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林晏的表情,叶继善才收敛起来,乖巧道:“你问吧,我一定如实回答。”
林晏沉吟片刻,问道:“刘封守商道时,可曾向商队暗索钱财?”
叶继善那双大眼里情绪微微一沉,反问道:“你在查什么?”
“你回答我就行。”
叶继善轻叹了口气,“叶家军镇守西境时,还不曾如何嚣张,只有些小的国内商队和外境商队会被收取所谓‘平安金’,自从五年前刘封接手西境,入商道的每一支商队每半年都需上缴这个数,”叶继善伸出五根手指,“今年不是冯将军来了嘛,我家两个哥哥都有事缠身,管不来西边这些生意,所以才是我来探探虚实。”
叶继善反应极快,眨巴着眼睛,又问:“景纯王可也是来查这事的?不瞒你说,前些年商道流匪横行,传言是刘封还暗地里勾结流匪,两面收钱呢……”
林晏心中一沉,连叶继善都知道一二,可见刘封这几年在西境是如何横行霸道只手遮天。他正色道:“你可别说漏嘴。”
叶继善道:“我嘴可严了,要是何处我能帮忙的,你只管跟哥哥提。”
林晏被他一口一个“哥哥”强调得哭笑不得,装作没听到,急急去了。
太阳落山,天竟下起雨来,雨打了一会,居然就成了米粒大小的冰珠子。林晏之前是一身沙尘,今日还多了满肩冰沫,好容易安顿好了马,他便匆匆去往周璨的住处。
周璨竟然站在门口等他。
揽月站在他身边,提着一只雕花琉璃灯,这种灯特别亮,在夜色中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叫林晏一眼便瞧见了。
周璨裹上了他那件已经穿得半旧的狐白裘,半张脸被灯光抹上暖暖的光亮,眉目清润。
林晏越是走近,心越发砰砰狂跳起来。
这与当年灵堂上那一幕如此相像,小小的他跪在寒夜中心死血枯时,周璨便是那么破开满庭寒雨疾风,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的。如今雨寒更甚,珠沫拍打在脸上甚至生疼,可他心中却是温暖一片,因为周璨就在这重重雨幕后面,掌着一盏最亮的灯等他。换作他一步步走向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小跑起来。
“如何竟要成了个雪人了。”周璨笑着伸手捏他眉间的碎冰。
许是站得有一会了,周璨的黑发潮湿着,软软贴在他脖子肩膀,衬得他五官都无端柔和起来。
林晏不敢看他眼睛,道:“耽搁了,让你久等。”
周璨便道:“林副官军务繁忙,我哪敢抱怨。你送的酒据说不好加热,坏了口感,我便只开了塞,小菜还热着,你先吃点驱寒。”
林晏察觉今日的周璨有些啰嗦了,却也不说破,只是顺话点头,让揽月除去大氅,擦了手脸,与周璨坐在一处。
周璨举杯,“敬两位将军。”
林晏也举杯,“敬外祖父与小舅舅。”
西境的葡萄酒入口发涩,半晌才品出水果的清甜。
周璨低头看着酒杯,似乎恍了神。从前某天,叶韶与他说过,西境有葡萄酿的果酒,封在琉璃瓶里,灯光下清透如琥珀,他第一回喝的时候觉得味甜,不知轻重,最后愣是第二天午后才醒转过来,被老爹罚背着沙袋在校场跑到晚上。
林晏见他嘴角噙着疏淡笑意,眼神又不知飘到了何处,便提高声音道:“如何?”
