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从小被叶韶带着疯,身边除了墨梅几乎没有别的姑娘,此时见着那婢女,竟然有点发臊,眼睛不知往哪看,只好牢牢盯着那匣子。
周璨哪里没瞧见他的窘迫,张口就来,“有什么不敢瞧的,要不本王把揽月给你算了?”
林晏骇了一跳,“不……”他耳朵发烫,“不要……”
周璨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林晏往门那瞟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揽月似乎是翻了个白眼。
“不逗你了,坐过来,打开看看。”周璨随手把那狐裘解了,扔进后头揽月的怀里。
他里头也只穿了薄薄一件月白的对襟褂子,空荡荡地罩在身上。这才不过半月,他可真是瘦了太多。
林晏瞧了他几眼,犹疑地走到匣子跟前。说真的,照周璨这德性,要是里头是窝老鼠他也不会意外。
周璨朝他抬抬下巴。
林晏心里叹了口气,并不十分期待地打开了匣子。
只一眼,林晏就愣住了。
那是把厚重的横刀。柄鞘均为铁,錾金纹缀青瑙,却因雕刻式样清简,不显华丽而显肃杀。林晏低下头去摸了摸刀格,错金如意云纹,因用得久了,被人摸得圆润光滑。他托起一点刀柄,将那刀鞘褪下去几寸,便见从刀格上延伸下来的云纹汇巧妙汇聚成一个圆形的图案——叶家家徽。
林晏喉咙一紧,赶紧将那刀翻过来,与那家徽相对应的位置,刻了一个“韶”字。
林晏猛地转头看周璨。
“咳,本是该一起入土的,我动了点手脚扣下了,想你应该更想要留在身边。”周璨摸摸鼻子,从指缝里偷偷打量林晏的神色是高兴还是气恼,“那穗子不能用了,改明儿你重新选一个系上,跟吟霜一块挂你床头吧。”
林晏转回去,低着头盯着那刀不说话了。
周璨察觉气氛不对,朝揽月摆摆手,婢女会意地带着墨梅出去,将房门关好。
周璨低头仔细一瞧,林晏居然对着那刀红了眼眶,见周璨凑近,他转身往一旁坐下,把脑袋埋进了手臂里头。
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上了?他原是听秦进讲林晏午膳晚膳都吃得不多,想着自己要好好将林晏喂胖的职责,便亲自送夜宵上门。又觉得光送吃食太过刻意,便还带了个大礼,不成想居然把小东西给弄哭了。
周璨脑壳发疼,挨过去抓了抓林晏头顶,放软声音,“怎么了?不想要?我拿走,拿走好吧……”他连“本王”的自称都给丢了,使出浑身解数哄起小孩来。
“别……”林晏哽咽着,仍旧不肯抬头。
周璨将脑袋压得跟他一般低,脖子酸得要命,还得忍耐着顺着接下去,“好,我不动它,你抬头好不好,”他想了想,还是伸手按到林晏脖子后头抚了抚,“怎么了这是,你跟我说说?”
他一头长发落在桌上,差点儿碰到烛台,周璨嫌碍事,从袖子里抽出块帕子,抓了抓还潮湿的头发,用帕子系了起来。
林晏抬头的时候,便看见周璨正抬着手臂束发。他两条胳膊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来,上头还有几道新愈的疤痕。他头发扎得极其马虎,零落的碎发垂在额边,衬得他眉眼柔和,见他终于抬头,周璨还朝他微微一笑,那微挑的眼角稍稍压平,那种轻浮感趋近于无,竟然还有点儿温甜的讨好。
林晏一时忘了哭,只是怔怔地一个抽噎。
“如何不开心了?”周璨似乎是觉得他挂着泪珠的脸蛋挺讨人怜,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下巴,漆黑的瞳仁里泛出点儿暖暖的光亮。
周璨似乎就是有这种本事,一个表情一点儿笑容就能让人忘记他是个讨人嫌大坏蛋的事实。林晏毕竟年纪小,心思又重,在这陌生的王府自己胡思乱想了一日,再憋不住了,吞吐道:“我……是个扫把星吗?”
