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 by樱三
樱三  发于:2024年04月12日

关灯
护眼
白烛吞吐冷光,映得那白帐纸花惨淡幽森。
和尚们坐如雕塑,敲着木鱼唱着经文,那雨声混入诵经声中,仿佛一只冰冷的凿子细细钻着耳膜。
林晏跪在白麻垫子上,低着脑袋,背脊挺得笔直。他看着地上砖头的纹路,又似乎什么也没入眼,只是不声不响地跪着,背影显得沉静落寞,却又不十分悲痛。
他比同龄的孩子身量小些,在他跟前那两口巨大而华贵的金丝楠木棺材衬托下,越发显得瘦弱矮小,惹人可怜。
家仆与旁支远戚们坐得远些,低声议论这孩子,连外祖父与舅舅这两个最后的亲人都去了,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流,可怜之余怪铁石心肠的。
这叶家源远流长,当年卫国公时更是风光无限,叶家世代镇守西境,良将频出,到如今子嗣凋零,竟然只剩下了这个小娃娃。
林晏已经跪了三日,每夜直到昏睡过去被管家抱回房中。
夜黑雨急,冬夜的湿气加重了那种冰寒,直往人四肢骨头里钻,家仆也曾好言规劝小少爷守夜不需长跪,然而林晏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情地独自跪着。
林晏手脚皆已麻木,他似乎毫无所觉,他只是觉得耳边似乎蒙了层薄绸,那些个声音都缥缈不定,虚不可闻。他甚至心中无甚所想,只是一个念头反复浮沉,阿韶说等他十五岁的时候,他要带他去西境,领他看骆驼,沙子和蓝眼睛的姑娘。可他还有六年才到十五岁,阿韶怎么能早早就食言了呢?
忽然,管家扯着嗓子嘶哑道,“景纯王到!”
景纯王三个字,仿佛一把利刃,扎破了林晏耳朵边的那层薄绸,撕扯开一个大窟窿,雨声,诵经声,窃窃私语声,铺天盖地地涌入林晏的耳朵,吵得他脑袋发胀,连那十指都针刺般微微发痛起来。
林晏终于抬起头,僵硬着身体缓缓转过头去。
小厮忙不迭扶起他,半拉半抱地将他带出去迎接。
冷风夹带着冰雨,肆虐着朝人脸上拍,林晏打了个寒颤,眯着眼睛看出去。
庭中漆黑,只有几团瑟缩橘灯在风雨中飘摇,仿佛要从掌灯人手里挣脱出去。管家一脸敬重,谨慎地双手撑一把墨伞,小心护着,妄想不让一滴雨落到那尊贵的肩膀上。伞下人一身白裘,身姿修美,却是拄着一支手杖,在雨中缓步而来。
他走得极慢,甚至有些蹒跚,却仿佛是破开了这满庭寒雨疾风,将这无尽的死别凄惶踩在脚下。
“参见王爷。”家仆外戚们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林晏还未回神,只知道跟着跪下去,一只手托住他掌心,将他撑起。
这是景纯王的手,比这冬雨还冰凉刺骨。
林晏抬头,便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瞳似墨,睫如帘。左眉藏痣细细一点,凭空给那副眉眼添了女子般柔媚风情。
可林晏却几乎要认不出他来。那人眼眶微陷,面色苍白如纸,连那嘴唇都是淡淡发青的,那墙边的纸人都比他有神采。明明两具尸身躺在那棺材里,可他却更像一缕孤魂。
景纯王低眼瞧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似乎被雨裹了层湿润而空茫的味道,他勾了勾嘴角,似乎是想朝他宽慰一笑,可那笑来得勉强收得仓促,只叫人看得揪心,真正是事与愿违。
