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往年腊月初一,叶府都是十分热闹的。有一年叶韶不知从哪弄个大铁锅,在花园里撸起袖子捣鼓了半天,亲自将糯谷炒成了米花,满府的婢女小厮都围着灰头土脸的叶小将军乐,等着他分食。
而这王府竟然如此冷清,整个大堂里只有方知意咯嘣咯嘣嚼豆子的声音。
林晏定了定神,跟上周璨。
灞涘长安恒近日,殷正腊月早迎新。入了腊月便是年,明源大街摆起了长长的腊月市,寻常人家都在这儿备办年货,或者购买庆祝腊八的食材。
“揽月。”周璨在马车里拉住林晏,揽月闻言上来,取出一顶银鼠暖帽,周璨接过,亲自扣在林晏头顶,“当心冻出鼻涕。”
原来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轻若柳絮,细如微尘,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好半天才落下去。
林晏的脸被一团雪白裹住,只露出浓眉大眼小粉颊,好似凭空又小了好几岁,看得周璨直乐。
食物的香味带着钩子似的抓鼻挠胃,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四周流淌,扑面而来的市井烟火气一股脑将两人裹了进去。
林晏转头看走在他身边的周璨。
周璨目光扫着两边的集市,眼神却并不定焦,仿佛他只是为看而看。那点儿笑意虚虚浮在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似那落在他发间肩头的碎雪,轻轻一拍就抖落了去。那股子烟火气缠绕着他,又从他身边松松擦过,却丁点儿也没法停留上去。
周璨明明在笑,走得慵懒又随意,可身上总携着那么丝寂寞冷清,与这喧哗热闹格格不入。
林晏没来由有点儿心疼。
“怎么,怕走丢啊,要本王牵着你吗?”见林晏靠近过来,周璨搭着他肩膀笑问。
林晏目视前方,哼了一声,却是冷着小脸将他的手牵住了。
周璨没料到,愣了愣,旋即想起他们三人上街,叶韶总会把林晏抱在怀里或者让他坐在自己肩上。哪回好似是庙会,叶韶要挤进人群里头买糕点,嘱咐周璨将林晏牵好。那个时候林晏才五六岁,嘟着小嘴不待见周璨,可他小小一个被挤得站都站不稳,最后还是妥协着把小手放进了周璨掌中,到最后几乎是抱着周璨的大腿,跟只小兔子似的。
小男孩总是长得飞快,如今林晏的手早没了那时候软软糯糯的样子,渐生出骨感硬朗,只是指头还是圆圆润润,紧紧扣着他虎口。
周璨心中暖意流过,竟有种老父亲般的欣慰,这小屁孩面冷心软,养着养着倒是也十分贴心。
林晏到底年纪还小,久不出王府,如今看什么都有点儿新鲜,不一会,视线就被一旁的杂货摊给吸引住了。
“想看就去近了看,喜欢就买。”周璨松开他,将他推了过去。
林晏仰头看着上头挂着的一只吊坠。白也不是白,黄也不是黄,看上去有些发旧的颜色,那雕工却十分精美,三指长的小小吊坠上,雕出了一只半展翅的鹰隼,每一根羽毛上纹路都清清楚楚。只是那鹰隼的面孔更像是长了只尖喙的人面,头上还戴着冠。
“这位小公子,这是西域的骨雕,骆驼骨制成,上头是他们那的鹰神呢!”摊主见林晏瞧得入神,凑过来可劲儿地推销起来。
周璨站在后头,心里就笑,哪来的骆驼骨,看着没准就是羊骨头瞎雕的。他随意一瞥,倒是被旁边挂着的小拨浪鼓,小泥人,小长命锁之类的东西攫住了视线。他心里微微一动,不自觉抬手按到小腹上。仿佛是与他心有灵犀,他分明感到腹中小鱼摆尾般一个动弹。那天地间都仿佛安静了一瞬,周璨深吸一口气,寒风卷入鼻喉,整个胸膛却是暖意融融。周璨嘴角勾了起来,就知道你会动了,跟你老子装蒜呢。
揽月瞧见周璨手拢在身前,倒是怕他不妥了,忙走上几步,“王爷?”
