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不应,只是看向周璨。周璨半压着眼帘,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两片唇惨白。林晏心中莫名涌起一阵惊慌,转身就走:“我去传大夫。”
“安儿……”周璨低低唤他,“回你房里去。”
“你怎么还讳疾忌医啊?”林晏不服了,周璨这又闹的哪一出?
“带你小少爷回房,没有本王传唤不能入院。”这一句是对着墨梅讲的,墨梅愣了愣,连忙扯住林晏。果不其然,揽月将手放到嘴边打了个哨,守院的侍卫便鱼贯而入。
林晏不明所以地被带出了院门,一头雾水,又气又急。
刚走出花园,便看见秦进神色匆匆经过。
“秦管家,可是给王爷请医?”
“小少爷,奴才奉王爷之命去持恩寺接方先生。”
这持恩寺在南边长华山中,来回也得两个时辰,周璨为何要舍近求远?还是他有什么隐疾不可泄露?
“我也去。”
“小少爷,这……”
“别耽误了,带我一块去。”
第十四章 无缘
等到了持恩寺,日已西沉。山中天暗得快,可自山脚下起,新灯于两边整齐排开,灯面上描着梵文,一路将善男信女们引至大雄宝殿。佛香浓郁,唱经声源源不绝,似从山中四面传来。
正是佛成道日,前来叩拜听经的人不少,又是正值放粥,秦进和林晏好不容易才进了寺。
找方知意倒是很容易,一帮光头僧人里头,就他黑发如云。
秦进还在找主持,林晏早已顾不得礼数,直接爬上了唱经台,踩过了好几个和尚的木鱼,直扑到了方知意跟前。
方知意被林晏抱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揣摩这古怪的感觉,便被林晏抓着肩膀一顿猛摇,“回府,周璨出事了!”
“哎哟,”方知意登时明白过来,赶紧捂住林晏的嘴巴,小声牢骚,“我这才走一天就出事了,他也太能了!”
林晏拍开他的手,仰起头,绷着小脸问道:“他是否病得很重?”
方知意怔了怔,讪笑,“反正不轻。”
“那你快回去吧,”林晏回头看了看那巨大的慈眉善目的佛像,“我想在这呆一会。”
“你……”
“左右他也不让我进去瞧他。”
方知意哦了一声,想是周璨的确是身上不大好了才不让林晏近身,也不敢耽搁,立刻抽身而去。
“小少爷想回来了便让侍卫备车。”秦进将带来的侍卫留了半数给林晏,与方知意一道拜别了主持。
一路马车疾行,方知意差点儿给颠得吐出来。王府各门**,沿道守卫都多了几成,看得方知意心中暗觉不好。
揽月将方知意拽进屋,一张俏脸也是微微发白,“你快去看看,王爷昏过去了。”
方知意太阳*一跳,赶紧往床边而去。
周璨双目紧闭,面无血色,一双浓眉却是紧紧锁着。
方知意拾起他手腕一压,面色陡沉,禁不住“啧”了一声。
“如何?”
方知意没回答揽月,径自站起来,到了周璨床尾处,将那被子掀开一角。周璨里头穿了件绀青的袍子,方知意捏起他袍尾捻了捻,手指头上便留下了黯黯的赤色。
揽月眼睛睁大,面上有了几分惊慌,低声道:“方才还没出血的。”
“哎,脱裤子吧。”方知意随手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表情凝重。
揽月抿着唇,跟方知意一道将周璨裤子褪了下去,方才袍子颜色深,还难以察觉,如今白色的**上点点血渍却十分刺目了。
揽月看方知意的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望一眼昏迷不醒的周璨,却又禁不住徒劳问道:“小世子还有救吗?”
“你家王爷有救就成。”方知意咬了咬牙,利索解掉外头的裘衣,挽起袖子来,“烧水,拿剪子。”
揽月一震,低下头,一声不响地飞快退了出去。
七月新秋风露早。
城门外疏疏几棵桂花,落了一地金米浓香。叶韶骑在马上,茶白的袍上靛青的绣,清清白白,仿佛是被水打过的玉兰,偏生那张脸明艳得很,一双桃花眼招摇又勾人。
周璨一拉缰绳,将叶韶的去路堵住。“这回去了何时归京?”
