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将那妃子的娘家人都降罪杀了,此后始终没有忘记这奇耻大辱、一直命人搜寻妃子的踪迹。
数年后,竟当真找到了——那妃子与竹马还有了一个十岁的孩子。
那孩子便是后来的谢缘君。
谢照古与谢缘君生父生母的交集,则要追溯到更早时。确切来说,是谢照古与谢缘君生父的交集。
谢照古并非名门出身,是科考高中又得了太傅青眼、娶了太傅独女陆琼瑰后,才格外顺利的扶摇而上。
而谢照古早年家贫、求学不易,幸有同窗的富家公子阔绰扶持,富家公子又从不因此高高在上看不起他、十年如一日地视他为挚友,谢照古到国都赶考的盘缠全是富家公子不求回报地赠与的。
谢照古高中后,仍与昔日挚友兼恩人时常问候往来。
然而好人没好报,富家公子家中突遭横祸、亲人和家业皆丧于火灾,只余当时正好因情场失意在外饮酒的富家公子得以存活。
谢照古有意相帮,然而富家公子却在家中丧事后销声匿迹了。
那富家公子,便是谢缘君的生父、先帝出逃妃子的竹马。谢照古再得闻消息时,便是富家公子与先帝妃子私奔出逃被追捕的时候了。
往后数年再无消息,直至富家公子与先帝妃子被先帝的人找到,夫妇俩不惧同死,却不愿意让年仅十岁的儿子也丧命于此,于是富家公子想到了已登高位的旧友。
被押送回国都的路上,富家公子想法设法托人暗中捎信儿给了谢照古,试着求他救一救自己的孩子。
谢照古的确救了。他寻了一具十岁乞儿病死的尸首,在这一家三口被押送的路上,趁着队伍停留客栈休息的时候,将十岁的谢缘君替换了出来,然后看着昔日恩友点火烧了屋子。
——先帝收到的消息便是,出逃妃子与奸夫畏罪举家自焚,一家三口皆命丧火海。
也是对方临死前那一面,谢照古发现出逃的这位妃子、恩友的妻子,竟与自己府上的妾室石雁回有几分相像,恩友的儿子也与自己的儿子有些神似!
接着,谢照古一边暗中给谢缘君的身份改头换面,一边探查了谢缘君生母的出身,发现其家中早年走丢过一个年幼的妹妹。
不过姐妹俩生母早逝,当时家中是继母掌管后院家事、生父仿若后爹,幼女走丢后找了几日没找到,又正急着举家搬迁赴新地方上任,于是生父继母一合计,索性就不找了!对外宣称幼女已夭折。
而那走丢后“夭折”的幼女,年纪与石雁回对得上,走丢的地方与石雁回年幼时乞讨求生的地方也对得上!虽再难深入求证,但若无意外,石雁回与谢缘君的生母该是亲姐妹。
这件事,谢照古没有告诉石雁回,但在带回谢缘君后,告诉了陆琼瑰——他需要陆琼瑰配合认子。
而陆琼瑰虽然对什么都冷冷清清的,却也不是任由谢照古说什么都应、随便安排的性子,谢照古得如实告诉她谢缘君的身份,为了让她心软一些,自然也说了谢缘君其实该叫石雁回一声小姨的关系。
但石雁回不知道,年少的谢淮清和谢云闲也不知道口中的大哥其实是表哥。
——谢云闲至今都不知道。
在得知内情之前,谢淮清也从未怀疑过谢缘君的身份。
这内情,是嫡母陆琼瑰告诉他的。
那年谢照古有意为谢云闲安排亲事,谢云闲不愿,在陆琼瑰的主意下写信向北境的谢淮清求助,随谢云闲的信一起的还有陆琼瑰的信,就是那封信告诉谢淮清的。
谢淮清此后一封信让谢照古打消了安排谢云闲亲事的念头,那信里就是用曝光谢缘君的身份、谢家满门一起死做了威胁。
这威胁一事只能由谢淮清来做,当时只有谢淮清是脱离了谢照古掌控的、他有这个能力威胁谢照古,而且他的脾性足够让谢照古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来。
若是换成谢云闲得知内情去做威胁、或是陆琼瑰拿捏此事去出头商议,谢照古但凡狠心一些,都能把她们从此埋在谢家宅院之中。
“不过,谢缘君三年前突然失忆了,倒是让我始料未及。”谢淮清慢条斯理地对兰微霜说,“他完全忘了为何我对他心存不满,这让我再见到他时,更不满了。”
闻言,兰微霜思索了下,然后莞尔说:“朕的皇后这么不满,那朕帮着罚一罚他谢缘君,还有欺君罔上的谢丞相,如何?”
