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寿—— by樱三
樱三  发于:2024年0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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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璨仍旧合着眼,半点儿反应也没给他,于是方知意小心翼翼继续道,“总之,不似平常小产,事有蹊跷。”
“我给你诊了脉,又取了你的血,察觉你体内好似有种不知名的毒素,它对大人身体无大害处,只是随你血液入得胎盘之后,会掐断大部分给胎儿的供养,长此以往,孩子必然不能活。堕胎药物大多药性极冲,胎儿顷刻便会被落去,而此毒性缓效微,甚至不能说是毒,因为胎儿与自然小产无异,它体内甚至找不出痕迹,”方知意不自觉将腕上的佛珠捏进手里,逐颗轻捻,“这毒如此轻缓,必然量极小,且须施毒长久。”
“怎么会,”揽月听得面露不悦,这就好像是说她失职似的,“王爷吃穿出行都是样样检查过的,特别是王爷发现有孕以来,越发仔细,哪里……”
“我可没那意思啊……”方知意被瞪得直作揖,他看向周璨,犹疑道,“是不是府中有人……”
周璨睁开眼来,里头的疲惫怅惘一扫而去,只显得深黯沉郁,“本王的人本王自然心中有数,此毒连你也说不上名来,自然是珍稀异常的,还用得这么有脑子……”
他止了话头,两片唇轻轻一碰,抿在一处,成了一条紧绷凌厉的线。
揽月与方知意随着周璨的视线望去,那支紫檀白玉手杖静静靠在墙角支架上。
林晏清晨踏雪归来,王府寂然无声,他却总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好似昨夜发生了什么大事。
揽月在院外亲自拦住了林晏,“王爷须静养,实在见不了客。”
林晏不死心,守在院外,果然守到了出来的方知意。
方知意还穿着那件僧袍,眼下挂着青,见到他一副头疼的模样。
“你不说真话,今儿就甭想走。”
方知意叹了口气,左瞧瞧右看看,弯下腰附在林晏耳边悄声道:“不是病,是被下毒了。”
林晏没料到是这种结果,瞪大眼睛,“如何会……是谁?”
方知意捂住他的嘴,朝他摇摇头,高深道:“言尽于此,不要再提。”
林晏细细一思量,明白过来。皇权纷争,水深如海,又岂能一言两语说清。周璨是位王爷,还是位身份尴尬的王爷,朝廷党派有别,景纯王又与兵权在握的叶家走得极近,如今叶家倒了,景纯王免不了做了靶子。他只听沈太傅隐晦提过几句,而冯齐嘴把不住门,有时禁不住跟他讲得更多些,林晏虽不大清楚,但也知道此间暗涌的厉害。
林晏暗暗心惊,这些个搬权弄势的争斗,竟可以凶险至此。
“那他可无恙了?我能去见他一眼吗?”林晏追问。
方知意拍拍他的肩膀,“王爷性命无虞,只是尚在昏睡,怕是要休养月余。他心情不佳,你还是别去打扰了。”
方知意被周璨授意,既不算说谎,也不算实情相告。他见林晏捏着拳头,一副好似心中有了什么打算的模样,还以为他被唬住了,便正好溜之大吉。
此后数日,林晏都不曾见周璨。他也不执意要见,只是每日早晨托揽月带个请安的口信。周璨告病休养,倒是许多人带着礼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了,王府好似被戒了严,只有冯齐入府教课。林晏练刀愈发刻苦,已经能提起叶韶那把斩穹了。
墨梅只觉得自家小少爷越发沉默寡言,每日不是在练功便是泡在书房里,显得既雄心勃勃又心事重重,除了逗弄初一时脸上还有些孩子气的笑意,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这景纯王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小少爷一到这儿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叫人费解。
直到腊月二十,林晏才又见到周璨。
雪晴云淡日光寒。
林晏正找着初一,那傻狗趁他早晨出门时一道偷溜了出去,滚了一身泥巴雪回来,林晏便想把它捉住了清洗打理一番。说来也怪,这狗灵敏得过分,除了林晏与周璨谁都近不了身,见着个人都溜得比老鼠还快。
“初一!”林晏从前堂找到了后院,正看见脏兮兮的初一正乖巧地舔周璨的手指。
周璨披着厚裘,转过身来看他。这些日子不见,他又苍白了几分,迎着冬阳,那面孔几乎要透明一般。
林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呆立在原地。
周璨挑挑眉,“才没几日就不认识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是自言自语,“也是,病得都憔悴了,不复美貌。”
林晏终于忍不住道:“别贫了,揽月都不陪着你吗?”