周璨抬起头,茫然看过来,“冰……好冰。”
林晏心中叹气,笑道:“那便少喝点,伤胃。”
之后他俩聊的都是些无甚重要的闲话,周璨手上没停,一杯又一杯,林晏也没制止他,头两年的时候周璨几乎不饮酒,林晏还以为他是转性戒酒了,后来又见他饮得比从前更凶了。林晏平日会说他,今日却是说不出口的。
周璨心里太苦了,酒不能消愁,却是能让他忘记片刻的,只是片刻,对周璨来说也是好的。
周璨饮得凶,酒量却及不上从前,此时面上飞红,趴在桌上冲林晏笑,“安儿,你可还记得,我们那年去爬明华山,阿韶记错下山的路,到了天黑咱们也没走出去,晚上也下起这么样的冰沫子,他把你塞在衣服里裹在胸前,你就在他衣服里哭,可把我乐坏了。”
林晏附和他,“我记得。”后来周璨跟叶韶都冻得不行,抱在一块往山下挪,自己夹在两人中间差点被挤死。最后叶韶吸着鼻涕跪在祖宗堂,好不可怜。
周璨目光移到桌上那柄斩穹,伸手摸了摸刀鞘,忽地轻声问道:“安儿,你可用它杀过人?”
“……一回,追流匪的时候。”林晏答了,按住他的手,“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周璨低头看着两人叠在一块的手,喃喃道:“你的手可真暖。”
他伸出另一只手捏住林晏的食指,摩挲着他的指根,不解地问:“你这里的痣呢?”
林晏微微皱眉。他的手指上,从没有痣。
“你记错了,”林晏温声又淡漠道,他走过去将周璨搀扶起来,“我扶你去床上。”
周璨的那双眼睛看起来丁点儿也不像是醉了,两点浓墨凝在眸中,眼神不像他平时那般漫不经心地游离,反倒是越发认真,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你对我有点凶。”
林晏听他说着如此孩子气的撒娇话,心里又酸又软,正要回话,周璨伸手摸到他眼角,轻擦着他下眼睑那的睫毛,小声道:“我许久不见你,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如此说的时候,眼眶便缓缓红了,似乎是十足的委屈,又似乎是知晓自己在说胡话,却又不想承认,只是将手缩了回去。
林晏真是毫无办法,给他弄得气不起来,满腔的酸涩又被心疼给压过去,只是低头有些强硬地将周璨按回床里。
“安儿……你陪我吧。”到了这会,周璨似乎是又将他认了回来,半阖着眼睛拉住他的手。
“好,我陪你。”林晏坐在他床边,看着周璨闭上眼睛,眼尾残留着淡淡的愁苦。
林晏回想着白日里叶继善说的那些话。
叶继善不知道,林晏愧于自己这份心思,不只因为这些年周璨抚养他,如同他长辈亲人,更是因为周璨,是他小舅舅叶韶的情人。
若是他小舅舅还在,他俩如今定是一对神仙眷侣了吧,那他到时候定更加不知如何自处了。可他小舅舅不在了。叶韶那般绝世惊艳的人物,自己如何比得上呢。
可我不甘心啊。
林晏盯着周璨的眉眼,他做梦都想周璨摩挲他的手指,轻抚自己眼角,对自己笑着说那些亲昵撒娇的话。
“人生在世,及时求爱吗……呵。”林晏喃喃自语。
等到小舅舅和外祖父的大仇得报,我就全告诉你。你若勃然大怒再不想见我,我便搬回叶府罢了。
我仍是想一辈子陪你的,可若只是像现在这样,我宁愿不要陪你了。
第二十六章 现身
眼瞅着就要进了腊月,西境越发寒凉,到了年关,商道往来却更盛,人人都想趁着大雪封境前赚个盆满钵满。
周璨白日里看着清闲,偶尔会进城看看,夜里却总与揽月商谈到灯油枯。方知意是个最畏寒的,跟着周璨出去一回冻够呛后说什么也不肯跨出他的房门了。而叫林晏最头疼的叶继善,明明叶家的商队大半都动身回杭城去了,他这个东家小少爷还一副常住西境的模样,雷打不动地每日去敲方知意的院门。
今日下了雪,多数商队都修整未动,林晏回来得早,便远远瞧见叶继善正灰头土脸地往出走。
“又碰钉子了?”林晏也是有点儿佩服他的百折不挠。那些个礼物,方知意是一份也没收的,叶继善头几天晃荡着那只佛铃走得失魂落魄,叫那圣物瞧上去活像是招魂铃。
叶继善不由分说勾住他,“咱们上酒楼去,听说今夜城里有马戏,里头的舞娘可以用一根小杆子在天上飞。”
林晏扯扯嘴角:“我还是……”
“你要问问你家王爷是不是?”