周璨见她靠过来,随即抓住她的手腕,微微侧过身体,将揽月的掌心按到自己腹上,“你摸摸,它动了。”
揽月惊了一跳,周璨穿得厚,袍子又宽松,她一时半会也没摸出什么动静,但是周璨这么说,那肯定便是真的了,瞧见周璨嘴角压不住的笑意,揽月不由也少有地笑了笑,“恭喜王爷。”
“最适合男儿佩戴了,是意忠勇善战,还保平安呢。”摊主滔滔不绝说了一堆,林晏本就挺喜欢,听他说得也有些烦了,便让墨梅付了钱。
林晏转头一看,却见周璨站在三步外的地方,与揽月贴肩而立。他抓着揽月的腕子按在自己狐裘里头,与她贴耳说着什么。林晏这角度,正好能瞧见那整日冷得跟个冰雕娃娃似的貌美婢女破天荒地莞尔一笑,好似雪下梅绽,妍丽可人。
林晏定在原地,盯着那两颗凑得极近的脑袋,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了个透。
他猛地醒转过来,这几**到底在恼怒些什么。
这总归是会发生的。周璨是谁?他是大启顶尊贵的王爷,男的也好,女的也罢,只要他想要,哪里有得不到的。周璨是怎样的人?俊雅不凡的颜,七窍玲珑的心,高华而不高漠,一点轻浮却不轻俗,进与退都恰到好处,最是潇洒又风流。他仿佛是轮月,却又不知是挂在天边还是映在水中,偶尔还被烟云缱绻,忽明忽暗,忽近忽远。
周璨在他跟前或只是嘴欠些,另的都挑不出大错。可周璨在别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呢?笑从花丛过,片叶不沾身吗?那些个王子皇孙们酒色笙歌,周璨又哪样不会呢?
总会有下一个方知意,下一个揽月,或许将来会有那么一个景纯王妃,出身高贵仪态万千,才能明面上与他长久作伴,比肩而行。
周璨不会属于任何人。不属于方知意,不属于他小舅舅叶韶……也不会属于他。
林晏想到最后,被自己这如火烧般的念头骇了出了一身汗。
不属于我?为何我想要他属于我?
“安儿,”周璨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扯了扯他的帽子,“坠子买了?给本王瞧瞧。”
周璨来拉他手时,这次林晏却仿佛被烫了皮似的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我……我去前面看看。”林晏梗着脖子,带着墨梅逃也似的走了。
周璨奇了,转头问揽月:“这么小气的吗,看也不让人看?”
揽月从来就没瞧懂过林晏,其实整个王府除了周璨一个主子,她都压根没留心过任何人,此时只是木着脸摇摇头。
后半程林晏逛得是心不在焉,索然无味。而周璨身子重,腿脚又不灵便,早早就腰酸背痛,只想就地坐下吃碗小馄饨。
是以还未到饭点,两人就打道回府了。
马车却打了个绕,停在了王府两条大街外。林晏掀开帘子一看,是方宅。
方知意拢着袖子正走出了没多远,周璨手放到嘴边冲他吹了个口哨。
方知意搓着手掀开车帘进来,周璨伸手就去摸他微红的眼角,“哎哟,哭了?”
