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 by樱三
樱三  发于:2024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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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璨瞪了他一眼。
方知意睡梦中被周璨拽起来,正迷茫不知所以时,周璨啪地把两段蛇尸甩在他眼前,吓得他当即清醒了大半,便听周璨用仿佛是扔了棵白菜在他跟前的语气淡淡道:“认一认哪种蛇,配个解药。”
想起当时周璨云淡风轻的表情,按着手杖的手却攥得指尖泛白,方知意又转头看了周璨一眼,周璨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搭在林晏耳后,低眸不知在沉思什么。他心中到底不忍,便解释道:“人送来的及时,毒已除了大半,这时发热正是他自身在御毒,反倒是好事。他年轻,身体底子好,过几日慢慢就好了,照样活蹦乱跳。”
周璨点了点头,又探了探林晏的额头,想了想又问:“可会留下什么病根?”
方知意道:“大抵就是手变得丑些吧。”
周璨这才瞟了方知意一眼,扯了扯嘴角,敷衍地给了他一个笑。
方知意换完药,才想起来一点,“背上取箭虎口放血时怕他挣扎碍事,我给他用了点自己调配的麻药,呃……大事没有,就是可能他醒过来那段时间脑子不太清楚,会说点胡话。”
周璨挑眉:“我看你也是脑子不太清楚。”
方知意举手求饶:“我这通施救是瑕不掩瑜,好歹给你大变了个活人,王爷您可别太吹毛求疵了。”
周璨冷哼一声,似乎松懈下来似的,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方知意看了看窗外,一缕冷白隐约透来,天终是亮了。西境夜长昼短,想来估计都要离午时不远了,真是好一通忙活。他打了个哈欠:“那我先回房了,等他醒了再来唤我换药。”
没料到周璨将手杖在他腰前一横,霸道地挡了他的去路,不容商量道:“你也陪着,不许走。”
方知意欲哭无泪。
方知意靠在墙边,不多时脑袋就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地犯起了困。周璨睨了他一眼,并没有去作弄他,任他打起瞌睡。房里炭火暖暖,药香舒缓,一派悠然平静。周璨心里头却相当明白,一切远不是此时看上去那般从容安宁。
这整整一夜,方知意是用尽浑身解数替他跟阎王爷抢了个人回来。方知意故意同他玩笑,也是想缓解他焦虑之情罢了。
他将林晏带回来的时候,林晏面上都透出灰败死气来。周璨七岁就被封王,还没王府前那石狮子高,便接管了整个王府。他自觉是是棵根须都未长全的小苗,被强行移栽到悬崖峭壁上,风吹雨打**上都结了层厚厚的壳,早早便被磨出一身钢筋铁骨了。回顾这快三十年人生,舛途远多于顺境,愤然郁结哀恸皆有之,然而周璨自问从未惧怕过。
周璨那夜站在远处,见着方知意祛毒拔箭,只觉背凉心颤,脑中空白一片,胃里头都被揪紧了似的隐隐作痛。直到那沾血的箭头当啷一声被方知意丢进盆中,周璨才仿佛被人从脑后敲了一记,小小激灵了一下,晃悠悠走上前去。
林晏几乎成了个血人,脖子里头的血跟头发凝成了块,手上却鲜血淋漓,背上更是一片狼藉。揽月去追查那伙偷袭的死士并未同归,此时只有个叶继善竟还十分镇定地帮忙摁着林晏背上的伤口,见周璨走近,仿佛是给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问道:“王爷,您晕血啊?那可别看了啊。”
周璨那时候压根没听清他在讲什么,只是怔怔瞧着林晏,从手指尖一路瞧到脚后跟,最后视线牢牢定在林晏苍白的脸上。那脸上还溅上了几点鲜红,周璨伸出手给他抹了,转而盯着自己被染红的指尖,默然不语。
叶继善被他这阴沉的样子弄得发憷,便问方知意:“王爷这是怎么了,我看得瘆得慌。”
方知意也是满手的血,来不及洗,随意在袍子上擦了擦,飞快地挑拣药材丢进炉里,一边还取出银针,伸出只脚朝周璨小腿上踢了踢,“别碍事,我这一个再救不下来,我给他陪葬好不?”