“嘘,”周璨将手指比在唇前,“我偷溜出来的。”
“不是我故意不见你,一天里八成时间都昏睡着,你来了也说不上话。”他说着活动了几下手臂,“哎,睡得骨头都酸了。”
“嗯,我明白。”林晏点点头,又低声加了一句,“况且我也没那么小气。”
周璨瞟了他一眼,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这后院人迹稀少,据说是移栽了不少前太子妃生前最爱的花草,虽有专人好生照顾着,但从前的主子与现在的主子父子俩平常都不会来。
周璨此时便站在一株梅树下。已是腊月下旬,这株梅的花苞一只手掌便能数过来,细瘦的枝杈上挂着零碎的雪,仅仅黑白两色,显得孤寂又执着。周璨透过那些干臂似的枝杈,望着冬日里云稀日高却不甚明亮的天空。他全身也仅仅黑白两色。黑的是发与眼,白的是狐裘与脸颊。他的下巴尖削,脸颊微陷,眼尾被寒气晕出淡淡绯红,只有一双眸子黑得寂静冷清。
周璨话里行间仍是那份调侃轻浮,可林晏却觉得他变了,或许是这几日病得瘦脱了形,又更像是哪里少了点儿什么。他那么不言不语站着的时候,即便头顶清明日光,他却总仿佛陷在阴影里,那阴影不知从何而来,却将他从头到脚罩了严实。
“王爷——”揽月的声音远远传来。
周璨朝林晏招招手,“母老虎来了,快扶我一把。”
林晏将手递过去,便看见周璨另一只手里拄着的手杖变了。淡黄的水纹木身,杖头乳白,刻的是只鸟首,林晏再细瞧,分明是只鹤。
“好看吗,北蒙的白蜡木,头是南越进贡的象牙。”周璨见林晏一直瞧,用手杖轻轻点地。
“原来那根不是御赐的吗,为何不用了?”
周璨瞟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自己手背上,淡淡道:“硌得手疼。”
林晏哦了一声,莫名觉得周璨半阖眼帘的模样有些冰冷阴鸷。

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一入下旬,日子就像被马赶着追似的,眨眼便到了岁末。
方知意终于可以归家,从王府搬了出去。周璨身子渐好,却也没急着回朝上,偶尔出门,林晏也不会过问。经历了这两个月,林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当他自个没能耐的时候,周璨的事情他没资格过问。
周璨年长他十来岁,是自小在权海里浮沉过来的王爷。他的私情也罢,他的公事也罢,他的得失成败,风光委屈,自己都是没资格过问的。因为他帮不上忙,担不了忧。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林晏焦灼不甘,而现在,林晏知道了暗自奋发努力。
他要让周璨眼里的他,不再是叶韶最宝贝的小外甥,而仅仅是林晏。
大年三十这一天,林晏与周璨两人各自忙完,碰在一处下了大半天的棋。
“听说逸平王世子还有罗家李家的少爷,晌午便递帖,要找你去看广和楼的烟花呢。”周璨啜着茶,“你何时起交了如此多朋友了?”
“都在一道读书,便熟了,”林晏答道,“我小年那天便与他们出去了,无非喝茶听戏,玩得都不及我从前有意思。”
周璨便摇头轻笑,是啊,叶韶多会玩的一个人,怕是这些规矩框出来的世家公子万万及不上的。
“他们今日找我,必然是烦了家中那些宾客的客套,今儿明源大街整条的夜市,当年阿韶带我玩了一遍又一遍,那些个套圈投壶的摊主见着我估计都绕道走。”林晏摇摇头,“不如陪你守岁算了。”
周璨将茶杯放下,似乎被他最后一句说得窝心,对着烛光微微扬起下巴,“听闻今年有西域来的艺人做马戏,北湖边搭了好大的台子。”
林晏落了一子,随意道:“是吗,那等你身子养好了,我们明年一道去。”
周璨愣了愣,他本是想再诱一诱林晏,不曾想林晏回得如此乖巧感人。林晏说者无心,语气平常,但周璨听者有意,不禁心中同时怅然又慨叹。没错,总还有明年,今朝再不堪,终究会变成“当初”两字。似乎说出“明年”这个词,眼前的苦难便都能过去了。
周璨往前凑了凑,灯在他漆黑的眼中化成两点金豆,他牵着唇,笑得春风拂桃般,软和却明丽,“那好,我们明年一道去。”
林晏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脸热起来。
将近子时,各家都放起了炮仗焰火,整个长安城宝炬争辉,好不热闹。
本来林晏便与周璨在周璨院中的小书房下棋,周璨懒得走动,直接叫仆役们在门前放了几串爆竹,还有御赐的几组架子焰火,都叫他们一并点了。这花色比那广和楼的都不差,府中直到这时才有了几分喜庆年味。
周璨坐在门口懒洋洋瞅着,似乎无甚兴致,转头对着林晏道:“这火树银花的好景致,不如你舞几式来瞧瞧?”
