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点点头,蹲下来把腰间的水壶递给他,自己伸手拍拍叶继善的脸:“醒醒,叶继善?”
元宝听见他唤自己主子大名,抱着水壶愣愣地看他,都不记得喝了。
叶继善好不容易睁开几乎要粘在一块儿的眼皮,费力地看了林晏好一会,“兄台,你好眼熟啊。”
林晏虽有四年多未见叶继善,如今却也只用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叶继善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当真是独树一帜,虽然随着人长大五官长开,没有小时候那般大得明显了,但还是比常人水灵一大截。
林晏就笑:“当年还邀我去杭城呢,如今怎么在这沙漠里见面了?”
叶继善瞪大眼睛:“啊,你是那个林……”
“林晏,天清无云是为晏的林晏。”
叶继善扑上去就抱住林晏假哭:“缘分啊!定是我上辈子修得的福气,不光故人相逢,故人还救我性命!”
林晏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背:“快随我走吧,太阳要落山了。”
叶继善跪在沙子里耍无赖:“我腿软,我走不动了。”
林晏想果然三岁看老,叶继善十岁就是个不着调的性子,到如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也怕是长相讨喜,他这无赖起来,竟还让人生厌不起来。
于是林晏半搀半抱把叶继善哄上了自己的马,与他共骑。
林晏护着驿站的商队回到勒州已是三日之后,冯齐比他快,早已杀敌而返。
冯齐在校场大门外亲自拉住林晏的马缰绳,笑道:“你可回来了。”
林晏便问:“将军可是大捷?”
“一锅端。”冯齐畅快大笑,朝林晏挑眉,“可比起今天这件大喜事简直微不足道。”
“还有什么大喜事?”林晏翻身下马,刚站稳,便被后头冲上来的叶继善从身后一个熊抱。
“这位是?”
“将军,这是我一儿时旧识,机缘巧合这回的商队里就有他家的。”
“冯将军啊,救命之恩,叶继善无以为报,定让家中捐银助这西境商道平安。”叶继善挂在林晏背上,却是一脸正经报恩起来。
“原来是杭城叶家的小少爷。”冯齐拱了拱手。
“将军,你说的大喜事到底……”林晏拽了拽叶继善,没把人拽下来,也就随他去了。
“你猜谁来……”
冯齐话还未说完,便瞧见林晏一脸怔忡瞧着他身后。
冯齐便笑着摇摇头,将马自顾自牵走了。
林晏几乎要觉得自己是在沙漠里走太久,眼睛给太阳耀花了。
那人裹着一袭玄色金绣花鸟的斗篷,一头乌发高束,一双瑞凤眼眸子比身上那件斗篷还黑,拄着一支白蜡木手杖,静静瞧着自己。
“留……王爷?”林晏舌头都麻得捋不直了。
“王爷?”还搭着他的叶继善正要开口问这大美人是谁,听林晏这么一唤,也是瞪大眼睛脚下一滑。
周璨微微皱起眉头。
林晏身边这少年他未见过,**得好似个玉团子,还亲昵地与林晏勾肩搭背。林晏从前少与同龄人交往,后来渐渐开朗,结识了不少贵族子弟,却也能瞧出他并无交心之意,是以林晏待人都十分懂得拿捏分寸,周璨从未瞧见他与谁如此亲密过。
林晏扶住叶继善,却也是顺势将他推开,朝周璨走了几步,又仿佛想起来自己满身沙土的狼狈模样,半道停下来,不知所措般攥住了自己斗篷的一角。
周璨朝他招招手:“走一半停下是算怎么回事?难道还要我这个瘸子到你跟前吗?”
林晏听了,忙不迭小跑几步,站到了周璨眼前。
林晏在这大漠中赶了几日的路,发间都是沙屑,一张俊脸给风吹得灰扑扑的,嘴唇都干裂了。
周璨第一个念头却是,这孩子长高了好多。
周璨伸出手,不算温柔地揩了揩林晏脸上的灰,笑道:“还以为是灰盖得显黑,一擦,原来是给晒得这么黑。”
林晏笑着用脸去寻他的手心,“黑点儿才更有男人味儿。”
周璨心里就笑,果然外甥像舅。
“你来这做什么?”