“最早也要等到古尔邦节了。”
“别老拿那些西域的劳什子节日来糊弄本王,”周璨嗤笑一声,“你若是腊八还不回来,本王便去找你,把整罐的腊八蒜塞你嘴里。”
“若是商道安稳你过来也无妨,我带你去看古尔邦上杀牛羊宰骆驼,盛装的姑娘围着火跳舞唱歌。”叶韶笑得眼角微弯。
“哟,西域的姑娘,叶将军听着好迫不及待啊。”
叶韶呸了一声。
周璨朝他招招手,叶韶便乖乖探身前倾,好让周璨将手指抵在他下巴处。周璨摸了摸叶韶的脸,调笑道:“也是,好看不过叶将军。”
“想打架吗?”叶韶拧起眉毛威胁。
“不能啊,哪里是叶将军的对手,”周璨将手收回来,扯开一点披风的竖领,漏出颈子里斑点的红紫痕迹,“昨夜的伤都没好呢。”
叶韶脸上终于一红,慌忙按住周璨的领子,周璨禁不住哈哈笑起来。
叶韶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门,再转回来,细细看着周璨。半晌,他凑过来,伸手触了周璨的额角。缩回手来,指头间多了一朵金桂。
淅沥早秋雨,不知何时飘摇而至,雨丝太细,脸落在面上的湿意都不大明显,只是携来淡淡草香离愁。
周璨似乎是被雨迷了眼,眯起眼睛,忽然欺上去含住了叶韶的指头。桂花芳香馥郁,细小的花瓣被牙齿碾磨,泛开浅浅甜味。
叶韶咬了咬牙,偏头吻了上来。
周璨瞧见雨丝落在叶韶长翘的睫毛上,如同珠沫。
“留玉?醒醒!”
周璨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就瞧见方知意将嗅瓶盖上,一脸焦急。
周璨头疼得要命,朝他扯了扯嘴角,“回来了?”
方知意见他神智仍清明,松了口气,点点头,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周璨瞧见他脸黑得跟天塌下来似的,心中一紧,按了按酸沉的腰,强装镇定道:“怎么了?”
方知意忽然站了起来,两手对握,居然就地一跪,俯身叩首。见他身上还穿着青灰的僧袍,周璨勉强笑道:“你拜我做什么,我就长得这么像释迦摩尼?”
“叔言医术不精,办事不力,没能保全小世子,望王爷……节哀。”方知意声音泛了点儿哑。
周璨手一抖,移到腹上,那处膨隆明明还在。他瞟了眼站在床尾的揽月,她不发一声,只是低头不与他相视。
“方知意,你胡说什么?”
方知意抬起头,正要说话,周璨不耐地捶了记床板,“跪着干嘛,站起来说话。”
方知意站起来,叹了口气,却不敢直视周璨,“孩子在你腹中已是死胎,需要尽快娩出,不然胎毒入体对你大大不利。”
周璨瞪着他,似乎是方知意说了个天大的笑话,他冷哼一声,“方知意,不好笑,你少跟我来这套,哪回你糊弄我成功过呃……”
周璨半道咬紧后槽牙,一股子酸疼从后腰缓缓蹿上了背脊,紧接着便是小腹处仿佛被人用力攥压了一记,疼痛爆起,周璨抓着身下的褥子,仰头屏息。
“你……你干了什么……”周璨推拒方知意往他腹部伸的手,“别碰我!”
