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笑笑,转头看向窗外。透过开的那条小窗缝,外头雨声重重,一抹绿色被雨幕糊成了斑驳的影子。
春来暑往,竟是四年匆匆而过。林晏也从一个只齐他腰的孩童长成了英姿勃发的小少年。这年纪的男孩一年一个模样,周璨回想方才在廊中林晏取他发间杏花时的那张脸,一时有些模糊的心惊。林晏竟这么大了,眼里有了那种青涩却蓬勃的劲儿,仿佛一棵树苗,汲了点儿雨便一夜疯长,翠绿的叶子嫩得仿佛掐得出水,枝干却结实挺拔了。
说起来随着年岁增长,林晏倒反没有那么像叶韶了。或许是眉眼舒展的形态有了微妙的不同,林晏的五官线条也没有叶韶那般精致,如工笔细细描绘一般,而是更加大气英挺,可以说是叶韶非常向往的更有男子汉味道的面相了。
叶韶的那双桃花目最绝,如雨水冲刷过满枝朱桃,灼灼光艳,灿灿春华,多情又风流。而或许是眼皮的内双略重,眸光清浅,林晏的眼更像是一泊泉,映着青山,映着石壁,映着绿苔,清澈安稳,不显妖艳。周璨曾见过林安青几次,深觉林晏大致是得了他的那种天生的风度,温和却不失棱角。
好看得客客气气的,一点儿也不像叶韶那种横冲直撞杀过来的要命勾引。周璨在心里头总结了一番,一句话,呵,长残了这娃儿。
隔了几道游廊,在房里敷药,等着脸上痒痒劲儿过去的林晏打了个喷嚏。
方知意施完了针,见周璨喝着茶,另一只手压在小腹上,站起来将那窗户合严实了,“这几日春夏相交,免不了连日有雨,不如我开副药给你。”
周璨揉着小腹,不以为意,“别,那药忒刺鼻,我闻着就头疼。”
当年中毒小产,孩子月份不小,周璨伤了宫体,时常腹痛,特别是阴雨或寒重时,疼起来也是磨人。
“你又将揽月差去哪了?”
“我的方大师,莫不是觊觎本王婢女貌美,动了凡心了?”
“阿弥陀佛,”方知意掌心合十,瞥了他一眼,“我还是云游去吧,在您这儿耗得我头发都少了。”
“那是你年纪大了掉毛。”周璨面不改色,“你前年不还南下去了,怎么,西子湖还是没有本王让大师魂牵梦萦吧,才半年便回来了。”
方知意扯了扯嘴角,还是拿周璨的厚脸皮毫无办法,这人果真是自己修行路上的试金石,时刻提醒自己修为不够悟法不深。
“这几日没有揽月在身边伺候怕是难过,你别强撑。”方知意还是管不住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毛病,收拾完医箱,想着赶紧回去多抄几卷经。
周璨勾着嘴角笑得实在恼人,朝他摆了摆手。
方知意走进潇潇雨中,回头看周璨,周璨已经低下头,转着拇指上的碧玺扳指,似乎在盯着杯子里的茶叶发呆。那抹身影像是缓缓融进水里的墨画,安静又孤单,看得方知意心中微微发酸。
他撑着伞绕了路,特意经过了后院。探头一望,里头那株老梅树仍旧是黑黢黢的枝干丫杈,连片新叶都没长,默默淋着雨。
五年了,这株梅再没开过花。
方知意轻轻拾去肩头的落叶碎花,这王府高墙飞檐,都在雨中成了模糊的色块,静寂如同方才周璨默然不语的身影。
轻叹一声,春将暮于冥濛处。
方知意回身没入这连天雨色。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第十九章 春心
资善堂前的龙抓槐郁郁葱葱,昨日刚下了雨,地上还是湿润的,落叶被水汽泡出好闻的香味。