“快要年末了,我怕你不回来,催催你。”
林晏仿佛头一天来这儿被冯齐灌了好几杯西域的烈酒似的,胸口喉咙都火辣辣的。
这些日子,不管白日里巡逻再如何累,他都要给周璨写信,等集齐了七八日的摞成一叠,自己再从里头挑拣出一两封寄出去。毕竟他来这西境,是想好好压一压自己的心思的,每天给人写信絮叨算是怎么回事。可林晏管不住自己,所以只好写归写,寄归寄。周璨是个懒得动笔的,回的话寥寥,更多时候直接是送些小玩意儿过来。是以林晏丁点儿没料到周璨真会来西境。他印象里,他小舅舅还未去时,周璨还是个坐不住爱到处跑的人,自从他住入王府,周璨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昆明池了。
“那你……能呆多久?”林晏小心试探。
周璨便道:“我脸皮够厚的话,可以呆到除夕。”
“天都黑透了,在外头挨冻说话这么开心吗?”有人抱着袖子走上来,看见林晏笑起来,“林小少爷越发高挑,是个大人模样了。”
“方先生。”林晏看见方知意没大意外,长途跋涉,周璨身边跟个大夫他才放心。
方知意便道:“揽月在屋里煮了茶,快进去喝点儿暖身子吧。”
“言哥哥!哇,真的是你!”冷不丁有人插话进来。
林晏看向本来要回商队那又半道折返的叶继善,被他这声“言哥哥”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方知意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僵硬地转头,看着叶继善不置信道:“你……你如何也会在这儿!”
“都说有缘千来相会,我俩是否就是你佛家说的有缘人啊!”叶继善开心得摇头晃脑。
方知意看他冲过来,一退再退,一脸铁青地把自己的手从叶继善手里挣出来。
“熟人?”周璨多精明的人,看见两人一热一冷的模样,登时尝到了某种隐秘有趣的味道,贴到方知意身边轻声问道。
“给你害死了!”方知意瞥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都说我不来了,都是沙子,谁骗我说哪个国有藏经来的?”
周璨完全没听他的抱怨,朝着叶继善温温柔柔笑,“这位小兄弟,可是哪里的富贾?”
“草民参见王爷,”叶继善恭恭敬敬行了礼,“草民叶予乐,祖上杭城叶家,家中排行老幺。”
“……杭城叶家?”周璨听完,轻轻蹙眉,细细打量了叶继善一眼。
“对,五年前腊市,草民赶巧还与您家林小少爷相识,那时候林晏还离家出走呢哈哈,草民带他去了玉……”
林晏眼疾手快狠狠捂住叶继善的嘴。
“去了哪儿?”
“记不得了,玩了好些地方。”林晏威胁地盯着叶继善,补话。
周璨狐疑地看了林晏一眼,此时并不想追究,毕竟看方知意难堪才是头等大事,于是笑道:“叶小少爷认识本王府中如此多人,实属有缘,不如一同进去饮一杯茶吧。”
“谢王爷!”
“方先生,你怎么与他认识的?”林晏走在落在最后的方知意身边,悄声问道。
方知意愁云惨淡地瞥了他一眼,“别问,我现在特别不想看见你。”
如果他不来西境,他就不会碰见叶继善;如果周璨不来西境,他就不用被半强迫同行;如果林晏这小屁孩不脑子敲坏了要来西境,周璨就压根儿不会要来这荒僻沙漠。
林晏就是这万恶之源。
林晏头一次被方知意翻了白眼,抓抓头,不明所以地进了屋。
一壶茶尽,揽月提着壶出去带上了门。
林晏捏着棋子低头,却没看局,只是偷偷瞧着对面的周璨。
方知意只敷衍喝了两杯茶,明显不想多呆,胡诌说要做那打坐功课匆匆离去,那叶继善也跟出去,却是半道被家仆给拖走了。
林晏从叶继善口中才得知,两年前方知意南下游历,路过杭城,自然不得不去江南禅宗五山之一的灵隐,哪巧正赶上叶家在寺中祈福布斋。叶继善被老太爷亲点伴住,吃了两天斋饭听了两天天书,正恨不得要从这北高峰上纵身跃下去。不料这天大早说经的竟然不是脸上八十个褶的老方丈,连光头也不是,而是个一头浓密黑发,木簪青袍的年轻人。
“我还以为我是青菜豆腐吃多了眼花,看到天仙了!”