叶继善大惊,忙道:“哎你胡说什么,什么陪葬,不许不许,呸!”
方知意差点把银针戳叶继善脸上去,不耐道:“有你什么事,闭嘴!”
叶继善委委屈屈地打着下手,他心思灵敏,忽而又察觉什么似的拧起眉毛,心道:为啥是“再”?
周璨倒是被方知意这句招回了魂,远远坐到药炉边替方知意看火。直到揽月回来,他才随她出去片刻,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又回屋,倒是叶继善缠着揽月去审达木丁了。
林晏背上后颈都有伤,只能趴在床上。他这会脸色好了许多,这姿势倒像是个小娃娃似的,莫名有几分憨痴。周璨便想起当年他接林晏回王府,这孩子倒在马车里熟睡的模样,微肉的脸蛋被垫子挤压得嘟了出来,又是好笑又是可爱。
正想着,便瞧见林晏搭在枕边的手动了动,轻轻**了一声。周璨大喜,赶忙俯**去,唤道:“安儿?”
林晏脖子抬了抬,似乎是牵动到了伤口,哼唧了一阵,抱着枕头费力地将眼睛往上瞧,看清了周璨的面容,嘴巴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道:“周璨?”
周璨见他清醒,心中大石落了地,满心的欢喜叫他忽略了林晏这声直呼其名的古怪,摸了摸他头顶,道:“可有哪里不适,我给你倒点水喝?”
方知意被吵醒,咋舌道:“小少年果然身强体壮跟头牛似的,这么早就醒了。”
林晏点点头:“渴。”
周璨伸手朝方知意招了招,头也不回道:“水。”
方知意心说“我给你到点水喝”到底是哪位说的啊,满不情愿地揉着睡僵的脖子去倒了水,还帮着周璨将林晏扶起来点儿,好让周璨给林晏喂水喝。
林晏衔着杯沿,却瞅着周璨,就着他手喝了几口,却忽然又不要喝了。
“怎么了?”周璨此时脾气是少有的好,还伸手替林晏擦了擦嘴角。
林晏嘟囔了句什么,周璨没听清,便又将耳朵附过去,终于听清林晏说的是“你没事,真好。”
周璨耳朵和心尖都发了痒,正要撤回去,林晏却伸手贴住了他脸。那还是林晏缠了绷带的那只手,周璨感到那略粗糙的触感,闻到浓重的药味,便停住了后撤的动作。没料到他停了,林晏却是跟了上来,头一偏,便压了他的唇。
周璨手里的水杯砸在床上,湿了两人的衣襟与袍摆。周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时忘了反应。后头的方知意张大嘴巴,愣得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林晏,竟然还餍足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撒娇般轻咬着他的下唇瓣又吮了吮。
亲完人的林晏松开他,一双清润的眼眸欢欢喜喜地瞧着他。这双眼睛里已经没了他替周璨挡箭时那种炙热火焰,而是更像林晏寻常那般,温阳照清潭,偏偏又有些晶亮的碎光在那闪烁着,那是少年人的爱慕与期待。
周璨小心拨开他的手,强自镇定地咳嗽了一声,“你胡闹什么。”
林晏摇摇头,认真道:“我没胡闹,我见着你没事很是欢喜,就想亲你。”
方知意默默捂住自己的嘴巴。
周璨转头盯着方知意,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说的‘一点胡话’?”
方知意噌地站起来:“我这就去熬药,他醒了,应当喝药了,迟不得。”
周璨没来得及拽他,因为林晏先一步拽住了他。
林晏歪着头,像是喝醉了一般,舌头打不直,眼神却是清澈的,慢悠悠道:“你瞧我也没事,你欢不欢喜?”
