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蹙眉,抬头朝窗望去,“什么时辰了?”
方知意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小孩子可藏的地方多,找起来难免费事些,我看他也就是一时脑热,指不定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周璨摇摇头,“这小东西面子薄的很,怕是不会轻易回来,”他撑着床想要坐起来,“派出去了哪些人,把秦伯叫进来。”
“别乱动了祖宗,”方知意压住他肩膀,叹了口气,“知道你宝贝他,秦管家都只在你院子外留了四个人。”
“元朔……”方知意给他身后放了个枕头,为他掖了被子,忽地低声叫了周璨的小名。
周璨抬眼看他,嘴角轻轻往上扯了扯。
肃亲王入山时将周璨的名与字都早早留下,周璨生于元月初一,本是个喜庆的日子,却因母妃的故去蒙上阴翳,元朔这个小名,除了幼时起就一道玩耍的方知意和叶韶,很少有人唤了。
方知意谨慎道:“若是林晏回来了,你……”
周璨盯着他,苦笑道:“我们九岁的时候可有懂这么多?”
“可别提了,你还懂得少吗?”方知意摇头,蓦地就想起来当年在那桂花圆子铺子前周璨跟叶韶打完架,那晚他留在王府过夜,周璨半夜摸上他的床,一双眼睛亮得跟黄鼠狼偷吃了鸡似的。
睡眼惺忪的方知意只想把他踹下去,周璨将他被子抓得死紧不让他盖住脑袋,“小意儿,我睡不着,我不跟人说我憋得要炸了。”
方知意一个滚字在喉咙里来回了三次还是咽了下去,“有屁快放。”
“今天我跟阿韶打架,他牙齿磕着我嘴唇了。”
“哦,你俩亲嘴了。”周璨那嘴唇肿老高血流了一路,当他瞎的吗。方知意不以为意,跟僵尸似的啪啪拍了拍手掌,“他多好看,你占大便宜。”他说着就要倒回去睡,周璨一把提住他衣领,“我喜欢他。”
方知意眨巴了一下千斤重的眼皮,“你喜欢谁?”
“阿韶,我喜欢阿韶,喜欢得要命。”周璨的口水都喷到他脸上了。
方知意还以为周璨是被同性磕了嘴心里头意难平,没成想被迎面掴了一掌,半晌没回过神,“你……你疯了?”
叶韶好看归好看,姑娘似的好看,可到底不是个姑娘。
周璨摸着自己的嘴唇,“我欢喜得要疯了。”
方知意看周璨就像看一只**的猫咪。
“有多喜欢?”
“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那时候的方知意一点儿也不懂什么是周璨说的那种喜欢,只觉得不嫌害臊的周璨脸皮忒厚。
直到他随演真法师云游修行,周璨半年与他书信一封,他眼看周璨越陷越深,直将自个儿折了进去。
周璨那时候说的一辈子,已经是叶韶的一辈子,眼看也将成周璨的一辈子。
“我是真没主意了,”周璨讷讷笑着,“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将安儿接到身边,也不该留下……”他低头看向自己小腹,“可我舍不得,与他有一点儿干系的东西,我都想要,全部都想要,想紧攥在手里。”
“我不能自顾自下去找他,我得在这镇着,为叶家昭雪正名,然后将叶家交给安儿。”
周璨的眸子黑如子夜,此时蒙着层湿气,不显深邃竟显柔弱,倒叫方知意不忍多说,甚至后悔起方才的问题来。
方知意定定地看他,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你个天生情种。”
周璨便道:“亏得我当时没跟演真法师走,我这六根哪能清净。”
方知意沉吟片刻,双手合十道:“施主心思太重,不如我诵段经为你清清心。”
“你等等……”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周璨:“……”
等林晏回到房中,那些姑娘居然都不见了,只剩下叶继善正在斟茶。
叶继善将茶杯推到他跟前,瞧见他通红的脸蛋,笑道:“如何,心里头好过些了吗?”
林晏坐到他身边,将茶慢慢饮了。被叶继善这么一搅和,方才同周璨的那顿大吵当真是没有如此煎熬了。
“我刚见你时你三魂没了七魄,”叶继善撑着脑袋,“想来这景纯王对你很好吧?”
