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亲自掀开帘子迎接,头昏脑涨正要下车的林晏迎面撞上她,红着脸又摔了回去。
“小少爷当心。”揽月面无表情地关切了他一句,径自贴近周璨的耳朵轻声说了什么。
周璨就笑,“不错,人呢?”
“在大堂候着。”
周璨似乎很是高兴,连手杖也忘了拿就要下车,还是揽月一把拽住他将手杖塞进他手里。
林晏不解,云里雾里地跟了上去。
堂中有人背对着大门正坐着喝茶,闻声回头望来。那人不过也二十的年纪,一身朴素的棉袍,长相也十分寡淡,就是那种一眼平平无奇,移开眼就压根记不起的容貌。硬要说哪点让人印象深刻,那便是他一头乌发厚实浓密,用簪子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却压得那古朴木簪摇摇欲坠。
“我的小意儿!”周璨遥遥就叫,听得那人眉头皱起,眼里显露出微微嫌弃来,等到周璨到了他跟前,他还忙不迭后退了一大步,“草民参见王爷。”
“哎呀,演真法师没给你剃头啊,本王还以为今日能见到个小沙弥呢。”周璨上下打量他,看得颇津津有味。
景纯王这倒霉脾性,林晏听见这句就忍不住想翻白眼了,那人显然涵养极佳,还好言解释道,“王爷,满二十岁就不能叫沙弥了,得叫比丘。”
周璨压根没听,朝林晏招招手,“安儿,这是方先生,今后是王府的常住贵宾了。”
林晏心道“常住贵宾”是个什么说法,只好先行了个礼。
“草民方叔言。”那人细细看了看林晏,仿佛是见到故人一般微微一笑。
“这便是你从叶家拐来的小孩?”待到林晏先回了房,方知意才收起一脸出家人般超脱凡尘的笑,摇摇头,“可真像阿韶。”
周璨故意装没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与他坐到桌边,“你可太不像话了,我邀得情真意切,你却当耳旁风?”
“我未满师父所说的修行十年,一定是不能归家的,我如今都犯了戒条,你还要我如何?”方知意冤得很,苦着脸道。
“那你不回方家便是了,我这儿能算家吗,这王府姓周。”周璨不以为然。
方知意也说不过他,长叹一口气,“揽月的嘴跟铁打的似的,你怎么回事,不就是条伤腿吗,看你走得挺顺当啊,你用得上我?”
周璨摸摸眼角,将那细长手指搭在眉尾轻轻敲打,将另一只手送出来,轻轻一甩,那朝服宽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段白皙小臂,他掌心冲上将手往方知意跟前一搭,轻声道:“那便劳烦方神医把一把脉,一切便知。”
方知意瞧他眼神不对,忽有种不好的预感,先暗自认真打量了一番周璨。
周璨先前黠笑嫣然,说话又是他招牌式的欠收拾,方知意只觉他虽清瘦许多,但精神气足得很,此时周璨安静下来,支着脑袋,仿佛是卸下了一身强自撑起来的空壳,他眼下微微青灰,唇色可以伪装,但指头不行,他那按在额角的几根素白手指,指甲盖下透出的竟是淡淡青紫,显然是气血不足,内有虚亏。
莫不是伤了肺腑?方知意惴惴不安起来,忐忑地将手指摁到周璨腕子上。
片刻后,方知意猛地往后一退,差点儿连人带椅子给仰面摔翻过去,幸好这王府红木椅沉,还有揽月在后头早有准备般按住了椅背。
“你你你……”方知意颤巍巍伸出根手指,以下犯上地迎面指着景纯王尊贵的面孔,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周璨抓住他的手指,登徒子似的摸了摸他的手背,然后将他的手径自扯过来按到自己小腹上,“来,小世子给方叔叔问好。”