林晏毫无起伏的心绪这时候似乎都活过来了,他的心惊惶失措地狂跳着,满堂飘摇的白帐,人们打量的眼神,和尚们慈悲却冰冷的表情,还有那两口沉重荒唐的棺材,仿佛无数手掌撕扯着他,将钉在地上,不停压下去,叫他骨骼尽碎,血肉模糊。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景纯王。
掌心被那只冰冷的手掌用力捏了一记,林晏才仿佛醒转过来,吐出一口浊气。那是景纯王拉着他,回到了他原本跪着的地方。
管家早已会意,双手呈上两支祭香。
景纯王接了,他目视前方,林晏却发现他视线避开了那两口棺材,只是自欺般死盯着手里的香。景纯王终于说了一路至此的第一句话,“留玉来迟,望老将军与阿韶多多宽恕,”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听得林晏心里发紧。
他说完这一句,却半晌没了声响。众人也不敢质疑出声,都疑惑着小心抬头。
景纯王轻抿着唇,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双手微微发颤,那香上缥缈的烟气随之扭动。
林晏却能看见,他的喉结上下微动,仿佛他在强忍着将那千言万语尽数咽下喉咙烂在肚里。
直到那香都烧了一小段,景纯王这才又开口道:“安儿,咳,”他清了清嗓子,似乎要把那哽咽压下去,“我会代为照管,顾他平安一生,你们大可以放心。”
林晏背上一个激灵,心里头泛上来一种古怪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从前,这人总叫他“小跟屁虫”或者“小玉郎”,另还有“小不点儿”,“小短腿”各种稀奇古怪惹人生气的称呼。他的小名,连外祖父都很少叫,老人家喜欢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大名,是以叫他“安儿”的只有小舅舅阿韶。
他以为再没有人叫他的小名了。
可景纯王这么一说,人群里便传出一阵窃窃私语,仿佛蜂儿振翅,惹人心烦。景纯王偏头扫了一眼,目光似乎是把镰刀,把那些议论声都给割了去。
之后,一般人都还会再说几句“泉下安心”之类的客套,可景纯王又像是吃了哑巴药一样,干瞪着香静默了半晌。末了,景纯王到底还是再没说什么,双腿一屈就要跪。
即便是对着叶大将军,这也算得上是个大礼了。管家诚惶诚恐就要上来扶,景纯王却不客气地径自搭了林晏的肩膀。林晏吃重,赶紧伸出双手托住他的手臂。
雨的湿寒还缠绕着他的袖子,林晏一触,才惊觉这人几乎是摇摇欲坠,压根不像面上显得那样镇定自若。他个子小,几乎要给他压倒了,林晏咬着牙扶着这尊贵的王爷一起跪下,磕头。
额头触到地砖的那一刹那,林晏发觉景纯王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鼻头竟然同时重重发酸,眼前瞬间便模糊起来。
最后,景纯王缓步上前,将两炷香插入祭炉中,小仆忙不迭将手杖重新送入他掌中。
景纯王支着手杖,朝林晏招招手。
林晏不解上前,便见他弯下腰来,他的瞳色比常人深许多,仿佛蓄了千千万万林晏看不懂的东西,淡橘色的烛光柔柔落在那两潭深水里,好似都要被那墨色给淹没了去,“安儿,”他只是这么静静看他,“这叶府今后可冷清得紧,你可愿跟我回王府?”