方知意离家十年,今日腊月初一,却还未到归家的时候,也不知他是在家门外转悠了多久。
他微微窘迫地推开周璨的手,吸了吸鼻子,却是很自然地坐到了周璨身边。
林晏看着二人你来我去的,自己仿佛是最多余的那个。
“瞧见没,那家大门两扇不同色的铺子?”周璨将帘子掀了条缝,扯着方知意看,“他们家的桂花圆子可好吃。”
方知意扑哧笑了,小声道:“那不就是有回你跟阿韶争最后一碗加酒酿的,直接打起来了,把人家门都给撞破了。”
周璨似乎想起来还乐不可支,“谁知道他头这么硬!”他看向林晏,“你小舅舅那时候也就你这么大,你还没出生呢。”
林晏默不作声地听着,突然被周璨点名,眼皮也没抬,只是闷闷嗯了一声。
周璨皱起眉,出门起还好好的,怎么回程这小东西又闹起脾气来。他哪里晓得林晏心中的弯弯绕绕,对着林晏,他不说自己掏心掏肺吧,也算是宠让有加,或许也是对着这张肖似叶韶的小面孔,不自觉就多了三分喜爱。但周璨贵为王爷,向来也只有他给别人脸色看的份。林晏可以冲他不痛快,但不能三番五次没理由地冲他不痛快。
“谁又惹我们小祖宗生气了?”周璨敲敲窗沿。
方知意不明缘由,但也凭经验随口插了一句,“还能是谁,王爷您呗,阿韶那时候不也没少跟你置气?”
林晏听出了周璨语气不善,再加上方知意这一句,他终于扬起脸,含着怒气道:“我若不像小舅舅,你还会收留我吗?”
周璨被顶撞得一愣,立刻蹙起眉毛,一双眼睛幽深起来,“你什么意思?”
方知意也是没料到这小娃儿怎么突然发起难来,却不知从哪去劝,脑子里就先飘过了一句“阿弥陀佛”。
“王爷若嫌我碍事,我回叶府便是了。”林晏咬了咬唇,毫不畏惧地看向周璨。
周璨方才那份得之不易的好心情全被搅和了,也是不打算轻了,今日不教教这小屁孩规矩,还真得无法无天了,“林晏,你听听你什么语气,资善堂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本王好歹是你……”他本想从仁义忠孝礼全方面敲打林晏一顿,说到一半哑了炮,猛地就想起昨日皇帝说的那通话来。是啊,他算林晏的什么?
“王爷是我什么?”林晏这臭小子要点抓得又快又准,“长辈?哪门子长辈?我记事起就没唤过爹爹娘亲,王爷是想听我唤您一声?”他瞥了早已怔傻的方知意一眼,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还是说,王爷更想听一声‘舅娘’?”
“放肆!”这后一句可真是把天捅了窟窿眼儿了,周璨都没料到林晏嘴里能吐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当即狠狠拍了一记二人之间的小桌。他那碧玺扳指剐蹭过木板,发出响亮一声喀啦,仿佛划在林晏心口上似的。
林晏也是怒极昏头,当时看着周璨越发阴沉的脸色还生出几分无端的快意,此时看周璨勃然大怒,脑子立刻慌成了一团浆糊,可那股子烈火般的郁结还在烧灼着他的胸膛,强撑着他不服管教的脸面,他哑声吼道:“**!”便蹭地站起来要往外头跑。
方知意才按下周璨的手,就见林晏摇晃着已经在掀帘子了,当即是一个头两个大,正想去拉他,马车颠簸,他又给倒了回去。
“给本王**!”到底是周璨反应快,他被方知意隔在里面压根拉不住林晏,立即高声叫停马车,马儿嘶鸣,车子还未停稳,林晏小小一个就跟条泥鳅似的钻了出去。
“林晏你站住!”周璨真是火冒三丈,推开方知意就想去追。方知意脑袋给磕在后头木板上痛得一咧嘴,回头就见周璨身形不稳地往他身上倒。
“你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方知意站起来堵着门,将周璨压回座位里,抓过他的手腕诊脉。周璨按着小腹,痛急说不出话,惨白着脸弓起身体咬牙。
“王爷,怎么回事?”揽月跟在后头,急匆匆上车来,看见周璨的样子拧起眉毛。
“赶紧追……把那小子给本王找回来!” 许是动气太狠,周璨腹中绞痛得厉害,他攥着腰间的衣料,低声吩咐揽月。
揽月这才发现车里少了个人,登时明白过来,也不耽搁,扭头就走了。
“诊完没!”唯一剩下的方知意好不可怜地又成了受气包,被周璨吼了一句,长长叹了口气,却是小心翼翼轻声反问,“他知道了……?”