周璨听他这么一问,笑容收了去,眉头蹙起,有点儿冷地问道:“听谁说的?”
林晏摇摇头,似乎是又不想说了,用袖子使劲蹭了蹭眼睛。
周璨叹了口气,“瞎想什么呢,”他抬手,将林晏下眼睑那被自己蹭落的一根眼睫轻轻揭去,“你看看我,因为我,我母妃去世,父王撇下皇位修仙去了,皇爷爷也给气死了……”他似乎是被自己说笑了,按了按自己额角,“你要是扫把星,那我得凶煞成什么样啊?”
他这自损三千式的劝慰方式把林晏说傻了。其实,方才他从他脸上揭睫毛时林晏就有点儿傻了,他那动作过于温柔亲昵,林晏一颗酸涩的心活过来似的咚咚直跳。
“是不是这个理?”周璨还反问了一句,点点那把刀,“你是阿韶的大宝贝疙瘩,哪里能是扫把星呢,要是以后谁这么说,告诉本王,本王收拾他。”
这整天阴魂不散的怪念头似乎被他这么几句浑话给轻飘飘化解了去。
林晏鼻子还塞着,闷闷道:“……谢谢。”
周璨古怪地瞟了他一眼,笑着摇头。
“你的伤……到底是……”林晏还没忘了他刚看见的疤痕,过了刚才这事,周璨在他眼里慈眉善目了不少,礼尚往来,他觉得他应该聊表关心。
周璨想起早晨在马车里他也问了,再搪塞这小祖宗估计得恼,便也不打算瞒他了,“半月前在大水川,分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林晏自然明白了他为何分心。
叶大将军与叶韶的尸身从西境运回,当天百官登门吊唁,连皇帝陛下都来了。林晏却一直不曾见景纯王,心中不是没有责怪。毕竟,以叶韶与景纯王的关系,第一个来的怎么说也应当是景纯王才是。
“……严重吗?”林晏心里有几分愧疚,又瞧了瞧他的腿。
“好得差不多了,”周璨似乎是不打算跟他多谈自己的伤势,朝他挑眉轻笑,“你可还记得阿韶原本想叫这把刀什么吗?”
林晏才九岁,还品不出周璨在岔开话题,呆愣愣地就循着他的话头想开了去,不由也是笑了。
叶韶是个练武的奇才,招式过目不忘,六岁时就提着四五斤重的长刀满院子跑了。武那块登峰造极了,文那块就一塌糊涂。叶韶从小到大,估计都没读全过四书五经里头的一本。叶韶十九岁在西境大胜而归时,叶大将军特地找南中有名的打刀师傅为他锻了这把刀。
这把刀简直成了叶韶的命根子,他绞尽脑汁了小半个月,终于得意地宣布他给自己的爱刀起了个威风凛凛的好名字——“霸天”。
“一听就让敌人闻风丧胆,又衬本将军的傲人气势。”一双桃花眼,一张玉雕脸的叶韶拍着胸脯满意至极。
“后来名字还是你给起的。”林晏忍俊不禁。
那时候周璨好说歹说,可算是让叶韶相信这个名字的俗不可耐,最后亲自题了刀名——“斩穹”,气势之盛,也满足了叶韶那颗无处安放的臭显摆之心。
“要是真被秀令这莽夫把‘霸天’两个字刻到刀上,铸刀师傅还不得不远千里从南中奔过来砍他。”周璨似乎也在回想当年的景象,他手里拈着茶杯,笑得身子微斜——林晏都能闻到他身上皂角的香气,遮掩了药味,微热而甘甜,没有早晨那般的苦味了。
林晏反应了片刻才想起秀令是叶韶的字。
叶韶模样生得格外俊俏,比那画本里头的公子都标致,俊过了头便成了丽,长安都说叶家公子容艳胜春,无人可比,真正是玉面郎君,故而都以“玉郎”戏称之。
而叶韶自诩西境最能打的男人,很是不满自己没生一张有棱有角、虎目浓须,男子汉味十足的面孔,而秀令是意端秀美好,简直是给女儿家量身定制的,更是戳了他痛处。是以叶韶很不喜别人叫自己的字,不论长平后辈,都让直呼其名,也不管合不合礼数了。