堂里学生刚下了课,第一个冲出来的正是刘盛。这小胖子长成了大胖子,吭哧吭哧地咬着块糕点。这刘盛下了学也不是立即回家的,而是要在后头的小院里吃点东西,或者欺负欺负别的孩子,亦或是扒着草丛抓甲虫。
这回刘盛还未走出去太远,迎面就撞上一个白衫粉裙的丫鬟,那丫鬟朝他行礼,温温柔柔道:“刘少爷留步,奴家主子有请。”
刘盛没见过这个丫鬟,资善堂是读书的地方,一般少有丫头,就算带伺候陪读的,也大多是小厮。这姑娘**娇俏,刘盛看得心中欢喜,便应道:“你家主子是谁?哪位世子啊?”带了女婢来的,肯定是皇子了。
“请少爷随奴婢往这边走。”那丫鬟掩嘴微微一笑,竟然伸手一带,帕子甩出一股子甜香。
刘盛立刻摇头晃脑地傻笑着跟上了。
走了不远,贴着宫墙绕了两次,便看见一座小亭,有人坐在亭中,茶香袅袅。
“哟,刘小少爷,别来无恙啊。”那人转过头来,一身九蟒官袍,乌发紫冠,眉眼如雨后青山,干净水润,那点儿笑意只是伶仃挂在嘴角,显得有种说不清的冷然,让人背脊微凉。
“王爷。”那婢女行礼退下。
“景……景纯王。”刘盛看见周璨笑,冷不丁满身汗毛竖了起来,半天才想起行礼。
周璨朝他招招手,“来,坐。”
刘盛心中思索,想来想去也只有昨日和林晏打架的事被林晏告状了,心中愤愤骂林晏不要脸,但他刘家近年在朝中稳坐武官之首,外祖父又是翊林阁首席,他横行霸道惯了,一时也真没把周璨一个闲散王爷放在眼里。
周璨瞧见这胖脸上硕大的青眼圈,那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心里好笑,敢情林晏下手也是挺黑,“小少爷,你这脸是怎么了?”
刘盛面上愤然不服,哼了一声,“昨日与林晏比试了几招,我都不曾与家里说过,他如何还急吼吼地与王爷您告上状了?”
你打输了自然没脸跟家里说啊。周璨腹诽,越瞧刘盛越纳闷,这刘家还真是福得流油,瞧把孩子喂成什么样了,光横着长了。看这大鼻子小眼睛的,想刘封也算一表人才,老婆得磕碜成啥模样啊。
刘盛自然没想到此时的景纯王还在挑剔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表情古怪,一言不发,心中不耐烦了,便道:“王爷可还有事,家中的马车还候在门外呢。”
周璨捏起茶杯抿了一口,轻飘飘道:“跪下。”
刘盛瞪大眼睛,以为周璨在开玩笑,“什么?”
“本王让你跪下!”周璨那支手杖在地上狠狠一敲,眼神蓦地锋利起来。
刘盛给吓的差点从石凳上仰翻过去,摇晃着茫然给跪了。
“好你个刘盛,肚子肥胆子也肥了是吧?”周璨站起来,慢悠悠走到刘盛跟前,“你们小屁孩子打架本王不稀得管,但你最好清楚,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
刘盛手一软,撑在地上,明白过来周璨所为何事。
“今日本王替你拎清自己斤两。”周璨站在刘盛跟前,手杖随着话语不时轻敲地面,啪啪地敲得刘盛心慌,“叶家为大启开国守土,几百年来无人能与之争功。镇西大将军叶铮鸣,是你亲爹的顶头上司,昭武将军叶韶,曾在敌寇刀下两次救你爹的小命。即便是你外祖父吴秋山,当年对着叶老将军也要先行礼。林晏是叶家唯一剩下的血脉,论祖上风光,你差得远!”
