大步走出了会议室的门。
林简清冽寡淡的目光落在闭合的门上,而后听见方景维走过来几步,安慰般轻声笑道:“商人重利,不必要和他们真的动了火气。”
“确实。”林简转过头,目光平而直地对上方景维的笑脸,忽然笑了一声,说,“可之前你不也说过,你也是个商人么?”
刚才方景维和王总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看着二人一闪而逝的眼神和表情,其实就已经心领神会,这场所谓的“评估”恐怕结果已定。
林简在宾大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参与过很多知名的设计项目,尤其在两次获奖之后,原本就欣赏他的导师对他更为器重,甚至将林简作为助手带在身边,经手过好几个蜚声国际的设计方案。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曾经历过利益与理想的博弈,但无一不遵从内心,近乎苛刻地维持着山水草木中的那抹灵透与纯粹。
只因很多年前,有一个人曾对年幼时的他说过一句话,他记忆犹新。
“镜湖水远何由泛,棠树枝高不易攀。”
敬畏自然风光,敬畏山川河流,敬畏花树草木。
就如那人一般,即便在生意场中翻云覆雨,但却始终身正令行,干净得不染纤尘。
而眼下,等他自己怀抱着那份纯粹和敬意踏入滚滚洪流之中,才明白,这样的坚持和坚守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不好意思,可以下班了吗?”林简回神,口吻淡漠地问道,在得到方景维的肯定回答后,转身大步离开会议室。
初春的深夜,风还是微凉。
连续加班多日,白天还盯在施工现场,林简明明应该疲累至极,但此时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沿着园区健身公园的跑道一圈圈走着,漫无目的,唯有心底的挫败感不断放大。
夜风吹来,林简打了个寒颤,才发觉自己的外套落在了办公区,没有穿下来。
青年微微拧着眉,脚步很轻地继续向前。
周遭无声,唯有冷月高悬,林简垂眸看着自己投映在塑胶跑道上的影子,半晌,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就像扁舟习惯性地寻找停泊的渡口,潜意识告诉他,此时自己想听一听沈恪的声音。
但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指尖又倏然停顿。
23点20,太晚了。
即便沈恪可能也在工作,还没有休息,但是他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一定会让对方疑心自己此刻的情绪。
偏偏,他从来无法对沈恪隐藏一星半点。
林简无声地叹了口气,而正当他要按灭手机屏幕,自己继续溜达着消化负面情绪的时候,握在手里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
林简停留在屏幕上的视线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盯着来电显示上“小叔叔”三个字,一时间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这也太巧了吧?
过了几秒,他深深呼吸,自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按下接听键。
“喂?”
电话那边,沈恪似乎是身处于一个空旷安静的室外空间,声音也稍显飘动,笑着问他:“大半夜不在公寓,跑哪里去了?”
“哦,刚加完班,在园区健身公园这边走一走。”林简回答完才猛地察觉到不对,下意识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公寓?”
沈恪很轻地笑了一声,稳稳沉沉的嗓音混在夜风里,像是揉了月光的大提琴低弦:“你猜。”
林简不用猜,瞬间就想到了原因。
他兀自握着电话不出声,沈恪也没有多言,但很快,林简便听见有一道脚步声摩挲在塑胶跑道上,由远及近,刚开始略显急促,等到了他面前时,才渐渐平稳和缓下来。
月光下,他原本孤零零的影子被另一道轻柔地靠近,最终交汇成两道看似依偎而立的轮廓。
林简的视线从那两道影子上慢慢抬起来,下一秒,他就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林简还穿着白天在工地现场的那身衣服,扬尘喷淋中走过一遭,白衬衫上难免沾染污迹。
而沈恪则穿着长款的黑色风衣,高大挺拔的身影刻在月色之中,宛若从天而降的、只为守护他而来的神祇。
而此时,守护神向他伸出一只手,低缓温和的声音散在落在他耳中,连微凉的夜风都有了温度。
“过来。”
林简眨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不自觉地向前两步,下一秒,满身尘土狼狈又落拓的他,便被拥入一个温暖又坚实的怀抱之中。
林简将脸埋在他的肩膀,慢而沉地舒了口气,缓缓抬手,环住沈恪的腰——
犹如向他的神祇臣服。
公寓客厅中亮着温暖昏黄的灯,卧室的门虚掩着,房间里的灯光亮度比客厅还要低一些,只有床头睡眠灯的清影从半开的门缝中倾斜出来,流淌在地板上,宛如一道静谧温柔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