林晏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刀。
墨梅回房中取了斩穹,林晏接过,低低说了一句“献丑”。
那只在腊市上买的骨雕做了刀穗,林晏接刀时一阵叮当。
小小少年站得笔直,身后是繁花斗艳,星落如雨。林晏背刀起势,拔刀出招。那是最简单浅显的一组,叶韶最早学的也是这一套,后来他闲着无聊时都成了习惯,手里头握个东西就要走上一遍。
叶韶舞得是得心应手行云流水,林晏舞得是扎实稳健一气呵成。他的面孔背着光,整个人被后头的耀目光亮抹成个黑糊糊的剪影,唯有一把斩穹刀身明亮。周璨放轻呼吸,眼睛被飞溅的金银光瓣刺得微疼,看见的刀仍是那把刀,看见的人,却不知是哪个人了。
林晏背上出了热汗。他是头一次在周璨面前完整地使这套刀法,握的还是斩穹,他期待又忐忑,期待自己不要与小舅舅差太远,又忐忑自己与小舅舅过于相像。收刀时他看向周璨,焰火将将燃尽,最末的那点儿光芒跳跃在周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周璨的眼神有点儿空,似悲非悲,似喜非喜。
林晏一眼便懂了,一时有些筋疲力尽,手臂酸得几乎要握不住那把沉重的斩穹。
“将要天明了,我该回去了。”林晏将刀递给墨梅,闷声道。
周璨似乎回过神来,望着院里爆竹焰火的残烬,“白日里未化完的雪都结成了冰,走回去麻烦,你就在我这儿睡吧。”
林晏怔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怎么,说了不嫌弃本王的,”周璨说着从袖子里取出红绳编串的铜板,“来,压岁钱,刀练得不错,不愧是叶家人。”
墨梅见林晏还愣着,忙去接了,看着林晏等他发话。
“别磨磨唧唧的,睡不睡一句话。”周璨似乎是困了,打着哈欠站起来。
“……好。”林晏见他要走,赶紧答道。
墨梅伺候林晏梳洗完,便瞧见揽月抱着新的被褥,却是铺在了周璨床上,
“揽月姐姐,这……”林晏脑子更胀了。
揽月瞧了他一眼,不解道:“怎么,小少爷是想睡地上?”
林晏深觉这个婢女面上看起来冰冰冷冷不通人情,实际埋汰起人来厉害得很。
这院子这么多房间,哪间不能睡?再不济,也还有……
他为难地抓了抓耳朵,看向那只贵妃榻。
“这是奴婢这些日子睡过的,还未清理,总不能让小少爷委屈在这儿。”揽月看清他所想,只是面无表情解释道。
周璨散了发,看来是喝过了药,正一瘸一拐走回来,他好似是对头一次给人发压岁钱这回事更感兴趣,“哎,快把铜钱挂在床尾。”
见林晏还站在床边,周璨拍拍他后背,“别的房多少年没人住过了,木旧尘重,还冷得要命,”他弯下腰瞧了一眼林晏,“你该不会是害臊吧?我怎么记得当年谁夜夜哭着要跟小舅舅睡来着……”
“你别说了!”林晏恨不得上去捂他嘴,手忙脚乱让墨梅给他宽了衣,爬进了被窝里。
房里一时寂静无声,揽月留了一盏灯在床头,火苗小小一朵微微摇曳,映出周璨一小片暖色的面颊。
林晏这是实打实头一次与周璨睡在一道,背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忍不住将被子褪下去点儿,露出手和肩膀在外头。
周璨瞧着他昏暗灯光下也红得清清楚楚的面颊,不由笑道:“你热啊?”说罢,他伸手触了触林晏的脸蛋,“哟,果然热。”
“小孩子火力就是足啊。”周璨将手贴在林晏面颊上倒是不走了,许是才梳洗,他的手不似白日里那么冰冷,却仍是透着凉意。
林晏皱眉:“不许贴我的脸。”
周璨似乎得逞般笑得更加开怀,“那脖子呢?胳膊呢?能贴吗?”