谢淮清一怔:“这般……看来臣不止是宠佞,还是个祸水了,谢陛下恩典。”
兰微霜忍俊不禁。
翌日清晨, 陆琼瑰起身后,院里的仆从通传说谢缘君过来请安了。
谢缘君从前是没有请安这个惯例的,是自从三年前失忆过后、不知道自己并非谢家亲生子了, 才有了日常向母亲请安的规矩, 即便看得出来母亲待他并不亲近。
今日是大年初一, 谢缘君来请安并不奇怪,陆琼瑰可有可无地颔首:“让他进来吧。”
然而谢缘君一进来,陆琼瑰就察觉到了他不同往日的神态。
而且, 谢缘君今日行了一个大礼。
陆琼瑰垂眼看着他:“起来吧。想起来了?”
谢缘君缓缓起身:“是, 昨夜又摔了一跤, 都想起来了。想了一整夜, 百感交集,想来谢谢您这些年的包容。”
陆琼瑰淡淡道:“不必谢我。”
“比起谢, 的确亏欠谢家满门更多。”谢缘君道, “我今日是来辞行的, 既已见过, 便不再打扰您了。”
陆琼瑰没问“辞行”是何意, 颔首说好。
谢缘君离开了陆琼瑰的院子,回到自己这些年的居所, 坐在桌前擦拭一把匕首。
这匕首,原是他准备用来报仇的。
十岁那年, 家中突然冲进满是煞气的士兵,他们杀了家中的几个仆从,其中包括谢缘君视为手足的同龄小仆。之后, 谢缘君和双亲一起被押上了囚车, 那段时间,他得知了家中这般惨遇的来龙去脉。
后来谢照古来了, 他亲自接过了谢缘君。
双亲怕他挣扎不走,就用被单将他捆起来、再堵住了嘴。谢缘君那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双亲越来越远,看到他们决然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消失在了火光之中。
被带回谢家后,谢缘君怨天尤人、一心报仇,结果呢……
结果,他忘了恩。
他忘了是谢照古冒着欺君罔上的罪名救了他、收留了他,是谢照古和陆琼瑰给了他谢家嫡长子的身份保他荣华富贵、恣意妄为。
当初刚到谢家时,他忘了前来同他交好的谢淮清和谢云闲才是谢家亲生的孩子、是他救命恩人的孩子,还因为他的到来而排行往后、地位下落,那时明明是他不讲道理,事后却是被他打扰了生活的石雁回来跟他致歉。
他像是东郭先生救下的狼,不仅不知感恩,甚至还觉得谁都欠了他,搅乱了谢家和睦,骂了人家的子女和姨娘,以致害了人家的性命,坏了谢家安生。
这还不止,他还不知羞愧、不知收敛、不去弥补,他还想要以谢家嫡长子的身份进入朝堂接近皇帝,以此寻机报仇,全然不顾若是失败,谢家满门都要受他牵连丧命。
谢家是他的恩人,他却把自己活成了谢家的债主。
偏偏从前竟从未觉得有哪里不合适。
三年前意外失忆,此后这三年时间里,谢缘君如今回想起来也觉自己厚颜无耻,竟然还曾疑惑过为何母亲不亲近他、为何谢云闲疏离他、为何谢淮清看似和气实则总显露出挤兑。
过了三年没有携带仇怨的日子,大前年的年底开始被陛下吩咐抄经书,去年年初陛下虽调他回了翰林院、也不再罚抄经,但大抵是抄惯了,谢缘君迄今仍保持着每日抄经的习惯。
——三年时间,无数众生小的经文,谢缘君本就越发平和,如今恢复记忆,明明事情都还记得,但竟只剩下对从前的自己无法理解、羞愧难当。
他当年若是想死,自可有千百种方法寻死,可他没有,只将满腔怒火撒到了他的恩人家人身上。
石雁回死后,他若是有心弥补,自可有无数时间机会行动,可他却连一句致歉都未曾当面说出口过。
他想报仇,可谢家凭什么被他拉下水,他竟把自己活成了水鬼而不自知。
若是双亲知道,必然后悔当年相求谢照古救他。
谢缘君擦拭着匕首,不知不觉竟是泪流满面。
——何止恩将仇报,他害死的还是他的亲小姨。
昨夜他恢复记忆、刨根究底,谢照古说着,提及了此事。