林晏愣了愣,勉强笑道:“他待我是很好。”
叶继善点点头,“那不就成了,回去道个歉,大不了挨顿揍,都不是个事儿。”挨揍经验显然很丰富的叶三公子拍拍林晏的肩膀。
林晏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许久才低声道:“你说的是。”
叶继善继续道:“我叫了点小菜,虽然已过了饭点,还是多少吃点儿,不能饿着肚子挨打啊。”
林晏这才笑起来。
饭将用完时,元宝匆匆进来,附在叶继善耳边嘟囔了什么,叶继善撇撇嘴将他推开,“罢了,我回去就是。”
“看来今日挨打的不光你一个,我二哥差人找我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家人,兄长找弟弟还知道往青楼去,一找一个准。
叶继善抹抹嘴,从怀里掏出件东西,“这个你拿着,以后若是有缘再见,或者有事相托,便把信物递出来。”
林晏定睛一瞧,那是只一指长的袖珍算盘,盘身为红木,而算珠竟然是金的,上面还雕着花。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林晏忙将他手推了回去。
“哪里,我与你一见如故,不用瞎客套,”叶继善眨眨眼,笑得别有深意,“你瞧我姓叶,咱保不准儿祖上还是一家。”
“你若到杭城来,可一定来找我。”叶继善将算盘塞进他手中。
“多谢。”林晏触得这算盘木身温腻,想来是叶继善时常把玩,末端还刻了字,林晏仔细一看,是个叶字。他皱了皱眉,发觉这叶字的笔迹竟然与叶家家徽上的叶字十分相像。他未多想,字本就是同一个字,相像也是无甚稀奇的。
小雪早已停了,阴云却仍未散去,沉沉压在楼顶房檐上。
地上积了些零碎的雪,轻轻一踏,便化作薄冰流水。
林晏从玉堂春出来,走了几步便觉寒凉,不觉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拽了拽。这便想起早晨马车里,周璨将这顶帽子盖到自己头上时笑容满面的样子。
叶继善说的没错,道个歉挨顿揍便是了,他在叶府时,小舅舅捅娄子时没少带他,他幼时是小舅舅一个人挨罚,后来就是他俩一道挨罚。可是周璨呢?他戳了他万万不能戳的痛处,也不知能否轻了。
林晏便又有些丧气和踌躇,站在街边兀自发愁。忽然有只小狗在他腿边蹭了蹭,许是他身上还戴着酒菜的香气,那狗在他身边打转,许久不去。
林晏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狗身上都是湿的,一蹭林晏的袖子和裤腿上便多了几块泥渍。狗是正宗的小土狗,不过两月大的样子,通体黑毛,只有四肢肚皮和脸颊是浅黄的,眼睛上方还有两块圆形的浅黄“眉毛”。它呜呜叫了几声,讨好地舔了舔林晏的手指。
林晏并不嫌弃,倒是心生喜爱地将它抱了起来。流落在外无家可归,他俩倒真是挺像的,“我便叫你初一吧,好不好?”
“小少爷?”
林晏心一跳,抬头便看见揽月喘着粗气,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
揽月仿佛是大松了口气,“您没事吧?”
林晏才懵懵地摇了一下头,揽月便福了福身,“请小少爷快快随奴婢回王府吧。”
林小少爷的离家出走历时一天,回来时还抱了条小土狗。
王府的侍卫仆役迎他都跟迎尊佛似的,连初一都被好生喂养了起来。
“小少爷?”墨梅为他擦着头发,见林晏心事重重,不由唤道。
“王爷……还生气吗?”林晏自太阳西斜回来,便没有见到周璨,揽月刚带他进门也便匆匆告退了。
墨梅为难道:“王爷今早出门怕是感染了风寒,早早就歇下了。”
林晏蹙了蹙眉,抬头看着墨梅,“还知道什么,你说便是。”
墨梅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听大门当值的侍卫说,王爷回来时,是方先生将人搀出马车的。”
林晏拂开她的手,“更衣,我要去见王爷。”
“小少爷,您……明早再去请罪也不迟。”墨梅忙劝,揽月嘱咐过她王爷今日不见人,她便猜景纯王仍在气头上身子又不爽利,林晏与她主仆二人寄人篱下,她是怕林晏再去触了霉头。
周璨重伤初愈,总看着比往常虚了许多,林晏是怕他真把周璨气出个好歹来,悔恨灼心,这会是一点儿也坐不住了。