方知意一张寡淡的面孔憋得都大了一圈,半晌只吐出两个字,“……告辞。”
方知意深觉因是自己破了十年修行的戒律,佛祖来惩罚他了。
“师父说了,我当遍历山水,刻完三藏十二部经书,人生匆匆白驹过隙,叔言当启程了。”当他这么说着准备收拾细软溜之大吉时,周璨在后头幽幽道:“你知晓得太多了,出了这王府门,本王只有灭口了。”
方知意真是想当场圆寂。
说起与这景纯王的孽缘,方知意只道是自己命中注定有这大劫数。方家为周璨母妃母族,是以方知意与周璨也算是沾亲带故。方知意与周璨年岁相当,少时也常一同玩耍。只不过方知意娘胎里带的不足,患有哮喘之症,往往不能疾走,时常卧榻修养。
方知意十二岁那年冬天大病一场,沉疴难愈,每况愈下,几乎是进气多出气少。大夫说小公子估计撑不到过年,方家都准备好了棺材。
也是这时,一个干瘦枯槁的云游老禅师到了肃亲王府前。那老禅师披着老旧褪色的袈裟,却拄着一支四股十二环锡杖,白须飘飘垂在胸口。
秦进见他虽周身朴素,但那支鸣杖不容小觑,不敢怠慢,将人请进府内奉斋。十三岁的周璨正巧从叶府回来,正撞上老禅师要走。
老禅师仿佛等的就是他一般,“小世子龙凤之姿,可否听老衲多嘴一二。”
周璨小小年纪已会识人,当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做出悉心听讲的模样。
“小世子眉目清明,是颖悟绝伦之相。只是这眉间藏珠,本也是福气之兆,”老禅师伸出干瘦的手指,轻轻点在周璨眉间,“但这痣生在此处,偏偏又断了弟子宫,免不了亲缘淡薄,甚至伶仃孤苦。”
老禅师菩萨般低眉合掌,“恳请小世子与老衲同行,避世之尘浊,修己之圆满,方能无困无累。”
周璨听到这倒是笑了,饶有兴趣道:“大师这是打算渡我?”
秦进听了一身汗,这得道高僧想要诓自家小殿下出家啊,又按周璨这不着调的性子,怕真给答应下来,揣度着正想插话,又听周璨道:“留玉愚钝,怕是没有佛缘。”
“说到亲缘淡薄,大师您瞧这王府,就留我一个主人,我这亲缘可都淡薄了十多年了,还能淡薄到哪里去。”周璨张开手臂笑道。
老禅师还不知道,此时的周璨早将叶韶纳进了心里,断了自己成家续火的念想,若是叶韶将来并不倾心于他,那他必然是孤家寡人到老了,因而老禅师的说辞丁点儿没撼动他,周璨唯一的感想便是这老头儿说得还挺准。
“再说,家父修行于丈人山天师洞,他修道我出家……这好像也不大合适吧?”说到后来,周璨又开始胡说八道,秦进赶紧捂了他的嘴,忙不迭赔礼,“大师莫要跟小世子一般见识。”
老禅师反倒是笑了,摇摇头,云淡风轻,“小世子小小年纪心志坚定,老衲便不强人所难了。”
“大师留步。”周璨上前一步,“既然大师想要渡人,何不渡个更值渡之人。”
“小世子此话怎讲?”老禅师眯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瞧见周璨一双漆黑眼眸灵光流动。
“两条大街外方宅,小少爷方知意疾不可为,命在旦夕,还望……演真法师救他一命。”周璨深深俯**行礼,言辞倒是正经恳切起来。
老禅师哈哈一笑,“小子聪慧过人,老衲便成全你。”
那支锡杖金外包白铁,却仍掩不了其精致不俗,那十二环上刻了帝仙药经的扉篇,周璨靠近时分明还闻到了老禅师身上的浓重药味。
传闻一云游药僧,法号演真,执金头十二环禅杖,环环刻药经,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于是演真大师带走了奄奄一息的方家小公子,留下一句“十年修满便可归”。