林晏还未作答,便听见周璨的声音:“问我作甚?”
他转头,周璨却是也正从外头回来,见林晏询问的表情,便道:“从冯将军那回来,谈了些事。
周璨走近,仿佛是很喜欢看林晏穿铠甲的模样,歪头含着笑又看了几眼,才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方才还在和冯将军说起,今夜城中有马戏,我们不妨一道去瞧瞧?听说团里的舞娘穿得少还会飞呢!”
林晏:“……”
勒州城内灯火通明,雕花圆顶的排楼林立。街边干果,挂毯与香料的摊子挤得满当,只叫人看花了眼。
林晏换了件颇有些当地味道的立领对襟袍子,外头披一件明蓝金绣团花的厚褂,脚下踏着麂皮靴,利落干净。这明艳的颜色衬得他那张年轻的脸庞格外亮堂,眉目间掩不住的勃勃朝气,眼里似乎都揉了熠熠星辉。
周璨想起当年腊市,林晏还是个满脸**的孩子,戴着那顶雪白的绒帽简直惹人怜爱得要命。叶继善勾着他的肩膀蹦跳着不住说着什么,林晏给他逗得直笑,那双眼睛眼角下弯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叶韶。周璨瞧着他俩走在前头的身影,不禁也微微笑起来,少年人的快乐,总是简单又极易传染的。
酒楼也是圆顶高塔的模样,整个大堂给清空了供表演,只在二楼三楼设了坐席。
方知意严词拒绝同行,但这仿佛也没搅了叶继善的兴致,他熟门熟路叫了吃食,还不知何时买了只长筒雕花的物什,一端贴在眼睛上东看看西看看。
林晏差点儿被他怼一脸,按下他手,“你又瞎胡闹什么?”
叶继善道:“这叫千里镜,我方才在摊边买的,据说是从更西边流过来的,可以看清好远之外的东西呢。”
林晏叹气:“你坐如此靠前,哪里看不清楚呢?”
叶继善重新举着那千里镜朝大厅看去:“漂亮姑娘啊。”
林晏正要说话,一旁的周璨探过头来,“是吗,给本王也瞧瞧。”
林晏:“……”
抬头,正瞧见站着的揽月白了周璨一眼。
林晏与周璨换了位置,挨到揽月身旁,悄声道:“达木丁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揽月看了他一眼,低声回道:“还在查。”
林晏道:“你那时去北蒙可也是查他?”
揽月脸色凉凉,似乎是记起了什么不甚愉快的事,“他母族部落虽在北蒙,但好些年前便被他族吞并,他生在西域,回去并无容身之所。”
林晏点点头:“达木丁从小在西域长大,生得又不似汉人,断不会逃入大启,否则太过扎眼了。”他又皱起眉头,“听闻他双瞳异色,一只为金茶色,不该难找啊?”
揽月面无表情瞟他。
林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傻话,如此明显的特征,达木丁这般狡猾,定会想办法遮掩。
“你与我这美貌侍女咬什么耳朵呢?”周璨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拈了粒葡萄干塞进林晏嘴里。
“下头的姑娘的确还没这位揽月姐姐好看呢。”叶继善也跟着探过来,“我可听到了,什么双瞳异色?”
林晏想把这一碟的果干都塞进叶继善嘴里。
“咳,我听闻西域这边的,猫儿,两个眼睛可以是不同色的,你可曾见过?”林晏想把这话题带过去。
叶继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可不碰猫的,碰了全身起红疹子,可吓人了。”他继续举着那千里镜看起来,“看这西域的姑娘,有蓝眼睛的,有绿眼睛的,嗯?”