这位年幼时走丢、被家中弃之不管的小姨,谢缘君曾听母亲说过。小姨走丢时,他母亲也尚且年幼,哭求无用、被强拉上赴往新地的马车后,便是姐妹永别。
谢缘君记得,母亲曾因为他喜欢吃某道寻常人都不爱的菜而潸然泪下,说小姨年幼时也喜欢这菜。
母亲那般想要再见见小姨却没有机会,而他当年……明明就看到了石雁回的脸、有过她与自己母亲容颜神似的念头,却未曾深想,反而因此觉得是母亲被冒犯了、气急败坏。
他亲口逼死了他的小姨。
何其可恨。
谢缘君放下擦拭匕首的布,拿过连夜写好的绝笔信,缓缓擦去泪水。
他报不了仇了。
他不可能再恬不知耻地用谢家人身份去尝试报仇,也不可能对当今陛下下手、成为全天下的罪人。
没有了目标,却还有亏欠,可无以为偿,只能以命抵命、也不再给谢家添麻烦。
谢缘君抬起匕首,朝心口狠狠刺下。
皇宫之中,承恩殿内。
兰微霜和谢淮清清晨起身,吃过早膳后,兰微霜叫人去丞相府宣口谕。
听了口谕内容,九思表情无法言表,老老实实办差去了。
然而出宫一趟,口谕并未宣成,九思匆忙回宫禀报,说是谢缘君在房中自尽了!
兰微霜和谢淮清俱是一愣,心想这口谕是他们昨晚才定下的,谢缘君不至于能提前收到消息、悲愤自尽吧……
不过谢缘君自尽没死成。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正好传口谕的九思一行到了,而谢缘君给自己心口那一刀正常来说本是对准了的,大夫处理完伤口后表示估摸着是谢缘君的心脏较常人而言偏了点,所以匕首刺得也偏了,又发现得不算晚,便侥幸留了一命,只是往后身体会是大不如前。
兰微霜听完之后,心想果然是原书主角,“心脏长偏了”这设定都有。
虽然不知道谢缘君为什么突然自杀,但既然人没死,那旨还是要宣的。
谢缘君的存在对兰微霜而言是个“隐患”,对谢淮清来说是个芥蒂,所以兰微霜考虑过后,还是打算把谢缘君指派远一些、不再留在馥城。
但也不能“天高皇帝远”那般方便万一恢复记忆的谢缘君搞事情,所以兰微霜打算派谢缘君出海——海上不方便搞事,说不定还能让谢缘君发挥一下主角光环给大夏从海外淘点新鲜东西回来。
不过对时下朝臣而言,这指派出海、不着天不着地的,跟流放也差不多了,海上一卷浪过来能不能安全回来都不知道,必然不是个好差事。
反正九思听到这个旨意时,第一反应是陛下虽然愿意抬举谢大将军,但也不愿谢家太过壮大,这皇后之位可以给,但前朝谢家势力也压制,可陛下舍不得压制谢大将军,索性就对谢家长子谢缘君下手……
虽然九思出宫这一趟没宣成口谕,但毕竟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奉命亲临,谢照古在确认谢缘君没有生命之忧后,在临近午时入宫求见、为耽误了陛下圣谕告罪。
兰微霜不疾不徐说了声平身:“谢缘君如何了?”
谢照古恭敬地回道:“已无大碍,谢陛下挂念。”
兰微霜点了点头,又淡然问:“他为何突然自尽?”
谢照古提了一口气,迟疑几息后道:“这……老臣也不知,只能待缘君自己醒来后再问问他,大抵是年轻人突然想不通罢了,望陛下恕罪。”
谢缘君留下的绝笔信,谢照古自是看到了的,但不便同兰微霜说。
然而兰微霜有小苟系统,其实在九思回宫禀报了情况后,他就让系统回看过过去一个时辰谢缘君那边的情况了。
——谢缘君恢复记忆了。
刚好在这个时间节点,倒是让人有点意外,不过也让兰微霜更觉得派谢缘君出海是个好主意。
虽然就谢缘君选择自杀这个行为来看,他应该是不打算弑君了,但让谢缘君远离馥城,对谁都好。
“谢丞相这般说,意思是谢缘君今日所为,不妨碍他往后继续替大夏卖力了?”兰微霜慢悠悠道。
谢照古巴不得兰微霜不再深究,忙回道:“绝无妨碍!陛下愿意用犬子,是他的福分。今晨九思公公到府上传口谕,却因变故并未得成,老臣斗胆来问,不知陛下原是打算有何谕旨?”