林晏第一反应是不要。九岁的林晏从他有限的这么几年经验得出,这景纯王,绝不是个靠谱人。
然而今天的景纯王有点儿不一样,不,是陌生得他快要认不出了。
这偌大的京城,如今一想,竟也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他似乎可以依靠了。这偌大的京城,竟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真正的哀悼。那么一瞬,林晏仿佛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于是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景纯王似乎松了口气,“好。”
风雨如冰寒,冬夜抵年长。
这出殡前的最后一夜,景纯王亲自陪着林晏守灵,直到林晏倒在他膝头沉沉睡去。
管家小心将小少爷抱起来,“唐突王爷了。”
景纯王摇摇头,见管家要走,低声道:“等等。”
管家不明所以,便见景纯王伸出手,迟疑了一番,轻轻触到林晏眉心。许是他手太过冰凉,林晏在梦中皱了皱眉,眼角依稀露出点孩子气的憨愁。景纯王那根手指纤长莹白,却瘦削如柴,顺着林晏的眉毛抚了抚,又缓缓收了回去。
管家瞧见王爷面色淡淡,眼尾却被烛光映出一抹无端的绯红。他目光虚浮,似乎瞧的是林晏,又不是林晏,只是那抹哀愁如同月下树影,清浅不可察,却又久萦不可散。
“你去吧,他在这叶府最后一夜,你好生照料。”
“是,王爷。”
管家喏喏连声而去,回头只见景纯王又自顾自转回去望着堂中白烛金棺,心道,这景纯王爷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幸月初十,镇西大将军叶铮鸣与其子,大启最年轻的将军叶韶出殡之日。
京城酒楼乐馆闭门,百姓纷纷上街送灵,纸钱堆了满地,如同一夜厚雪。
林晏在管家陪同下,一身素白,举着引魂幡,面沉如水地走在最前头。他小小一个九岁的孩子,那白幡有两个他这么高,他举得小脸微红,却不见一丝颤巍。
哀乐声,领哭声,诵经声,胡乱地搅扰着他的思绪,林晏目不斜视,只是觉得眼睛在朔风中被刮得生疼。他不动声色的地在纷乱的人群里挑拣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奢望什么,只是恍惚地想要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乌发白裘,立如修竹。
可他终究是没有瞧见景纯王的影子。
待到一切礼数周全,林晏才换下孝服,便听得管家进来道:“小少爷,王爷在府外等着了。”
林晏愣了愣,心中涌起点暖意,先前的失望顷刻被冲淡了去。
景纯王立在马车边等他。他应是才下朝,着一身石青江牙海水金绣九蟒官袍,仍是拄着手杖,他一头乌发齐整绾入冠中,**的脖颈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苍白。
林晏走到他跟前,习惯使然也不行礼,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跟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看。
景纯王轻轻一笑,伸手拍拍他头顶,“上车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清亮,神色也比昨夜好了许多,这么一笑,倒是有几分平常纨绔轻浮的模样。
车里置了暖炉,焚着淡香,软座锦帐,好不舒适。
两人对面而坐,景纯王将那支手杖立在一边,跟被抽了骨头似的瘫进座位里,好似没有说话的念头。
林晏看了那根手杖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景纯王抬起眼皮,轻轻拍拍自己左腿,“摔断了。”
大抵也猜得到是摔断的,到底是怎么摔断的?林晏最烦这人明知道别人想问什么,偏偏只答个尖儿,把人的疑惑提溜在竿子上瞎晃悠。
要是平常,林晏肯定就闭嘴了,爱答不答,只有他的小舅舅阿韶会往那坑里跳。
或许是昨夜景纯王的脸色过于难看,又或许是林晏心中那点儿似有似无的感激,他这次忍不住又问了:“怎么摔的?”