周璨停了停,仿佛在欣赏刘盛的慌张劲儿,想来这兔崽子从小被骄纵惯了,正缺个人杀杀威风,“本王替你爹娘教训你几句,若是不服,大可以告到吴尚书那儿去,”他弯下腰,轻声道,“不过你最好也用这脑瓜子想想,你姓刘,他姓吴,本王,姓的是周。”
刘盛心肝一颤,忙应明白。
周璨平日里大多一副散漫无谓的模样,脸上挂笑,言语近人,便不让人觉得他有多厉害,甚至让人觉得他压根不像位王爷。此时周璨气势汹汹,将盛气凌人那一出玩得淋漓尽致,仿佛拨开花丛见了剑,凌厉得叫人不敢相视。
“抬头说。”
“……刘盛明白。”刘盛颤巍巍抬起头。
周璨一双眸黑如曜石,像是要将刘盛的魂给盯出来,刘盛冷汗涔涔,下巴的肉都在打颤。
周璨一抬手,只听“砰”一声,那根白蜡木手杖贴着刘盛的脸蹭了过去,不偏不倚正钉在后头那根亭柱上。刘盛一个激灵,差点惨叫出声。
周璨撑着手杖,俯**来,眼里浮起点冰凉的笑意,“说到豢养娈童,本王倒是真给提起点儿兴趣,”他上下缓缓打量着刘盛,仿佛是看一道菜,“不过你怎么知道本王就会喜欢林晏那样的呢,说不准,本王倒反口味独特,喜好丰腴的那种,拿捏起来舒服……”
刘盛都傻了,他还真没遇到过这么恶心人的,一时震惊大于恐惧,惨白着脸看着周璨。
周璨忍住不笑,故作高深又邪佞地瞟了他一眼,转身从容离去。
一路周璨边回想边乐,带着婢女才绕了一个弯,便瞧见林晏站在宫墙边,抱着手臂冷着脸看他。
朱红的宫墙映着一身霜色衣衫的少年,那半侧的袍子被染成极淡的藕粉,衬得他眉眼都温暖昳丽起来。若不是林晏脸色不善,真是一副极好看的图画。
周璨一愣,心里哎哟了一声。
林晏也未说话,转身走了。
“安儿!”周璨急忙喊了他一声,跟上去,“你走那么快作甚,不体谅一下瘸子的吗!”
林晏自然知道周璨的腿好了许多,不用手杖也能走路,但周璨在外头仍然装作腿脚不灵的样子,应该是故意做给太子一派看的,许是他“瘸子”两字太过刺耳,林晏还是停了下来,在周璨伸手的时候,依旧妥协似的将他扶住。
“我不用你替我出头。”林晏嘴角已经瞧不出肿了,眉角那的痕迹还在。
“也不是啊,”周璨挑了挑眉,“我替我自己出气不行啊。”
林晏憋了半天,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周璨勾了勾唇,看来林晏是没听到自己亭中和刘盛说的话,不然这两句还不够他熄火的。
经过资善堂,还未走完的学生们三两地说着话,林晏不易察觉地松开了周璨的手,走在他两步之外。
周璨瞧一眼他故作镇定的侧脸,笑而不语。
“安儿确实大了,还知道与我避嫌了。”周璨坐在马车里,朝着对面的林晏不怀好意地笑,“怎么,怕耽误你找漂亮姑娘啊?”
“你别总拿我消遣,”林晏皱眉看他,他也不是当初那个被周璨两三句就激得炸毛的小屁孩了,此时干巴巴道:“你个王爷,将个孩子堵在学堂后院,成何体统。”
周璨没讨到乐趣,撇撇嘴,懒洋洋靠回座位里,“哼,小老头。”
林晏瞥见他的手一直搭在小腹上,淡淡蹙眉,并没有再说话。
两人下了马车,周璨似乎仍心有不平,嘟囔着,“一晃四年,你跟初一一道长大了,你就不能学学初一,人家还是这么讨喜……”
他正说着,便看见王府外边墙角那,初一正趴在一只小母狗身上辛勤耕耘。
周璨:“……”
林晏:“……”
“咳,”周璨将林晏拉进门,“非礼勿视。”
“说到漂亮姑娘,这长安城的世家小姐们跟雨后开花似的,你以后也别总跟你那些小兄弟光去茶楼乐馆,去人家家里头坐坐才对,家里头有姊妹的那种……”
林晏是头一回听周璨说起这种事,心中竟冒起火来,瞪着他不说话。
周璨不明所以,“我没开玩笑啊,你不用这样瞧我,你看初一都会找姑娘了。”
林晏一时不知该气该笑,周璨老拿他跟条狗谈在一处便也罢了,如今周璨总算不将他看作无知孩童,知道跟他说些男女之事,偏偏又走得太偏太远,仿佛恨不得明天就塞堆女人在他怀里。可殊不知……
林晏那点儿火还未烧起来便无奈被掐灭下去,只剩下点儿火星跳疼着,他盯着周璨,几乎算是咬着牙根道:“我自己有数,你别瞎操心。”
“哎,墨梅也不错呢,那丫头……”
“我去练刀了!”
