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这才回神,推开她往自己那处伸的手,舌头都捋不直了,“别……咳,我自己来……”
墨梅歪着头,目光幽幽,温婉道:“这是奴婢应做的,小少爷,奴婢从老夫人指派给您那日起,就是小少爷的人了。”
林晏这才听出不对劲来,墨梅只披了件单薄的开襟小衫,那带子未曾系牢,与他推拒之间,一小抹白皙的肩膀便露了出来,在昏暗灯下晃眼得很。林晏将眼睛移开,把帕子从她手里头拽了过去,冷着脸低声道:“以后这种话,你莫要说了。”
墨梅一怔,低下眸子,脸上多了几分赧然怅惘,柔声低语,“是,奴婢放肆了。”
林晏瞧她这委屈的模样,嘴唇微动,还是狠下心来抿住,不再看她。
墨梅抱着换下的被褥退下,仍旧忍不住回头,她的小少爷盯着桌上跳动的火苗,面上淡淡羞赧未褪,可更多的是莫名的苦涩。
这是……害了相思?
墨梅回想着方才摇醒林晏时听见的梦呓,玉……?哪家的小姐名字里带“玉”字?
第二十一章 躲避
荷香清露坠,柳动好风生。转眼六月火云散,可夏暑未消,林晏觉得今年的长安格外燥热。
西边烽烟起,大启与小宛开战,另有几个小国与小宛结了盟,相继加入战圈,是以这场战事不似当年渠勒那般轻易收场,拖了好几个月,只是胶着着。
而自从那晚那个荒唐**的梦境,林晏每每见着周璨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日早晨,林晏下学刚回到王府,便瞧见一人骑马从自己马车前头飞掠过去,稳稳停在王府门口。
那人一身玄衫,风尘仆仆,回头冲林晏看了一眼。
眉飞入鬓,眼神清冷,端的是个精致俊俏的公子。
咦,如何有点儿眼熟?
那位公子翻身下马,倒是朝着林晏抱剑行礼,“小少爷。”
一听声音,林晏才恍然大悟,是揽月。
林晏知道揽月并非周璨一个贴身侍女如此简单,她此次被周璨派出去这么久才回府,定是去做了些要事。
揽月并不多言,只是与他一同进门。
周璨仿佛是早接到消息,坐在大堂里等着,见到揽月眼睛一亮,张口就来,“哟,这是哪来的俊公子,将我们安儿都比下去了。”
奉茶的墨梅掩嘴轻轻惊叫一声,也是认出揽月来,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揽月仿佛是没听见他的调侃,径直过去单膝跪下,“揽月复命。”
她着的男装,走的便是隐卫的那一套,毫不拖泥带水。
周璨笑了笑,也不扶她,自己站起来道:“换身衣服去书房等本王罢。”
“是。”
经过林晏身边,周璨问他,“今日可在府中用午膳?”
“不了。”林晏仿佛是怕他走得太近,不着痕迹移了一步。
“行,明儿就甭出去了,昆明池荷花开得最好了。”
这些日子林晏常常不在府中,看起来像是听了自己的建议去“有姊妹的家中坐坐了”。大抵是从小被叶韶带着玩,林晏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也不知何时起,许是在资善堂也学会了与人结交的本事,这些年林晏倒像个普通世家公子似的,好友三两成群,学会诗书酒茶了。
周璨并不如何管他在外头怎么玩耍,少年人自然应该玩性大些才好,活泼朝气,况且他也信任林晏,这孩子小性子是有,但比自己当初是稳妥太多了。只不过这几日林晏几乎日日不着家,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倒是叫周璨有些冷清得慌。他哪里知道林晏是故意躲着他,只叹孩子大了心也野了,老父亲心里头酸啊。
林晏听周璨这么一讲,点了点头,“好。”
明日是六月初七,林晏的生辰。看来是周璨包了船,打算带他游湖了。周璨自从腿受了伤,再骑不了马,便把跑马的爱好改成了游湖,左右不要他走路,瘫在躺椅里头能在湖上转一天。
这第二日果然天气晴好,在府里吃过长寿面,躲开正午的暑气,周璨带着林晏上了船。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周璨靠栏倚着,那条伤腿支起,手杖搭在腿上,一只手按在膝盖,转头望着湖面。他没有束冠,头发挽了几缕在脑后用只细玉簪子松松勾住了,一派散漫自在。远处好似还有别的船,不见人影,只闻拨弦低歌幽幽传来,唱的是支江南采莲的曲子,周璨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小声地随着哼唱。