说到底自己这条命也是周璨给的,方知意嘴上不乐意,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翻书煎药,围着救命恩人跟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报恩不易,日渐头秃。
掉头发的可不止方知意一个,林晏也是心气不顺。缘由便是这方知意。
当时听闻墨梅讲,这方知意居然住进了周璨的院子,林晏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半个月来,方知意连院子都很少出,最多就是在花园里晒晒药材。他不出院门,连周璨都乖乖留在了府里。往日周璨大半天都不在王府,也不知是去哪儿花天酒地了,如今方知意一来,好似块大铁锚,将周璨牢牢定在王府里头。
林晏心里有些古怪,又隐隐有些气愤。方知意是名医者,若是要为周璨治腿,常住王府倒是情有可原,可为何要住进周璨的院子?那周璨又偏偏对他似乎亲近得很,他曾见过周璨倚着药架子捏了芍药种子丢过去逗弄方知意,方知意气得面上微微发红却无可奈何。
方知意虽长相平平,但身上有一股子不踏凡尘的超然之气,清白得仿佛未上釉的瓷胎,眼里静得又宛若雪后的池面。林晏深知周璨眼光刁钻,对物如此,对人亦如此。莫非他真的是……小舅舅尸骨未寒,他怎么能!
林晏想得胸闷头疼,梦里头都想提着周璨的领子可劲儿摇晃,质问他这个花心鬼到底是不是想移情别恋。
夜月寒辉,红烛投影。
林晏低头读着文章,却在一句上来来回回品不明白意思。许是家风原因,叶家儿女大多不拘小节,性子粗疏,林晏却不大相同。大抵是更像父亲林安青,除开懵懂无知时还会淘气捣蛋,他性子稳妥,静得下心,做事也一丝不苟,很是能自戒自律,不论是读书习武,他都尽力而为,比一般的孩子成熟许多。是以在资善堂,他大概是沈老太傅最喜爱的一个学生了,沈老太傅经常给他些功课外的书,俗话叫做“开小灶”。
林晏思索许久不可解,便拾起书本找周璨请教。说起来这景纯王平日里别的事上没个正经,读书这事上难得算得上良师益友了。除了下学在车里林晏需要向他复述功课,林晏写的文章,答的试题,他都会亲自看过,还会指点一二。王府的书房几乎算是成了林晏的书房,里头的书林晏也大致翻过,很多都有周璨的批注,虽然寥寥几笔写得肆意,但都一语中的或角度精妙,看得出周璨读得快思得疾,聪慧非常人能及。
墨梅掌着灯,跟着林晏来到了景纯王的院子。
院门外站着侍卫,认出林晏都纷纷行礼。
“王爷睡下没?”
“回小少爷,王爷还未就寝,您请吧。”领班的侍卫恭敬地将门打开。
周璨这林晏来过几次,通报都不必,似乎在王府里,林晏就是这儿的第二个主子。
往常揽月会出来迎接,这次却没瞧见她,林晏在房外敲了敲门,见里头亮着灯,便试探着推了推,门便轻易开了。
“揽月姐姐?”林晏看了一圈,堂内烛火通明,桌上摆着未收的茶盏和点心。
“许是临时出去了,”墨梅帮他将披风摘下,“要不在这儿等等?”
这时,隔间传来低低的人语与不甚清楚的嘈杂。
“王爷在啊?”墨梅探头去看了一眼。
“你在这儿将笔墨备好,我去看看。”林晏将书放下,寻声走了过去。
景纯王的寝殿也是大得很的,厅房交错勾连,林晏只来过这小书房,如此走了几步,到了一扇虚掩的门前,他分明听见了后头周璨的声音,另还有一人不甚清楚,再一听才想起来,是方知意。
林晏心里一紧,这都半夜了,方知意如何还在周璨房中?