天又下起雨来,林晏正与冯齐过招,只好收了刀回屋。
冯齐擦着刀,不似往常多话,林晏便问:“师父可有心事?”
冯齐将刀立在地上,叹了口气,“你可听闻西域商道流匪横行,越发猖狂?”
林晏嗯了一声,“去年便有耳闻,不是加兵整治了吗?”
“不止这个,前些日子据说小宛国私藏流匪,扰乱商道,刘封上奏主战。”冯齐摇摇头。
林晏淡淡一笑,“好一个据说。”
冯齐便也忿然失笑,看向外头雨势瓢泼,“大将军在时,西边哪里曾像如今一锅烂粥。”
林晏按着手里头的老茧,轻声道:“别急,还有时间。”
冯齐没听清,询问地看向他,林晏便用笑掩饰了过去,行了个礼,“学生送师父出门吧。”
林晏送走冯齐,回到房中,正想找墨梅更衣,推开偏间的房门,正撞上墨梅在擦头发。她一身薄绸衫裙沾了雨,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听到响动,她下意识应声转头,那饱满的胸脯处,连那贴身的肚兜花色都若隐若现。林晏愣了片刻,慌忙将门关上,背贴着门道:“对不起!我……”
“小少爷不必道歉,奴婢方才在外头避雨不及,回来换衣忘记将门关好,是奴婢的不是。”里头墨梅的声音未太惊慌,只是略含羞涩。
林晏长吁了口气,头疼地摁了摁眉角。
“方先生的药可真灵,这淤痕消得都差不多了。”墨梅伺候林晏换下练刀的劲装,又为他敷药。
林晏还在为刚才那桩糗事恍神,不太敢看她,只是闭着眼睛。
墨梅瞧见林晏耳朵上的胭脂红,轻轻按着林晏的眉骨眼角,无声微笑。她的小少爷早已褪去一团稚气,眉眼日益深邃,棱角渐渐分明,端的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了。不似别的那些贵公子骄纵高傲或轻浮风流,她的小少爷是谦谦君子,坚毅又端方。
这大户人家少爷身边的贴身婢女,多半是做通房丫鬟的。墨梅在林晏幼时便被指派在林晏身边,又比林晏年长几岁,自然明白自己的职责。她伴着林晏长大,眼里又怎还会有别人。林晏面薄,这会连看都不敢看她,墨梅只觉得可爱。她并不着急,只等着林晏开窍那日。
林晏听着外头雨声越来越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轻拨开墨梅的手,“你去煮碗薏米红豆汤吧。”
墨梅知道林晏不爱甜汤,奇道:“怎么想起喝这个来了?”
林晏走到窗边,看着大雨倾盆,不悦地皱了皱眉,“带着随我去王爷那走一趟。”
“小少爷,”婢女为林晏开门,小声道:“王爷正睡着呢。”
揽月近日不在府中,这是新挑的丫鬟,唤作摘星。她年纪还没墨梅大,还没褪去小姑娘那种水灵娇憨,模样也是极好的,正是今天周璨带去资善堂引走刘盛的那个丫鬟。林晏不动声色打量她,心中酸唧唧地冷笑,揽月摘星,咋还不再收个射日呢。
墨梅放下食盒,回身为林晏擦干路上溅到的雨水,“王爷既然睡着,我们便先回去吧。”
林晏朝床上望了一眼,眼尖地瞧见小桌上的盆与软巾,问道:“王爷身上可好?”