可林晏在周璨院子外头头一回吃了闭门羹。
林晏对着侍卫们执拗道:“今夜见不了王爷我便不走。”
两边僵持时,揽月从里头款款而出,冷声道:“小少爷请。”
林晏白日里见她,她还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会眼里已经有了淡淡责备。林晏被她瞧得耳后一热,梗着脖子跟她走了。
往常周璨应当会在小书房等他,这次揽月直接将林晏带入了卧房,留了墨梅在外头等候。
房里是沉苦的药味,揽月撇下林晏,自顾自执起药壶倒了药,送到周璨床边。没等她掀开床帐,林晏在几步开外低下头,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
饶是揽月也愣住了,回头瞅着林晏。
一只手接过她手中药碗,揽月才回神将周璨搀坐起来。
周璨的面孔在帐子后头显露出来。他一头黑发落满肩头,瞳仁如浓墨晕染,唇色对比之下更显浅淡苍白了,此外,眉宇间却并无病色。林晏微微放心,又将脑袋沉了下去。
周璨两指微微一掀,揽月便会意地悄声退了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非亲非君,不可跪。”周璨轻轻蹙眉,沉声道。
“林晏明白,”林晏仍是跪着,“林晏大逆不道,胆大妄为,除这一跪,不能谢罪。”
周璨低头看着碗中沉褐液体,沉默不语。他是的确没有料到林晏会来这一出。林晏这小屁孩十分好面子,他本以为他至少会躲着自己几日,免不了自己主动去找,便想着等想好了说辞再去见他。不曾想这小子竟来主动认错,还一进门就行了个大礼。
林晏和叶韶性子真是不大相像的。叶韶便是个不知“错”字如何写的人。他与叶韶在一块的这十几年,一有争吵,虽然八成的确是他的不是,到头来服软认错的那个总是自己。他周璨也只有对着叶韶,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如此看来,林晏虽也是个犟脾气,骨子里却是十分知道轻重的,循得了礼数放得**段。想到这,周璨对这孩子又生了点欣慰与喜爱。只是这会的周璨还不知道,林晏这屈得下腿,完全是因为他看重他,重得叫林晏丢掉他的脸面与矜持,丢掉他此时最放不掉的那种小娃儿的自尊。他只想让周璨原谅他。
不光周璨不明白,怕是连这会的林晏自己都不明白。
“……你起来罢。”周璨饮尽了碗里的药,朝林晏招招手。
“你……不生气了?”林晏抬起头,忐忑道。他跪在那,小小一个,散着发,灯光昏暗,那模糊的小面孔与叶韶越发像了。
周璨眼睛发酸,转开视线,低声道:“过来。”
林晏迟疑片刻,站了起来,挪到周璨床边乖乖站定。
“我……我气头上胡言乱语,统统作不得数……你权当没听见。”林晏支吾道。
周璨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睛。
这是林晏在给他台阶下。
他与叶韶的关系,京中不乏流言议论,他都全不在意,左右也议论不到他面前来,而被林晏知道确是在他意料之外。毕竟他是叶家唯一的小外孙,是叶韶最宝贝的小外甥。在周璨眼里,林晏一直是个孩子,总是那个在庙会时噘嘴搂着自己大腿的小娃娃。他从没想过林晏如此早熟敏感,几乎算得上个小少年了。他清楚周璨与叶韶这段不能摆到明面上的情,闷声不响许多年,如今还想继续佯装不知地粉饰过去。
“安儿,”周璨将空碗递出去,林晏接了置于床头,他便在他转身时低声道,“我接你入府,确是大半阿韶的原因。”
林晏背上一僵,才缓缓转过身来,一时不知往哪看。周璨这算是变相承认了自己与叶韶的关系。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听周璨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了,林晏的心惶惶急跳了几下,接着又仿佛被压住了似的直发闷。
“可叶家也对我有恩。当年我一个小毛孩如何撑得起这亲王府,全靠叶大将军照拂。如今叶家出了事,照顾你我责无旁贷。”周璨伸出手来,本是想拉他手或**他脸,想起林晏怕是不喜欢这种逗弄小孩子的手段,便半道将手又缩了回去,“咳,让你觉得我仅是因为私情接你入府,是我的不对。”