周璨偏头看他:“怎么?还有红眼睛的不成?”
叶继善啧了一声:“有独眼的。”
周璨微微皱眉:“什么独眼的?”
“站在那个架子下头的人,看样子是团里管事的,为何我瞧着如此眼熟……”叶继善举着千里镜边看边喃喃,“啊,我被困在沙漠里之前,不是去疏勒的舞馆了嘛?那时我与别人因着一个舞娘起了点争执,出来调解的便是这人!”
林晏一言难尽地瞟了他一眼,这叶家小少爷真是财大胆肥,在别人国界里还敢与人为了姑娘吵嘴。
“我与那番邦人语言不通哪里吵得起来,”叶继善仿佛长了第三只眼睛似的朝林晏笑,“左右只能打一架。”
周璨大抵也是第一次见到比自己还能瞎掰扯的人,哭笑不得地开口把话题扯回来,“那人又如何了?”
“这时候那独眼的便出来当和事佬,我以为他是舞馆的人,瞧着不是汉人,却讲得一口流利汉语和疏勒官话,如今怎的又在马戏团里了?”
揽月已经警觉地看向楼下,朝周璨抛去一个询问眼神,周璨轻轻一点头,揽月便迅速离开了。
林晏略微沉吟,道:“这西域小国众多,往来贸易娱戏繁荣,酒楼戏团甚至商队都会请一些会多种语言的临时管事做些交流统筹的活。”
周璨低头摆弄着手里那支鹤首手杖,接话道:“这些管事随着演出去往各国各地,抑或是这边活完了立即就换了另一个,流动轻易,难寻踪迹。”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低声说了那个名字:“达木丁。”
叶继善放下千里镜,愣愣道:“达什么?”
林晏站起身:“我与揽月一道去。”
周璨抓住他:“揽月又不是现在就要去抓人,先盯着,说不定还能将另的来抓鱼的一块端了。”
林晏坐回去,手却不由自主地来回摸着腰后的斩穹。杀了他小舅舅与外祖父的仇人就在楼下,几步阶梯的距离。他拧眉盯着大厅里头,正在表演的是个喷火的汉子,周边细腰长腿的蒙面姑娘们伴着舞,他在那个架子下头来回扫视了好几遍,未见到叶继善说的那个独眼管事,也未见到揽月。
周璨似乎是并未将心放在楼下,低头挑拣着碗里的果干,忽而抬头看着叶继善,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叶小公子,此番西行,可单单只是为了经商?”
叶继善很快接口:“自然不是,来看姑娘。”
周璨笑了一声,仍旧不慌不忙地盯着他,“那迟迟不归呢?”
叶继善眨巴了几下黑溜溜的眼睛,与周璨相视不语,片刻,他才正色道:“既然王爷如此问了,草民也明人不说暗话。草民留在西境,套着林小副官和王爷您的近乎,确是另有所图。”
连林晏都沉着脸看过来。
他们寻了这么久的达木丁,叶继善说瞧见就瞧见了,哪里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周璨手指点着手杖,语气漠然,“所图为何?”
叶继善拱了拱手:“图王爷您贴身医师一名,姓方。”
周璨手杖一滑。
林晏摁着额角转过头去。
这厢正被叶继善搅和得无人说话,一片难以言说的寂静,楼下却忽地吵闹起来。
不知是哪里出了变故,浓烟滚滚,表演用的马匹蹿了出来满场乱跑,鸟雀叽喳,没被关紧的都扑棱着翅膀四散飞逃。
周璨啧了一声,“有变。”
他还未来得及站起身,便见林晏往那栏上一踏便飞身落了下去。
“安儿!”周璨咬牙,气道:“你给本王回来!”