景纯王大抵也是没料到这硬脾气的小子还会继续问,听着还透出几分关心,眉头一挑,却是不要脸皮地露出个受宠若惊的笑,“稀奇了,安儿还会关心人了,”他见林晏皱起眉头,又抛了句说了跟没说一个样的话,“骑马摔的。”
林晏:“……”
想跟这倒霉王爷正儿八经说话的自己八成是脑子进水了。
九岁的孩子忍住了反讽,却还忍不住满面气鼓鼓的表情,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理人了。
车里香气绵绵暖意融融,随着马车微微摇晃,好久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的林晏不知不觉合上眼皮坠入了梦乡。
他这会已经瞧不见,对面的景纯王疲惫的神色与按在官袍下青白的手指。
他也不知道,今日朝堂上,景纯王力排众议,仗着皇帝的三分疼爱七分怜惜,把本应留府守孝三年的林晏接入了王府。
他更不会知道,他直到守灵末日才见到景纯王,还是个拄拐的景纯王,是因为叶大将军与叶韶的死讯传到京城的那天,景纯王正在大水川跑马,听闻噩耗“不慎”坠马,为了避开马踏,还从小坡上一路滚进了溪水里,太医院一众精锐会诊一宿,才保住了条腿,只是今后怕是要跛了。
景纯王闭目了半天,身上痛得厉害,实在是睡不下去,睁开了眼。那香换了最淡的,将那芳香袅袅送入车内每个角落,跟那热气一融,却显得越发浓郁,惹人作呕了。他蹙眉,伸手将那香掐了,随手丢到车外。
帘子一掀,凉风激得林晏无意识一个哆嗦,他却仍没醒,软软倒下去,两条小细腿都离了地。景纯王见了,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他起身坐到林晏那边,取了毯子给他盖上。
林晏好似是身上心上的担子都落了地,睡得人事不知,格外香甜。他身上没几两肉,脸上倒是肥嘟嘟的,此时闭着眼睛,真是一团稚气。
景纯王给他掖了掖毯子,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都说外甥像舅。
林晏长得和叶韶真的越发相像。双眉浓而清晰,鼻梁高挺,鼻尖却温柔圆润,一双眼睛最是清亮有神,总藏着一股子招人的执拗劲儿。只不过林晏的眼睛还未长开,圆钝似鹿,而以俊俏闻名京城的叶韶早已是满目桃花,笑时多情外漏,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勾了多少的魂。
景纯王用力闭了闭眼睛,一颗早已冷透的心在胸膛里兀自绞痛着。
景纯王府门庭高阔,华贵威严。
这原本是景纯王之父,当年的肃亲王的府邸。这肃亲王的来头可不得不说道一番。先帝早时,肃亲王可不是亲王,而是贵为太子。太子本就为嫡长,才思敏捷,福慧双修,除了性子有些犟,可以说是无可挑剔。本来大家都等着太子接过这大启大好山河,没料到中途出了变故。
太子二十岁成婚,太子妃身子孱弱,直到八年后才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景纯王周璨。不曾想生产凶险,太子妃连孩子都没见着一眼就西去了,据说当时是太医强行将小皇孙扯出来的。太子十六岁那年与太子妃相识,真正是一场佳人良缘,伉俪情深。太子妃故去一年后,太子竟然以死相逼,决然进了青城山的道观,再不问这江山盛世。先帝因此忧虑深重,没过几年也驾崩了,传位给了现今的皇帝。
因此,若没有这一出变故,说不好如今登基或等着登基的便是这景纯王了。这样一来,这景纯王的身份,说尊贵那是万般的尊贵,说尴尬也是极其的尴尬。而景纯王到如今二十又二,却还仍不是亲王,只能留在京中,据说是皇帝十分怜爱他,不忍将这单苗侄子送远,所以景纯王单只是名头上未至亲王,住的却是肃亲王府,享的各种待遇都与亲王别无二致。
周璨刚想叫醒林晏,便听见林晏低低叫了声“阿韶”,闭着眼睛抽噎起来,看来是深困于梦境。林晏哼哼唧唧了一会,眼皮轻颤,泪珠子竟然就滚落了下来。
周璨愣住了。这孩子,守灵出殡都没掉一滴眼泪,竟然只敢在这马车里,在睡梦中哭一场,也太难为自己了。
“小屁孩,小小年纪就这么要脸。”周璨轻声调侃了一句,捏起毯子一角小心地给他擦了擦。
“王爷……”
“嘘,”周璨示意侍从轻声,“小东西睡着呢。”他说着,用毯子将林晏裹了裹,就要将他抱起来。
“王爷使不得,还是奴才来吧。”侍从吓了一跳,自家王爷从大水川回来卧床了大半个月,拖着条伤腿,如何抱个九岁的孩子。
