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得足够了,刘封被斩,吴秋山被贬,”林晏揉按着周璨腕上凸起的那点骨头,“你再看看我,昭信校尉,神策左卫统领,你做得足够好了。”
“我今日在祭礼穿的是新朝服,特别精神特别威风,想我外祖父和小舅舅肯定看得欢喜,这身是后来拜祭时才换的,”林晏温声细气地讲着,“我代你多敬了一杯酒,给你说了许多好话。”
周璨怔怔地望着他。除夕之后,他与林晏见面次数寥寥,此时细细一看,竟觉陌生了。林晏一身素衣,连发带都是净的白,去了那些哗众取宠的累赘,却只衬得那张脸的典正俊雅越发清晰。
“我才不信你说我好话。”周璨眨了眨眼,些许泪水沾湿了他的下睫。
林晏便笑,眼睛柔柔弯了起来,狡黠道:“其实也说了一丁点儿的坏话。”
周璨从前总觉得林晏这份俊俏像是被磨圆握热的玉,光滑又温糯,如今才发觉,那种与叶韶相似的刀子似的惊艳,藏在他的笑里。林晏自持老成,连笑起来都要拿捏几分端庄,若是没了刻意的掩饰,他笑时便眼带桃花,眼尾的弯延展开去,烁烁眼光在睫毛下头跳跃,着实明艳逼人。
林晏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头轻轻拭去周璨眼下的潮意。
接着便对上了周璨的视线。
周璨的眼仍是极黑,如同两潭深深的水,林晏总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不过自林晏入王府以来,他虽偶见周璨喝酒,但从未见周璨醉。醉了的周璨像个闹腾又古怪的孩子,安静起来又像只媚态十足的猫儿,那眉眼间的凌厉都被酒水化作了湿漉漉的娇艳,在那双乌黑的眼眸里下起了场旖旎的春雨。
林晏捏紧周璨的腕骨,偏头吻了他的唇。
果然是热的,柔软的,带着酒的涩与雨的香,还有周璨身上淡淡的药的苦。
林晏移开目光,垂下头去,“对不起,我没忍住。”
周璨只觉得唇是麻的,舌尖也是麻的,甚至被林晏握紧的手腕都是麻的。
“安儿……”周璨好半天才把声音找回来,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除夕那晚,鸿信酒楼上林晏给他的那个吻,还有那具年轻身体的热度,烫得他几乎丢盔卸甲。
“你给我些时日,我没法……”周璨有点儿害怕林晏会来拥抱他,周璨从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这会子却当真害怕起来,若是林晏这时候抱住他,他定就招架不住了,“给我些时日……”
林晏握在他腕骨上的手颤了颤,继而握得更紧了,他几分不置信地抬头看来,问道:“你说……给你些时日?”
林晏低头似乎是在心里头又回味了几遍这句话,笑起来,合不拢嘴似的半晌才抿了抿唇,凑近周璨,道:“给你些时日……好,我未来几千几万的时日,都给你。”
周璨盯着他笑,觉得自己的心原来仿佛是本泛黄的旧书,被水淹被虫蛀得皱结破损,林晏那么一笑一说话,便像只有法术的手,将那书页上的褶皱和污渍都抹了去。那本书仍是旧而残缺的,封皮一盖,却好歹体面整洁了。
周璨挣开他的手,抚住林晏的侧脸,又将唇抵了上去。
他蹭了蹭林晏的唇角,感觉它慢慢上勾了起来,继而用唇压住,仿佛想要品尝林晏这丁点儿笑意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紧接着被林晏含住了唇瓣,深深吻住。
他是何时起想要吻林晏的?
是方才门外看见白衣素带的清俊少年时吗?是除夕那日在鸿信酒楼上望见立如雪松的年轻贵公子时吗?还是在那黄沙漫天的西境,他牵着马从荒野而来,肩上披沙,眉间染尘,却仍掩不住眼里真挚欢喜的时候?
“不是要给你些时日?”
“我醉了,这会做不得数。”
他们做不得数地吻了片刻,直到揽月在外头敲门:“皇帝的封赏来了,要小少爷出去接旨。”
皇帝急于抚慰叶家,冢下人尝不了的甜头,自然是林晏代受。
“快去吧。”周璨眩晕般揉搓着自己的脸,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到荒唐羞赧起来。
林晏忙不迭站起来,手上却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衣着。
周璨瞧了一会,忍不住出言调侃:“林小统领,脸红。”
林晏回头轻恼地瞪他一眼,大步出屋去。
门一开,差点儿撞上探头的揽月,对方反应快,后退了几步,继而疑惑道:“小少爷如何脸这么红?”
林晏口不能言,捂着脸小跑着走了。
揽月走进去警觉地将屋子扫视一遍,未发现端倪后暗松了口气,看了周璨一眼,又疑惑道:“你脸如何也这么红?”