叶继善原话这么说的时候,林晏就看见方知意黑着脸起身就要走。
周璨还在那添油加醋地说:“西子湖是个好地方啊,这听着跟出新的白蛇传似的。”
林晏在叶继善那就憋得辛苦,到这一句终于破功,噗地笑出了声,成功把方知意给逼走了。
“你输了。”周璨将子落下,敲了敲棋盘。
林晏回过神来,悻悻然将棋子放回碗中,说:“几个月不下,退步了。”
周璨似乎心情很好,也不接着来嘲讽他,“流匪抓得好比棋下得好重要。”
林晏这才想起正事来,慌忙站起来,“我都给忘了,我得跟着冯将军巡营。”
周璨说:“我与冯将军说过了,你今晚便陪我说说话罢。”
林晏愣了片刻,立即道:“不妥。我为副将,这是我的职责。”
周璨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绝,哑然失笑。
林晏这副将的名头是皇帝亲赐的,他又出身贵族常住王府,这西境一行,看起来就像是他这个贵少爷来装模作样镀金邀功的,想必刚来时少不了被人妒忌揣测。自己这个景纯王这一来,还替他去了军务,更像是来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怕是要把林晏这几个月来的“自强不息”给宠杀了。
“是我没想周到,”周璨将那手杖握起来,“那林副将带本王巡巡营可好?”
林晏略略迟疑,终究没再狠下心来拒绝,嘱咐道:“已算入冬,夜间寒凉,你多穿点。”
这勒州四年多前被归入大启版图,如今已成了大启在西境集兵商一体的大城。巡守商道的军队大部分在此驻营,几日轮班,每日林晏都会跟随冯齐巡营。
林晏与冯齐碰头,先谈了些军务。周璨站在远处,瞧着当年抓着他裤腿的小屁孩已经长身玉立,站在年迈的老将军身边,神情认真,话语清晰,端的是一副干练沉稳的样子了。冯齐遥遥朝他行礼,似乎又在林晏耳边说了什么,林晏这才略显羞赧地笑笑,与他作别。
“冯将军说你腿脚不便,叫我带你走东边那一小片就行。”林晏回来解释。
周璨笑着点点头,只是忽而有种时光荏苒,心生苍老的疲惫。
西境地广天高,夜间寒气深重,周璨跟在林晏身边,不多时鼻尖都给冻麻了。
林晏一路说着些这几月在军中的琐事,听见周璨吸鼻子,便停下脚步,“冷?应当叫揽月给你带个手炉。”
周璨低头用那裘衣的毛领子蹭了蹭鼻子,说:“重,费劲。”
林晏瞧他这小孩子似的擦鼻涕的样子,哪里像个尊贵的王爷,心里头好笑又软乎着心疼,便道:“我去前头那个哨岗要壶酒,暖暖身子。”
周璨伸出手去,“也不用麻烦,你给我捂捂?”
林晏微微张大嘴巴,竟然还受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周璨光溜的手指在西境夜风中被狠狠一刮,冷得他当即打了个寒噤,赶忙把手缩回去,嘟囔着:“妈呀,这妖风。”
可谁都能察觉这残余在两人之间的淡淡尴尬。
这故意招惹的事周璨是做惯了的,林晏从小到大不知被“调戏”过多少次,口头打趣乃至捏把小脸都是平常事,毕竟周璨将他当半个儿子养,林晏越是装正经老成,周璨便越想逗弄他。只不过这回林晏反应得有点儿过激,倒像是当真了似的,叫周璨心里头也有点儿不大明白。
好像不大妥当,是因为太久没见了,两人之间有些生疏了?周璨抠着自己手杖顶上那块牙雕,不明所以。
林晏已经逃也似的去取了酒,问周璨:“可要去那哨楼上去坐坐?”
那楼不高,搭得十分简易,三面封了兽皮,倒是比站在外头暖和些。
“看得到月亮。”周璨坐下来,揉搓被冻得发痛的手和脸颊,探头往天上望去。
林晏倒了酒给他,点点头,“这西境穹顶高的很,月亮显得好远,不过天清云淡,倒是十分好看的。”
“倒是的确比长安的好看些。”周璨接过酒,只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怔怔看着天边那弯明月。
当年叶韶看的天与月,风与沙,原来就是这幅模样的。他一路西行,看了金沙烈日,看了骡马骆驼,看了那些蓝眸卷发的姑娘,看了齐整肃穆的军营,然后此时,坐在这小楼里,尝了这边境涩烈的酒。
过了太多年了,他终于做了叶韶做过的这些事情。
却不是同叶韶一起做这些事情。
林晏瞧见周璨眼里的恍惚,黯黯地绞转在清寒的夜色中,仿佛蜡烛被吹灭后余下的那缕袅袅的烟气。周璨的鼻尖微红,更显得他面容白净,俊雅无暇。他精神气不算太好,眼尾留着淡淡疲倦,嘴角仍是习惯性地噙着笑意,映着他凌厉的眉眼,便是一副无甚烦扰刀枪不入的样子。
林晏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来由很是后悔起来,十足地渴望在刚才周璨那么一问的时候,就真把他手拉过来在自己手心用力捂着。
“这酒可还喝得惯?”林晏看见周璨苍白的指尖,将壶送入他手里,“捧着吧,暖手。”
“一股沙子味。”周璨挑了挑眉,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
“商队里有西域的葡萄酒,我明天找叶继善要一瓶去。”
“怎的还计较上了?”