他一咬牙,拉开一条门缝,悄悄钻了进去。迎面一阵热气,里头似乎是烧了满屋子的炭,热得人心慌。一道四扇折屏立在眼前,屏面是半透绨素,绘着浅绛彩江天雪霁图。可透过那寒水白雪,林晏分明能瞧见两道贴在一处的人影。
林晏探出头去,便能瞧见中央一个半人多高的浴桶,烟气缭绕,周璨背对着他泡在水中,他的确是瘦了不少,背后两片肩胛骨突兀地耸着,白皙的皮肤被热气蒸得泛粉。而方知意只穿了件薄衫,挽起袖口坐在桶边,几乎与周璨贴面,双手竟然没在水中,方才听见的杂响便是他拨弄浴水发出的声音。
这……这成何体统!林晏脸都青了,几乎想要冲出去质问两人到底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周璨一声低笑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瞧见周璨伸出手去扯那方知意垂在肩头的长发,“你别胡闹!”方知意羞赧又气急,被他拽得脑袋直往桶里倒。
方知意缩回一只手将自己的头发从某人的爪子里扯回来,站起来俯低身体,几乎是成了环抱的姿势贴近周璨。不知他做了什么,只听周璨闷哼一声,竟然是栽进了方知意怀里,抓着他的小臂没了声响。
林晏热出了一脑门一身的汗,可偏偏四肢发凉,跟灌了铅似的。他捂住酸窒的胸口,逃也似的往回跑。
“小少爷?怎么了,王爷……”墨梅见他红着脸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不由奇怪。
“我们走。”林晏抓起书抛下一句,面上带怒地推门而去。
“哎,小少爷,灯!”墨梅摸不着头脑,赶紧匆匆收拾了,提上灯跟上去。
“疼?”方知意抽回湿漉漉的手,往自己衣摆上蹭了蹭,托住周璨的一只手臂。
周璨脑袋***胸口,咬牙吸气,“你轻点儿,按坏我儿子了怎么办?”
“你腹内淤血难消,所以时常腹痛,”方知意另一只手仍沿着他小腹,找准了点轻揉,“你这祸害的确是天赋异禀啊,从马上一直摔到水里都没把孩子摔掉,佩服。”
方知意在别人跟前是天边流云,轻飘飘来去无牵扰,皎洁又无尘,在景纯王跟前就是朵积雨云,满肚子牢骚刻薄就想往这尊贵的脸面上招呼。
“本王那是吉人自有天相。”周璨深吸长吐了几次,感觉腹中疼痛渐渐可以忍受,松开方知意趴回桶沿,懒洋洋将脑袋压在自己手背上。他黑发湿散,纠缠着落了满身,几缕贴着微挑的眼角,将眼里那痛楚遮去了半成。
方知意低头瞅了一眼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不忍道:“你腿上的伤如若能用强效药,我保管三年之内让你蹦得比你原来还能高三尺。”他伸手将周璨脸上的头发拨开,试探着继续,“你若执意留这个孩子……拖延下去,等到它瓜熟蒂落,再治,就算是我,也只能保证你是个跛得比较好看的瘸子。”
周璨好似被他这最后半句逗乐了,低下头吃吃轻笑了半晌,伸手覆到小腹上。不知是不是泡了热水的原因,那里鼓得比白天明显许多,圆圆润润的弧度,一只手便能盖住。“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该会动了?若是个女孩儿可怎么办才好,太美貌了岂不得引得一帮臭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烦人……”
方知意听他这么说,便是知晓周璨心意已决了。他心里头连诵了三遍“阿弥陀佛”才忍住想继续规劝的冲动,又念了三遍来超度自己那颗愁云惨淡的老妈子心和这半个月掉的以及刚被周璨扯断的那些头发,才心平气和道,“药浴快凉了,出来吧,揽月也该煎药回来了,我给你腿上施针。”
皇帝放下笔,看了一眼坐在底下,喝着茶优哉游哉的景纯王。
仿佛是听见沙沙的书写声停,周璨放下茶杯抬起头来,“不知陛下留臣是为何事?”