在叶小将军那把“斩穹”长刀威慑下,还敢叫他字的,也便只有这景纯王了。他不光敢叫“秀令”,还老喜欢这么叫,还把“玉郎”跟“秀令”换着不停地叫。
“好了,早些睡吧,有这一刀一剑镇着,想必你定能一觉到天亮,半个噩梦都不会做。”周璨喝完了茶,见林晏被他蒙哄得不再苦着一张小脸,便大功告成般收了话头,利索告辞。
林晏被截得又是一愣,也找不到留他的理由,便道了安,将他送出了门。
周璨甫一出门,那揽月便不由分说将那狐裘劈头盖在他身上,瞧见林晏的眼神,才伸手细心给他系好整理,搀住了周璨没拄杖的手。
林晏回了房,将那长刀从匣子里取出来,战场上砍人的刀,刀脊厚实,刀身笔直而开双刃,故而双手皆可使用,那刀柄也相应长许多。因此整把刀十分有分量,比一般长刀重许多,林晏拿在手中便有些吃力,但他分明瞧见那个叫揽月的婢女即便多拿了个食盒,托放竟都十分自如,叫他差点以为这匣子是空的。
这周璨身边的人,想必都不是简单的。
他今夜与周璨聊了许多,他从前从未与周璨说过这么多的话。周璨似乎与他亲近许多,又似乎变得更加陌生,虚虚实实,看不通透。
而今夜之前,林晏也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从今往后,他便要与这人共同生活了。甚至往后余生,他都会与这人脱不了干系。
——周璨,这个大启无比尊贵的王爷,整日没个正形的纨绔……他故去的小舅舅叶韶的情人。
第五章 留玉
林晏习惯早起,这是将军府为数不多的规矩。他小舅舅会带着他练早功,若是叶韶离府,还会有先生教早课。
林晏在外祖母去世那年夜夜不能安睡,生了场肺炎,之后一直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叶大将军在武功上也不苛求小外孙,权当给他强身健体了。
林晏清晨自顾自打了一套拳,竟正碰上周璨用早膳。周璨只先将人接进了王府,文武功课上的先生还未安排好,不曾想林晏会起这么早,稀奇这小屁孩还挺自觉,便将他拉过来一起吃早点。
“要是想学文,宫里的资善堂是最妥当的,当年你阿韶舅舅也进去过,不出半个月就被太傅遣送回来了,”周璨用筷子挑拣着小菜,却不见他往嘴里送,“武嘛,也不知如今教那些个小娃娃的倒霉蛋是谁,横竖也比不了你家外祖父,你有什么特别想学的,术业有专攻,本王给你找个名气大的……”
王府的早餐很丰盛,由北至南的各色点心摆得满满当当,周璨跟前却只放着碗白粥,他似乎胃口不佳,只吃了半碗便停了,跟林晏念叨着。
“我想学刀。”林晏忽道。
周璨停下筷子,“刀?”他换了勺子优哉游哉喝了口豆浆,也不追问,“行,安排。”
他低着眼睛,肩上随意搭着件半旧的青色夹袄,除了指上那枚价值连城的蔚蓝碧玺扳指,看上去可一点儿也不像个王爷。
林晏自己也没发觉自己在偷偷打量周璨。
林晏见久了自己过分貌美如花的小舅舅,看谁的长相都觉得不过如此,除了这景纯王。
虽然跟叶韶一比,谁都免不了少三分光彩。但周璨的俊,不动声色,久之却引人深探,大抵是种种矛盾都在他身上冲抵着又交融一体。
周璨眉眼深邃,眉与眼之间压得极近,明明是一副凌厉英气的长相,偏又生了一双瑞凤眼,正如诗言“日月分明两角齐,二波常秀笑微微”,那眼光里的潋滟笑意便冲淡了眉眼的锐利。长眉长眼,本也是大气端正的格局,偏他又喜欢懒洋洋地瞧人,瞳仁黑得过分,便总有种漫不经心的轻浮与不怀好意的窥度。