周璨仿佛是被这句堵了嘴,他面色青白,缓缓阖上了眼皮,便只能瞧见他那浓密眼睫微微颤动。
第十章 偶遇
林晏其实在跳下马车的那刻就后悔了。可他这个岁数还没学会如何在闯下大祸后立刻回头收拾,所以他只能扎入人群中一通乱跑,直跑到筋疲力尽气喘吁吁。
叶府他是不想回去的。那里没了小舅舅,没了外祖父,已经算不上家了。
林晏喉咙和胸膛都撕裂般地生疼,方才周璨那张盛怒的面孔还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从未见过恼怒至此的周璨。
景纯王从来都有让人大动肝火的本事,却很少见他自个愠极失态。也不是说周璨心宽如海,而是仿佛世间没有让他在意的事。但林晏知道,龙有逆鳞,是万万触不得的。周璨的逆鳞,便是他小舅舅叶韶。
那满腔的邪火被朔风吹得火星都不剩,林晏心里头只剩下惶惑和苦涩,沉甸甸压在胸口。今日这一出过后,这景纯王府,可能再也容不下他了。
这偌大的长安城,他还能去哪里呢?
林晏脑中缠线似的一团乱,压根没注意眼前,竟是跟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唉哟!”那人捂着脑门呻麤吟,怀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我的三少爷啊,可别捡!”旁边的小厮赶忙扯住正要蹲下去的那个小公子,牢牢按住自家主子的双手,苦着脸道。
林晏这才看清那个小公子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正一脸惋惜地盯着地上散落的东西,林晏定睛一看,是炒豆和米花。
这……他是还想捡起来吃?
林晏赶忙作揖,“对不住对不住,我赔你……”他说了一半,才想起钱都在墨梅那,不由尴尬地住了口。
那小公子抬头,迅速将他上下扫了一遍,大度地一摆手,“无妨。”
他显然是富人家的小少爷,裹一身鹅卵青的金绣貂裘,抬手时能瞧见他腕子上的镶翠金镯。这应当是南方富贵人家的习俗,孩童手脚戴镯直至赐字,寓意安泰成长。小公子模样也十分讨喜,白净圆润,特别是那双眼睛,大得要命,偏生瞳仁还不小,眼白几乎都没剩多少,水汪汪油亮亮,灵气逼人。
林晏刚想再说话,便听见远处一阵响动,循声望去,正瞧见景纯王府的侍卫们正在找人。
林晏一缩脖子,正想着如何应对,那小公子竟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冲到了一旁的书画摊子后头,沉身一蹲,躲到了那幅巨大的泼墨山水下面。
林晏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还没等他说话,那小公子一脸兴奋地握住他的手,“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不对?”
林晏噎了一记,也没有否认的底气,只好低下眼睛默默点了点头。
说话间,那群侍卫正从前头经过,那小公子老道地压住林晏的脖子,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厮站在不远处,拢着袖子长长叹了口气。
“这么多侍卫,你该不会是王子皇孙吧?”小公子啧啧称奇,他方才早看出林晏虽周身素雅,但衣衫的料子都是极上乘的,谈吐也是有礼有度,更重要的是,满脸没见识过市井险恶的单纯模样,肯定是非富即贵。
林晏苦笑:“不是。”
找我的那个才是王子皇孙。
“我叫叶继善,这是元宝。”小公子站起来拍了拍袍尾,指了指身旁的小厮,“这是我头一次来长安呢,差点儿没冻死我。”
“我是钱塘人,家里做点儿小生意,我是跟着我二哥来京城办事的,他可倒好,忙起来找不见人,还不许我干这不许我干那的,我就偷溜出来了。”
叶继善一张嘴没个停歇,叭叭地把自己的名字来历都讲了一遍,一副毫无防人之心的自来熟模样。林晏一听他姓叶,不禁深觉投巧,瞧着他都觉得亲切起来。
“兄台贵姓?又是为什么偷跑出来的?”叶继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林晏。
林晏开始还有几分戒心,想着是否要诌个假名,但听了叶继善好一通自报家门,若要说谎未免显得自己心眼儿太小,便如实道:“免贵姓林,林晏。说来惭愧,顶撞了家中长辈,无颜回去。”
“林晏?哪个晏字?天青无云是为晏?”叶继善瞪了瞪那双本就大的眼睛,歪头问道。
林晏迟疑地点点头。
“我听闻镇西大将军的外孙名字就叫林晏?”叶继善眉毛差点儿挑上天,“该不会就是你吧?”