周璨方才被亲得整个背脊都汗湿了,躲闪着他的目光,敷衍点了点头。
林晏紧接着道:“那你想不想亲我?”
正逃命的方知意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门上,顺道开了门,手忙脚乱地挤了出去。
周璨终于忍不住佯装恼怒地赏了他一个丁点儿没加力道的巴掌:“林无晦,看本王掌你的嘴。”
林晏捂着根本没被打痛的半边脸,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泣诉道:“我豁出性命救你,你不亲我也罢了,居然还打我。”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回忆了什么,气鼓鼓又加了一句,“我小舅舅都没打过我。”
周璨如鲠在喉,这方知意个赤脚医生,这叫“脑子有点不清楚”吗,这压根是换了一个人啊!林晏从小到大,别说撒娇卖痴,就连示弱都不曾对他有过半点。周璨给迎面来了这么一出,压根不知如何反应,竟然还生出点儿自责宠溺来,伸手去给他揉了揉脸,硬着头皮道:“行,本王的错。”
见周璨要起身,一副急于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样子,林晏一把又捉住他的手腕,“你要走了?”
周璨无奈道:“你毒还未除,多睡一会吧。”
林晏不依,理直气壮道:“我不要。”
周璨头大地揉了揉太阳*,招架不住般软声道:“听话,安儿。”
林晏握着他的腕子晃了晃,笑道:“那你陪我睡吧,我想和你睡觉。”
好嘛,这两句,拆开听和分开听都是如此刺耳,不引人误会都不行。
周璨庆幸方知意走得早,不然叫他听了去,他都想杀人灭口了。
要是寻常,周璨老早就摁着林晏的头打了,这会一看林晏牵着嘴角,笑得一派天真的模样,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发作不出来,只好挤出笑来,“安儿大了,应当一个人睡了。”
林晏低头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接着盯住周璨,轻声道:“安儿大了,所以才想和你睡觉。”
周璨目瞪口呆,似乎是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林晏嘴里跑出来,怔愣着僵在原地。
林晏抬起他的手,放到嘴边,低头在他虎口又吻了一下,这一次,缓慢又虔诚,周璨只觉得手上一暖,便瞧见林晏低眸时那浓密的眼睫,在他手上投下齐整的阴影。周璨整条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心居然狂跳起来,甚至比方才林晏吻他唇时更加厉害,左胸口一阵鸡飞狗跳。
林晏将手指一根根执拗地塞进周璨掌心,温柔摩挲他掌中的纹路,似乎是苦恼又无奈地微微皱起眉头,眼里却又是喜悦与满足的笑意,“留玉,你知我几多慕你?”
“我不该的……”林晏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可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又如何能不爱你呢?”
周璨盯着林晏微红的眼眶,静默不语。这寥寥几句,却如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林晏的手已经足够宽大了,周璨回忆起这双手在箭来时将自己拉扯入怀中,重重压在自己背脊上的力量。
他幡然醒悟。他的安儿真正不是孩童了。
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九章 不宣
岁将暮,寒风积。于是朔漠飞沙,千岩俱白。这大雪连下了好几日,只将西域的大片枯黄塑成了琼楼玉宇。
林晏因余毒未清,时昏时醒,直到腊八那日才好转了些。
林晏醒来时,身边只有揽月正看着药炉。听见响动,揽月朝他瞟来,脸上仍旧清清淡的模样,“小公子醒了。”
林晏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疼,心上的失望却比身上的伤痛来得更快些,自己都伤成这幅鬼样子了,周璨如何能不守在床边呢?怕他休养不好,方知意给他用了好几日助眠的药,林晏脑子还昏胀着,依稀记得他之前睁眼的片刻好似见过周璨,却又压根想不起来他到底有没有与他讲上话,讲的又是什么。
“王爷在处理达木丁和那些刺客的事情,”揽月倒了水,扶林晏坐起来,又拧了帕子给他擦虚汗,“奴婢这就去禀报。”
“哎哟,醒了啊,我今早出门的时候鼻尖上落了好大一片完完整整的六瓣雪花,我就想,定是要有好事发生,果不其然,”叶继善解着厚重的裘衣,那肩头的雪扑簌地往下掉,“哪还有比我的好弟弟大伤初愈更好的事呀。”
“你能不能别在这儿抖雪,挡道,还弄得一地的水。”后边背着药箱的方知意推开他,见着林晏笑了笑,可林晏却觉得他这笑有些勉强。
揽月默默行礼退下了。
方知意过来给林晏把了脉,点点头:“毒终于清了,就等伤慢慢好便是了。”
“外头下雪了?现在何时?”林晏抬起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瞧了瞧。
“未时,”叶继善答了,“我方才瞧见军营那边分腊八粥呢,要不我也弄一碗给你?算了,你还是多吃点猪肝吧,当时你背上箭一拔,那血滋得哟,跟杀猪似的……”
林晏惊道:“腊八了?”