周璨左眉间还有一颗小小的痣,若不细看很难发觉,俗话讲此为“草中藏珠”,是为大智大贵。可配着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总有种不易察觉的,堪比女子的勾人媚态,只不过大抵很少有人敢死盯着景纯王的面孔猛瞧吧。
“吃完了?”这景纯王正好就抬头,毫无自觉地用那种怪酥人的眼神瞟了林晏一眼。
林晏筷子碰碗发出清脆一声,“……嗯。”
“近日吃饱了没事干上门的人不少,你不用见,也最好别出府去,我书房里该还有不少好玩的,你若是无聊就去逛逛。”周璨接过揽月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嘴,随口嘱咐了两句,却又回头笑得人头皮发麻,“或者找你揽月姐姐玩,她若不理你,本王回来罚她。”
林晏真是想把碗里这半块甑糕糊进他那张不靠谱的嘴里。
周璨拄着手杖悠哉而去。
这样一位稀奇的王爷,能入他眼的,怕也只有叶府那长相百里挑一,身手万里挑一的少将军了。
林晏知道他阿韶舅舅和这景纯王的事情,是在六岁的时候。他淘气躲着要他喝药的嬷嬷,趴在楼上的藏书阁的柜子底下。躲了半天无聊,从低矮的小窗望出去,北苑背阳角落的假山后头,他的小舅舅正被景纯王压在石头上亲嘴。
那个时候年幼的林晏还未觉得不妥,以为亲嘴就是喜欢,喜欢的自然要亲嘴。就像外祖母喜欢亲他,他也喜欢亲小舅舅一样。景纯王与他小舅舅从小一块长大,私交甚笃,景纯王喜欢他小舅舅是自然的,况且遍问整个长安,谁不喜欢他小舅舅阿韶?直到过了一两年,懂了点儿事的林晏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有丁点儿妥当,简直是大逆不道!
大启与北蒙战停以来,休养生息,与外域通商,民风开放不少,断袖之风也渐渐兴起,却仍旧是上不了台面的,更何况林晏从小生长在将军府,还未曾见过这种事。小孩子心思单纯,他隐隐知道这不是桩好事,却也说不上哪不好来。可他阿韶舅舅分明很开心,他也便把这事封在口里憋在心里,只是更多嫉妒那景纯王,分了他阿韶舅舅的喜爱,是以每次景纯王约叶韶出门,他便撒泼打滚地要跟去,景纯王才老是“小跟屁虫”地叫他,两人找到个茬就要吵嘴。那个时候,林晏是真心实意要捍卫自己在小舅舅心里的地位,而景纯王大抵只是把他当个牛皮糖小鬼嘲弄。
到如今,林晏拨弄着碗里早凉透的糕点,回想方才周璨抬头朝自己瞟来的眼神,心惊自己好似太在意这个“假想敌”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自己都要忍不住地瞎琢磨,越琢磨,下回见到时就越古怪。
周璨这个人,怕是有毒。
“人找到了吗?”周璨摊着手,由揽月为他整理朝服。
“回王爷,”揽月将他领口的褶皱抚平,“说是到眉州了。”
周璨闻言皱了皱眉,“威逼利诱坑蒙拐骗都行,或者直接给本王绑到京城,给他点脸还卖起乖了。”
揽月看着自家有求于人还盛气凌人的主子,叹了口气,“是。”她想了想,又忍不住道:“如今您正是多事之秋,何必把林小少爷接过来,诸多不便。”
“叶家从朝上除名,够他们上蹿下跳好一阵子,留那小屁孩一个在叶府,本王不放心。”周璨回答,忽地轻狭笑道,“怎么,让你陪个孩子玩玩还委屈了?”