“叶铮鸣正是我外祖父。”
“哦哟娘啊!”叶继善连方言都喷了出来,抓住林晏的手晃了晃,似乎是十分惊喜的样子。
“你认识我外祖父?”林晏吃不消他这一惊一乍的跳脱模样。
“你这话说的,这整个大启谁不知道叶大将军啊,”叶继善好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烈,松开林晏,摸摸鼻子讪笑道,“我小时候可是每天晚上听着他的英雄事迹入睡的。”
“听闻叶家两位将军,嗯,以身殉国,我这次本打算借着进京的机会,去将军墓前拜祭一二,但家兄一直被事务拖累抽不开身,将我关在客栈里长霉……”叶继善嘟嘟嘴,露出惋惜的神色,“我是不是不该提你的伤心事,哎,天妒英才,你节哀罢……”
叶继善心直口快,但他那份哀婉之情倒是十足真切的。林晏知道他的外祖父和小舅舅威名震天下,却未曾真正感受过百姓对他们的敬爱。如今叶继善如此一讲,让林晏十分动容。幼学小儿都记得叶家将军保家卫国的劳苦功高,想来外祖父和小舅舅也是无憾了。
林晏便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我先替他们谢过了。”
“哪里,哎,那你方才说顶撞家中长辈,那是……?”
“我寄居景纯王府。”
“妈啊那是王府的侍卫?”叶继善捂住嘴巴,心有余悸地朝那头又瞄了一眼,“那可真是……”
林晏正要安抚,叶继善咧嘴就笑,“……好刺激!”
林晏:“……”
“我还想请你带我逛逛长安呢,这些侍卫满街地找你,看来是没法子了,”叶继善有些失望,他仔细又瞧了林晏一眼,“那你想现在回去吗?”
林晏站在烧饼摊旁,看着叶继善买了手掌大的小烧饼,用纸裹了递过来,细细的芝麻加重了香气,油水渗透了薄纸贴到指头上,便想起那时和小舅舅上街,叶韶最喜欢买这种小个的从金陵传过来的鸭油烧饼,偏他还不喜欢吃芝麻,特磨叽地把那芝麻一个个抠下来塞自己嘴里,真是烦死个人。
林晏怔怔地将那饼上的芝麻揭了一个下来,拈在指间,却是酸了鼻头,他闷闷道:“不想。”
叶继善嚼着饼,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他那双眼睛真是大,眼珠子转的时候仿佛听得见骨碌声,“我知道一个地方,他们绝对不会去那找你。”
林晏从小在这长安城长大,这大街小巷是走得滚瓜烂熟,周璨更不用说,哪里有地方是王府的侍卫没法找到他的?