“你给本王把拐拿上。”周璨单手就把林晏托进了怀里。林晏个子小,抱起来果真是轻得很,周璨在心里咋舌,男孩子如何能这么轻,是该好好喂胖点儿,不然以后若长成个真矮子或者长成根一折就断的细杆子,叶韶非得从地里头跳出来打死自己不可。
侍从:“……是,王爷。”这自家王爷果然没心没肺,好似对自己这条伤腿心大得没边,皇上亲赐的紫檀白玉手杖随口就“拐”啊“拐”的叫。
已经被当成某种待饲动物的林晏毫无所觉,不等周璨动手,就自觉地张开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嗫嚅着又叫了一声“阿韶”。
周璨嘴角微牵,隔着毯子拍了拍他的背脊,柔声道:“我们回家。”
侍从被景纯王这个贤良淑德的淡笑震得一愣,赶忙取了手杖,搀扶他下马。
周璨一手柱杖,一手抱着林晏,缓步入了王府。
王府的管家迎出来,正瞧见这一夜雨霁,满庭薄雾。阳光从雾气后头将光亮一根根刺进来,将那晨雾逼退了去。他家的王爷一身九蟒朝服,单手抱着个孩子,拄着杖,明明脚不利索,偏生还从那点儿瘸里头走出了几分优雅从容。
他肩披清浅光亮,眉宇在若有若无的雾气后头模糊却秀好,恍神间如若仙人踏云而来。
管家秦进在肃亲王府伺候了几十年,眼瞧自家小王爷从上房揭瓦到吃喝嫖赌,但心中总是清明,周璨如父,绝非池中之物。今日一眼又瞧见景纯王入府而来,天人之姿,气韵不凡,免不了暗自感叹,若不是天意弄人,凤鸾束翅,这大启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那气韵不凡的景纯王走到他跟前,吐了口气,“秦伯,搭把手吧,本王真是虚的很,连个小破孩子都抱不动了。”
秦进:“……”

林晏看见上元节的灯笼一排又一排,好似将那天上的银河给搬了下来。
“阿韶,我要那个,最上头那个!”他伸手使劲指着架子顶上那只鹤头灯笼。
灯市人多,怕他走丢,叶韶单手将他抱在怀里,闻言笑了,“好,这就给你拿。”
他的小舅舅披着靛蓝绣白鹤的薄裘,一双桃花眼被灯笼映得似醉非醉,好看得紧。
灯笼被送入林晏手中,林晏摸着那尖尖的鹤嘴,回头道:“阿韶,你看这像不像你衣服上的仙鹤?”
叶韶的面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狐狸面具,尖尖的耳朵,细长的眼缝。露出的眼睛内勾外翘,瞳仁极黑,笑意自生。
这不是叶韶的眼睛。
“你是谁?”林晏皱起眉毛。
“小不点儿,你说我是谁?”
林晏一把扯住那张面具揭下,后头那张脸修眉压目,显得精明锐气,可偏生一双瑞凤眼细长上挑,眼光流而不动,似笑非笑。
那是景纯王的面孔。
周璨要把林晏递到秦进手里的时候,林晏可算是醒了。他仿佛是在梦里受了惊吓,整个身子一跳,差点从周璨手里挣脱出去。
林晏只闻到药和沉木混合的苦香,他一抬头,便正瞧见周璨笑得不怀好意的脸。“噩梦成真”的林晏唰一下白了脸,他怎么会真被景纯王抱着?他挣扎着自己落到地上,期间还瞧见景纯王苏锦官袍靠近领子的地方,还有块洇开的可疑水渍。林晏赶忙去摸自己的脸,这时候他的脸已经由白转红,烫得要命。
周璨看他动作,了然地摸了摸自己领子,“哎呀,你怎么睡觉还流哈喇子呢。”
林晏气结,他早已经摸到自己湿漉漉的睫毛,知晓那才不是自己的口水。可到底流口水还是流眼泪更丢人,林晏想不好,所以只能憋出一句“你胡说”,转身要跑。
周璨眼疾手快拽住他脖子后头的衣服,跟抓小鸡似的把人提住,“这可不是叶府,你认路吗,乖乖跟着秦管家走。”
林晏忍住不去瞧他。
王府他也是来过的,跟着他阿韶舅舅,自然没到不认路的程度。不过他不知他住哪个院哪间房,只好咬着嘴唇不说话。
“林小少爷请。”秦进赶紧打圆场。
这景纯王府的确是大得吓人,乍一眼看上去也是气派富贵,却总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杂。林晏虽小,但也看得懂浅显的布局之美,叶府虽为武将府,但园景错落有致,整体平实大气。而这王府,好似是主人压根没花心思打理,兴致来了这堆坐小亭,那种片花丛,总之就看得人心慌心累。
它原本为肃亲王府,太子妃去世没多久太子便自请退了东宫之位,先帝亲自赐宅,选了赫赫有名的风水行家与园林师傅,将那王府安排得高贵与雅致两相得宜。只不过到了景纯王手里……
不提也罢。
“行李已经安置好了,小少爷稍作歇息便可以传午膳了。”秦进将林晏领到房前。
“那个,他……”林晏吞吐了一会,“咳,王爷,不跟我一起吃吗?”