“可不是,这雪入了腊月便开始下,这西北的雪果然不同凡响,江南那点儿柳絮小雪可不敢相比,元宝上回摔一跤直接找不见人了哈哈哈……”
“达木丁审得如何?”林晏打断他。
叶继善低头倒茶,摆摆手:“你就别操这个心了,王爷准一会就来,听他给你讲。”
方知意将药炉里的药倒好了,听见叶继善这话手没来由一抖,差点把药给洒回炉子里,捧住了放到林晏床头:“记得喝药,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哎,方先生,你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叶继善方才倒了两杯茶,闻言急道,“这大雪天的你还能有何事?”
“与你何干?”方知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呆这儿便呆着罢。”
“我当然同你一起走,”叶继善笑嘻嘻地歪着头,“起码饮杯茶嘛。”
方知意执起桌上一只茶盏,仰头干了,被烫得直拧眉,“好了,喝完了。”
叶继善捂住嘴巴:“哎呀,这杯我喝过的。”
方知意气得一时语塞。
见两人出门时叶继善还回头冲自己得意地挤眉弄眼,林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继而又有些羡慕,若是自己也能像叶继善这般不要面皮,是不是一切就简单得多了?
嗯?想到此处,林晏微微一怔,脑中闪过几段碎片,一细想却又抓不住具体画面。
揽月找到周璨的时候,他正与冯齐从军营那边走来。
周璨视线轻轻浮在那灰蒙天际,那阴郁的颜色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结成寂寥又清冷的冰晶,仿佛这场雪同样下在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
揽月自从当年那个腊八之后也同样不喜冬季,特别是年关,总觉她家王爷所有最痛的不幸似乎都与这寒风苦雪搭了关系。
周璨看见她,眼神一闪,皱起了眉头:“安儿怎么了?”
揽月眼瞧着他的表情重新有了人气,忙道:“小公子醒了,也没再发热。”
周璨眼里那层薄雪迅速化成一抔清亮的水,闪烁着喜悦的光彩,他笑起来,直把眼尾最末那抹肃杀给抖落了下去:“好,醒了就好。”
他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什么来刹住脚步,“唔……”
“王爷,您还有何事吩咐?”
周璨低头抠了抠手杖上那只鹤首,叹了口气,“无事,走吧。”
两人才进了院子,便正迎面撞上出来的方知意与叶继善。
方知意一脸懊丧,不着痕迹地往叶继善后头躲了躲。
叶继善新鲜坏了,低声问他:“方先生,你是何处得罪王爷了?”
周璨举起手杖戳了戳方知意的脚踝,逼得他乖乖走上前来。
“叔言可有话要对本王讲?”周璨皮笑肉不笑道。
方知意赔了个笑,凑上去耳语道:“他……他好像不记得第一回醒来说的话了。”
周璨挑眉,惊讶道:“不记得?”