揽月眼角微抽,正打算堵回去,周璨却忽然抓住她的小臂,整个人往她身上栽倒。一个大男人撞进怀里,揽月脚都没挪一下,稳稳扶住了周璨,面上才有了丝焦虑,“王爷?”
周璨按着眉心,假模假样地长叹一声,“哎哟,头晕。”
“是哪个昨夜湿着头发还满府乱跑的?”揽月拍拍他,“坐下,我给您按按。”
周璨却搂着她腰没动弹,揽月察觉他鼻息紊乱,便明白他不止是头晕,“腿疼?还是……”
“没事,一会就好。”周璨轻声打断她。
“还是坐下歇会,误不了您早朝。”揽月扶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里头也不知泡了什么,浊浊暗红,一股子药臭味。
“刚说的事赶紧去,你看你家王爷这风吹就倒的模样,是等得起的样子吗?”周璨敲敲桌子,却不去接那茶盏,只是一副肾亏气虚的要死模样瞎嚷嚷,揽月不吃他这套,凉凉地瞥他。
周璨在她逼视下不得已闭气把那药茶灌了下去,揽月这才蹲下,拨开周璨按在左腿上的手,轻轻为他**。周璨断骨处在小腿,还绑着夹板,可大腿被坡上还是溪水里的尖锐石头划了极深的几道伤口,当时流血不止,如今结了疤却疼痛难息,太医说血瘀不畅需要慢慢调理。
周璨把玩着那只紫檀手杖,杖身上雕着四爪盘蟒,鳞片长须栩栩如生。杖头为白玉,刻了只卧倒的麒麟。那麒麟低着脑袋,温顺乖巧。上乘美玉晶莹剔透,越发显得这瑞兽极有灵性。周璨手腕灵巧,把那手杖耍得在掌间花里胡哨地翻飞,仿佛转的不是根御赐的无价之宝,而是地上捡的破树枝。
“当心碰坏了,有你好看的。”揽月听耳边“咻咻”风声,终于失了耐性,冷冷道。
“本王哪里失过手。”
揽月懒得再说,见他还有心思玩,便也不想帮他按了,站了起来,却见周璨另一只手藏在朝服广袖之中,松松拢在身前。
她蹙了蹙眉,“您又何必上那早朝,横竖皇帝也不会逼您。”
周璨似乎还觉得嘴里发苦,从桌上小瓷瓮里拣了个蜜饯丢进嘴里,朝她笑道,“他跟我装蒜,本王不得也装回去?”
“还有这帮子尸位素餐的老混蛋,一有事了不知道在里头治非要往外头捅,白瞎了秀令……咳,叶家在西境流的血汗。”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人。
揽月知道他说的仍不是实话,但更知道她劝不得,识趣地闭了嘴。
昨夜周璨从林晏那出来,也不回房,跟失心疯似的在后花园闻风亭里干坐着,不声不响地仰首望天边墨云沉沉。
那封急报裹着西境的风沙与忠臣的鲜血,扎灭了她家王爷眼里最后那点儿光亮,又被匆匆埋入数十尺黑土之下。生死交错迅疾如梦,只留得生者怔愣原地久难回神。她家王爷只能装,装得毫不在意,似乎只要坚持够久,便能真的毫不在意了。
等送周璨进了马车,她方想起周璨说的那句“等不起”的话。的确,有些事情,真正是等不起了。