“明日是外祖父和小舅舅的忌日。”
林晏将这一句讲出来的时候,周璨终于无奈一笑,仿佛周身的铠甲被他轻巧卸了去。他看向林晏清明了然的眼眸,真情实意地服了软,“咱俩静悄悄喝几杯。”
“好,我陪你。”
周璨居然有丝如释重负。
叶韶离去后的每一个忌日,都是林晏陪他一起过的。白天林晏回叶府拜祭,晚上他去接林晏回王府时顺便进府上一炷香。头两年他一人饮酒到深夜,林晏便搂着初一伏在他脚边酣睡。林晏大些了,便也一道同他喝几杯,与他谈些旧事,甚至到后来是周璨半醉着先睡去,林晏做了揽月伺候的活。
今年林晏去了西境,眼看叶韶忌日将近,周璨竟有些坐立难安起来。有人作伴的日子久了,陡然又要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那样剜心的日子,周璨头一次心虚害怕起来。是以这次以代君监军的由头,匆匆跑到西境来,三成也是为了依傍林晏,好撑过那些旧疤复痛。
“安儿是真的长大了。”周璨直接捧着酒壶,对上嘴去喝了一口,辣得直眨眼睛。
林晏笑了笑,盯着他湿润嫣红的唇,忍住想要替他擦一擦的冲动,说:“既然我不是小孩子了,那你能告诉我你来西境到底有什么打算吗?”
周璨的眼睛被酒气冲得湿润微红,抿了抿唇,似乎仍是不想与林晏谈这些事情。
“我这几个月也查了不少事情,刘封在商队与流匪之间两边循利,收揽钱财,纵容匪徒,是以商道多年难稳。”林晏轻声道。
周璨淡淡看了他一眼,“还挺会一心二用啊你。”
林晏继续道:“当年你拉着我手射出那支箭的时候还教我,男儿孝悌忠信,家仇必报。前些年我年纪小,你护着我,今年一过我便十六了,你不用再护着我。”
周璨静默半晌,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林晏的脸,林晏脸上幼时那种婴儿肥已经所剩无几,近几月又瘦了不少,他也没捏到什么,更像是登徒子似的吃了记豆腐,笑道:“臭小子,几岁的事啊还记得,不愧是心眼儿小如针的。”
他当初年少气盛,拎不清轻重,强拉着一五岁小孩去杀人,这会倒还好意思说人家记事深,明明就是他自个给人留了莫大阴影。
林晏一时气愤又好笑,倒还来不及品味周璨在他脸上摸的这一记,片刻后耳朵才发烫起来。
“也是,既然都将你送到西边了,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林晏走后,周璨这些日子在也是反思自己将林晏护得太过了,今日一来,看见林晏将军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心里也是有些欣慰骄傲的,便继续道,“你说的是一件,还有一件,我来找个人。”
“那人当年假扮渠勒使臣,在和宴上下毒,本是要被刘封灭口的,居然给他逃了去,叫做达木丁,是北蒙与西域小部落的混血,会说多种语言,是边境有名的小混子。”
“果然是刘封。”林晏将杯中的酒饮尽了,沉声道。
周璨不置可否,只是轻笑一声,更像是低叹,“是吗。”
西境这条商道,如同一块巨大而肥厚鲜美的肉,无数的豺狼都眼绿得要命。当年叶家军镇守西境,叫这块肉看得见吃不着,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财路。除掉叶家在西境的铁腕,才能捞到这丰厚的油水。刘封当时一个小小武官,哪来这么大胃口,直到迎娶了吴家的二小姐。吴秋山坐文官之首,脚下派系错杂,一手遮天,也就只有一个叶铮鸣敢跟他叫板。
除此之外,叶家功高盖主,而那九五之尊又生了染指外境小国的贪念,这和宴下毒一计,既除去了叶家,又给了开战渠勒的理由,未免也太一石二鸟了些。不知那位顶尊贵的主可是知情,可是默许,可是推波助澜?