林晏看着他那片线条清丽的下颚,他的手指从浅湖色的薄绸下头露出来个尖儿,白皙胜玉。他强迫自个将视线移开,看回桌上的残剩的棋局。再过几着周璨便要输了。他们俩下棋,从前输的那个老是自己,后来变成周璨赢得越发艰难,这不,眼看要输,景纯王便跑到船边去佯装看景了。
揽月站在他身边,剥着葡萄递到他嘴边。揽月重新做回婢女的打扮,一身妃色缀白花的对襟衫裙,比那水里的莲都娇艳。她仍旧是一脸淡然,只是细心用帕子抹着周璨的嘴角。
林晏便忍不住想起那晚的墨梅来。贴身的丫鬟为少爷暖床,的确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揽月侍候周璨十几年,周璨对她十分亲密,那她可曾……
“可还要来一局?”林晏发觉自己又想远了,赶紧清了清心思。
周璨这才借驴下坡地挪回来坐好。
“你猜今年我给你备了什么礼?”他眉眼间似乎也沾染了湖上的水汽,笑得润人心脾。
林晏摇摇头。
他可是真一点儿也不盼周璨的贺礼。也不知周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似乎是因为林晏抱回来了初一,他便认定了林晏喜爱小动物,而且当年林晏总憋在王府里也没个伙伴,也怕他孤单,他便每年变着法子送林晏宠物。后来林晏忍不住抗议,周璨还振振有词,“你不孤单,初一还孤单呢!”
什么鸟雀兔子,都差点儿成了初一的口粮,林晏记得最深的是十二岁那年,周璨给他牵来了一只巴马香猪,据说是广西高山上的品种,一辈子长不大。林晏被迫养了半年猪,眼瞅那香猪从巴掌大生生长成了两百斤的**。过年时便成就了桌上一道全猪宴,林晏吃得五味陈杂,眼泪差点儿都下来了。
周璨拍拍手,揽月将一个光面缎盒呈了上来。
林晏暗自松了口气,看这盒子,估计塞不进什么活物。
林晏将盒子打开,里头是把短刀,银的刀鞘,牛角制的刀柄。表面填烧珐琅,镶嵌着红蓝宝石,华贵非常。鞘上还挂了银打的圆形饰件,刻着精致的兽头纹,中间嵌了个鲜红的珊瑚大珠子。这粗犷又不失华美的风格,林晏将刀在手里头掂了掂,心中有了数,“这莫非是蒙刀?”
“北蒙王族专用的刀匠打的,削铁如泥,”周璨拾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几分得意道,“当年北蒙狼王阿史那附离最爱收集短刀,这把据说便是他的收藏之一。”
“想着你长大了,是该送点正经东西了,可还喜欢?”
林晏心中苦笑,敢情这人之前还知道自己送的都不是正经东西啊。
这并不是把新刀,但绝对是把贵重的好刀,沉甸甸的带着远北草原的豪迈肃杀。
这把刀,定是揽月带回来的。周璨将揽月派去北蒙了?他是去查什么?还是有了什么打算?
“喜欢,谢谢。”
林晏只是抬头微笑。
“都说六月初七是开天门的日子,这天许愿格外灵验,”周璨将棋子夹在指尖摆弄着,“倒是便宜了你。”
林晏落了一子,接口道:“那我倒是真有一愿。”
周璨抬头看来,林晏正色道:“我想去西境。”
周璨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岔了,“你想去哪儿?”
“西境。”林晏本就打算趁今日与周璨挑明,“小宛开战,流匪趁战乱在商道肆行,掠杀绑架我国商人,大军去了战场,守商道的人手正是不足。”
“左右也不缺你。”周璨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林晏是有备而来。他微微吃惊,没想到林晏竟然对西域的事情了解得十分清楚,也不知他是何时起开始留的心,他登时有些戒备,暗自怀疑林晏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林晏见周璨脸色冷下来,并不气馁,“我身上流着叶家的血,护国重任不能到我这儿便断了。”他伸出手去,将周璨故意把葡萄递过来打岔的手按下,盯着他认真道:“你总不能一辈子把我圈在这京城里头。”
周璨差点儿把手里的葡萄捏碎。林晏的眼睛清明浩渺,仿佛纳了这整个昆明池,那点儿不容商榷的倔强汇成两点光芒,从容不不迫地在眸心跳跃着。周璨看着就来气,因为当年叶韶随叶铮鸣头一回上战场,也是一脸兴奋与笃定,“我叶韶总不能一辈子憋在这京城里头的。”
他周璨就奇了怪了,是不是叶家血脉跟烈酒似的,淌在人身体里到了年纪就上头,只想着大杀四方建功立业?叶韶个天生杀胚也就算了,怎么到了林晏也这样?