周璨愣了愣,抬手按到面上,忙道:“本王醉了。”
“休息了这么些时候倒是比原先越发红了,要不奴婢给您弄碗醒酒汤去?”
“……去吧,本王是得醒醒酒。”
等林晏谢旨回来,周璨早带着揽月逃之夭夭。
林晏看着空荡荡的卧房心中好笑,也并不打算步步紧逼。
周璨的确需要些时日,太多年了,怎能一日断清;也确是太多年了,总须该有清断那日。
祖宗堂灯火通明。
林晏捧着圣旨,将其置于叶铮鸣与叶韶的牌位之前。
“他不忍追究,我便也不追究了罢。”林晏盯着那明黄绸卷,低低叹道。
正要上香,才发现炉中多了两支新燃的祭香。看上去上得颇有些仓促,抑或上香人心思不宁或情绪不稳,那香歪了些许。
林晏伸手小心将祭香拨正,偏头却看见叶韶的牌位前多了一只小木匣。
林晏伸手将盒子拿起来,打开,里头却是一只老旧的湖色流苏穗子。歪扭的团锦结,上好的羊脂玉。
林晏摸了摸那褪色的丝线,低头淡淡笑了,将穗子放回木匣中,将木匣放回了它原先所在之处。
第三十三章 端午
罗绮纷香陌,鱼龙漾彩舟,转眼便是端午。昆明池边碧艾香蒲荷花娇,池上画舫往来,歌女玉臂缠绕五色丝带,拨琴浅唱,比那薰风更醉人。
其中有一只红柱金栏的,格外气派,周边无船敢靠近,那便是景纯王的画舫。景纯王爱游湖,也爱静,船上往往只有他与他养在府中的那位林小少爷,今年林小少爷出了王府,这船上本该再静一些,今日却一反常态。船上笑声朗朗,除了弹琴唱歌的,还有行酒令,拼诗词,甚至还有摇骰子的,坐了满满当当,都是京城说得上姓名的贵人。
林晏低头剥着个枇杷,偶尔遥看周璨坐在人群之中,似乎是才赢了一局,在众人哄笑中饮了一杯酒。
其实今日本来他想去王府包粽子的,周璨松了口说出“给他些时日”后,林晏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绞尽脑汁想要把那些个“时日”缩得短些。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清晨天还未大亮,老将军府的门就被人砸得哐哐响,林晏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个兴致勃勃的叶继善。
叶继善与他们从西境同归,半路便被家中召回去了,并未在长安停留。半年不见,这人跟就长住在老将军府似的,自来熟地搭着林晏的肩膀,要林晏带他过端午。
“你是不是长高了?”叶继善搭得费劲,用力摁了摁林晏的肩膀。
“你怎么老往外头跑,家里也不管你吗?”林晏忍住没对他翻白眼,却没忍住嘴上抱怨。
“嘿,你是不是嫌弃我?”叶继善大眼睛一眯,嘴巴往下一垮,作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天啊,林无晦,你个负心人!”
“我在江南日日想着你,吃喝时想你,玩乐时想你,连被我二哥打的时候都想你!呜呜呜,我在长安举目无亲,这端午佳节,你竟然不想带我同过?你好狠的心!”看来叶继善在杭州家里没少看画本戏剧,被抛弃怨女的戏码信手拈来,伏在林晏后背埋头大哭。
林晏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心想你哥怎么就没打死你这个祸害。这府里向来安静,叶继善这嗓子冷不丁吼起来,路过的下人纷纷抬起头惊讶观望,窃窃私语。
林晏面子上挂不住,拽住叶继善,只好服软,道:“好好好,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他见叶继善眼睛噌地发亮,不由心中警觉,忙道:“除了青楼啊!”
“哪能啊,青楼戒了,戒了,”叶继善赔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道:“你家王爷不是有艘好大的船,不如请他带我们游湖去?”
林晏转头狐疑地瞧他:“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叶继善避重就轻地笑,搓着手又道:“咱仨打麻将也不够,不如……再让王爷请上方先生?”
在这儿等着呢!林晏恍然大悟。这叶继善也够迂回的,敢情也就是为了把方知意骗出来。
“你还没死心呢?”林晏也是服气了,叶继善心性跳脱,他原以为他就是一时新鲜劲儿上来了,追着方知意好玩,料他回了家,必定也就有了新的乐呵玩意儿,没想到叶继善此次杀回长安,竟然还是冲着方知意来的。
叶继善似乎有点儿生气了,并起三指指天,道:“我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比金子都真!”
林晏摇头,憋笑道:“你可别跟我说,跟你方先生说去。”
叶继善哼了一声,反问:“说我还没死心,那我问你,你对王爷死心了吗?”