林晏就知道周璨留他不怀好意,纯粹拿他消遣来了。
周璨逗够了他,许是精力不济,歪过头合上了眼,收手时摸了摸林晏的头顶,“新岁多福,四季长安。”
林晏心中一暖,轻声道:“嗯,新岁多福,四季长安。”
周璨闭上眼睛时,总显得无所设防,人畜无害。他的眉轻轻皱着,眉眼落在暗处,竟然有一丝淡淡的愁苦。
林晏从未如此近地瞧过周璨,甚至他左眉间那颗细痣都一清二楚。他等了许久,等到周璨气息平稳,他才伸出手去,轻轻抚平周璨眉间那道浅浅沟壑。
你还有何愁苦?何时你才能放心与我分担呢?
林晏小心翼翼将手移到周璨被子下,寻到他的手轻轻捂着,闭上了眼睛。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周璨一觉睡到了天大亮,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一夜安眠,醒来还有些迷茫。身边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林晏早已不知去向。
揽月听见动静进来服侍,周璨便问她:“安儿呢?”
“他呀……”揽月正说着,却看见墨梅悄悄探进头来,对上周璨目光,小姑娘红着脸忙又退了出去。
周璨正纳闷,不多时,便听到林晏在外头请安。
“这不来了。”揽月扶他下床,伺候他梳洗。
林晏耐心等到周璨传唤才进门来,迎面就行了一礼,“祝王爷生辰吉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周璨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元月初一,正是自己的生辰。因他母妃的缘故,周璨一次生辰都是未曾庆祝过的。
“你这阵势,吓我一跳。”周璨哭笑不得,这新年头一天,林晏乖巧得吓人,叫他一时无所适从。
林晏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周璨如何调笑都要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将墨梅手里的食盒亲自放到桌上,打开后想说话,舌头好似是打了结,半晌才憋出一句,“来吃。”
周璨细细瞧他绷紧的小脸,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出言调侃,先过去探头往那食盒里一瞧。
一道酒酿蛋。
“秦管家说你不爱吃面食,便没有做长寿面,但是总归是生辰,一道鸡蛋还是要吃的,”林晏终于找回了准备许久的话,“过去的这年你多病多灾,这生辰应当要讨个吉祥才对。”
他说的头头是道,似乎周璨一定得吃他这碗酒酿蛋。
周璨多精明的人,眉一挑便道出实情,“该不会是你做的?”
林晏张张嘴,慌忙转开视线。
林晏的外祖母是祖籍嘉禾的一位世家小姐,这道酒酿鸡蛋便是浙东一带的点心。红糖姜汤中打入鸡蛋,煮得半熟浇入甜酒酿,酸甜可口,入腹生暖。林晏外祖母在时,冬至时分总会煮这道点心。
“王爷您不知道,我家小少爷在厨房糟蹋了多少鸡蛋呢。”墨梅胆子也大了,忍不住多嘴道,“一会您要是尝到蛋壳,还请给小少爷分薄面,别说出来。”
“墨梅!”林晏的脸彻底红了,转身就要走。
“哎,坐下,既是与我庆生,怎么能先走?”周璨一把提住林晏的后领,将人拽了回来。
公开处刑。
林晏坐在周璨跟前,瞟一眼他的脸,又立刻瞟到别处去。
“你知道我从不过生辰。”周璨舀了一勺鸡蛋送入口中,不紧不慢道。
“嗯。”林晏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颇有些失望道。
“若是有安儿这道酒酿鸡蛋,我倒是盼着每年过一次生辰了。”
林晏猛地抬起头来,却被周璨迎面送了一勺甜汤入口,那酒酿做的没有他外祖母的好,微微发涩,可林晏却觉得被齁得喉咙都堵了。
周璨黑发还未束,几丝软软落在眼角,挡了眼尾那分媚态的勾起,他眸中噙着淡淡笑意,显得纯粹又甜美。
周璨的笑分很多种,许是眸子太黑,那些笑意都被盖在了下头,便总显得轻浮有余真挚不足,而这次他眼里明亮,那点儿真心实意的欢喜便粼粼地浮在面上,极为动人。