他将葡萄重重丢进盆中,接了揽月递来的帕子擦手,阴着脸又将帕子狠狠甩在桌上,“林晏,本王送你把蒙刀你就想上战场,那本王送你颗夜明珠你是不是还得扎个猛子入海找龙宫啊?”周璨这嘴捅起刀子来是一套一套,他似乎是气急了,压根不给林晏插嘴的机会,“你现在什么岁数?往新兵蛋子里头一塞找都找不出来,去了西域能回来?想不开你就往这昆明池跳,好歹本王还能给你收个全尸!”
林晏苦笑,自从数年前那马车上的一次大吵,他与周璨是再没有过口舌之争,如今看见周璨是真急眼了,他竟然还有点儿怀念跟沾沾自喜,只是仍旧好声好气道,“我小舅舅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上过好几回战场了。”
“能一样吗?那个时候他有叶大将军罩着,你呢,西境现如今哪有姓叶的主事?”周璨立刻瞪眼道。
“你不是要助冯齐挂名主将驻守商道?我跟着他便是,做个小侍兵都行,他总会护我安危了吧?”林晏不疾不徐地接口道。
周璨噎了一记。好嘛,这小子在这儿等我呢。冯齐这嘴简直比东安门都大,比旧裤衩子都松,什么也关不住。刘封战事缠身,商道的确缺守。冯齐作为叶铮鸣旧部,又是在西境三十多年的老将,的确最为适合接手商道。况且,他将冯齐弄回西境,更多是有别的考量。
周璨沉思间,林晏叹了口气,朝他微微拧着眉头,几分怅然道:“阿韶曾与我说过,待我十五岁时,他会带我去西境,看骆驼黄沙,还有蓝眼睛的姑娘。”
周璨眼神微动,与他相视几秒,终于冷冷一笑,“那是他说的,”他一双黑沉的眼睛再瞧不见半点波澜,“本王不许。”
林晏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似乎是他料到周璨会如此拒绝他,并不气恼,可他又不急着再劝,甚至不显焦虑,仿佛执意与他僵持般,温温吞吞地瞧着他。
周璨被他盯得心烦意乱,回过头一甩袖子,“不游了,靠岸,回府!”
周璨将茶杯重重按下,余怒未消:“懒得理他。”
方知意就笑,问道:“你这是养儿子呢还是养金丝雀呢?”
周璨睨了他一眼,冷哼道:“养冤家呢。”
方知意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了想,劝说道:“林晏不似别的孩子,心里有主意的很。他跟你说了,肯定是早下定决心了。”
“你护着他没错,也不能护他一辈子啊,”方知意喝着茶,继续道,“你将来要将叶府给他,万一他到那个时候肩膀还不够硬呢?我倒是觉得放他出去历练一番也是好的,他跟着冯齐,顶多也是在商道上打转,即便遇上流匪,冯齐能放他去迎战吗!”
周璨转着手上的扳指,“就你明白。”
“我是正经跟你说话呢,”方知意看了看揽月,后者连个回应的眼神也没给他,“你若是在京中有什么打算,将他送出去避一避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周璨停下动作,抬眼看他,眼神里辨不清情绪。
揽月走近一步,对着周璨道:“王爷,您若是不放心,奴婢可以跟着林小少爷。”
周璨闻言怒而挑眉:“谁说本王准他去了!”
方知意憋笑。
王府内绿荫连天,蝉鸣不绝。
周璨走到林晏的院子外头,老远就听见冯齐震天的笑声。
“好,再来!”冯齐将手中双刀转了一圈,对着林晏笑道。
林晏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打,露着小臂,那衣服已经全被汗水湿透了,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略显单薄却初露矫健的身体线条。
他并未说话,只是起势又攻了上去,斩穹刀影映着明耀日光,晃得人眼花。
周璨眯起眼睛想瞧清他的招式。
林晏在冯齐挥刀时一个下腰整个人沉了下去,随即手落脚起,踢点在冯齐手腕上,趁着冯齐后退,林晏已经轻盈完成了一个后翻,又是立刻抢上前,挥刀出招。
只听一声叮当,冯齐手里的一把刀便飞了出来,却是直冲着周璨而来。
林晏抬头看见他,立刻惊白了脸,登时飞身来追刀。
周璨不紧不慢往后退了一步,身边的揽月站过来,面不改色地将手一伸,准准地握住了刀柄,顺着惯性侧翻了一记,然后捧着刀走向冯齐,低头呈刀,“冯大人。”
冯齐接过刀,看着揽月就笑,“什么时候揽月姑娘也能赏脸与老夫过几招就好了。”
揽月面无表情地客套:“冯大人说笑了,揽月并不会使刀。”
林晏吁了口气,冲周璨跑来,“可有伤到?你来怎么也不先让墨梅通报一声?”