林晏在这接下来的沉默中慢慢也品出了后头的意思。
他蓦地感到周身痛骨的寒凉,红着眼睛盯着周璨。
周璨伸出****放到唇边,眼神沉静,见林晏还要开口,他抓住林晏的手腕,低声道:“再两月就过年了,你也十六岁了,是该有字了。”
林晏胸口几度起伏,才把那些话强自咽下去,喉咙里泛上来甜腥,只是盯着周璨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周璨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地看向别处,“我其实多年前就想到了一个,不知你愿不愿意要?”
林晏年幼父母双亡,并未来得及为他留字,叶铮鸣和叶韶也是还未想过这一茬的。林晏已无长辈,周璨却也算不得他亲眷,赐字这回事,也说不好算不算僭越。
林晏心口微热,鼻子却酸起来,他如何不想要,周璨给他什么,他都是万分想要的。
“你不戏弄我,我就要。”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周璨白了他一眼,气道:“我也不会拿这跟你玩笑。”
“那你说吧。”
“……无晦。天清无云是为晏,取晏之同意,愿永昼无夜,永明无晦。”周璨缓缓道,他仍旧按着林晏的手腕,一双极黑的眼眸在夜中流转浅浅光华。
即便你幼时丧亲,孤身无依,即便行走在这太多无可奈何太多冷情负义的世间,也愿你心中总有天清日晏,愿你一生长明无晦。
“林无晦,”林晏重复了一遍,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谢谢。”
这可叫他如何是好,家是周璨给的,连名也是周璨给的。
周璨这才似乎洋洋得意起来,“喜欢就好。”
“回去吧,再坐下去我腿都冻麻了。”
下楼时林晏搀住了周璨,直到平地也未曾松手。
西境冬夜漫长,兴许已算是第二日了,可天却仍未亮起。
林晏偏头看周璨,他的侧颜在黑暗中不甚清楚,只是隐隐透出线条姣好,眸光清亮。在这一片清寒之中,他手触的周璨小臂,也是温暖可感的。
林晏嗅到周璨身上清苦淡香,心中暗想,只要是与你同行,即使长夜无尽,我也如沐耀阳。
第二十五章 踌躇
“都说景纯王是全长安贵女们最想嫁又最不敢嫁的男人,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叶继善摆弄着不知哪处弄来的一只佛铃,似乎是个古品,金漆些许掉落了,上头的咒文和雕花却仍旧细致精巧。
林晏趴在桌边,看着满桌的酒瓶咋舌。听他来要酒,叶继善便让元宝带着几个家丁来来回回好几趟,愣是把这不小的八仙桌给摆满了,若不是林晏摆手叫停,他们这架势简直要把这弄成个酒库。林晏看了半天眼睛花,他对酒也不甚了解,见叶继善还靠在榻里两眼发直地看那铃铛,便道:“你帮我看看,不要太烈的。”
叶继善小心翼翼把佛铃放回锦盒里,擦着手走过来,搭住林晏的肩膀,“要给你家那位不同凡响的王爷送酒啊?”
林晏失笑:“如何就不同凡响了?”
叶继善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小三少慧眼识人,景纯王爷不光生得好看,心儿也是极剔透的,跟一般的王爷大不一样,顶顶潇洒,怪不得叫我们林小副官春心荡漾……”
林晏听到他最后一句,手一抖,差点把那酒给摔地上,捧着瓶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胡说什么?”
叶继善眨巴着他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反问:“我胡说什么了?”
“我不同你玩笑,有些话说不得。”林晏似乎是恼了。
叶继善撑住下巴,笑了起来,“你同我恼什么,你这叫‘有贼心没贼胆’。”
他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还有点粗鲁了,但是话糙理不糙,林晏瞬时有种被戳中心事的心虚,面上的怒意都有点儿挂不住了。
“叶继善,够了。”林晏也不是真与他置气,到这会是自己跟自己置气。
叶继善皱了皱眉,嘟囔道:“谁把你教成了个迂腐的小老头啊,老太爷说的没错,宫里的资善堂,不行啊。”
见林晏抿着唇不说话,叶继善将他手里的酒拿过来,熟练拔了塞,仰头喝了一口,递给林晏,“我是家中老幺,比你虚长几月,是真心将你当亲弟弟看。”
“你娘亲家是开国功臣叶家,你父亲是差点儿给相中当了驸马的林侍郎,再瞧瞧你林晏,一表人才,文武皆优,还有我这么有钱的兄弟,哪里配不上景纯王了?我就不明白了,你妄自菲薄个什么劲儿啊?”