林晏背上几乎要起细细的鸡皮疙瘩。他从未见过周璨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有点儿严肃,甚至有点儿深沉,他盯着他那双墨色浓重的眼睛,总觉得这样的周璨让他心里难受。他甚至比较喜欢平日里周璨那副吊儿郎当的轻浮模样,好像那样的周璨是无忧无惧的,而眼前的景纯王像具坚硬典正的雕塑,仿佛尝了太多风雨苦楚,那股子洗刷出来的刚毅不容人亲近,而他的说每个字,都让人尝出浸到舌根的清苦。
“皇帝曾讲过让我收你作义子,我想你是不愿意的,便没依他。”周璨继续道,他松垮靠在床里,笔直清晰的锁骨从襟口露出来。
林晏轻轻嗯了一声。周璨可以为他长,为他师,甚至为他主,他却万不想做这景纯王义子,即便如此一来他便是这王府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客。
“你放心,这王府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主母,你会是王府第二个主子,我保证定不会让你受丁点委屈。”
林晏听到这,猛地抬起头来。周璨似乎是一直在瞧着他,等到两人目光一撞,周璨的眼神才微微松动,里头流露出点儿温浅笑意来。林晏受宠若惊,他从未想过周璨会给他这种保证,却正正好抚平了他心中那道壑,林晏的不甘,猜忌,甚至嫉妒,都被周璨准准地按压了下去,只剩下暖流潺潺,温软熨帖。
周璨自然是看出林晏眼里头的喜意,将手掩到嘴边打了个呵欠,“本王行事恣意,你可别嫌弃,”他睨了林晏一眼,忽地又笑得欠,“唔,嫌弃便嫌弃罢,反正你也没得挑了。”
周璨这变脸可真是流畅至极,林晏只是眼皮子一眨,他就又成了那个三句话就开始走偏的倒霉王爷。
林晏倒是吁了口气。这些日子在资善堂,林晏也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孩童了。即便幼时丧父母,他仍是将军府被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少爷。一夜变天,叶府只剩下个摇摇欲坠的空壳,罩着一个孤零零的他。他来不及舔那至亲故去的伤口,就要被卷入朝堂势力的争斗。若是没有周璨,他不知会陷入怎样一个难堪的境地。
当初的周璨又是怎么过来的?他定是吃了不少苦吧。周璨没给他尝这些苦的机会,他护着他,甚至宠着他。周璨说的没错,他没得挑。放眼整个京城,能如此真心待他的人,也就只有景纯王爷一个了吧。
“我……我不嫌弃你。”半晌,林晏才声音细弱蚊蝇般喃喃道。
嗯,不嫌弃。就……偶尔嫌弃。
周璨新奇的啧啧两声,终于抬手摸了摸林晏才干的头发,软乎乎毛绒绒。就像……
“听说你今儿还抱回来只小奶狗?”
“嗯,叫初一。”
“林初一?”
林晏愣了愣,回过味儿来,气鼓鼓地瞪着周璨。
周璨哈哈笑着摆手,“回去睡吧。”
揽月抱了床薄被进来,看了周璨一眼,“您对他是使了什么迷魂汤?”
周璨并不答,只是对着揽月挑眉一笑,“这是作甚,终于想要给本王暖床了?”
揽月将被子丢在周璨床尾的贵妃榻上,冷冷瞥他,“瞧您今儿都成什么样了,奴婢今晚守着您,要是有什么事奴婢也能及时顾管到。”
方知意给周璨医治时,揽月在外头找林晏。她从小跟着周璨,自然知道周璨心中所想,是以即便担忧周璨安危,仍是强耐着不回府,直至找到林晏。周璨明白她是懊恼先前未能在房中伺候,想是方知意也嘱咐了她,便招招手,“给本王按按吧,腰沉得厉害。”
揽月面色稍霁,走过去扶着周璨侧躺下,给他按揉后腰,她不敢太使劲,便把周璨按得昏昏欲睡。揽月瞧着周璨低着眼帘,单手虚虚搭在腹上,不禁问道:“王爷,等到小世子出生,林小少爷那该如何……”
“你可别给本王出难题了。”周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隆起的小腹,懒懒回道。与叶韶的这桩事已经让林晏闹了这么一场,若是肚子里这个小的还让林晏知道了,那可不得翻天了。
他失了不少血,正虚得很,敷衍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是许了林晏这王府不会有主母,可没说他不会有儿子啊。
沉沉闭了眼,周璨才在心里暗叹一声,说到让真正自己没脾气的,该是这林晏才对吧。