摘星才伺候不过月余,不大了解周璨身上的毛病,闻言微微慌张道:“虚汗出个不停,这……”
林晏了然点头,“去将甜汤热上,你们出去吧,我陪着王爷。”
墨梅和摘星应声退下。
林晏走到床边,轻轻拉开床帐,弯腰看熟睡着的周璨。
周璨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露出的额头上覆着层薄薄的汗水。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轻蹙着,却又沉沉不醒,面上淡淡疲惫虚弱。
林晏拾起软巾,拧干了,小心为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他搬起把椅子坐到周璨床边,动作轻柔地掀开周璨被子的一角,将自己的一只手伸了进去。摸索到周璨的手,果然是压在小腹上。
周璨这腹痛的毛病,大抵是五年前那回被下毒后留下的病根,他问过周璨,周璨似乎也不大在意,说是左右治不了,忍一忍便过去了。
周璨的手即便是在被子里,也只是堪堪温热。林晏捉着他手腕将他手移开,自己将掌心贴上去,打着转按揉。林晏天生体热,那高温的手掌甫一按上去,周璨便舒适地轻轻嗯了一声,松开蜷缩的身体,往林晏那靠了靠。
林晏瞧见他无意识的慵懒反应,忍不住笑了。
他瞟了眼周璨身边的空位。五年前那个除夕,他头一次与周璨同眠,之后周璨似乎是尝到了他这个天然暖炉的好处,每年守岁,他都是留宿周璨房中的,甚至偶尔他在小书房与周璨下棋晚了,他也会留下过夜。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某些东西慢慢变了味,自去年起,林晏便不再答应留宿了。周璨以为是林晏大了不好意思,便由他去了。可他不明白,林晏心里头有多矛盾多苦闷,天知道林晏是多想留下来,可他又是多怕留下来。
五年,可以让初一那只毛团子长成称霸明源大街的大黑狗,可以让瘦小圆脸的小男孩变成高挑清俊的小少年,也可以让一颗本就早熟多思的心塞满虚妄荒唐的情愫,胀得呼吸一口都酸涩难当。
林晏的心此时就酸疼着发胀,时而疾跳时而迟缓。
仿佛是林晏按摩得太过舒服,周璨微转脑袋,将手搭到了林晏手背上。
微凉的扳指摩挲着林晏的虎口,林晏怔怔盯着周璨的面孔。他好似一点儿也没变,只不过经过几年调养,身子好了许多,脸上丰腴了些,看着越发细腻如玉,光彩照人。
他许林晏王府永无主母,他便真未食言。一位二十有七的王爷,至今光棍一个,府中就一个林家少爷从小养到大,也怪不得别人说闲话。周璨在外头装跛,实际上还有个原因。京中都说景纯王当年摔下马断了腿,实际上有个地方也伤得不轻,怕是没法做那档子事了。这流言一出,任凭这景纯王再如何玉叶金柯,俊美潇洒,愣是没有名门贵女贴上来求嫁,连那皇帝几次指婚都被婉拒了去,郁闷得皇帝直捋胡须。
林晏笃定这消息十成十就是周璨自己放出去的。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对策,大概也只有周璨做得出来。
“你啊,不要老婆都宁愿说自己不举,怎么到我这儿就巴不得给我开荤了?”林晏这时候才能丢掉自己装出来的稳重自持,颇有些混不吝的嚣张,似乎是给自己说气了,林晏抬起另一只手忿忿不平地戳了戳周璨的眉心。
周璨从鼻子里嘤咛了一声,并未醒来。
仿佛是被他这小猫似的声音惊了神,林晏痴痴地望着周璨。那半边刚被压在枕头里的脸微微泛着绯红,一双瑞凤眼闭得安详又惬意,将那黑得过分的瞳仁藏起来后,只剩下孩童似的天真无邪。那些疲倦隐愁随着小腹疼痛的被安抚而一齐消弭下去,周璨的睡颜这才显得安稳甜美起来。