林晏不可思议地瞅着他,叶继善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林晏没料到他不是故意调侃,而是真这么想的。叶继善并不觉得他对周璨的这份心思有任何不妥,反倒还不解他为何不求取。
“可……”林晏从未与人袒露分享过自己对周璨的感情,他虽不多疑,却也是个谨慎的人,可是叶继善偏偏给他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相识时日不多,他却打心眼里欣赏信任他。他犹豫了片刻,接过酒瓶,也是仰头灌下一大口,才终于将这埋了数年的秘密隐晦而艰涩地倒吐出来,“……我不能。”
叶继善神情微动,盯着他道:“有何不可?”
他竖起几根手指,问道:“他可是你血亲?可有家室?可有属意之人?”
林晏抱着酒,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在最后一问上顿了顿,低声道:“如今……是没有了。”
叶继善合掌一拍,“这不就成了?”
林晏皱着眉愣愣反问:“这就……成了?”
叶继善又道:“我爹爹和父……呃,我爹爹和娘亲从小就教育我:人生在世,及时求爱。”
林晏嘴角微抽,便又听得叶继善继续道,“据说我曾曾曾祖父当年也是,脑子不大好使,与那属意之人拖了十年才解开心结终成眷属,可惜我曾曾曾祖父身子骨也不大好使,两人在一块不过短短二十余年,他便先一步驾鹤西去了。你瞧瞧,那白白浪费的十年岂不可惜?”
叶继善把那酒要回去又喝了一口,总结道:“你家王爷也快三十了吧,有花堪折直须折啊。”
林晏很确定这句诗可不是这么用的。
可是他的确可以陪在周璨身边一辈子的。周璨当年保证过,景纯王府永不会有主母,他永远是王府的第二个主人。然而这样就够了吗?他陪在周璨身边的这一辈子,可能就如同方知意,如同揽月,他可以陪他过一辈子,却不是与他共同过一辈子。
林晏这才发觉他这几个月来的躲避毫无成效。
他不甘心。
他回勒州见到周璨站在他跟前笑,他昨晚见到周璨将那伸出的手又收回去的时候,他好不甘心,就仿佛那个九岁的自己,坐在马车里瞧见周璨贴着方知意面笑语,那份不甘心烧灼着胸膛。
林晏将那酒夺过去,默默又灌了好几口。
“你好生琢磨琢磨。”叶继善拍拍他肩膀,这时候元宝又送了几个锦盒进来,叶继善似乎是还有要事,冲林晏摆手:“你挑完没,要是没主意,我叫元宝差人全给你打包送过去。”
林晏回头看叶继善又着魔似的开始把那佛铃拿出来,捏着个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林晏不禁奇道:“你又得了什么宝贝,看你恨不得抱着它睡觉。”
叶继善道:“你瞧这佛铃,是信度古庙上摘的,又叫风铎,一可惊鸟二可辟邪,上头的梵文可是好几百年前的呢。”
林晏似懂非懂地刚要点头,就听叶继善问道:“你说方先生会不会喜欢?”
林晏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个方先生是指谁,惊道:“你要把如此贵重的东西送给方知意?”
叶继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指着那几个新拿进来的锦盒道:“我就是特意为他寻的。不好的话,这还有小金佛,佛经的古拓本……”
林晏瞪着他,耳边就回荡着叶继善方才那句“人生在世,及时求爱”,他按住叶继善的手,“你知道方先生师从演真法师,是带发修行吗?”
叶继善又点点头,“知道啊。”
见林晏还要开口,叶继善捧住自己的脸蛋,笃定道:“你看这么可爱一张脸,还不够让人破戒吗?”
林晏:“……”
对,还挺想让人大开杀戒的。
“我得去巡商道了,多谢你的酒。”
正要出门,林晏忽然想起什么,将叶继善拉过来,轻声道:“继善,我有件事问你,你一定要如实答我。”
叶继善笑道:“先叫声哥哥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