坐在兰微霜身侧的谢淮清抬了抬眼。
刚才谢照古进来时,谢淮清人就在,不过一直没吭声、只专心打磨着手上的玉雕。
这般情形下,谢照古也没有特意同谢淮清说话,只专注候着兰微霜的反应。
兰微霜不紧不慢地开口:“朕打算派人出海四访,归期不定,谢缘君颇为合适。”
谢照古重重愣住:“陛下,这……”
“还有,谢家满门皆是国之重臣,谢丞相在朝政之事上颇有建树、为朕省了不少心,朕不欲动你官职,不过赏罚分明不该含糊,往后谢丞相那份俸禄就别领了,赠与天下学堂花用吧,左右谢丞相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家底应当也足够后半生了,如何?”兰微霜又道。
简而言之,就是你以后别领工资了,给朕打白工吧,这还是看在你活干得不错的份上!
谢照古闻言,第一反应是难道陛下在疑心他贪贿?可他没有啊!
大夏官员俸禄颇高、正当渠道获得“油水”的机会也多,而谢照古虽然出身不富裕,早年却有岳父扶持,总之科举高中之后就没缺过银钱,更没有拿过半点不该拿的。
不过,喊冤之前,谢照古又转念想到,若是陛下当真觉得他贪贿、应当不会此时才发作还发作得这般轻,大概并非是这意思,或许……是陛下担心谢家太过势大,有意打压?
可又为何说“赏罚分明”呢,这分明是说他干了当罚之事……
谢照古紧接着想到了兰微霜对谢缘君的安排。
若是陛下暗中遣了人关注着谢家的一举一动,若是昨夜谢缘君恢复记忆的事以及这之后他们之间的交谈内容被陛下得知,若是陛下已经知道、甚至是早就知道谢缘君的身世,那……
今日一早便下来的口谕,便合理了。
谢照古抬起头,大胆看向兰微霜,兰微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谢照古心下一颤,连忙俯首作揖道:“老臣领旨……谢陛下开恩。”
虽然驱逐了谢缘君,但毕竟没有直接要他的命,对他谢照古这个老臣也只是罚俸,这般恩宽,何止慈悲如山。
谢照古步履略显蹒跚地离开了承恩殿。
他走之后,谢淮清放下打磨玉石的工具,吹了吹表面的玉石屑,然后将制作完成的玉佩递到了兰微霜面前,笑说:“微霜为为夫出气,臣以此礼相送,陛下可不要嫌弃。”
一句话换了几次称呼。
兰微霜接过玉佩的同时挑了下眉:“为夫?”
谢淮清一本正经地颔首:“微霜不喜欢的话,那为夫再换个自称。臣妾?”
兰微霜忍俊不禁:“更吓人了。”
垂眸看着手里的玉佩,兰微霜又问:“怎么想到做这个了?”
谢淮清莞尔:“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玉佩寄情思,赠与心上人。
兰微霜轻笑了声,将玉佩攥在掌心之中,突然说起:“其实处置谢缘君,倒也不仅是为了给你出气……你怎么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谢缘君恢复记忆这件事的?”
小苟系统告诉他之后,兰微霜转头就对谢淮清说了,虽然没有直言坦露系统和任务的存在,但这么不合常理、容易让人生出疑心的行为,让兰微霜被小苟系统连声警告。
系统吵得他脑袋疼。
但谢淮清仿佛没有察觉其间的不对劲似的,兰微霜明明只是坐了一会儿,当着他的面没见任何一个旁人、没收任何一封消息,偏偏就已经知道了宫外的最新动静。
眼下被兰微霜问起,谢淮清笑了笑,凑近过来搂住了兰微霜的腰身,又低下头蹭着兰微霜的颈侧。
然后他轻声回道:“我说过的,你是天上来的仙人。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若问了,将你惊跑了怎么办。”
闻言,兰微霜静默片刻,然后隔着玉佩握住了谢淮清的手。
他好整以暇道:“谢将军这般会说话,迟早成为一代妖后,十分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