林晏一阵心疼,同时还有一股子没来由的渴望。他着了魔似的凑过去,盯住周璨的唇。颜色浅淡,唇瓣略薄,唇形却是极优雅的。林晏屏住呼吸,脑子里轰隆乱响,一幕幕都是周璨说话时嘴唇开合,微笑时唇角轻牵的样子。那种渴望像是野兽的爪子挠刮着铁笼壁,那锁被晃得咣当直叫,仿佛下一刻那东西就要破笼而出。
可林晏低下头,到底只敢将唇落在周璨眉间,那处刚刚被自己手指点过的地方。他的掌心被指甲压出深深的印子,可林晏吻得轻柔又虔诚,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立即离开了。林晏将头贴在褥子上,静静听着周璨沉缓的呼吸,似乎如此才能将那种逼人发疯的渴望压回笼子里去。
林晏深知,他不能。周璨像只风筝,远远飘在天边,他手里握着那根细细的线,他仿佛是属于他的,可他只能遥遥望着,痴痴看着。他无时无刻不想用力拉扯那条细线,将周璨拽得近些,拽到怀中。可只要他一使力,风筝便会坠落下来栽进地里,或许更糟的,线就断了,风筝藏入云里,他连望也没法望见了。
求而不得实为大憾,而林晏,连一个求字都不敢。
周璨醒来时,房中便只有摘星正摆弄着花瓶里的一支杏花,床边那盆里的水被倒了,毛巾被叠得跟方块似的放在盆中心。
“王爷您醒了。”
周璨将视线从盆里收回来,“安儿来过了?”
“您如何知道的,小少爷雨停时走的,”摘星露出好奇之色,“他还留了薏米红豆汤,王爷想现在喝吗?”
周璨笑着点了点头。他如何能知道,不说这叠得贼齐整的毛巾,就凭他方才这一场过分香甜的午睡,他也知道是林晏来过了。
林晏仿佛是他的一道安睡符,只要他在,自己便总能睡得好觉,沉得连梦都不会做。自从五年前的腊八,周璨越发难以安眠,只要他闭上眼,略微有些睡意,便能听到耳边有孩子的哭声遥遥传来。那五个月大的女娃娃,出来时是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的,他甚至都没有瞧她一面就昏了过去。可周璨就是明白,那哭声来自于谁,它甚至不响亮不清晰,只是模糊而断续地响着,却如同一把锥子,一点点凿进自己心里头,痛入肺腑。
只要林晏在,这一切便不会发生,他暖暖地贴着他,便神奇地将所有梦魇都阻隔了去。
大抵是因为自己实在过于孤独,而林晏是最后一只锚,将他牢牢定在这世间吧。
“吩咐厨房晚膳做道清蒸鳜鱼,小少爷爱吃。”
“是,王爷。”
檐声不断,困眠初熟。
那停了的雨夜深复归,淅淅沥沥,如同林中雾霭,不甚真切。
林晏提了灯,照得脚下烟气袅袅,他只记得晚膳时与周璨饮了一杯热黄酒,腹中暖暖,生了困意。这似乎是去周璨院中的路,可王府又好像没有如此艳俗的雕花楼柱。
直到林晏看清脚下那光亮的木板,耳边传来依稀的笑语,他才恍然发觉自己身在何处。
玉堂春。
他九岁时被那叶三公子带去的青楼。
手一抖,那灯笼应声落地,化成一缕青烟,又似乎是点燃了整个玉堂春,四面陡然敞亮,各式的花灯画着隐喻意味浓重的花与鱼,交缠着在水中浮沉。
可林晏只是呆呆望着拐角处的两人。
那是他的小舅舅叶韶,鹤纹的薄裘被他踩在脚下,他紧紧箍着一人的腰肢,低头吻在对方脖颈之间。叶韶半睁着那双明媚的桃目,耀眼的灯光在他睫毛后头的眸子里跳跃,他微微笑着,酣醉又肆意,吮吸着那人的耳垂。
他怀里那人被他推得整个人微微离了地,背抵着墙,在他亲吻时轻轻呵气,仰头笑出声来。那双微挑瑞风眼朝着林晏瞟来,波光流动,仿佛底下有无数条金鳞的鱼儿在穿梭。