方知意点点头,仿佛是攥了块免死金牌,“对,压根不记得。”
周璨似乎是松了口气,阴恻恻地瞥了他一眼,才让开了去路。
林晏见到周璨进来的那刻,脑袋里那一阵阵的跳疼都平息了去。他心中竟是有种得了天大便宜的窃喜,毕竟他那夜昏过去前一刻,是将那一眼当做了看周璨的最后一眼的。昏睡了这几日,当真像是大梦一场,不知今夕何年,再见到周璨,竟是有种思念得偿般的感慨,酸涩甜蜜皆有之。
周璨早察觉林晏的目光牢牢黏在自己身上,揭都揭不下去,一时拿不准方知意是不是在诓骗他,装作平常道:“你再睡下去,那天山上的雪顶都要化了罢。”
“饿不饿?可有想吃的东西?”
林晏摇摇头,却是问道:“你……在杖中藏了剑?”
周璨笑了笑,将手杖递了过去,“不错。”
林晏将手杖接过,杖首被周璨握得微暖,那只牙雕鹤首这些年被周璨的掌心磨得线条模糊了些,但胜在雕工高超,神情灵动不减分毫。他不曾仔细看过周璨这支手杖,这支手杖虽材料也是顶成,但造型的确低调,他甚至对当初御赐的那支紫檀白玉手杖印象更深些。此时仔细一瞧,方才发现那杖首与杖身连结处有一细小机括,轻轻按下,藏在里头的剑才能得以拔出。剑也是好剑,薄削锋利。
林晏此时才意识到,他从未想过周璨会不会武,甚至他理所当然认为,周璨大抵是不会的,即使是会,不过也是些花拳绣腿罢了。因为林晏从未在周璨身上看到过武器。或者说,他一个顶顶尊贵的王爷,压根不需要佩戴刀剑之类的东西。如今特意再想,当年周璨最爱跑马,马术想必是不错的,而那年偷偷跟随南下剿匪,周璨把着自己的手射杀水匪,射术也是不差的。
“你如何想到要……”
“我一个瘸子,多个自保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周璨坐下来,吹了吹手里的茶。
林晏便想起当年腊八,周璨被人下毒的事。如今在边疆,还有人来暗杀他。
“你学过剑?”
周璨吃吃笑了,“我好歹一个王爷,那样东西没学过?大抵都会点皮毛。怎么,本王在你眼里如此不中用?”
“那你从前也只和我在一边看,我小舅舅跟人比试的时候。”
周璨把手杖拿回去,咔一声收剑入鞘,“跟叶韶那个杀胚过招?我是疯了吗?”
林晏心想自己可真是太傻了。当年前太子撂了摊子做了道士,江山继承人悬而不决,定然一片风雨飘摇。周璨还是个奶娃娃时便被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如何会心大得真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王爷。
手上一空,林晏就着心里头那点儿怜惜脱口而出:“以后我定不再让你有需要拔这柄剑的时候。”
“喀。”周璨手中的茶盏盖子轻磕了盏沿,周璨用拇指轻轻压住盏盖,背过身去,只是装作未听清,站起来将那茶放回了桌上。
林晏醒转过来,低头抓了抓被子,慌忙问道:“那……达木丁如何了?”
