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谢淮清依旧四平八稳地作揖:“不必了,陛下,公务要紧,臣与家人团聚不急于一时,还是让兄长留在陛下跟前受教吧。”
兰微霜笑了笑,似觉得很有趣,挥挥手:“也行,那谢将军自离去吧。”
谢淮清便再度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出宫殿、步入庭院。
他耳力好,接着又听到兰微霜对九思轻悠悠地说:“对了,晚上宫宴,把今科状元、榜眼、探花郎都叫上,先前也没设个琼林宴,今晚就当顺带给他们补上。”
九思额间冒汗:“是,陛下。”
兰微霜倒不是有心补什么琼林宴,只是打算安排一下原书剧情里也有点戏份的探花郎,但是独叫探花郎一个有点太明显了,反正谢淮清携功而归、当众封赏是必须的,今晚这宫宴得办,正好把三个一甲进士就叫上吧。
真要搞琼林宴的话,其实今科进士都有份,不光是一甲这三名。但那样人又太多了,也没必要,兰微霜看到人多还嫌烦,所以寻思将就着今晚的宫宴得了,省事。
而九思领了命,觉得陛下这是要给谢将军下马威啊……
按礼制来说,如今最高不过从六品的今科进士,是没有资格参加宫宴的。
而且镇北大将军和今科进士,即便是一甲进士,也根本就不是能放在同一水平同等对待的。
尤其是今晚本来安排的是大将军的接风洗尘宴、主角也独有大将军一人,偏偏陛下又加上了另外三个一甲进士、还说什么补上琼林宴,太不给大将军脸面了。
这要不是明晃晃的下马威,还有什么是?!
对于自己的接风宴要被三个进士掺和一脚这件事,谢淮清并不在意,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庭院、离开了承恩殿,出宫回到丞相府。
到了午间,往常不会回府的谢照古今日特意回来用午膳,一见到谢淮清,便问他上午面圣情况如何。
谢淮清神情淡淡:“倒没什么特别可说,拜见过后,陛下就让我走了。”
谢照古没在意他的态度,依旧眉头紧锁:“陛下要在今晚设宴为你接风一事,已经传下来了。只是陛下还特意叫上了今科进士一甲那三个,也不知到底是何打算……若只是想落你面子,倒无伤大雅,就怕陛下有些时日没有杀人了,今晚宫宴胡来……”
见谢照古如临大敌的反应,谢淮清从容道:“上午我见陛下,倒觉得和传闻不符,陛下看上去不似喜怒无常之人。”
“你这是正巧赶上了‘好时候’。”谢照古叹了声,“再往前几日,陛下还是动辄砍杀的脾性,杀先前的翰林学士和两个下属官员那日,陛下才似是学会了面上收敛、看着脾气不错,实则仍是随心所欲,叫人摸不准……前几日,那江自流和两个下属官员死相惨烈,丧事都是家人潦草办的,全然不敢大葬,就怕招了不满。”
“旁的且不说,就说你兄长吧,在陛下跟前境况也不好。对了,陛下是在何处召见的你?你入宫可见到了你兄长?”
谢淮清道:“在承恩殿,似是寝宫?兄长在庭院中抄写,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官职?”
谢照古听到这个问题就忍不住头疼。
谢缘君从前好好的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虽说只是从四品的官,放在朝堂上并不够看,但实绩来说,谢缘君如今不过二十四岁、三年前科举中状元入仕,这位子已然算是高了,而且在翰林院里实政可做之事丰富、仅需听命翰林学士,说一句前途无量绝不夸张。
然而皇帝一开口,翰林院的官职就没了,昨日总算给了个无品无级无来历的“抄录郎”,好听了说至少是在陛下跟前办事,不好听了说……太监不也在陛下跟前办事吗,谁觉得体面了?
总之谢缘君这回的“调动”算是丢了大脸,只是毕竟如今谢照古当权势大,而且官员们都知道自家皇帝是个什么奇葩脾性,所以没人不长脑子当着谢家人的面嘲笑罢了。
但经此一番,朝臣们更加不理解陛下对谢家的态度,因此谢淮清一回来、宫宴的安排传下来,官员们不约而同更加关注这谢将军的下场了。
不过除此之外,这些个大臣们这几日过得倒是挺美,最初的惶恐不定按下后,这几日以来陛下不再独断专行、大臣们施展起来更加自在,总算能“说话”了,自是觉得舒坦。
晚上宫宴再看到皇帝,甚至都没有那么紧张了!