第十三章 祸起
这多事的初一一过,景纯王府好似便又回到了平日的景象,几日后林晏回资善堂,周璨上朝,两人又是一道去一道回。只不过林晏除了每日早课外,还多了样东西要学——周璨给他找的刀术师父入了府。
教林晏刀的冯齐本为叶铮鸣旧部,他与叶铮鸣少时便一块出生入死,深得叶铮鸣器重。叶家历代使剑者多,而冯齐是个擅长耍双刀的,祖上凉州冯氏双刀赫赫有名。叶韶爱刀,除了叶铮鸣,冯齐算得上叶韶最大的老师。
冯齐是个地道的西北汉子,人狠话少不服管,只对着叶铮鸣忠心耿耿。如今叶家两位将军殒身西境,刘封代为西境主将,他能心服口服吗?必然是不能的。这不前几日因忤逆军令被刘封参了一道,贬官回京,成了个巡守皇城的卫将军。周璨一邀,连个请字都未说全,这人便爽快担下这师父的头衔。
林晏从前在叶府见过冯齐多次,高大魁梧,红面浓须,许多年都是同一副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模样。如今再一见几乎都要认不不出来。冯齐瘦了许多,他未到五十,胡子鬓角却都花白了,脸上沟壑极深。眼神变得是最多的,戍守西境的将士一辈子只有黄沙铁甲,眼睛锋利如同擦亮的刀剑,而冯齐的眼神依旧锋利,只是不再明亮了,暗沉沉的,掺了许多东西。挚友故去的忧思比西境的风沙更催人老。
林晏磕头拜师的时候,冯齐看了他许久,只是些许笨拙笑道:“小少爷,你可得快些长大,叶家还指望你呢。”
林晏不像叶韶天生是习武的好苗,只有以勤补拙。从马步练气,到抱刀卧刀缠头刀,他从最基本的一样样学起,往往能耗上一个下午,连冯齐都对他意志之坚定啧啧称赞。
林晏爱刀吗?他也说不上来喜不喜欢,他只是觉得应该继承小舅舅的衣钵,斩穹不该在他手里生了锈。其实心底下,他隐隐希望自己能多像小舅舅一些,至于为何……
林晏练刀时,周璨偶尔会坐在院子里,撑着下巴嗑着瓜子瞧着他。景纯王裹着狐白裘,没受伤的那只脚勾着那价值连城的紫檀白玉手杖微微晃悠,一只手藏在身前的手炉后头,一只手捏着零嘴吃食,目光玩味。
冯齐的笑声震天响,周璨懒洋洋勾着嘴角,冬日里阳光色浅如水。林晏转身瞧这景象,往往便也觉得练刀是件趣事,仿佛重回叶家大院中,冯齐与他小舅舅过招,他和周璨便在一旁看着,周璨瓜子嗑得咔咔响,偶尔善心大发地剥几颗塞进自己嘴里。
初一那事过后,林晏总恨不得一夜长大,而这时候,又觉岁月静长,细水长流才好。
岁事告成,八腊报勤。
转眼到了腊八,王府里后院早早便杀牲祭祀,捻豆煮粥。
冯齐今日也没来教课,皇城东门布棚施粥,他便去调度了。
林晏从资善堂下学径直去了叶府,毕竟家中祀神不可无主。老管家见到林晏很是欣喜,直说小少爷长高长壮了。叶府仍旧是那个叶府,连被叶韶砍花过的那棵半死老松都还在,可林晏看着却处处都眼生了。
他先去祖宗堂给叶铮鸣和叶韶上了香,又被老管家带着一一主持了敬神礼。往常他只要跟在叶韶后头,叶铮鸣说一句他跟一句便可,如今他成了主人,句句生疏,林晏却没了当初守灵出殡时的沉哀又故作坚强。他只是从容伏拜,心中默想,总有一日,他再度归来时,定胸有鸿鹄,肩能抗负,毋须叶家蔽我,而是我荫叶家。
林晏在叶府用过午膳,又跟着老管家巡视了叶府施粥的摊子,未时才回了景纯王府。一问揽月,才知道周璨代皇帝主持施粥,在东安门口吹了半天的朔风,回来就嚷嚷着头疼睡下了。
林晏一听周璨午膳也没用,便带了腊八粥去周璨院子。这叶府做腊八粥的老厨娘手艺了得,放的黄晶冰糖,小火慢熬上大半日,每一粒米都煮得软糯香甜。周璨常在叶府过腊八,他嘴刁,不喜里头的各类豆子,老厨娘便给他换了碎马蹄和栗仁,再撒上点儿花生粒,每年周璨都要喝上两碗。这回林晏特地也给他带了一份,一路用暖碗保着温。
进了院门,却瞧见景纯王人好好的坐在梅下,兜着初一薅狗毛。一旁小炉上煮着茶,林晏过去时水正响,周璨眼睛微弯,朝他笑道:“猜着你就该回来了,来,陪本王下几局。”他跟前的小方桌上,黑白子已经布好。
初一从街头的流浪小土狗摇身一变,成了景纯王府的爱宠,被喂得胖了一大圈,毛都油光水滑的。周璨手垫在初一肚皮下头,分明在用它来取暖,这傻狗平日里最亲林晏,一见到就扑腿吐舌要抱抱,这会乖乖窝在周璨怀里,只用一只眼睛瞟了林晏一眼聊表欢迎。
林晏接过揽月泡好递上来的茶盏,“你不是病了吗?”