周璨瞧见他露出的小臂上几道血痕,皮肤也被晒得通红,抿了抿唇,还是没说话,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将他额头上往眼睛那滚的汗珠拭去。
见林晏闭起一只眼睛笑,周璨把帕子往他脸上重重一摁,没好气道:“自己擦。”
冯齐朝周璨行了个礼,说:“王爷你瞧林小少爷,当初也只有阿韶在这个年纪能从老夫手里夺刀。”
周璨心中老早对冯齐跟林晏乱说些有的没的抱着气恼呢,闻言眉一挑,讥讽道:“冯大人你这是年纪大了,找不回场子了。”
冯齐朝林晏看了一眼,苦笑着说:“王爷说的是,老夫还得勤加练习。”
林晏撇撇嘴,不敢给师父辩解,只是带着周璨进了屋,墨梅捧着换洗的衣服正出来,看见了忙要奉茶,林晏对她摆摆手,亲自沏了茶给周璨。
周璨低头摆弄着茶杯,没头没尾地说:“西境一个月有三十二天刮风沙,铠甲和靴子里都灌满沙子,沉得要命。西境夜晚寒冷得能叫烈酒结了冰,盔甲能冻进骨头里去。西境沙漠中还有流沙埋伏,一不小心踏进去,神仙都救不回来。”
他将茶杯按回桌上,看向林晏,继续道:“即便如此,你还是想去?”
林晏看着他黑沉的眼睛,从容不迫道:“我想去。”
周璨蹙起眉,当着冯齐的面低声骂了一句,“没良心的小东西。”
林晏与冯齐对视了一眼,林晏笑着微微摇头。
周璨见他俩使眼色,翻了个白眼,气闷道:“想去就去吧,带上你的刀滚。”
林晏眼里闪过惊喜,到周璨跟前行了个礼,“多谢王爷。”
好嘛,平常没大没小的,这会倒是学会循着礼数来了。
周璨朝林晏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冯齐,“冯将军,下月不过十五,陛下便会派你领镇商道,到时候安儿跟在你身边,还劳烦你多多照拂。”
冯齐还并未被重新赐职,周璨已先一步将那将军称号唤了起来,他那多多照拂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意思相当明白,看住了林晏这小子别叫他惹些有的没的。
“王爷放心,老臣定护得小少爷周全。”
送走冯齐,周璨也要跟着离开。
林晏拦住他,小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别担心。”
周璨冷着脸瞧着他不说话。
林晏知道他还在生气,软声说:“过年我一定回来,给你做酒酿鸡蛋。”
周璨到这会也是有些自嘲,何时自己居然沦落到要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来蒙哄。
他用手杖轻轻敲了敲林晏的膝窝,“不必在我跟前谄媚,顺遂了意你就偷乐吧。”他捂着鼻子又道:“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衣服,都要馊了。”
“那你一会与我一道用晚膳吗?”