直到谢淮清自筵席中出列、交回虎符这个流程,朝臣们才重拾捏一把汗的状态。
谢淮清仍然只单膝跪地,不似其他朝臣那样是双膝、实实在在地下跪叩首——不过这并不是其他朝臣碍于暴君淫威,大夏自开朝以来就是行全跪礼,谢淮清这样才属于“不伦不类”。
筵席两边的大臣们看着谢淮清这举止,当即更加提心吊胆——陛下这宫宴把今科一甲进士捎上了,多少是没有全谢将军的面子,如今谢将军又这样不敬重,仿佛有意与陛下对着干,这是要见血啊!
然而出乎朝臣们意料。
兰微霜没有挑谢淮清礼仪上的刺,只漫不经心地示意身边的大太监九思去接回了虎符,也没走个“将军劳苦功高,朕信任将军”的场面词——不过这倒不让百官们感到意外——直接把虎符收了回来。
然后九思展开圣旨,宣道:“镇北大将军谢淮清接旨——”
谢淮清战功显赫,五年时间于北境边陲劳苦功高,更是让虎视眈眈的金国签了降书,如今回来,封赏自然是少不了的。
兰微霜搞不太清楚规格,索性一切从繁从高,封谢淮清为定国公、赐定国公府,且往后继续享镇北大将军的头衔与待遇,赏黄金万两、珍宝十箱,追封谢淮清生母为三品诰命夫人。
听完了圣旨的封赏,百官们神情各异。
这封赏规格自然是极高的,论谁也挑不出刺、说皇帝苛待功臣,非要说的话也只能说赏得太过了,不过就凭谢淮清大胜金国这一桩功劳,获得这些荣誉和赏赐也不算逾制。
纵使有人觉得不合适,也不可能跑出来说臣不同意,那样既得罪说一不二的皇帝,还得罪刚回国都的常胜将军,能在暴君手下活了三年多、如今来参加宫宴的朝臣,还不至于这般没脑子。
谢淮清得了封赏,没见欣喜,也没见不喜,沉着稳重地接了旨,就回到了席间。
按理来说,大将军的接风宴嘛,多少该再问点北境军营、战场风云之类的事,但兰微霜寻思着自己不是来当明君的,懒得走那些礼貌性的场面交谈,过完了封赏谢淮清的流程,他就看向了今科状元榜眼探花郎三位那边。
“俞飞声,沈春风,慕笛玉,你三人在翰林院可还习惯?”兰微霜直接点道。
今科状元,俞飞声,今年刚至而立。
像谢淮清这种十六中状元、谢缘君二十一中状元的情况,属于他们本人才学过人、较为罕见。
而且还有三年前新帝登基,将三年一考、原本应该在次年的科考提前至当年的缘故,不然谢缘君考中的时间还得再往后长一岁。
以及当时殿试,新帝刚登基还忙不过来,所以没有顾忌太多,才点了殿试表现的确足以服人的谢缘君做状元,不然光是忌讳前一次科考中的状元即谢淮清也是谢家人这一点,谢缘君当年就不一定有状元风光。
而今年的俞飞声三十岁考中状元,其实已经算是年轻人了,即便这年纪放在这个时代,不少人都能当爹娘了。
今科榜眼,沈春风,倒是个寒窗苦读多年终于有回报的典型,人已近半百,家里都三世同堂了。
今科探花,慕笛玉,沿袭了“探花郎长得好”的“传统”,是三人里相貌最佳的,今年二十五,和状元郎一样都还没有婚配。
据小苟系统先前给的吃瓜线报,状元郎和探花郎关系火热。
俞飞声、沈春风、慕笛玉今天突然接到消息,叫他们也来参加这宫宴,本就心里打鼓,这会儿被皇帝亲口点到了,他们心里都有些踟蹰,但行动并不打盹,出列行礼、开口回话。
其他朝臣们看着这一幕,心下不禁揣测——
难道,陛下真的稳重了?
虽然忌惮功高震主的大将军,但明面上荣誉体面给足了,只是顺势收回了虎符、不再提让大将军带兵的事,不出意外的话从此大将军,或者现在应该称定国公了,定国公以后在馥城能当个极风光的富贵闲人。
兵权收回、封赏给足,接着不再多给关注,让今年春闱中都快被人忘记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出来“抢”走话头,自然而然忽视掉谢淮清的存在……
虽然不是没有不合适的地方,但相比之前,他们陛下如今已经非常好了!稳重!理智!成熟多了!
甚至可以说是有明君之相了!