“……那就每年都做。”林晏头一回知道了“惊艳”两个字怎么写,他是实在喜欢看周璨这么朝他笑,一时另的那些扭捏与思索都来不及顾及,只有痴痴点头。
许多年以后,林晏都清楚记得这年元月初一的早晨。他与周璨分食了一碗酒酿鸡蛋,用的是同一只勺子。他甚至记得周璨迎窗而坐,晨光将他额角映得发白,他的眉眼沉静,他的笑容浅淡,而自己,心口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正是春深,长安城风恬日暖荡春光,花繁水绿胜浓妆。
景纯王府新栽了不少杏花,此时开得热闹,花影妖娆,白雪红霞。
王爷坐在一地杏花中,逗弄着黑毛黄眉的土狗初一。初一已经长成了健壮的大狗,仍旧没脸没皮地四脚朝天摊开着,露出肚皮供周璨搔抓,一脸****的表情。
“初一啊,你哥哥何时下学呀,本王想去昆明池看花了。”周璨揉搓着初一,喃喃自语道。
初一汪了一声,翻身起来往他身上扑,从前它还小,可以整个窝在周璨腿上,如今只能半个身子压在周璨身上,屁股和腿还露在外头,不停摆尾吐舌。周璨任它将自己上好的云锦袍子踩出几个灰扑扑的爪印,笑着抓它的耳朵。
正闹着,有人从大堂那过来,正踏入廊中,听见周璨笑声,脚步一顿。
“安儿!”周璨将狗囫囵推下去,抓起手杖朝那人挥了挥。
林晏远远瞧见,低下头行了个礼,似乎要避开他般含糊道,“我先去换身衣服。”
周璨没问出口好好的换什么衣服,当即喝住了他,“你站住了,抬头我看看。”
林晏再次停下脚步,却没有抬头。
周璨站起来,拄着杖,却是挺稳当地快步到了林晏跟前。
“抬起头来。”
林晏近两年个子蹿得飞快,如今跟周璨只差了半个脑袋。他似乎是暗地里自己跟自己较了会劲儿,终于还是乖乖抬起头来。
周璨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林晏眉角乌青了一块,嘴边也肿了,那处的唇红艳艳的,明显是血迹才被抹去。
周璨伸手往他眼皮上按了按,痛得林晏嘶地抽气,确认眼珠子无碍,周璨才缩回手,凉凉道:“这是怎么了?撞柱子上了,摔了一跤,还是从马车里滚下来了?”
听着周璨把他的编造理由全给说了一遍,林晏心里长叹了口气,干脆继续闷声不语。
周璨哪里能轻易放过他,用手杖叩了叩地,“说吧,跟谁打的架?”
林晏眼珠子左瞟右瞟,闷闷道:“再没下回,你就别追究了。”
周璨白眼翻上了天。
听听这说辞,他自己少时说了不知多少遍,这小屁孩犯事后的保证轻贱得比不上张草纸。
九岁的林晏面子比蝉翼薄,十五岁的林晏面子比九岁的林晏还薄,嘴巴比长华山的石头还硬。到了这种不尴不尬的年纪,谁都有了点自己的小心思,林晏在资善堂读书再不要周璨接送了,想不到自己才没盯着几个月,竟然就出了这么一桩子事。资善堂读书的都是谁?不是皇亲就是贵胄,林晏要是跟哪个王爷哪个世子干了一架,哪能不追究。
“你不说也罢,我便去问问你那几个小兄弟去,李家那个嘴最松……”
“哎,你别去,”林晏抬起头,左右绕不过去他,直后悔自己应该从后门走,只好轻声道:“跟刘盛。”
刘盛,正是吴秋山的外孙,头一次打照面就没给林晏好脸的那个臭小胖子,也正是安西大将军刘封的亲儿子。
周璨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歪头又道:“为的什么?”
这一下问到了林晏最不想答的地方。林晏抿着嘴唇,执拗地盯着地下。
“哎呀我还是去问沈老太傅算了。”
“我……”林晏咬了咬牙,若是周璨从别人那听来,还不如自己讲给他听,“刘盛那混蛋说……说景纯王至今不娶,实为爱好男风……说我,我是你豢养的娈童……”
林晏双手攥拳,脸涨得通红,那架势似乎恨不得再冲回去揍刘盛几拳。
周璨一愣,继而扑哧笑了出来。他也真是没想到,十几岁的孩子,说的东西就如此龌龊了。另的还有什么,他甚至都能猜出来,类似景纯王将叶家舅舅外甥一块泡之类的。
“你笑什么?”林晏面上红得更甚,微微气恼地冲周璨道。
周璨瞧见他跟只熟透的大虾似的,乐不可支,又笑了几声,才道:“我以为什么呢,娈童,那傻胖子知道‘娈’字怎么写吗!”