“无甚要事,只是近日国务繁忙,都未曾探望你。”皇帝和蔼笑笑,不动声色地打量周璨全身,“身子可好些了?”
周璨将那条伤腿伸出来,“再过几日下了夹板,当是好得差不多了。”
“那便好,”皇帝低下眼去,似乎是重新看起了奏折,“以后不可如此鲁莽了。”
“陛下教训的是,臣记住了。”周璨十分乖巧地附和。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复又看向他,“这叶家的小外孙林……”
“林晏,陛下。”
“林晏,入你王府也该有个名头,不然将来你若成家,他这身份也是尴尬。”皇帝缓缓道。
周璨挑眉就笑,“陛下是想让臣收个干儿子?”他摇头似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嘴角高翘,“要想那小屁孩叫臣一声爹爹,恐怕打断他腿都办不到。”
皇帝听他三句话就开始飘,微微皱了眉头,半是责怪半是无奈地瞅他。
“况且臣当年也与叶家先小姐打过交道,妙云姐姐还揍过臣屁股,要臣占她这便宜,万万不敢。”周璨拱了拱手,连连摇头。
皇帝便也不想白费口舌了,挥挥手,示意此话揭过。
周璨却探头看向皇帝书桌角上的那只玉熏。那只熏径有六寸,通体墨翠,色泽匀称,剔透光皎。顶纽为微绽菡萏,盖作镂空花雕,分明是长须龙面云纹,边缘刻出花瓣状,瓣瓣精致非常。身为素,透着澄亮玉色,底下围六只兽头,口中衔环。当真是玉为顶乘,艺为绝伦。
“陛下,您这只玉熏可真是妙得很,看着不似出自国匠之手?”
皇帝循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你倒是眼尖,这是勒州特产的墨玉,里头透着翠,开万块原石也撞不见一次,稀奇得很,是西域的师傅雕的,图个新鲜。”
周璨低下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只是不轻不重道:“他人之物虽好,过犹不及。”
皇帝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
皇帝与肃亲王年岁相当,只是非嫡出,当年先帝时排行老三。三皇子各处平庸,却也胜在安平务实,太子退位之时举荐了自己这位兄弟,才将他推上了皇位。当时其他几位皇子身子孱弱年龄幼小的不论,还有几位心术不正虎视眈眈的,都被太子联合叶大将军压了下去。是以皇帝今日能坐在这龙椅上,多亏了肃亲王的助力。
皇帝与肃亲王当年也算兄弟亲厚,周璨性子是恣意了些,皇帝也都包容的很,几乎是将他当半个亲儿看待。许是子孙缘差了点儿,皇帝如今膝下几个皇子,全都资质平平甚至难上台面,太子虽稍强些,但心胸狭窄趋利短视,不多打磨几年难以将江山放心托付于他。相比之下,周璨从小冰雪聪明,如今更是出落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皇帝总能在他身上看到当年兄长的丰标不凡,自己那几个儿子还真是难望其项背。周璨这些年给自己造了个十成十的纨绔模样,皇帝也是心中明白,他是不想让太子吃味疑心,所以自敛了锋芒。
周璨是个闲散王爷,朝着皇帝卖憨撒娇,皇帝也就当他是个好逸纨绔,宠他由他。
可周璨今日看来不想与他打太极。
周璨看着皇帝的眼睛。
皇帝是个太平盛世的皇帝,无需他平烽火拓国土,只需他守江山安万民。若他如当年皇子时那般敦本务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便算好了。只是帝王这个位子,坐久了,人是会变的。许是边关被叶家守得过于太平,皇帝这些年一直重文轻武,甚至仗着一支叶家军刚愎自用。渠勒盛产玉矿,每年上贡的那点儿看来是填不满某些人的胃口。
“渠勒收得容易,其他几国就未必了。”周璨站了起来,撑着手杖走到皇帝跟前,“陛下,叶家两位将军的威名震慑不了西境多久,不出三年,那些小国必然蠢蠢欲动。”
“如今,更不宜兵戈相向激起群愤,还应完善商道,以通商抚慰之,保这平安之势,以便多觅良将。”
“你是觉得刘封难以胜任西境主将?”皇帝淡淡挑眉,他平日并不以皇威压人,此时他将眼尾那种慈善平和收去,看上去无端有些不近人情的冷。
周璨自然是听懂看懂了,但丝毫不怵,反倒还丁点儿委婉都吝啬粉饰,只是大言不惭道:“是。”
旁边一直看着这场谈话走势不妙的杜公公偷偷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留玉,”皇帝带点儿训诫的意味提高声音,“你可是还仍怀疑叶大将军与叶韶的死另有蹊跷?”