林晏充耳不闻,顷刻身影就被浓烟吞没了去。
叶继善赶忙来拦他:“王爷,我们先赶紧出去。”见周璨还死死盯着楼下的乱象,他劝说道:“您的人和我的人都在,林晏不会有事的。”
周璨被他搀着往外走,一面脸色不善地嘟囔:“教他习个屁的武,疯起来拽都拽不住,是不是得跟初一似的套个项圈才行。”
叶继善心道林晏这前途果真迷茫啊,人家王爷哪里把你当儿子养,分明当宠物养啊。
林晏被浓烟呛得眼湿胸闷,手背贴着口鼻,艰难寻觅达木丁的身影。
揽月盯人断不会打草惊蛇,达木丁如何发现的?
正想着,耳后一凉,林晏就地滚倒躲避,再一摸后颈,一手的血。他回头一看,几个蒙面黑衣人正朝他攻来,他瞧见他们手里的剑和起手式,便知他们并非番邦人。
看来这便是周璨说的另一伙抓鱼人了。
林晏随手用刀挑起角落几个木笼,抽身往浓烟深处而去。
这伙人认识自己,还敢下杀手,一定是刘封的人。他们还在此徘徊,说明他们也还未找到达木丁。必定要在他们之前逮住达木丁,否则被他们杀人灭口,他小舅舅和外祖父的案子可就真沉冤莫白了。
林晏虽习武多年,但在这西境商道上,并未有太多杀敌经验,唯一一次杀人,也是因为当时那伙匪徒破釜沉舟主动来攻击军队。林晏心知自己在这帮刀尖舔血的死士们身上讨不了好处,因而并不恋战,只想先抓人。
大厅临时搭了巨大的马戏台子,此时那些变戏法的跳舞的都跑得没了影,这四周烟大却无明火,这戏台架子多是木制,若是真有火,想必用不上多久这大厅早已成一片火海。想来是达木丁这狐狸发觉了危险,点燃了某些特质的烟弹,好在乱势中趁机逃跑。
林晏冲进后台,外头偶尔有刀剑碰撞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揽月的人与他们交上了手。他迅速排查了可供人躲藏的箱柜,并未发现人影,倒是差点儿被胡乱扑腾的鸟雀拍脸。他正想换个地方,便听见角落里有动静,那本是拴养马匹骆驼的地方,现今只剩下一匹老骆驼,一派淡定地跪坐在那,也不知在嚼些什么。
林晏举着刀敲了敲柱子:“谁在那儿?”
一阵窸窣后,一名着金绣红纱的舞女怯怯地探出身来,她戴着镶彩羽的夸张面具,手环脚环叮当作响。她指了指拴住骆驼的缰绳,慌张地说了一堆番邦话,林晏一句没听懂,但看明白了,她是想要将这骆驼给放了。
林晏瞧见她因为费力解绳手上磨出的血痕,举刀将缰绳斩断,道:“没着火,无甚危险,你瞧,它也不逃。”他伸手朝舞女招了招,“我带你出去。”
舞女抱着骆驼的脖子亲吻它,又嘟囔了些什么,这骆驼竟当真站起来走了。她似乎是看清林晏年纪小,长得又温柔无害,这才挪出来,瞧见林晏满手的血,又吓得后退了几步。林晏将手在裤腿上蹭了蹭,重新伸出去:“莫怕。”
林晏拽着她,快要重新回台子那时,舞娘拉住他,指了指侧边。原来墙上画毯掩盖下,那里还有一个小门,想是专供表演者们出入的。
进门没走几步,外头清凉的夜风便钻了进来,林晏回头看了一眼舞娘,忽然道:“姑娘,你的眼睛挺好看的。”
那舞娘脚下一顿,林晏却死死攥着她的手腕,那面具几乎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上头贴珠画彩,几乎瞧不清佩戴者的眼睛,林晏这句话,说得毫无由头,透着古怪。
“你跟我走,兴许还能留你一条小命,若是被刘封的人发现了,定然就地成一具尸体。”林晏冷冷道。
“呵,林小少爷好大的口气。”舞娘却笑了,这回开口,却是标准的汉语,她仰起头,眼神在面具后头晦暗不清,“今夜这混乱的局势,逃了我这条小鱼也并不打紧,他们可还有更值钱的目标。”
林晏瞳孔倏地一震,心里寒得要命。今夜这酒楼里让刘封最为忌惮的人是谁?显而易见,是那大启顶尊贵的,离开京城送上门来的,此刻身边连暗卫都没有的景纯王爷。
他如何能头脑一热,抛下周璨就冲下来了?