再看谢淮清,百官们都忍不住感慨,这定国公是真的命好啊,怎么就碰上陛下这么正常的时候了呢……虽说人家的封赏也是靠拼命来的,但陛下不讲道理的时候管你是谁有何功绩啊,想在这位陛下跟前讲道理,真得看运气。
同是谢家人,谢缘君不就没这运气吗,好好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现在成了抄录郎了,做的是但凡会写字就能做的活,体面全无,今晚的宫宴都是特许才能出席!
思及此,不少朝臣又禁不住琢磨,陛下前头提拔了当爹的谢丞相,接着就折腾了人家的嫡长子谢缘君,如今又给足了谢淮清体面……到底是君心难测啊!
出列的状元、榜眼、探花已经依次回答完了,大体都是说在翰林院很好、很习惯、收获颇多、非常感谢陛下的栽培云云。
兰微霜微微颔首,紧接着又没话找话似的问:“今晚这宫宴如何?”
三人俱是一愣,也只得回答。
状元俞飞声说,他这是自殿试金榜题名之后第一次参与到这么大的场合当中,倍感荣幸、十分长见识。
榜眼沈春风声音沧桑、更为激动,表示他也非常长见识,寒窗苦读多年,荣幸被点为榜眼,本以为从此就是翰林院里一成不变、兢兢业业地度日,没想到还能参与宫宴,上面坐着皇帝、下面和文武百官同殿,此生无憾了。
轮到了探花慕笛玉,前面两个都说过“荣幸、长见识”了,他再来就难免有学舌敷衍之嫌,于是只好琢磨着另辟蹊径。
他灵光一闪回道:“臣出身南方,自幼饮食与馥城迥异,来了馥城大半年,仍时常惊叹于南北的饮食差异,差异之上偏又各有特色、难分伯仲。今夜宫宴之上,膳食更加精美,臣颇为惊艳,竟初次觉得馥城饮食远胜臣家乡之味。”
其实慕笛玉回答得挺好,择了具体一点来说,没有直言奉承,但给足了皇帝这个宫宴的面子,还捎带了自我介绍、能让听到的人都知道他来自南方。
所以,附近的朝臣们听完后,都觉得如果陛下非要在他们三个之间寻个人发作,那选择状元郎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他说得最简略、世故得敷衍。
然而,出乎在场众人的意料,兰微霜听完过后,却直直针对上了慕笛玉。
兰微霜轻飘飘地说:“身为今科一甲进士,翰林院编修之职总不好一直做下去、浪费人才,朕方才想过了,探花郎说起吃的头头是道,那就派你去务农吧!”
此言一出,满朝静谧的哗然。
百官们心想,好吧,是他们想多了,陛下讲道理的可能性就如同出太阳的时候下雨,可遇不可求……
有的朝臣低眉顺眼、若无其事地用膳,有的朝臣隐蔽地打量慕笛玉、悄悄同情一番——哈哈,怎么这么倒霉呢!
听听陛下这话——说起吃的头头是道,那就派去务农?
派去御膳房都比较合理吧!
当然了,不是说御膳房就是个好去处的意思。
不过么,务农总比砍脑袋好,现在陛下大概是深谙“让人死得痛快,不如活得痛苦”这招了。但俗话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才不怕没柴烧。
兰微霜看着隐隐有点激动的慕笛玉,以为他是悲愤,但兰微霜没管,继续补充道:“御田那边共百亩地,往后皆归慕卿管了,就封慕卿为御田郎罢,明日上任。”
得,前有谢缘君的“抄录郎”,今有慕笛玉的“御田郎”,陛下当真是叫人……惊喜。
百官们目光如晦地盯着慕笛玉的反应。
慕笛玉的反应大大出乎周围人的预料,他开始笑、还挺高兴,至少看起来是真高兴,跪下接旨谢恩的时候,那状态说一句感激涕零都不为过。
慕笛玉郑重其事地看着兰微霜,非常诚挚热情:“谢陛下恩典!容臣狂妄僭越,陛下真乃臣之伯乐、同心知己!”
文武百官感到茫然。
真的假的啊?现在刚入仕的年轻人都这么会演的吗?还是你真喜欢种田啊?