大启这接近年末的冬天,全国都听闻了叶大将军与叶小将军被西域小国渠勒暗算,战死沙场的消息,却很少有百姓关心,叶家两位将军故去半个多月后,那在西境和宴上下黑手的渠勒国便被刘封带领的大军踏平了都城,国主西日阿洪伏跪受降,渠勒并入大启版图,改名勒州。
那渠勒山中的玉石纷纷被采出,装满了马车,运入大启的国库。
原本叶大将军手下的副将刘封连擢数级,取代了叶铮鸣在西境的位置,接手叶家军的指挥权,成了新的镇西之将。
第六章 客来
林晏第二日入了资善堂,与那些皇子贵胄们一道学习,沈老太傅见着林晏摸了摸他的脑袋,“真像你小舅舅……咳,最好还是别像你小舅舅了……”
周璨每日早朝时将林晏带进宫,下朝后便在资善堂外等着林晏下学一同回王府。
林晏默着那课文,转头朝外看去,便能瞧见景纯王坐在院子里那棵龙爪槐下,那槐树叶已尽落,蜿蜒下垂的枝杈微蜷如同龙爪,在他头顶上挂着。他似是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手杖,用它去敲打树枝上稀稀落落剩下的几个荚果,似乎是察觉林晏的目光,便抬头冲他眨眼轻笑。林晏手上一抖,明明背得滚瓜烂熟的文章却一个字也默不出来了。
今日周璨来得晚些,下学时进来和那沈老太傅聊了几句。林晏这几日也发觉,在别人跟前的景纯王与在自己跟前的景纯王还是有些差别的。周璨在其他人眼前,到底还是会好好端起个王爷架子,眼神收敛起戏谑懒散,连腰杆都挺得越发直了。大概是介于那日灵堂上与平日王府里之间的样子。
周璨领着林晏走时,迎面撞上了一位大人。
“参见王爷。”来人正是吏部尚书吴秋山。
林晏仰头瞧了他一眼。吴尚书白面淡须,看上去慈眉善目,只不过手里牵了个小胖子,那小胖子倒反一脸凶神恶煞,被满脸的肉挤出两道细眼缝,两只小眼睛趾高气昂地剜了林晏一眼。
林晏看这小胖子挤眉弄眼的样子威慑不足而可笑有余,撇过头去以免自己笑出来。小胖子以为他是怕了,得意洋洋地挺起厚厚的胸脯。
“吴大学士,”周璨唇一牵,笑得正派又清雅,只不过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半点儿浪花也没激起来,沉沉如磐石,“不曾想在这学堂能见到吴大人,这是……?”
“回王爷,这是老臣外孙儿,”吴秋山压着小胖子的脑袋逼他行礼,那小胖子气鼓鼓地抓着他的手,不耐地喊了声“王爷好”,“前些日子调皮冲撞了沈太傅,被沈太傅退学了,臣那女婿也真是,常年守着西境不着家,臣那愚笨女儿还瞒了好些天,这不,臣亲自带这无法无天的小东西来向沈太傅请罪了。”
周璨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吴大人坐首翊林阁,想必是沈老太傅也要给您几分薄面。”
“王爷说笑,真是折煞老臣了,”吴大人摇摇头,诚惶诚恐地又行了个礼,瞧见一直站在一边不吭气的林晏,便道,“这莫非就是叶大将军的小外孙,林小公子?”