叶家对外规矩多对内规矩少,叶韶又是个最不看重礼数的,所以平常林晏对着舅舅都是直接“阿韶”“阿韶”的叫,周璨更别提了,林晏对着这个大启目前最贵重的王爷还是直呼“你”的。进了王府自是不一样,林晏寄人篱下当然不可再无法无天,很不自在地拿捏起言辞来。
“回小少爷,王爷腿伤未愈,诸多忌口,一会还要让太医施针,嘱咐老奴让您先用膳。”
“哦……”林晏点点头,“多谢秦管家。”
“呵,王爷说了,让小少爷把这儿就当将军府,呃,爱怎么来怎么来,不用拘束。”
“……好。”
林晏只带了个贴身的婢女墨梅,行李也十分简单。墨梅已经把一切打点妥当,在房中候着了,看见林晏进来很是欣喜,“小少爷,这王府可真大啊!”
林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墨梅刚过了及笄的年纪,女儿家又是心细,早瞧见林晏眼尾带红,以为他是念家思亲,便道:“昨日下了雨,今儿寒气仍重,奴婢给小少爷打盆热水擦擦脸,小少爷小睡一会再用午膳吧。”
林晏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全身疲惫,于是应了。
“哦,这旧小姐的剑,不如改日叫他们给打个钉,把剑给挂到少爷床头?”墨梅指了指那案头的长盒,“奴婢知道少爷宝贝这剑,不敢私自动它。”
林晏看向那盒子,怔了一会,“……好,就这么办。”
这是他娘亲的剑,名唤吟霜。
叶大将军膝下长女叶歆,比叶韶年长整整八岁。当年凭着西境一场大捷名动京城,成为大启最年少的将军,又因为一张俊俏非常的面孔摘了所有名媛贵女芳心的叶韶还在穿着开裆裤流口水的时候,他的阿姊叶歆早已是长安出名的美人。当年叶家云娘策马过卧虹桥,裙带擦水却不及湿,顺手还摘了头顶梨花,嗅芳轻笑的画面不知在长安公子哥们嘴里传了多少遍。
所谓虎门无犬子,将门无弱丁。叶妙云这个姑娘,要说她仅是只花瓶,被她打趴过的王孙公子们得第一个不服。没错,叶大将军没将女儿养成个闺秀,反倒是教成了女侠。叶家本就对儿女管束不严,眼看没准这叶家大小姐要效仿木兰入了叶家军,一场秋猎促成了另一个故事。
嘉庆三十八年秋猎,栖鸾谷迎来四季最热闹的时刻。
这一年,叶歆做了件很是出格的事,她女扮男装混入了世家子弟竞骑射的队伍,拔得头筹者可在围猎时伴皇帝左右,真是无上的荣耀。
这一天,云娘瞧见了代病重的礼部尚书主持典礼,诵读祀文的侍郎林安青。这一天,俊俏的新晋状元郎也瞧见了弓如满月,箭似流星,跑马过障时却不慎跌落头冠,落了满背长发的叶妙云。
谁都没料到,将门虎女,一眼就喜欢上了个眼神清澈的文弱书生。
这林安青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品性端正清风玉骨,本是皇帝看中的驸马人选。但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叶家又是开国守土的大功臣,皇帝于是大笔一挥,下了赐婚书。
两人成婚没多久,林晏呱呱坠地。
这本是个起头美妙结尾圆满的好故事。
林晏三岁时,南方大水,万千百姓流离失所。