周璨回头,将手杖立着轻轻打转,“死士是刘封的人,训练有素,一个个自杀得防不胜防,”他语气有些阴寒,“达木丁倒是还喘着气,他招的,你可以听听。”
“和宴前半月,刘封的人找到他,托他一件事,将那渠勒使臣偷梁换柱。他说刘封只要他敬叶老将军一杯毒酒,可作大启向渠勒开战的由头,而且,这一切是叶老将军也知情的一场戏。”
“叶老将军倒下后,叶韶明白和宴有诈,当即拔剑欲先擒达木丁。大启内部刘叶两派撕破面皮打了起来,刘封欲先杀渠勒国主,叶韶便反应过来刘封的野心,这场和宴,当真是场鸿门宴不错了。达木丁趁三军战乱逃了出来,回头便看见叶韶一边杀叛军,一边护渠勒国主,浴血奋战,直到……刘封的人斩下了叶老将军的头颅。”
林晏一拳砸在床板上,咬着唇,无处发作,只是青白了脸色。
敌不在外而在内,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场阴谋罪恶滔天,定是计划许久,周密非常,只将叶家军中坚一网打尽,杀人不够,还要诛心。当时他的小舅舅该是多愤懑难当,孤立无援。
周璨像是早将这故事翻来覆去嚼了好几遍,榨干了里头的苦痛怨恨,只是淡淡品着舌尖残余的一抹酸楚,他瞟了林晏的手一眼,低声道:“这只手还有伤,悠着点儿。”
“下一步该如何?”林晏后知后觉地尝到虎口处的剧痛,倒反是叫他冷静了下来。
周璨走回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把伤手递过来,一边拆着绷带一边道:“达木丁同意作证,要我留他性命。”
“呵,想得美。”林晏毫不留情地讽了一句。
“他手中还有当年刘封与他来往的书信,和刘封在商道两边取利的证据。”
林晏看见自己手上的咬伤,因为要放毒血还被割了道更深的口子,这时候伤口裂了,正不停往外吐血珠子,“他想以此买自己的命?”
周璨熟门熟路地给他上药,“吴秋山这老狐狸做事留的痕迹的确少,要是能拿到这些,咱骂起人来底气足些。”
“达木丁……”此人在刘封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溜达了这么多年,着实大胆又狡猾。以他这样滑头的性格,保命的东西定不会离身太远,又不能按常理那么好猜……林晏回忆初见达木丁时种种细节,脑中灵光一闪,“骆驼!”
“骆驼?”
“我那晚第一回见到他,他伴作舞娘,本可以随表演团一道出逃更不会被注意,却留在后头救一只老骆驼。”
周璨何等聪明,不需他再说,便明白过来:“你觉得他把文书……给骆驼吞进肚了?”
林晏点头。
周璨笑了:“我这就叫揽月去查。”
两人间无话了片刻,林晏只是静静看着周璨为他包扎。
他与周璨其实鲜少讨论当年这场悲剧,大体的经过林晏早已知晓,只是今日多了些尖锐锋利的细节,只扎得人心越发痛了。如今在这西境一隅,外头冰天雪地长寂无声,他与周璨二人对坐无言,真叫人觉得这苍茫天地间,唯有他二人真正互知互晓,相依相伴,在这清寒如冬的世间相护拉扯着,才不至于于跌入冰潭溺死了去。
“真不愧是小少年,昏睡了这么多天,这身体倒是还没忘疯长。”周璨包扎完,抬头细细看了一眼林晏,调笑道。
原是林晏下巴上都长了层胡茬,青青覆在他唇周。偏生林晏的眉眼依旧青雉,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倒是好笑起来。
“这儿。”周璨伸手去戳林晏脸上的胡须,林晏却下意识闪躲着抓住了周璨的手腕。
筋骨分明的腕子。可林晏却臆想似的,手上紧接着传来别的触感,这只手掌心的纹路,微热的温度,还有……亲吻虎口这儿的珍惜又满足的感觉。
林晏迷茫又慌忙地抬头,瞧见周璨不明所以的目光,那双漆黑的瑞风眼眸显得有点儿无辜,而密实轻颤的睫毛又叫他看起来有点儿无措和闪躲。
回忆撞进林晏的脑袋,惊诧与激动在他胸膛里疯蹿。
他亲吻了这两片唇。
不是在梦里,就是在这儿。
“留玉,你知我几多慕你?”