周璨不置可否,拄着杖扬长而去。
林晏便盯着他的背影轻笑。周璨的帕子还在他手里,应是他那件古月睡莲袍子的余料做的,连字也未绣一个,只有半支菡萏开在角落里。淡淡的药香。
月底,皇帝果然将冯齐指派回了西境,而林晏,被皇帝亲口提成了冯齐的副官。虽说这副官并非实职,其实与侍卫职责差不多,只是多了些文书处理与军令转达的事务,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年,头回随军赴西境便成了主将的副官,朝中都有议论怕是景纯王在后头推波助澜。
当年叶韶与景纯王的关系早已惹了不少流言蜚语,如今周璨将叶家最后那点骨血养在府中,又是分明为他铺路助他高升的样子,就更让人想入非非了。
周璨可是真无辜了,他只不过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句让林晏跟在冯齐身边的话,皇帝便干脆将林晏擢了副官。周璨心里也把不准皇帝此举为何,当年叶家功高盖主,皇帝虽表面上不显,但实际对叶家也忌惮得很。不过多给林晏点说话的权利,周璨也不介意,林晏出身贵族,又未参过军,他也有些担心军中有人不服林晏,给他使绊子。
出行前一日,林晏回了叶府。
这几年除了重要的节日,林晏鲜少回叶府,老管家每回见着他,都要感叹一番小少爷是一回一个样,越发挺拔俊秀了。
那是林晏在祖宗堂跪得最久的一次。
最前头叶铮鸣和叶韶的牌位在烛光下仍显冰冷寂寥。
林晏如同拉家常一般,跪在那絮叨了些幼时的事情,然后停了停,看着叶铮鸣的牌位说:“外祖父,我和阿韶一块干的混账事不少,可还有一件,您不知道,阿韶或许知道,但我也不是与他一块做的。”
“我五岁时您带着阿韶南下剿匪为我爹娘报仇,其实我也偷偷跟在你们俩后头,是景纯王带我去的。”
当时他是个离不了叶韶的小粘人精,本来就极想与叶韶一同去。叶铮鸣当然没有答应,一行人驾马而去后,周璨找到躲在二楼书房哇哇大哭的自己,笑得狐狸似的问:“小哭包,想不想去追你小舅舅,本王带你去可好?”
景纯王以叶韶挚友的身份,用“带林小少爷去王府住几日”的理由大大咧咧将林晏带出了叶府,塞进马车,就跟在叶铮鸣与叶韶后头半日的路程。
叶铮鸣与叶韶大杀四方,不出半月就将水匪一网打尽,抓到了当年犯下大罪的帮派。
那几个派中有头衔的被叶韶绑在他们自个那艘船的桅杆上,在烈日下被严刑逼问,叶铮鸣在军中那些手段哪能不厉害,太阳未落下去,水匪就供出了来龙去脉。叶韶气得差点儿就要将人就地送西天,被叶铮鸣拦住了。毕竟这贪污赈款,截杀钦差的滔天大罪还需要人证,得将这些恶徒带回京中受审。
周璨带着林晏远远躲在林中偷看。他盯着叶韶在的那条船,嘴角噙着凉薄笑意,说:“左边那个眼角有疤的,是二当家,当年杀林安青的就是他。”
林晏被他按着背脊,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仍是有些懵懂,他失去双亲时还未记事,此时顺着周璨所说看向那个杀父仇人,心中只是窒闷,甚至有点淡淡的惊慌。
周璨笑了笑,那双瑞凤眼眼角斜挑,生出几分轻邪狂妄来,他说:“这么多人证,少一个不少。”他看着林晏不解的小脸蛋,伸手戳了戳林晏脸颊的**,“你小舅舅不好动手,我们代劳呗。”
当周璨取了下人递上来的弓箭,抓着林晏的手助他拉满了弓时,林晏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你放开!我不杀人!”林晏惶恐地要将手抽回来,可周璨握得死紧,那支白羽箭在弦上纹丝不动。
“林晏,男儿贤良方正,自不能滥取无辜性命,但男儿孝悌忠信,父母之仇不可怯懦逃避。”周璨在他耳边轻声道,却字字掷地有声,“你小舅舅肩上担子太重了,你不能让他做叶家将来唯一的那个男子汉。”
年幼的林晏并不能体味其中全部的意义,只是他从未听周璨如此对他见过话,周璨的眼睛冷静无情,仿佛是飘着大雪的冬夜天空,那种浓郁清寒的黑分外慑人。可他的话奇迹般地让林晏冷静下来,更像是在林晏心里头点了一把火,烧去了他的动摇胆怯,烧开了一个口子,陌生的林晏无法理解的感情灌了进来。
周璨空出食指点了点林晏的手背,“抬头,看着那个畜生,我数到三就撒手。”
等到那支箭猛然挣脱弓弦射出,林晏已经咬着嘴唇泪流满面,鼻涕都出来了。
那支箭直冲那人咽喉,在箭矢插入前的一刻,周璨伸手掩住了林晏的眼睛,林晏这才抽噎着嚎啕大哭起来,周璨用袖子不讲究地抹了一把林晏的眼泪鼻涕,将他拉回来抱住揉了揉脑壳顶,“哭吧哭吧,看把你小舅舅都引来了。”