大启近年水灾频发,几朝前的一次大水格外厉害,逼得帝王将都城从金陵迁至了长安。这次大水依旧来势汹汹,尤其苏北一带更是受灾严重。林安青祖籍淮安,念及故土养育之恩,夜不能寐,请缨巡视辅助治理灾情。皇帝正愁赈灾进展迟缓,大喜过望,封了林安青钦差大臣,南下赈灾。
这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叶歆是个性子决绝的,抛下幼子执意要跟随一道南下。叶大将军知道女儿脾性,也不多劝,将外孙接入将军府,由她去了。
不曾想夫妻俩在途中遇到水匪,一去不返。据说当时叶歆独自迎战数十恶匪,直至护卫保护不力下林安青被杀,她才北望一眼长安,刎颈自杀。场面之惨烈,鲜血染红了大半的水面。
之后叶大将军带着叶韶亲自南下剿匪,把这些四处流窜的恶徒一网打尽。这后头还牵扯出一桩贪污大案,当然当时幼小的林晏一无所知,也都是后话了。
林晏将剑放在膝头,摸了摸冰冷的剑鞘。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都还未记事,印象很是模糊。而娘亲故去没几年,外祖母便也溘然长逝,那个时候是他头一回经历生死之别,每晚都要抱着小舅舅哭到半夜。他总记得叶韶一遍遍耐心地跟他说,“安儿不怕,还有我呢,明儿带你骑马去好不好?”
林晏忽而觉得,自己真是个灾星。爱他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就仿佛……他身上带着不详似的。
林晏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住了,背上一阵发寒,急忙抱紧手里的剑。

第四章 心障
林晏用过午膳,又在秦进带领下逛了大半个王府,听他讲了些无甚重要的条例,又自己独自用了晚膳,直到天黑,竟也再没见到景纯王一眼。
荧荧烛光照着书页。王府的烛台都是青花勾莲纹的,八角台座圆长颈,精美非常。林晏痴盯着那朵花纹出神,他傍晚时经过景纯王的院子,他瞧见里头点起了烛,院门外却站了许多守卫,静悄悄的。
正想着,墨梅在外头敲了敲门,“小少爷,王爷来了。”
林晏一怔,转头,周璨已经拄着手杖进门了。
他应是才沐浴过,一头半湿的长发随意搭在肩头,裹着厚重的狐裘,面颊微粉,眉宇间似乎都有几分喜不自胜。
“你过来做什么,传人捎个信,我过去就是了。”林晏看他一瘸一拐的,想到管家说的他每日还要被扎针,不由有点儿看不下去。
周璨显然心情很好,冲他摆了摆手,自己到桌边坐下,“给你看个好东西,”他曲起两根手指在桌上敲敲,后头跟着的姑娘臂弯里挂着个食盒,手里捧着只长匣子,将东西一件件置到桌上。
那姑娘林晏见过好几次,想是周璨的贴身丫鬟。周璨这金贵王爷,选的婢女都是顶好看的,墨梅跟她一比简直是个粗鄙的乡下丫头。那婢女穿得极单薄,玲珑有致的身段很是清楚地显现出来,面上却十分清冷。她先将食盒打开,将里头各式的点心分盘拿出,最后倒了两杯茶,低着眸子又退了下去。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