林晏如此纳闷着,任由叶继善拉着走,直到他们停在了一幢雕栏画栋的高楼之前。
林晏抬头一看,饼差点从手里掉出去。
脂粉香,玉堂春。
叶继善拍拍胸脯,眨巴着大眼睛得意道:“如何?我就说不会诓你吧。”
林晏真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成,王府的侍卫们削尖了脑袋也不会想到,一个九岁的小毛孩会去青楼。
“哎呀我还真没进过长安的青楼呀,玉堂春,这名字妙得很呀……”叶继善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抬腿就要往里走。
林晏和元宝齐齐拉住他。
听他这话,敢情他还逛过自家那边的青楼?同样是九岁,这消遣的方法怎么就差那么大呢?
林晏头疼地拽着叶继善的衣袖,“这……这不成体统吧?”
元宝头疼地抱着自家三少爷的腰,“我的少爷您行行好,家法棍您没尝够小的我尝够了啊!”
叶继善弹了元宝一个脑瓜嘣,逼得他松手捂住脑门,对着林晏和颜悦色道:“林兄,你看你这迂腐了不是,进青楼就是要嫖娼吗?咱喝个茶,听个曲儿,与漂亮姑娘聊会天不成吗?都是小孩子,啧啧啧你想什么呢!”
林晏被他讲得脸上微微发烫,怎么好像到头来思想龌龊的成了自己?
“可别干站着了,一会万一侍卫过来了就糟了。”叶继善趁林晏犹豫不定,拖着他就往门里冲。
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问林晏对这青楼好奇吗?自然是好奇的。于是他半推半就着被叶继善轻易带进了门。
这腊月初一来逛窑子,还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老鸨也是奇了,但这风流场上的人精,一眼就瞧出这两位小公子衣着精贵,气度不凡,定是贵客,哪有把送上门的银子往外推的道理?于是老鸨远远朝正要拦人的守门龟公使眼色,疾步来迎,愣是笑吟吟弯下腰,如常招呼道:“唉哟两位小爷,里边儿请!”
这楼内温暖如春,那香气闻着都显出妖娆来。因着暖意,姑娘们个个薄衫罗裙,执着各色的扇子,或三两成群,或倚靠着半醉的男子,婀娜来去,身段玲珑。一个揽月就叫林晏眼睛不知往哪放,这会彩蝶纷舞,林晏差点儿慌得闭上眼睛。叶继善截然相反,一双大眼睛恨不得再睁得两倍大,姑娘们看他们年纪小,都掩着嘴偷笑,叶继善便一个个回笑过去,他本就长得讨喜,逗得姑娘们咯咯笑出了声。
“咱们头一回来,妈妈您这儿有漂亮又会唱歌弹曲儿的姐姐吗?”叶继善一脸天真无邪地说着老道的嫖麤客话,“要肤白腿长的那种。”
“自然,奴家选几个送上来,您慢慢挑!”
“好,另上一壶信阳毛尖,几碟点心瓜果。”叶继善抓住还在茫然四顾的林晏,往楼上雅间而去。
林晏被小舅舅叶韶带着,进过酒楼,进过戏院,甚至进过赌场,单单就是没进过青楼。
姑娘们陆续进来,抱着琴,捧着笛,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她们围着林晏和叶继善,奏乐低唱,斟茶喂食,不像是招待客人,更像是逗弄小孩。林晏还没被人将糕点送到嘴边喂过,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实在张不开嘴,倒是叶继善从善如流,凑过来衔了去。
“这位小少爷害臊的很呐。”一个姑娘伸出染了蔻丹的手指,搔搔林晏的下巴。
林晏猛地就记起周璨也老喜欢这么轻刮他下巴上的软麤肉。他别开脑袋,低头猛喝水,舌头都给烫麻了。
“我兄弟脸皮薄,姐姐们快别拿他玩笑,”叶继善扬起脸蛋,一副“都冲我来”的登徒子模样,“我脸圆,捏我的。”
他那小肉脸跟只汤圆似的,姑娘们揉麤捏得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松开他。