方知意也是较起了劲,他知道周璨是故意不想听他好好说话,板着脸按住他手腕,“胎儿怕是死了一日多了,不知为何你身体没有自行发动,我刚给你施了套针,刺激了宫体收缩,好让死胎娩出来。”
“放肆,松开本王!”周璨朝着方知意怒喝,他一双眼睛已经通红,血丝缠绕着那双漆黑的瞳仁,那些出格的情绪在里头喷涌翻滚,剧烈得叫人惊心。见方知意却毫不畏惧地直视他,面上表情淡泊,甚至有些慈悲,周璨用力合起眼睛,泄了气般轻不可闻道:“不会的……它之前还动来着……”
周璨这么一闭眼,淡淡水渍便从睫毛下头渗了出来,方知意心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将手按到周璨下腹,那处硬如磐石,怕是宫缩汹涌,而周璨只是闭目咬牙,脖颈里青筋根根凸起,仿佛是绳索扼得他不能呼吸。
“元朔……让它去吧。”方知意点在周璨紧锁的眉心,像是与他清心解禅,又像是在蒙哄一个孩子。
周璨眼皮轻颤,仍是没有睁开眼睛。
方知意与周璨幼时相识,算来也有二十年。周璨龙章凤姿,不论走到哪处都是最出挑的一个,而身为天潢贵胄,似乎一路都被托举而上,顺畅又风光。然而景纯王府,是一根定他荣华的梁柱,也是束他自由的牢笼,甚至是贴在他脖颈的利剑。一个出生便失去父亲荫蔽的孩童,坐在多少人眼红的爵位上,皇家最无情,朝廷多风雨,周璨这一路怕是险象环生,实属不易。是以方知意总怕周璨变,变成那些心狠手辣或心机深沉之流。好在周璨涅而不缁,如肃亲王给他留下的字,留玉,留心如良玉。
世人都道景纯王恃才傲物,独立乖张。方知意却明白,周璨也就那张嘴讨人嫌,实际上却是柔情待人,无情待己。他能想得处处周到将好处都给人,偏偏对自己苛刻又心硬。方知意清楚这孩子对周璨而言意义重大不能轻易割舍,实在担心他舍不得放不开,把自己赔进去。
周璨腹中胎儿近有五月,虽身量偏小,但毕竟胞衣成熟四肢齐全,若是单凭宫体自身收缩的力量而没有周璨配合使劲,怕是难以下来。他又不敢贸然压腹,这月份小产本就容易大出血,这孩子又死得蹊跷,万一止不了血便凶险万分。
周璨抻了抻脖子,随着阵痛轻抬腰腹,却是转过头去不肯面向方知意。
方知意一瞬都要失了出家人的淡然,几乎恨不得掴他一巴掌,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不要命了!”
揽月几步走过来,在方知意身旁跪下,面无表情道:“王爷,您破罐破摔也得想想林小少爷,没有您,那些人还不把他吃得骨头渣也不剩了去?”
论敢说,还没有人比揽月这婢女更敢说了。方知意心中暗暗钦佩,立刻帮腔,“对,安儿是阿韶的命根子,谁还说要照顾他一辈子来着?”
周璨沉默半晌,终于被说得转过身来,他支起身体,一只手按着小腹,低哑道:“安儿呢?回房了吗?”
“他给你在持恩寺祈福呢。”方知意随口答道,“看他那架势是准备跪佛一夜了。”
周璨愣了愣。
叶府灵堂上,林晏听了三日经。从此往后林晏便很不喜佛,闻着点儿佛香都要皱眉头。
片刻,周璨按在腹上的手手指微屈,似乎是无力为继,他低着头,再忍不住般蜷起腰背,“你来吧……”
暮钟响起,快十八下慢十八下,众僧诵经,一鸣一句。
林晏皱了皱眉,还是继续在蒲团上跪着。抬头是三世佛,个个低眸慈笑。香客们都走得所剩无几,林晏也不敬香,便只是跪着。
“这位小施主,可是有愿想请?”主持走到林晏身边,笑问。
林晏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何不上香一炷,香一离手,便当了却累心之愿。”
“我也不知我该求什么,”林晏摇摇头,“况且我并非信士,随意点香是为不敬。”
林晏不知周璨到底得了什么病,甚至怀疑是什么不治之症,否则周璨又何必极力瞒着他,可看方知意的意思,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有些无处使力的茫然失意,不知要到何时,周璨才能不把他当个需要保护的孩子。不知要到何时,他才能与周璨并肩同行。
他求什么,求周璨身体无恙一生安泰吗?可若是求佛有用,他外祖父和小舅舅又怎么会战死沙场,这世间又哪来如此多病死离别。他留在这持恩寺,不过是当真无处可去,若是在景纯王府,他必定心中更加焦灼。既然他只能干瞪眼瞎着急,还不如离得远些,让这经声静静心也罢。
主持笑着摇摇头,却没有给他讲些佛渡众生的大道理,只是轻声道:“小施主看起来心有烦闷,不如随这钟声默念几句罢。”
钟声遥遥而来,余音悠悠。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同;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干戈永息,甲马休征;阵败伤亡,俱生净土……父母师长,六亲眷属;历代先亡,同登彼岸。”
林晏回头,佛堂灯火通明,外头紫天黑树,无星无月。
他没来由一阵心悸,正要闭目,却见远处台阶下,归去的香客中,一抹背影走时肩背微微摇晃,薄裘在风中掀起一角,蓝底白鹤。
林晏蹭地站了起来,他跪了许久,差点摔下台阶去。
台阶层层而下,那人影无迹可寻。
“阿……韶……”林晏喃喃地将后一个字咽了回去。
林晏脸上一凉,才发觉天上已然飘雪。这白日里日暖风轻,入了夜反倒下起了雪,一如他与周璨几个时辰前还饮茶笑谈,这会他独自在这寺院里,妄想出了小舅舅的幻影。
“小施主?”