周璨覆在杖首的手微微收紧,那只兽头硌得他掌心生疼。周璨一双黑眸沉沉如夜,又仿佛在底下蓄着什么东西正要翻涌出来。皇帝盯着他,眉头微蹙,淡淡怒气挂在嘴角,似乎是料到他将要吐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可是片刻,周璨到底是将那些情绪都牢牢按住,压回一片深黯之中,他扬唇抛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笑容,低头轻声道:“臣不敢。”
杜公公抱着拂尘悄悄松了口气。
皇帝眉头稍展,却仍板着个面孔:“明日腊月初一,岁末事繁,你府中又多了个小娃,便休沐几日吧。”
今日是个艳阳天,出了安禄殿,周璨被阳光晃得眼晕。
杜淮在后头扶住他手肘,“哎哟,王爷留心。”
周璨看着眼前几根手指被阳光照得半透似的露出点橘粉,眼睛被刺得发涩,只是低声调笑,“杜公公躲着看热闹也不帮本王一把,不厚道。”
您这埋头冲火坑里跳奴才哪里拉的住您呐!杜淮心里直无辜,堆出笑容道:“小的嘴拙,何况御书房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
周璨站了一会才挨过那一阵子晕眩,轻轻将手从杜淮那抽了回来,“本王就奉命乖乖回府面壁思过了。”
“王爷保重。”
他这一句倒是真心,虽说周璨一张嘴皮老能往人心尖尖儿上刺,但杜淮打心眼儿里还是很喜欢这个王爷的。皇城威严压抑,伴君又如伴虎,他一个阉人,处处谨慎时时警醒,虽说成了离皇帝最近的那个奴才,到底仍是不受待见的。周璨却与那些王侯臣子们都不相同,他自行一派,潇洒来去,对着人燕尾掠水似的那么淡淡一笑,不谄媚不轻鄙,就是让人春风拂面似的舒适。周璨与他说话时总能逗他笑,景纯王并不是将他当好友,然而也不会将他当奴才。
只盼这王爷可少整点儿事,多几年安好吧。
周璨直往资善堂而去,他在御书房被皇帝耽搁了许久,怕林晏等急了。
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一辆空马车候着。
侍从解释:“林小少爷等不及先自行回去了,奴才是折返回来接王爷的,才到了没多久。”
周璨在马车里纳闷了一路,这小祖宗又是哪不高兴了?
揽月将他从马车上接下来,“王爷今日怎么这么晚?”
“跟皇帝聊得高兴,”周璨苦笑,“那小家伙呢?”
“您没事吧?”揽月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他,“小少爷回来就直奔房间里去了,面上瞧着不大……”
周璨跟皇帝夹枪带棒地聊了半天,身上倦得很,可还是强忍着提起精神,“你帮本王想想,本王又干了什么惹他不痛快了?”