兰微霜也有点懵,不过他表情淡惯了,不至于失态。
兰微霜戳系统:【怎么回事啊?】
系统不好意思道:【抱歉哦,宿主,我只能给到您相关人物的基础资料和过往履历呢。如果原书剧情中没有提及,那他们具体的心理活动和思想方向,我没有办法帮助您获取到哦~】
慕笛玉在原书剧情里只是个比路人甲戏份稍重一点的背景板,自然不可能对其方方面面描述周全。
例如,慕笛玉和俞飞声的私情,要不是系统那天处理数据正好知道了、又为了让他开心跟他分享瓜吃,兰微霜根本就不会知道,因为书里没写。
书中,主角谢缘君带兵闯宫,慕笛玉这个虽然没得到过重用但忠君爱国思想比较认真的探花郎,当时正好在宫门旁边的翰林院里当值,他选择了钻墙洞绕近路、悄悄跑去向暴君通风报信。
最终慕笛玉死在了宫乱当中,连具体怎么死的都没有着墨,只是在事情平息之后,写宫中死了多少人时,把他这个有身份一点的探花郎放在了“例如”后面。
兰微霜想着现在就给他换个岗位,既是避免将来给谢缘君篡位添乱,也是不想他再搅进宫乱之中。
而且,兰微霜觉得,让一个探花郎去种地,他心里多少有点怨气吧。这样将来谢缘君篡位登基了,探花郎抱着对他这个暴君的怨气,忠君的坚持当是会动摇、莽撞跟谢缘君作对以致招惹祸端的可能性会比较小。
总之,兰微霜是万万没想到,慕笛玉能表现得这么高兴!
但好消息是,刚才他宣布了对慕笛玉的任职之后,系统就已经通知他暴君行为打卡成功一次了,现在就算有变动,也不会影响打卡计数。
下方的慕笛玉,说完伯乐、知己这话之后,还在继续诉说:“臣家中忝称一声书香门第,双亲对臣教导严厉,除却书籍,唯有君子六艺算是正经事,旁的一概不容沾染。”
“臣虽心知双亲是为臣计之深远,但在臣心中,自幼便对农耕之事格外感兴趣。原以为此生无缘田事,如今幸有陛下洞隐烛微,臣深谢陛下赏识,定不负陛下栽培!”
兰微霜:“……慕卿如此情真意切,朕看得高兴,这御田郎一职虽无先例可循,但吏部操持操持,往后便等同四品官员俸禄待遇吧。”
慕笛玉更加感激涕零。
这君臣来往,看得百官瞠目。
有的人不忍心地扫了眼席间的谢缘君,心说你看看人家慕笛玉,把陛下哄得转眼便成一个四品官了。
陛下哪里是不记得官职品阶,权看他乐不乐意记得罢了!
有人想得更多——探花郎这般诚挚,瞧着竟是真愿意去种田。而陛下颇为荒唐地安排探花郎去务农,却正巧探花郎真愿意去……
太巧了吧!
很显然,就和已经下葬入土的前翰林学士江自流,还有江自流那两个下属之死一样,今日的任职显然也是陛下有意计划安排的!
他为什么不安排俞飞声和沈春风,独独安排第三名的探花郎慕笛玉……自然是因为,陛下不知从何得知了慕笛玉喜欢农耕之事,今日提出来,先让人怀疑陛下他是又在乱来,再让人瞠目结舌、意识到陛下的手眼通天!
正好,功高震主的镇北大将军、新晋定国公谢淮清就在这席间,这一幕也能震慑他一番。
对于这位大将军,陛下先是优待封赏,再是极为自然地轻慢忽视,最后再来这不动声色地震慑……
陛下如今,当真是越发精于运筹帷幄了!
给探花郎慕笛玉任了新官职后,兰微霜就让今科状元榜眼探花三个人回了席间,然后兰微霜自觉今晚这场宫宴上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心情愉快地认真享用膳食。
底下的暗潮涌动皆与他无关。
满桌膳食间有一道果饮,味道清冽带一点不重的甜味,兰微霜觉得好喝,多喝了两杯,很快便有了饱意。
既然吃饱了,兰微霜就悠悠然起身,从高台上的孤位下来,不打招呼地准备离开这场宫宴了。
打招呼太麻烦,而且兰微霜自己吃饭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也不喜欢打扰别人吃饭,他这会儿要是出声,别人都得停下筷子听他说话,兰微霜觉得累赘、没必要。
兰微霜没出声,身为大太监的九思在“高声通传”和“默声跟随”中迅速选择了后者。
所以直到兰微霜走过了紫宸殿的三分之一,埋头宴饮、不敢高声语的百官们才注意到皇帝的动向,并且不约而同踟蹰起来。
陛下这么不打招呼、直接中途离开这场宫宴,对不住谢淮清这位镇北大将军、新晋定国公的面子倒“无伤大雅”,但陛下一声不吭的,让他们这些注意到了的朝臣们有点为难啊——按礼来说,他们现在应该起身恭送,但陛下又走得不肯出声,他们是不是也不该把动静闹大?