姑娘们的手艺歌喉都是顶好的,唱的却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曲子。林晏没听过那些市井俗世的曲儿,许是对着两个半大孩子,她们唱得也没多露骨,可青楼的姑娘偏能唱出一股子正经乐姬没有的妩媚多情,一个音里缠了十八段的缱绻情丝,听得林晏面红耳赤。他生平头一次听了这么多男女的欢和爱,懵懂又羞臊,口干舌燥,几乎将这一壶清茶都牛饮尽了。
“我……失陪。”喝了许多水,出了好些汗,林晏不得不去小解并梳洗一番。
叶继善似乎是有意消遣他,捧着脸冲他直乐,“去吧去吧。”
林晏匆匆往茅房而去,正要拐弯,却被堵住了去路。
原来这侧廊僻静,却也有人看中这份僻静。那嫖麤客不知是猴急亦或是偏好这口,竟将那姑娘压在墙上就办起事来。
林晏本是要逃开那房里的靡靡之音,偏生正撞上了一幅活春宫。那姑娘衣裳滑落肩头,露出大片的肩膀和若隐若现的酥麤胸,发钗半落,乌发掩面,那秋香色绣白梅的覆纱丝裙被嫖麤客撩起,底下白生生的腿半曲着挂在嫖麤客的臂弯里头。她的身子起起落落,高低的吟哦随之往复,听着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
林晏怔傻了个彻底,慌忙转身,却迈不动脚步,只听得身后那呻麤吟时短时长,如同利箭将他扎成了个马蜂窝,满背的酥麻,腿都软了。
他一闭眼,好死不死,那晚周璨的光裸背脊又阴魂不散地到了眼前。肩膀宽阔,脖颈下来的线条凌厉又流畅,到了腰那又急剧地收缩变窄,剩下的没在水中瞧不真切。水珠密密地覆在肩胛骨间那道深深的凹陷处,顺着脊椎滑落。他低笑,仿佛是珠翠当啷落入清潭,清越声后还荡开圈圈涟漪。他又低吟,将脸埋在方知意胸口,叫那声示弱般的吐息戛然而止。
林晏看过男子的赤麤**体没?小舅舅与他不知共浴过多少次了,还相互搓背呢。可偏偏周璨只一片光裸背脊就让他怎么也忘不掉,跟片羽毛似的覆在他心上,抖也抖不去,时不时便要搔他的痒。
林晏觉得自己是疯魔了。
房门紧闭,药末被洒入暖炉之中,随着热气在房中氤氲开来。
揽月未归,方知意既当大夫又当丫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沾血的帕子丢入盆中,瞬间就染红了清水,方知意搓了搓,只是将手洗干净了,帕子却仍是红的。
周璨额头密密的汗水,一张脸比脑袋下的素绸底枕巾还白上三分,眼神却十分清明,他是眼看着方知意的手探在自己身下,白帕子进红帕子出,便哑声问道:“这是我的血还是我儿子的血?”
方知意擦干手,瞪他一眼,“王爷您的,行了吧!”
周璨好似是放下心来,他摸索着将手轻放到腹上,那抹弧度仍在,即使腹中仍阵阵地发疼,他便是安心的。
方知意拨开他的手,从侧边开始慢慢按压触诊,周璨眉头蹙起,十分吃痛般咬紧下唇。方知意见他表情,忙放轻力道,“痛得厉害?”
“本王身体娇贵,吃不了疼。”
“少跟我俏皮,说实话。”
周璨这才合上眼皮,叹出口气,“……疼。”
方知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拉过周璨的手诊脉,“不该啊,按理说你刚才这是将体内的瘀血排了出来,也是说我们这些日子的治疗有了效果,如何还……”
“哪里不妥?”周璨闻言忙问道。
方知意捏着下巴摇摇头,“不好说,我再琢磨琢磨。”
“你算哪门子神医啊?”
“那你算哪科的病人啊?”
方知意懒得跟他瞎拌嘴,将被子给他盖好,收拾医箱。
周璨似是十分疲惫,垂着眼帘呆看了那安神香的缥缈烟气片刻,低声道:“揽月还未回来吗?”
方知意手顿了顿,“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