分神之际,林晏便瞧见有条花色的东西从“舞娘”灯笼袖里钻了出来,绕着她的手臂迅速地游过来,林晏还未看清,虎口处便狠狠一疼,叫他不自禁松了力气,对方便轻易甩脱他,朝着出口窜出去。
“达木丁!”林晏赶紧追了上去。
达木丁险险躲过斩穹的劈斩,面具被带落在地上。他年纪不大,甚至有些俊俏,身材瘦削,是以扮作女子也无违和。他的左眼有道疤痕,里头的黑眼珠子木然无神,凝固不动——那是只义眼。听闻西方有术,能将假眼装入人眼眶中。一般远远瞧去还行,但面对面凑近了,任谁都能发觉问题,是以达木丁大多会用眼罩蒙住。方才烟浓无灯,偏偏林晏夜视力极佳,心思细腻,才叫他察觉不妥。
这达木丁果然对自己狠心,生生将自己那只与众不同的金茶眼眸给剜了去。
林晏挥刀再度逼上,达木丁换了舞娘的衣服,轻薄无处藏武器,只从腰里拔出一只小匕首勉力招架,他却不显紧张,边躲边道:“这斩穹当年在叶小将军手里时,我小命怕是早没了去。”
林晏最听不得他此时还敢提叶韶,心中大怒,气血翻涌,竟然是俯身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以刀撑地,眼前天旋地转,胸口剧痛,往手上一瞧,虎口处青黑一片。
“可别随意动刀了,运功越猛,毒性游走越快。”达木丁将小刀在手里抛转着,“被我的乌日娜咬一口,不死也废。”
林晏冷汗涔涔,拄着斩穹气喘吁吁,眼前一阵黑过一阵。
“不如我送小少爷一程,免得你受这些折磨。”达木丁握着匕首走近,冷声道。
林晏抬头狠狠地瞪他。动……快动……斩穹本就不轻,此时杵在地上更像有千斤重,林晏拼命凝力,刀头擦在地上发出些微划拉声。
不能倒在这里……他得去周璨身边……
“叮——”金属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
林晏的刀仍在地上。
林晏的手脚都麻木了,控制不住地倒下去,一只手抓住他的小臂,才没叫他形象全无,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林晏单腿跪着稳住身形,费劲地转头,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模糊才消下去点儿。
周璨拧着眉,又是担忧又是气急地看着他,月光却将他的面容晕得柔和又清朗,叫他锐利的眼神打了不少折扣,反正在林晏眼里看上去便是那样的,只有担忧没有气急。
林晏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连舌头都麻了,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嘟囔。周璨的眉拧得更紧了,眼神越发冷厉起来,甩了甩手里的剑。
剑?周璨哪里来的剑?
周璨手里确是握着一把剑的,那剑柄……象牙雕花,分明是只鹤首。周璨在他的手杖里藏了一柄剑。
达木丁手里的匕首早已飞了出去,他捂着方才执匕首的那只手,血正从指缝里不住落下来。
“自己好好跪着啊。”周璨拍拍林晏的小臂,淡淡说了一句,听上去有丝嘲讽,还有丝兴师问罪的味道。
林晏心里苦笑,却仍想伸手拽他,被周璨警告地瞪了一眼。
周璨站直了挑眉,似乎是嫌弃达木丁这身装扮,执剑一步步上前,漠然道:“这只手,本王便替你做个主,不要也罢。”
老子养的崽,老子自己都舍不得打,哪里许旁人欺负了去?