林晏背对着主持抹了抹眼角,回身行礼,“主持,今夜可否与晚辈讲经?”
“王爷,您喝点儿水。”
周璨推开揽月的手,张嘴吸进的气仿佛被卡在喉咙里一般,混着粗重的鼻息变成含糊的**,他仰着头,黑发湿乱地贴在汗湿的脖颈里。
揽月瞧着他干燥苍白的嘴唇,皱着眉,那神情恨不得将碗给捏碎了。
方知意也是冷汗涔涔,手心贴着周璨隆起的下腹轻轻推揉。
“你……按得我想吐……”周璨力竭似地闭了闭眼,立刻被揽月拍了拍脸颊,只好又睁开眼来。他太阳*仿佛被人用锥子敲凿般剧痛,而腹中就更别提了,好似有人将他五脏六腑都扯出来捋了一遍,不,是捋了一遍又一遍。他耐不住痛时只想闭眼,可揽月怕他昏过去,总是立刻将他拍醒过来。
周璨努力不去想这种痛意味着什么,他听见方知意叫他使力,可阵痛太猛太急,毫无间隙,他浑身上下半分力气都凝不出来。
方知意使的什么针,是想痛死他吗?
湿透的亵衣粘在周璨身上,底下透出肌肤的颜色来。清瘦苍白的身子,手上肩上还带着未愈好的泛红疤痕,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的身子。撩起的衣衫下露出小腹那一抹低低的弧度,那是他全身被护得最好的地方,也是周璨仅剩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可那东西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周璨小心翼翼呵护着,孕育着的念想,毫无预兆便死了,那朽坏的躯壳还留在他身体里,带给他无休无尽的折磨痛苦。可周璨还情愿要这种痛苦,他太想要留下它了,似乎只要它还在他身体里,方知意说的所有事情都未发生,他与那人在世间的唯一联系还安然无恙。
方知意真想把那被血浸透的褥子提起来给摔周璨脸上,叫他瞧瞧自己血再这么流下去迟早玩完,可视线从周璨膨隆的小腹上移开,瞧见他那几根瘦出来的肋骨和腿上那道虬结的疤痕,方知意还是不忍心,只好苦口婆心继续道:“你使劲往下推!”
“呃……”周璨痛得眼前的床梁都重影了,兀自挺起腰腹,却更像是辗转御痛。没有受伤的那条腿曲起又颓然落下,腿根那的血迹便顺着蜿蜒下去更多,颇为触目惊心。
“元朔,留不住的莫强求,”方知意忽然探身上前,严肃盯着周璨,“我知道你心底里还是放不下,我帮你的有限,等会真的得使力了,算我求求你,别做傻事。”
方知意的脸在眼前模糊不清,周璨怔怔瞧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你要做什……”奈何揽月死死按住了他上身,方知意擦了擦手,竟将手往他身后那里伸了进去。
周璨疼得一个激灵,即便**已开,整个手掌入侵的痛楚与凌迟无异,更何况方知意还将手掌张开摸索,不知他做了什么,周璨只觉得有什么液体从他体内冲了出去。
方知意压着他的腿不让他动弹,看着羊水混着血水汩汩流出。磨了这么些工夫,胞体终于降到了他能碰着的位置,他戳破了胞衣,总算看到随着羊水,除了血块,还有什么红紫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是孩子的脚。
周璨感到胞水破的那刻,便清楚再由不得他自欺欺人了。疼痛泄闸般将他吞没而去,腹中每一次紧缩都将他心头那盏灯拍暗下去点儿,他徒然地紧攥着身下的被褥,拼尽全力,可他知道,他手中空空如也。
“王爷……”揽月看着周璨空洞洞的眸子,极尽轻柔地为他擦汗,好像怕稍一使劲便将他碰坏了,周璨似乎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只是在剧痛中微微颤栗着。
揽月三岁时便入王府了。肃亲王归隐山中,留给儿子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座景纯王府。她自小被当作隐卫训练,与那些男孩子们一道习武,学的是杀人的招式。
周璨缺一个贴身侍卫,被秦进领着来挑人。她是唯一的女孩子,不过那时剪短头发,又未发育。周璨一眼便把她挑了出来,“贴身侍卫?哪还有比丫鬟更贴本王身的?”周璨那时便是满嘴的轻佻话,凑近了笑嘻嘻道:“小丫头,你便不用给本王挡刀,你给本王暖床就行。”揽月当时便想这种登徒子给人暗杀了也活该。
她八岁做了周璨的婢女,这十多年朝夕相处,又怎会不知周璨真正的脾性。她的王爷生下来便没了娘,才会说话又没了爹,比她好不了多少。她的王爷看上去逍遥又风流,可实际“穷”得比不上外头的流浪乞丐。她总记得周璨得知自己有孕时,惊诧过后欣喜若狂的模样,她从未见过自家王爷如此开心过,不是那种装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的开心。
周璨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他的骨和血,是他的半条性命。他身为男子孕子本就艰难,如今还要经历生产之痛,却迎不来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小生命。
分娩之痛磨人,失子之痛诛心。
揽月也是暗处刀尖舔过血的,此时竟也有点儿不敢在这屋里待下去,“王爷……”
“扶我……侧躺……”周璨终于出声,沙哑得吓人。
“依他。”揽月看向方知意,后者点点头。
周璨蜷起身体,得以伸手抱住仍然膨隆的小腹。
方知意轻轻拍拍他手背,在他腰后按抚,“就一次,就结束了,好不好?”