他说出来了,他把这个要将他压垮,要将他烧灼成灰的秘密说出来了。
他说与周璨听了。
周璨将手抽了回来,笑了笑:“不许碰就罢了,我出去先找揽月了,一会再回来。”
结果是这样的啊。
周璨将一层薄纱轻飘飘盖在这上头,佯装瞧不见底下炙热的火焰。
林晏手中一松,那些个模糊又叫他兴奋的触感一瞬便被凉意吞了去,没留下丁点儿踪迹。
门外的雪光亮得刺目,林晏眯起眼,瞧见周璨的背影一点点没入光亮之中。

第三十章 疏离
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岁末长安,却是天气正好,寒气不盛,倒反有了三月春光。
京城日暖雪消,这皇宫朝廷却正是一片极寒肃杀。
三日前,冯齐领西境商道的护军返京,送上了赫赫剿匪战功。而冯老将军身边的年轻副官,当年镇西大将军叶铮鸣的外孙林晏,却在庆功宴上呈上了一封详细文书,当堂仗弹了现今的西境主将刘封与翊林阁首府吴秋山,在五年前和宴上设计杀害叶家忠良,并在西境商道上勾结流匪,于商队牟利等等罪名。
与奏章一道奉上的,是刘封与达木丁当年的书信往来,以及达木丁偷盗来的刘封在西境与流匪和商队的利益往来账本。更不用说,还有被五花大绑的人证达木丁本人。
那晚赴宴的达官贵人们都瞧见,随着叶家势去,最末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少爷,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又被西境的风沙雕琢出些沉稳刚毅,如同一株修竹,站得清高又笔挺。林晏不亢不卑与皇帝对视,一问一答皆是冷静流畅,直把那匪夷所思的罪状一桩桩扎在这堂上,入地三尺,难以撼动。有些酣醉的老臣甚至嘟囔着,叶小将军何时回来了,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而那位尊贵又张狂的景纯王,倒是从头到尾安安静**在位上,捏着只酒杯,遥遥望着林晏,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不帮腔,却是在间隙里有人想要打断的时候,淡淡一个眼神瞟过去,直把那人的话给盯回喉咙,烂在肚肠里头去。
许久,皇帝终于一锤定音:“此事彻查。”
那一晚,太子与吴秋山的脸色比夜还黑。在西边和小宛斗得如火如荼的刘封称重伤修养,仍是被皇帝下令尽早归京,配合调查。
而因商道军功被封了昭信校尉的林晏,却在新年来临之际,搬出了景纯王府,住回了叶府。
老将军府上头仍是挂着叶字的旧门牌,林晏这也算是自立了门户,却也并没有当即将这叶字换下成林字。
这腊月的尾巴上,府内仍在为新来的主人清扫布置。太多年,这府邸成了一具空寂的壳,即便是几日的翻新归整,也没叫这庞然大物多生出几分活络气。
老管家看着坐在树下的小少爷。
林晏着一身靛青绣玄鸟的袍子,袍子显得有些厚重,将他略显单薄的肩膀裹得都宽广了些。林晏手里捏着几封文书,细致地看着,尖削的下巴低垂,嘴角抿出一丝淡漠。
老管家便想起当年灵堂上那个小小的孩子,在寒风凄雨中跪得笔直。他倒是觉得,这位小少爷不像叶老将军,也不像叶小将军,更多像那位林姑爷,安静又沉稳的,却抖不落肩头白雪皎月。
林晏将文书读完,心中已经勾勒了大致的回复。他们没几日便找到了达木丁的骆驼,果不其然找到了骆驼胃里的证据。再有叶继善帮忙提供的国内商队的证词,弹劾刘封势在必行。林晏作为叶家仅剩的血脉,自请上书。周璨手把手教他写奏章,教他如何应答,才有了庆功宴会上那一幕。如今刘封躲在西边拖延,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只是这吴秋山老奸巨猾,躲得太深,要是弃卒保车,舍掉刘封这个女婿来择清自己,照皇帝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派,指不定也真能叫他逃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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