有大臣琢磨着,陛下这潦草无声地结束了这场给大将军接风的宫宴,会不会也是陛下有意冷落大将军的一环?
席间,谢淮清抬眸,看着兰微霜悠然地走出紫宸殿,是全然不把两边的文武百官放在眼里的姿态,倒是和传闻中“目中无人”的脾气有点贴合了。
但说来奇怪,目中无人应该是会让旁人感到不愉的,可谢淮清看着兰微霜,竟未觉得他的行径愚蠢恶毒,即便“追根究底”下来,今晚他谢淮清算是被这位陛下落了面子。
大抵是兰微霜太谈噱自若的缘故。
就像对待一只猫,你不会因为这只猫喜欢逗弄老鼠玩,就觉得这猫“坏”,不过它的天性罢了。
兰微霜可以是这只“猫”,文武百官在他眼里可以是一堆“老鼠”,不过谢淮清没把自己当会被逗弄的老鼠,所以才能从中觉出几分趣味来,不似其他人那么谨小慎微。
谢淮清可有可无地瞎琢磨,再看向殿门,发现兰微霜不知何时已经完全离开了。
他笑了下,心说他最近可是真闲得慌了,居然在这儿把天子比作逗老鼠的猫……
大不敬。
兰微霜离开紫宸殿,回承恩殿的路上,经过一个暖亭,正好他觉得走累了,反正现在回寝殿也没其他事做,索性便在暖亭停了下来。
暖亭里有宫人随时守侍,烛火通明、炭火也足,休憩用的长榻铺得干净柔软,榻前桌上摆着几个时辰便要替换一轮的糕点、水果,壶中热水也是将凉便要及时替换上热的。这张方桌之外不远处,亭中还有一张略长的矮桌,上面放着点茶需要的器物。
四周软帐轻垂,四角宫人静立,炉间炭火偶尔发出一点火星的声响。
这样的暖亭在宫里还有许多座,主要任务就是在浪费之中等着这座宫城唯一的主人驾临。
兰微霜靠在软榻上,本来觉得浪费,下意识想说以后裁撤了类似这暖亭的规格算了。
但是转而一寻思,还是作罢,反正大夏国库不缺钱。
暖亭冬日才用,在此值守对于宫人们而言是个松快活,暖和、皇帝还鲜少来,撤下去的糕点果饮虽然账面上是浪费了,但其实宫人们大抵私下里会偷偷分了打个牙祭,这般蝇头小利也算是宫里默契的“潜规则”。
反正皇帝是没有闲心问起这些细节的,容易显得没格调。
至于暴君想要砍人脑袋,那有的是“事出有因”,例如你今日的衣裳颜色碍眼了、今日天气不好了……高压之下,宫人们虽然对皇帝战战兢兢,但私下里却也仍是敢墨守宫人间的成规的。
兰微霜不打算再贸然打破宫人间的生态。
前几天他嫌人多、突发奇想说要放一批宫人出宫,结果还得找个修行宫的活补上,怪麻烦,幸好国库富有,加上原来的暴君形象深入人心,没受到阻碍。
兰微霜靠在软榻上出神,九思上前毕恭毕敬给他倒水。
因为刚才宫宴上,兰微霜多喝了两杯果饮,九思注意到了,想着陛下今日喜欢这个,正好暖亭这边桌上有备,九思便大着胆子没有倒其他的水,而是倒了果饮。
兰微霜稍稍回神,端起来喝,突然又想起了主角谢缘君。
今天都没有特别折辱他……
兰微霜扫了眼对面的点茶茶桌,若有所思地对九思吩咐了句:“去把人叫过来。”
九思领命离去。
又过了会儿,喝完了手里这杯果饮,兰微霜才全然回过神,想起来自己刚才是走神、凡事不理的毛病又犯了,让九思去叫人,却没有说清楚到底要叫谁。
九思大概是见他没有说清楚,也不敢追问,便直接回朝堂叫人去了……估计得把文武百官都要叫过来。
不过倒也无妨,当着百官的面折辱谢缘君,更利于积攒主角对他的仇恨进度。
兰微霜悠哉地靠在软榻上,继续享用宫人帮他倒的果饮。
这果饮不知道怎么做的,清冽微甜,兰微霜把它当稍微带点甜味和气泡感的白水喝,既比白水更有滋味,又不至于让娇弱的胃难受。
一杯的量也不大,但兰微霜才多喝了几杯,突然觉得有点头晕。
他皱了皱眉,想起来问系统:【小苟,这果饮什么做的?我喝点没事吧?】
系统乖巧道:【没关系哦,宿主,虽然您身体素质不是很强,但是这种果饮原材料的果子就性温平、制作过程也只加了微量酒液提香,这个时代的酒度数很低的,微量下更是等于没有,宿主不用担心呢~】
兰微霜沉默了下,然后说:【可是我开始头晕了。】
系统语气惊讶:【那宿主就不要再喝啦!】
兰微霜:【我谢谢你提醒我啊,小苟。】
小苟系统非常骄傲:【不客气呢~】
兰微霜放下了杯子,不再乱喝。
好好的果饮,加什么酒液。
九思去叫人还没回来,兰微霜索性靠在软榻上闭眼小憩。
而大太监九思一路寻思着回到紫宸殿,兰微霜刚才那句“去把人叫过来”,九思想着以陛下的“随性”作风,应当就是把宫宴上的大人们都叫过去的意思。
只是不知道陛下这回是想要做什么……难道陛下是觉得刚才在宫宴上太轻易放过谢大将军了吗?