周璨微勾嘴角,露出个惨淡至极的笑,不知是嘲他还是自嘲。
方知意将手又摸到他腹上,片刻后果然那又坚硬起来,“元朔……”
周璨闭起眼睛,忽然死死抓住方知意的手掌,“呃啊……”他叹息般长长**,弓起背脊紧绷身体,方知意眼眶湿润起来,反扣住周璨的手。
将将满五个月的胎儿不足手掌大,才是依稀的人型,只要母体用力,下来不过是片刻的事情,方知意看着滑落到白巾上的那个小玩意儿,酸楚着轻道一声“阿弥陀佛”。
“男孩女孩……”周璨清楚感知那小东西从自己身体里滑了出去,腹中一松,而心中仿佛同时被挖空了一大块,血肉模糊。
方知意犹豫了一番,“咳,女孩。”
“若是个女孩儿可怎么办才好,太美貌了岂不得引得一帮臭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烦人……”那日周璨的玩笑话方知意还能记起来,没想到真被他说中了。可惜这女娃儿到底是无缘来这世上。
“女孩……”周璨轻不可闻地重复了一遍,缓缓松开手指,低下眸子似笑非笑,“真好啊……”
“王爷!”
方知意诊了诊脉,长叹道:“昏便昏过去了,这会要他醒着,也太难为他了。”
周璨脸上仍是涔涔的汗水,几缕黑发粘在他眼角,唇上星点齿痕,两道眉间,锁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戚。
周璨将被浸湿的袍尾从黑水里拽出来,皱着眉头后退了几步。前后都不见五指,脚下只有没过脚踝的寒水。
他头痛欲裂,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如何而来,忽地听见浅水波动之声,再抬头,眼前多了一个背影。
那是个成年男子,披着薄裘,蓝底白鹤。
周璨愣了愣,冷哼一记,扬声道:“叶秀令,你给我站住!”
那人闻声停住脚步,微微偏过头,无奈笑道:“说了不要叫我的字。”
“那你为何不来见我?”周璨欲往前,才发现手中无杖,他左腿无力,迈不开步子,只好冷冷质问。
他知道叶韶死在西境黄沙中,他的尸骨埋在数十尺黑土下。可他自从得知叶韶死讯起,就再没梦见过他。他拼命想要梦见他,可叶韶从未入他梦来。说来可笑,竟也只有晕过去的这两回,他终于回回瞧见了他。
对,周璨已经想起,他是晕过去了。
叶韶脸转过来的多了些,露出高挺的鼻梁与一只明亮的桃花目,“怕你腻了。”
“你放屁!”周璨恶狠狠啐他,随着叶韶身子微转,他也看清了叶韶怀里露出的襁褓一角,洋红的布上银绣的海棠。于是周璨皱眉奇道:“你怀里抱的什么?”
叶韶唇角扬起,得意道:“我闺女啊。”
“你哪来的闺女?”
叶韶却没有接话,缓缓转过身去。
“你停下!”周璨慌了,急忙想要喝住他,“不许走!哪来的闺女,你给我看看!”