揽月看着自家王爷毫不顾管脸面地认怂,心里叹了口气,倒真想起一桩来,“昨晚奴婢煎药回来,听侍卫说小少爷来找过您,没待一会就走了,奴婢想怕是他没瞧见奴婢,也没见着您,便自行回去了,就没放在心上。”
“那也不该生气啊。”周璨摸不着头脑,刚入了大堂,便看见方知意捧着碗花生在嗑,见他进来招招手,“吃不吃,厨房现在就开始备炒货了,明儿才初一呢。”
周璨看见他那张脸,一拍脑门,抬手就戳了一记方知意鼓囊囊的腮帮子,“吃,就知道吃!”
他那会应当是在药浴,怕是林晏偷偷瞧见了。
方知意被他寻回来,周璨是吃了颗定心丸,毕竟肚子里这个小的算是有了着落。因着上辈的亲缘,周璨与方知意相识比与叶韶还早。方知意从小就有趣得紧,跟只猫似的,你戳他一下他会龇牙回挠你,偏又弱弱小小也挠不赢。跟着演真法师修行这么些年,身子骨倒是硬朗了,还修炼出了一副清白慈悲的皮囊,越发让人想欺负那么几下。
周璨在别人跟前伪装惯了,方知意是他为数不多的真心信任的人之一,他便下意识亲近放纵些。想是方知意入府之后,他总跟他一道进出,分给林晏的时间少了。回想这小跟屁虫那会老缠着叶韶的模样,周璨深觉这孩子大抵是占有欲过强,黏人。
林晏肯定是吃醋了。
周璨想了一圈,信心满满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景纯王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方知意呆愣着捂着自己无辜受灾,隐隐作痛的腮帮子。
“小少爷,王爷来了。”
林晏一听,正想说不见,从不等人回话的景纯王已经踏入房中。
“安儿?”
林晏手一抖,差点儿将书页给撕了。
景纯王还穿着朝服,一如他在叶府前等他那日一样,石青的袍子衬得他脖颈素白,眉目清朗。林晏没来由就想起昨晚那一大片白皙的,泛着朱粉的光裸背脊。
“今儿耽搁了,没来得及同你一道回,”周璨轻飘飘将林晏故意抛下他回府的这事揭过去,“本王同你赔罪,明早腊月开市,你可愿意同本王去逛逛?”
资善堂腊月休课三日,周璨肯定是知道的。
林晏看着周璨一双黑眸浮着笑意,好似深潭漂着片片柔软花瓣,好看得紧,那句“我才不要去”的置气话竟然跟刺似的卡在喉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林晏还是没忍住周璨主动来邀的那点儿小舒心,板着小脸点点头,将视线转回了书上。
周璨伸手摸摸他头顶,和蔼得好似被下了蛊。
景纯王对自己哄小孩的技能更上一层楼而十分满意。
林晏却被摸得鸡皮疙瘩一路从脖子后头溜到了背脊后腰。
大早,墨梅便将新裁的袍子给林晏穿上,上身一看,手脚那都短了几寸。
“哎呀,小少爷又长高了,才量过的衣服今儿做出来就小了。”
林晏心里头终于有些开心,要是能快快长到像阿韶舅舅那么高就好了。
周璨早就在堂里等着了,他穿着一身黛紫锁银边的袍子,外头披着他那件狐白裘,正与方知意说话,见林晏出来,朝他招招手。林晏被他抬头时那含笑的眉眼恍了神,不自禁走上前去,便被周璨抬手塞了什么东西在嘴里。
炒豆。林晏嘴尝到更鲜明的却是周璨冰凉纤细的手指和指头上淡淡的盐味。
“腊月初一得咬灾。”周璨捏了一记他的下巴,或许是林晏脸上肉嫩,捏起来手感不错,周璨趁林晏还没回神,又轻揪了一把他的脸颊。
林晏捂着脸逃开,看向正在专心剥豆子的方知意。
“不带他。”周璨了然道,故意说给林晏听似的,站起来,“一会人更多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