“听闻景纯王坠马断了腿,如今一瞧,明明很利索嘛。”达木丁慢慢后退。
周璨却停下了,玩转着手里的剑,微笑道:“一般利索,追你还差点儿。”
达木丁猛地收住了脚步,因为一把剑不知何时从暗处而来,稳稳地架在他脖子上。揽月无声无息地将剑往他脖颈里压进分毫,灌注了内力的剑锋杀意汹涌,叫达木丁全身僵硬。
“所以抓小鸡的事儿本王便不亲自动手了。”
达木丁往后一瞥,对上揽月冷冰冰的眸子。突然,一条花色小蛇从他领口猛地窜出来,直冲揽月门面而去,揽月眉头微锁,敏捷后退一步,同时抬腕驱剑,竟然精准地将那蛇斩成两段。达木丁正趁机逃跑,一把剑从身侧飞来,竟然插入他右肩,将他牢牢钉在小巷子的土墙上。
揽月收回手,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蛇,走过来握住达木丁肩膀上的剑柄,冷淡道:“再逃,断你大臂。”
周璨走回林晏身边,揉揉他脑袋,“看清你揽月姐姐没,好好学学。”
见林晏嘴唇都透着青紫,周璨一惊,赶紧将他手抓起来放到眼下,细细一看,对着虎口那两个细细黑黑的毒牙痕迹,深深皱起眉头。
林晏耳边都是轰隆的乱响,他睁大眼睛,眼前的周璨却时远时近,他的说话声也时高时低,不甚清楚,他却还是看一眼少一眼似的,努力克制晕眩,贪婪地盯着他。
周璨被他盯得莫名心慌,“撑住,我们回……”
他并没有注意到夜色中迅疾而来的杀意。
“王爷!”揽月只来得及将剑从达木丁肩膀里拔出来,却已来不及制止那支从周璨身后飞来的箭矢。
林晏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将周璨揽入怀中。
哐当,那是斩穹失去把持倒落在地上的声音。
而周璨更清晰地,听见的是箭矢扎入皮肉的闷响。
林晏扑在他身上,依旧是眼神灼灼地盯着他,似乎感不到疼痛,又似乎是如此盯着周璨,是他最为享受的事情了。周璨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他为何觉得被林晏盯得心慌,那是因为林晏眼皮都不稀得眨一下,明明中毒已神智不清,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明亮似焰,仿佛失去了他自身有意的压制隐藏,那些情感尽数在他眼里熊熊燃烧,长明不灭。
这种眼神,周璨太懂了。
只是多年从未有人再用这种眼神瞧他,叫他恍惚迷茫,一时醒转不过来。
上一个如此瞧他的人,姓叶名韶字秀令,早在城门外那个桂花香浓的早晨,带着一身清云秋风,永远离他而去了。
“安儿!”周璨摸了摸林晏的后颈,却又一手湿腻的血迹,他一时拿不准林晏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伤,不敢妄动。
“王爷!”揽月将达木丁放倒在墙角,奔上来,见周璨没事才松了口气,先封了林晏身上要*,才将人小心扶起来。
周璨看见林晏背心插着的那支箭,脸色苍白,眼神却冰寒如雪,朝箭来的方向指了指,轻声道:“留一个能说话的就行。”
“你去睡会吧。”方知意拍拍周璨的肩膀。
周璨盯着床上的林晏,不为所动,“你行不行,他为何还在烧?”
方知意揭开林晏手上的绷带,重新换了次药,那里被毒蛇咬过的地方已经高高肿起来,所幸那青紫的颜色并没蔓延,反倒是比先前消下去了些许。方知意心中悄悄松了口气,低头细细敷药,道:“烫的总比凉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