周璨打了个呵欠,“被风吹得头疼,睡一觉就好多了。”
“不用午膳啊,怎还等着我下棋?”
揽月便在后头凉凉道:“就是说呢。”
“你俩什么时候一唱一和的了?”周璨按着太阳*揉了揉,“跟俩老妈子似的……”
林晏也不还嘴,朝墨梅招招手,自己先执了黑子走了一步。
“哟呵,安儿真是本王的贴心小棉袄。”
这会连往外取粥擦勺的墨梅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捏着棋子的林晏低着头,耳朵微热,差点儿把那玉石黑子给捏碎了去。
周璨这人可讨厌得很,对他好他还得嘴上占你便宜。林晏就知道给周璨送粥免不了被调笑,一路故作淡然想要装作平常地把这心意给送出去,没成想还是给周璨说臊了脸。
周璨搅着粥,另一只手执子,与他下了几着。
初一下巴搁在桌上,垂涎三尺地盯着他跟前那碗粥。周璨每次便将勺子送到它嘴边然后忽地转向往上,将勺子含进自己嘴里。初一最终受不了这种折磨,呜呜叫着从他腿上跳下来,蹭着林晏的小腿叫屈。
得是多无聊的人啊,连狗都要欺负。
“再过些日子便是除夕了,可有什么想要,何处想去的?”
周璨头顶的磬口蜡梅已经开了,嫩黄的花瓣,绛紫的蕊心,煞是好看。周璨伸出手来落子,那花影便落了一朵在他虎口,花瓣细细描在他白皙指头上,好似那手都是带着馥郁香气的。
“……嗯?”林晏分了神,小声道:“我……我未想好。”
“不急,沈冯两位先生都在本王跟前夸你用功呢,本王是得好好奖赏咱林小少爷。”周璨说着,将手伸了过来,越过棋盘,却是抓住了林晏的手腕,“本王瞧瞧伤。”
林晏只见那朵花影从周璨的虎口滑到手背,又落在了袍袖上,回过神,手已被周璨拉了过去。
周璨将他掌心掰开,低头瞧了眼他掌中的结痂,“都好了嘛。”
林晏毕竟还是个孩子,手里头皮嫩,握刀久了往往被磨破皮出血,如今等结的痂落了,怕是就要起茧了。
“男孩子嘛,掌心就得粗糙点儿,能担事。”周璨拍拍他手心,笑道。
林晏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景纯王白白净净的手掌心,默默将手缩了回来。
他方才触得周璨掌中寒凉,便皱眉问道:“方先生呢?”
“你还惦记他啊?”周璨挑眉与他玩笑,“在持恩寺敲木鱼呢,那儿施的粥最红火,你要不也去讨一碗结结佛缘?”
这佛成道日,南边持恩寺照例有浴佛会,凌晨起便请佛沐浴,赞唱拜愿,往往要诵经到深夜。这不,方知意昨夜便去寺里,自请诵经去了。
林晏刚想说话,便听见当啷一声,周璨手里的勺子落进碗里,又从里头翻了出来碎在了地上。初一被吓得汪了一声。
“王爷!”揽月捏了帕子去擦周璨袖子上溅上的粥。
“你没事吧?”林晏蹙眉站了起来。
“手抖。”周璨笑着摆摆手,“眼看又要老一岁,不中用啦……”他没说完,按住额角轻轻“嘶”了一声。
“王爷。”揽月脸阴了下来,握住周璨的手腕,“日头朝西了,再坐下去就要着凉了,奴婢扶您回房吧。”
周璨反手抓住她,神色如常,只是淡淡一笑,“行,”他对着林晏道,“安儿,将这局面记下,我们明儿再下。”
林晏盯着他深深皱起眉头。周璨自己瞧不见,才几句话的工夫,他的脸就苍白得一丝血色都找不见了。
揽月搀着周璨站了起来,林晏抢上几步,将手杖递入周璨手中。周璨似乎是全靠了这手杖才站稳,揽月朝林晏看了一眼,生硬道:“小少爷请先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