那是周璨。
林晏被他只瞧了一眼,魂儿便似乎都飞了出来,视野陡然一转,周璨的脸便到了跟前。
极近极近,他左眉间那颗细细的痣都逼到了眼前。
抱着周璨的不是他小舅舅叶韶,是林晏自己。
林晏似乎懂了,他不需要克制自己的渴望,于是他低下头对着周璨的唇吻了上去。那是他肖想了无数次的触感,不差分毫,有一点儿干燥,却十分柔软,他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去,有一丝酒味,还有红豆的甜味,末了还有淡淡的药香。
那是他对周璨身上味道的一切妄想。
周璨的眸子黑得要命,此时一点儿光也照不进去了,像是两点深潭,下头卷着雷雨。他腾出挂在林晏脖子里的一只手,捏了捏林晏的脸蛋,沙哑道:“脸上肉少了,捏起来都不得劲儿。”
林晏心猛地一跳,眼睛都湿了。周璨是在跟他说话,而不是对着他小舅舅。
林晏有一肚子的话要讲,可他一句也吐不出来,只是狠狠盯着周璨。周璨像他往常那般眯眼轻笑,偏头又吻了上来。林晏的理智都被这一吻轻易化了去,身下那处涨热至极,他急切地将腰抵上去,胡乱蹭着周璨**。
周璨抬起一条腿勾到他腰上,林晏低头一瞧,他似乎底下未着寸缕,白生生的大腿从那缠枝青莲花纹下露出来,好似那妖娆菡萏都绽在了他肌肤上。林晏一把抄起他的腿,朝那隐秘之处****。周璨胸膛一紧,仰起头来,咬着嘴唇低低嘤咛,仿佛一只猫儿。
林晏几乎要被那没顶的欢愉冲得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一进再进,直埋进周璨体内最深的地方,听周璨的喘息越发粗重。周璨的腿勾林晏臂弯里头,缠得死紧,小腿狠狠压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有所依傍,却也泄漏了他的情欲高亢。
林晏急切而粗鲁地进出着,只把周璨撞得不停摇晃,他另一只手压着周璨的背脊,把人搂过来亲吻,周璨的气息滚烫,吟哦喷吐在两人唇间,断续而甜腻。
林晏眼前模糊,只知道贪婪地看着周璨双颊泛红的面孔,似乎那是他一生最渴求最无餍的念想,“留玉……”
周璨眼角潮红,按着林晏的胸膛,那只碧玺扳指都压入林晏皮肤中,留下鲜红的印子,“安儿……”
林晏全身一紧。
“小少爷?”林晏被晃醒,睁眼便看见的是墨梅询问担忧的面庞,“可是做噩梦了,奴婢听您含糊梦话呢。”
林晏掀开被子,凉气将身上难耐的燥热冲散去,他忽地醒转,低头一看,腿下的被褥濡湿了一小片。林晏一瞬从头顶红到了脖子根儿,立刻将被子合上,手足无措:“我……”
墨梅早瞧见他被子里的狼藉,立刻明白过来,捂着嘴巴轻轻一笑,“小少爷莫慌,奴婢给您换床新的,”她转身取了挂起的外褂给林晏披上,“您稍等。”
林晏拢着褂子,茫然站在床边。他低头看自己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周璨皮肤的触感,膝弯下头那处的皮肤,沾了薄汗,温热黏腻。他转头看铜镜里的自己,表情怔忡,可眼角分明还带着春情。他握紧拳头,羞愤地将眼睛闭了起来。
林晏,你可真是个罔顾伦常,大逆不道的宵小之徒!
墨梅利索地铺好被褥,又打了盆热水,拉过正呆立一边的林晏,“奴婢给小少爷擦擦。”
林晏愣愣地伸出手去,墨梅扑哧笑了,将他手握住,“不是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