叶韶只是背对着他,他甚至没动脚步,可偏偏离得越来越远。
“阿韶!”周璨顾不得伤腿,赶紧去追,只跑了几步便摔在水中。落地的刹那全身剧痛,小腹尤甚,周璨失了心似地用手往前,可身子沉得仿佛压了巨石,他徒劳地在水中拍打了几次,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这是终末的离别吗?可为何叶韶一句话也没有留给他?即便是一句话也好……
你是怨我吗?怨我没有护好她……
周璨坐在水中,手掌压着平坦的小腹,冻得牙根打颤。寒意入骨,每一寸肌肤都是疼的,可心却麻得连跳动都弥足艰难。
玉龙细点三更月,庭花影下余残雪。
一人素衫墨发,坐在一株老梅下。那梅是株玉露宫粉,是前太子妃生前最爱的梅。许是树龄太老,也还不到开花的时候,这株梅仍只有光秃秃的枝条。
方知意将冻得通红的手覆在那新翻的土上,低头认真平缓地念着地藏经。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不能入葬亦或立碑,只有即刻就近埋了,好让它早日重新投胎。
秦进站在不远处,提着灯,忍不住抹了一把老泪。
自家王爷总是这般孤孤单单,身边能暖他心的人来了又去,如今连这亲生骨肉都留不住,老天未免太过刻薄。
“林小少爷呢?”方知意收拾了一下衣衫,披上秦进递来的裘衣。
“差人回来说是明早再归,并问了王爷的境况,老奴回他无恙了。”
方知意点点头,抬头,这月不知何时又被阴云遮了去,他叹了口气,唇舌微苦。
房中点了熏香,早已闻不到之前那种血腥气,却与药味混杂着,气味仍旧令人不悦。
揽月为周璨擦了几遍身子,仍旧没叫人身上暖和起来,不由捏着帕子,坐在周璨身边怔怔看他。
“……揽月。”
这房里寂静了许久,猛一听见人声倒把揽月惊着了。
“王爷?”
周璨的眸子朦胧疲惫,他本就仍算年轻,只是平日里端着王爷老成油滑的架子,此时仿佛无力做任何掩饰,憔悴下掩不住那种青年公子的柔软弱气,叫揽月鼻子一酸。
“……叔言呢?”
揽月手脚利索地为他倒了杯温水,一点点喂他喝了,“方先生去……”
正说着,方知意从外头推门进来,见他醒了,神情一松。
他怕身上寒气冲撞了周璨,站在几步外,对上周璨怔忡而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了然地颔首,“埋在后院那株老梅下,就是那株你……”
“我母妃最爱的梅树。”周璨轻声接话,他面色苍白,好似画师勾了人型却忘了上色,淡得几乎要从纸上褪了去。
“我念了三遍地藏经……”方知意慌忙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可被周璨用两字轻飘飘打断,“多谢。”
方知意微微皱眉,与揽月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屋里寂静起来,之前周璨昏着,方知意还会与揽月细声说话,这会周璨醒着,倒是没人轻易开口了,窒涩感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如同那飘在空中的苦香,引人不适,却无处可避。
方知意等到手暖,才上前坐到周璨身边,捏住他手腕把脉。
周璨一言不发地盯着方知意按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当年演真大师说我亲缘淡薄,我从未放在心上,如今才知他是为何意。”周璨忽然道,看向方知意,淡淡一笑,“你师父可有教你算命?”
方知意皱眉看他,不忍道:“别胡说,老头子诓你出家呢。”
周璨哈哈笑了两声,半道便咳嗽起来,方知意心里头酸得要命,抚了抚他的背脊。
“若是果真无缘也就罢了,”周璨喘匀了气,语气忽地寒凉起来,“你诊出了什么?”
周璨的声音还带着丝干哑,方知意本惦记他才失子醒来,不想他耗费心力想这些胡乱的东西,便踌躇地看了他一眼。周璨神情淡漠,一双黑眸里却凝了淡淡威压,叫人说不出谎话来。
方知意想了想,谨慎道:“……是毒。 ”
“继续说。”周璨靠回床里,闭着眼睛道。
“孕子过程中本就时时有风险,即便是寻常女子,各个月份小产都是常有发生的,更何况男子身体条件更差些。即便我每日与你诊脉,也难面面俱到,只是我虽从未碰过孕产之事,但自问师出有名,本有信心保这一胎。”
“初一那日你淤血排出后,我却发觉胎息并未大好,也是想你男子之身本难筑胎,孩子应是过分孱弱了些,竟没想到……我心中存疑,便特地仔细查看了娩下的胎盘和孩子的模……”方知意专心说着,忽然小臂被揽月狠掐了一记,反应过来,惴惴不安地瞧了周璨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