林晏瞪了瞪眼睛,“你就丁点儿不生气吗?”
“堵得住海河堵不住人家的嘴,要是每句议论本王都要气一气,那本王早就驾鹤西去了。”周璨漫不经心抖着袍尾粘到的杏花碎瓣,初一在他脚下追着他的袍子角咬,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又道:“那打赢了没?”
“嗯?”林晏品了品这句话,觉得味道不对,犹疑着答道:“赢,赢了。”
周璨拍拍他肩膀,几分满意道:“不错,没给本王丢人。”
“可……”是谁刚才一副要教训人的样子?
“背后说是一回事,说到脸前了又是另一回事了。”周璨继续理着袍子,慢悠悠道。
他这么低头,林晏就瞧见他耳后落了朵杏花,完整的,冰绡叠数重,胭脂点蕊心,着在周璨耳朵尖儿上,缠在他黑发里,好看得紧。
林晏方才出了大堂,在廊里远远一望,便看见周璨坐在那一地杏花雨中。都说杏花最为娇娆,花中占断得风流,去年周璨在御花园看中了几株长得喜人的,不由分说就给挖来了,被照管得不错,今年便开得十分热闹了。
周璨一身古月色的锦袍,宝蓝的缠枝睡莲蜿蜒在袍尾袖口,坐在那粉白浓香中,一点儿也未被夺去了风头。他对着那暖软春阳一笑,只叫人都想嫉妒他怀里的傻狗。林晏一瞬花了眼,不由停下脚步,才被周璨抓了个正着。
林晏一时都忘了方才他二人在争论些什么,神使鬼差地伸出手,将那朵杏花摘了下来。
周璨察觉耳上一痒,抬起头来,便正瞧见林晏将手从他耳后缩回来。
“花……”
周璨怔愣,看着眼前这双眉眼,蓦地便想起多年前城门外,细雨桂花,一别长辞。仿佛被魇住了似的,周璨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才将那种酸苦感压了下去。
“哎哟我的小少爷,你的脸是怎么了?”墨梅出来迎林晏,正撞上两人,看清林晏的脸后惊叫道。
周璨便对着她微微一笑,“你来得正好,给他拿点儿后井的冰水敷一敷,一会差人叫方知意来一趟瞧瞧,可别留疤了。”
墨梅连连点头,林晏细细看了周璨一眼,周璨将他手里的花夺过来,“去吧,一会你要是敢顶着这张脸出门,我便带你游湖去。”
看着林晏走远,周璨手一低,将那朵杏花轻飘飘松开,初一仰起头一口把花吞了去。
游湖到底是没有去,过了午膳天便下起雨来,那阴云来的毫无缘由,像是要洗去最后一点儿春意,将夏暑就着冒苞的菡萏一块儿带来似的。
方知意坐在周璨房中,青衫白褂藤木簪,干净得好像一棵大葱。
周璨靠在贵妃榻里,毫不讲究地将左腿架在方知意腿上,手里擦拭着那根白蜡木手杖。方知意对着他也算是逆来顺受惯了,细细触诊着周璨的伤腿。那处疤痕已成了深深的棕褐色,如同一条难看可怖的蜈蚣,盘踞在周璨大腿上。
方知意点上香,布开针带,认真为他施针。
“那小子如何,可没破相吧。”周璨在入第一针的时候皱了皱眉,毕竟强行催动自运不畅的血脉,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但他也只是微微拧了眉头,很快恢复常色,与方知意攀谈起来。
“放心,这会刚被我用药膏糊成了个大花脸,最多七日,保管漂漂亮亮的一点儿痕迹也不留。”方知意边下针边揉着周璨稍显萎缩的肌肉。
周璨这条腿,本来可以好得多。当初周璨不听他规劝,执意要留下孩子,方知意也道是罢了。可是老天不垂怜,孩子没留住。当年周璨小产,十足的消沉不振,似乎整个人的精神气都给抽了去。亲生骨肉没保住,他留这条腿又有何用。对着周璨的不配合,方知意一边为他清体内余毒一边为他调理身体,还要劝他治腿,每天说的是口干舌燥心力交瘁。也不知是哪位神仙显了灵,过了除夕,周璨竟想通了主动要治腿了。
只不过那次小产掏空了周璨的身子,方知意不敢下猛药,一点点温火煮粥似的医着,先前又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如今周璨终于离了手杖也能走路,只不过稍显不稳,也不可长久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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