九思躬身进入紫宸殿,传兰微霜的旨意,叫所有大臣现在前往水曲阁。
宫宴上的朝臣们都对陛下这意思捉摸不定,但既然旨意到了,他们也只能不管结没结束用膳,都起身依次站好前后、出了紫宸殿。
身为丞相的谢照古是百官之首。
今晚宫宴的主角谢淮清功绩卓越、刚被封为定国公,纵然年纪轻,但和其父谢照古一同走在最前面,无人置喙。
谢缘君如今处境尴尬,但大臣们也愿意给谢家这个面子,客套地把谢缘君也推到了前面,和谢照古、谢淮清走在一起。
众人靠近了水曲阁。
因没有近身传唤,所以大臣们只停留在连接着水曲阁的木廊外。
水曲阁内暖色烛光摇曳,水曲阁外夜色浓重、路边挂着的灯笼照明效果极为有限。
大臣们站在外面,能看到兰微霜阖眼斜靠在软榻上。
除了谢淮清,没人敢盯着一国之君多看,粗粗掠过一眼,便垂首静候。
九思有点忐忑地步入水曲阁,犹豫着是否要出声唤陛下,告知他朝臣们已经过来了。
谢淮清神色平和地看着被烛光笼罩的兰微霜。
一国之君,的确像只养尊处优的猫,不知道这宫中是否豢养有御猫。
水曲阁内,九思刚踌躇靠近,并未睡着的兰微霜就睁开了眼睛。
九思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赔着小心地说:“陛下,大人们都过来了,都候在暖亭外呢。”
兰微霜被刚才那几杯果饮搅得微醺,闭眼稍歇后神思却更倦,懒洋洋地歪头朝亭外看了一眼,不知道是滴酒沾不得的醉意影响了视线,还是外面本就暗得看不太清,他有点瞧不明朝臣们的面貌。
不过以谢照古为首的朝臣们基本都穿着官袍,红色挺显眼,没穿官袍的谢淮清和谢缘君站在前面,也挺显眼。
只是他俩相貌有两分神似,兰微霜对他们又不甚熟悉,外面黑灯瞎火,他懒散一眼看过去,认不太出。
兰微霜隐隐约约想起,今天白天谢淮清入宫时穿的竹青色广袖袍,很不武官的一身打扮,倒是符合考过文状元的风雅形象。
当时兰微霜还在想,这人沙场厮杀见血颇多,穿点绿的的确对眼睛好。
这会儿扫过去一眼,兰微霜轻抬手,指了站在前面一蓝一绿中穿蓝色衣袍的那个,没劲儿说话。
九思领会到了,连忙走出水曲阁,来到朝臣们面前,低声道:“陛下请谢将军过去。”
众人神色各异。
谢淮清淡然颔首。
兰微霜精神不济,刚才指完人便又闭上了眼睛,过会儿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他也懒得睁眼。
正好他就是打算折辱轻待主角的,睁不睁眼正眼看人都不妨事。
“点茶。”兰微霜合着眼,轻声吩咐。
谢淮清挑了下眉,心想这皇帝倒是看得起他,他会什么点茶?
但谢淮清无意起冲突,便只从容回道:“是。”
谢淮清走到茶桌后面坐下了,然后开始不着四六地捣鼓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