林晏在资善堂这几日早已学会了礼数,闻言抱手行礼,“林晏见过吴大人。”
他这不亢不卑一套下来,倒真有些少年初成的翩翩风度,与那翻白眼的小胖子一比,不知强了多少。吴秋山终于是笑得有点儿勉强了,“知书达理,王爷教得好。”
“哪里,还是叶家生得好。”周璨摸摸林晏的后脑勺,最后一句杀得吴秋山脸色发青。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宫门。
林晏照例干巴巴地复述着学到的功课,周璨斜靠在垫子里,神色有些冷淡,转着拇指上那枚剔透而斑似墨染的蔚蓝扳指,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你和那吴大人哪里不对盘?”林晏见他面上仍带着不悦,心不在焉的,便忍不住问道。
周璨看向他,挑眉轻笑,“本王跟那老家伙哪哪儿都不对盘。”
林晏皱眉,心道八成是这行事肆意的景纯王心眼儿小,“我看他面相挺和善……”
“呵,那本王可得看好你了,保不准哪天就让人贩子拿颗糖球给骗走了。”周璨不耐地打断他,眉宇间挂着他招牌式的嘲讽,那双眼睛黑黝黝的,略显清寒。
林晏察觉周璨是真的动怒了。他不知自己刚说的那半句话里哪个字踩了这王爷的尾巴,只不过林晏也是从小被叶韶惯大的,少爷脾气也轻不了,张口就道:“骗走也罢了,反正到哪也是要看人眼色。”
周璨蹙了蹙眉,这时也反应过来,他碰着吴秋山就心思浮躁,一个没留神嘴上没把住,把话给说重了。林晏那小脸变得也忒快,小嘴巴一瘪,偏让他看出几分可怜。景纯王也就被这小孩给过脸色,竟还是没动肝火先心软了,于是假模假式地咳嗽一声,“本王不是那个意思,吴秋山城府深不见底,以后那小胖子回资善堂了,你也别跟他一道玩。”
林晏目前在资善堂,就没一道玩的同伴。毕竟一个顶尊贵的王爷,清晨送下学接的,比奶娘都上心,其他那些个小娃娃们都不敢跟他搭话。不过林晏性子早熟,又不善交际,跟他小舅舅同进同出惯了,也不大看得上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是以还没有交个朋友的想法,便也没有将这事说给周璨。
他这会听得周璨这么一解释,不由多想了想。那教书的沈老太傅,三朝老臣,还是当今皇帝的老师,老得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脾气硬得要命还免不了读书人的清高,是出了名了不给人面子。当年叶韶调皮捣蛋,不服管教,把沈老太傅的最爱的一幅墨宝藏到了外头那棵龙爪槐顶,也不知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当天就被沈老太傅退了学,叶大将军亲自上门谢罪都不顶用。听周璨这话,那小胖子势必会回资善堂,这吴大人竟有这样的本事?
自从嘉元皇帝时,左相宋简联合安王谋反,光和皇帝时成立翊林阁,便逐渐削弱宰相权力,最终甚至除去了宰相一职。听闻翊林首席便位同宰相,想来这吴秋山的确是个大官,可即便他以权压人,也未必能叫那硬骨头的沈老头弯下腰来。
“想什么呢?”周璨见他没了声响,抛过来颗栗子糖,正砸在林晏下巴上。
林晏吃痛,捂着下巴瞪了他一眼,看一眼手里的糖果,便想起他说的那句被人贩子拐跑的话来,越发气了,将糖塞进嘴里咬得嘎嘣直响,好似那是周璨的脑袋。
此时朝廷局势,又岂是林晏一个小小九岁小孩能想明白的,林晏分了心,也不再钻牛角尖,只是心中还有好奇,含糊问道:“那吴大人莫非是个坏官?”
林晏人小话直,周璨失笑,“你这话也只敢在本王马车里这么说说,明白没,”他沉吟片刻,见林晏仍一副摸不着头脑傻白甜模样,叹了口气,直直盯着他,正色道,“本来不想同你说的,但你听了也没坏处,”周璨似乎仍在犹豫,低头将那扳指摘下又套回去,终于开口道,“当年你爹爹娘亲那桩案子,原是淮安府尹郑钧贪赃枉法,私扣粮款,致使灾民成流民,流民成匪民,南方水匪横行,各处水道一塌糊涂。”
“而钦差南下,郑钧害怕罪行暴露,竟还买通水匪截杀钦差于途中。”
林晏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四年前那段模糊的记忆如沸水翻滚,在他脑子里烧灼着,他忽地有点儿害怕这样看他的周璨,抓紧自己的袍尾,背上渗出汗来。
“那恶行败露,下狱问斩的郑钧,是吴秋山的亲外甥。”周璨似乎是明白他想起了什么,也不移开视线,继续淡淡将那话说完。
林晏将差点儿将那糖囫囵吞下去,低下头不知如何反应。这哪里是跟王爷你有仇,这分明是与我有仇啊!
周璨这时却又将一颗糖果扔过来,也不知他袖子里藏了多少,顾左言他道:“不怕,都过去了,再吃颗糖缓缓。”
马车终于停在王府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