后来叶韶轻易发现了他们的躲避之处,气急败坏地杀过来。林晏只依稀记得叶韶发现自己居然也在后,与周璨大吵了一架差点儿都打起来,回京半个月都没去见周璨。
那时候林晏最不解的是,周璨当时明明也才刚满十八,为何会有那么一双老成又无情的眼睛。以至于他后来再见着周璨眯眼轻笑,心里总有淡淡的哀伤与心疼。
“林晏放肆,瞒了您这么久,”林晏朝着牌位磕了个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男儿贤良方正,不取无辜性命,但男儿孝悌忠信,您与阿韶的仇,我也绝对不会怯懦逃避。”
林晏双手按在膝上收紧,咬牙忍着泪,“西境当年那场和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定会查清,为您和阿韶昭雪。”
他终究成了叶家最后一个男子汉,又怎能让周璨一个人奔波筹划。
资善堂皇子贵胄齐聚,可谓是个小朝堂。林晏主动结交世家弟子,就是为了窥探当年叶家在西境的这场大祸。这几年,他听到的消息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却也足够认定叶铮鸣与叶韶的死另有隐情。周璨贵为王爷,做什么都的确比他更容易些,但也正因为周璨贵为王爷,有些地方便要束手束脚,周璨不大好插手的事,便由他去做吧。
七月初三,冯齐领军赶赴西域镇守商道。
林晏四年多后是头一次再瞧见皇帝。短短几年,他竟比当时来叶府吊唁时苍老了太多,背脊都不复挺直了,即便如此,眉眼间仍是一派平和,将那些疲惫忧思掩藏得很好。太子站在他身边,留着小胡须,一双眼睛细长,眼神冷淡,显得精明有余,却欠缺了君王的大气雍然。
周璨站在皇帝的另一边,后退了几步,显得恭敬得体。那身石青的金绣官袍穿在他身上仍是那般好看,在七月未消的暑气中仿佛一阵凉风,沁人心脾。他瞧着林晏,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最后在大军三呼万岁时才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笑容,眉宇间被日光镀着金白的炫目光亮,高华无与伦比。
林晏的汗从鬓角滑落。
他此次执意去西境,不避家仇,却是要避心魔。
平沙莽莽黄入天。
林晏将遮风沙的帕子从嘴上揭下来,拉马在冯齐边上急停,吼道:“将军,他们往东边逃了!”
冯齐应道:“我带人追,你把商队安置好。”
“是,将军!”
林晏才说了这么两句,就吃了满嘴的沙子,冯齐不让他追流匪,他也不强求,带人折返回方才的小驿站。
商道上的驿站本就像往沙子堆里扔的几颗小石子,不熟悉商道的人几乎找不见。林晏来这儿四个月了,跟着冯齐每日在商道上转悠,也才堪堪把流匪最多的那几段走了个眼熟。流匪在商道上抢了骆驼车马,往往便把商人们往沙漠里胡乱一扔,若是没人发现,三天就成了肉干。
这回赶巧,他与冯齐带人巡逻时刚撞上一伙流匪作案,匪徒四下逃窜,被抢的商队也有走散的,林晏便留下来善后,将商人都带回最近的驿站休整。
“人都找齐没有?”林晏先取水洗了把脸,问手下的士兵。
“回林副官,这家说是小少爷走丢了。”
“小少爷?”林晏皱了皱眉,顺着指引走过去,便有个家仆模样的迎上来下跪,“请林副官务必找到咱小少爷啊,不然小的没法跟府里交待啊!”
林晏问这家仆:“你可有印象你家少爷往哪个方向逃了?”
那人抹了抹满脑门的汗,踌躇道:“这……我家小少爷不是方才撞流匪时走散的,是昨儿他说想看疏勒的姑娘跳舞就先带了些人走了,说好了在驿站碰头,等我们点清了货等了他一日也不见他回……”
敢情这帮人压根儿就没撞上流匪啊,是在这儿等主子的。
这可不归我管。林晏在心里暗骂那不靠谱的纨绔,正要把这请求给推回去,抬头看见他们身后货车上的字号——叶。
林晏心里咯噔一下,忽地有种不妙的联想,急忙问道:“你家小少爷是唤何名?”
那家仆便答:“小的乃杭城叶家,小少爷名唤叶继善,上月刚得字予乐。”
林晏苦笑,果然是他。
“分出些人护送要上路的商队,其余的继续驻守在驿站,你们,跟我走,寻人。”
林晏找到叶继善的时候,那人正躲在骆驼背后头挺尸。
“少爷,有人来了,是官兵呢,咱有救了!”元宝摇晃着半死不活的叶继善,喜极欲泣。
林晏下了马,走到叶继善跟前,“就你们俩?”
元宝灰头土脸地哑声道:“军爷,可别提了,我们昨儿遇上小沙暴,跟护卫们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