林晏慌忙捂他嘴,叶继善看他表情,挣脱出来,震惊道:“林晏你怎么这个表情?你是不是有戏了?你做了什么,你告诉我,你跟我讲讲,我求你了唔唔唔……”
于是林晏让墨梅去周璨那传了话,没想到周璨干脆摆了个游湖宴。
“哎,林小统领,一个人坐那好生无趣,来,我位给你,你来一把。”讲话的是李维明,林晏资善堂那会的认识的,安平公主的儿子,长安城里最标准的纨绔。
“我就不玩了……”
“哎,今儿虽是王爷攒的局,你也算半个东道主,我们这些小辈,平日里王爷都不稀罕带着玩,我也算沾了你的光了,”李维明不放过他,招手道,“快过来罢!”
“小侯爷这话说的,如何叫本王不带你玩,明明是你们年轻人跟我玩不到一处吧。”周璨把玩着手里的扇子,敲了敲李维明的小臂,继续道:“你瞧,你小兄弟就比你实诚。”
林晏忙站了起来,手中还捧着个刚剥皮的枇杷,道:“没有,我来便是了。”
李维明笑着让开座位,正把周璨身边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林晏转身要将枇杷给墨梅,周璨便道:“剥都剥好了,你不吃,给我呗。”
林晏愣了愣,把手里的果子递了出去。周璨摊开手,待他将手贴近,将枇杷拿过去时,指尖缓缓擦过了林晏掌心。林晏手心一阵酥麻,耳朵登时红了,慌张看向周璨,周璨一双瑞风眼眸半眯着,里头眼光流转,嘴角勾起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揽月递过来帕子给他擦手,林晏忙接了低头一阵猛擦,周璨瞧见他后颈都红了一片,笑得越发灿烂了,揽月在他背心摁了一记,周璨吃着枇杷一时不备,呛咳起来。林晏没瞧见他主仆二人的小动作,只是把一杯茶递到周璨手边。
“等会等会,牌局不能少了我!”叶继善挤过来,林晏回头看,方知意坐在原处,正放下茶杯微微蹙眉。
“哎,我远道而来算是客,有个小请求,”叶继善摸摸鼻子,朝方知意讨好笑笑,“家中祖父礼佛,总爱在庙中听经,听闻方先生师从演真法师,我便一直想邀他去杭城,为我祖父讲上几日,想必他老人家一定很高兴,只是方先生一直未应下我。”
方知意拱手,淡淡道:“方某只偶尔在寺庙侍奉,并不讲私课应私约,师父的规矩,望叶公子海涵。”
叶继善扁扁嘴,拿了两颗骰子在手心转捏着,朗声道:“那我便偷王爷个小面子,这局牌,我若是赢了,也不求方先生随我回杭州,只想跟随方先生读几日经,抄部经书带回去给家里老爷子,您看这是行还是不行?”
他这样问着,却是瞧向周璨,手偷偷放在胸前做了个伏拜的手势。
周璨擦着手,扑哧笑了。他看向林晏,林晏叹了口气,也是点点头,他再看向方知意,后者瞪着他,威胁地挑了挑眉毛。
周璨轻咳一声,道:“听闻叶小公子送了个几十斤重的纯金佛像给方先生,好大的手笔。”
方知意扶额别开头去。
叶继善呵呵笑道:“心诚所至,金石为开。”
“看在叶小公子的诚意上,本王就做这个主,若是他赢了,叔言你就应了他罢。”周璨喝着茶,慢悠悠道。
方知意心中暗骂,忙站起来道:“王爷,我乃修佛之人,不碰赌。”
“那便让无晦代您可好?”叶继善笑嘻嘻道。
方知意哪里不明白,对面那三个人早就沆瀣一气,林晏这小家伙心眼儿也坏得很。他正要找理由拒绝,周璨道:“你若是怕安儿偏袒好友,那本王替你选一个如何?”
“尧清,你来。”
周璨所唤之人,正是去年的科举榜眼,如今的翊林阁修撰陆照。陆照本坐在方知意对面,与他谈了些诗文佛学,被叫了名,站起来应声,朝着方知意询问看去。
方知意与他聊了半日挺投机,若没有叶继善在一旁叽叽喳喳就更好了,收到他目光,方知意在心中思量片刻,点了头。
叶继善朝林晏使了个眼色,林晏无辜摇头。陆照此人,他是真不太了解。周璨在朝中自然是有自己的布局的,和宴一案重审后,朝中局势变幻,周璨身边的人也有来有走,陆照是个官场新人,还不是殿试第一,在这船中倒是显得格格不入。林晏也搞不清为何周璨为何请了他,还点了名。
陆照便走过来,坐到叶继善身边,与其他三人一一行礼。见他行礼,林晏才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陆照便是除夕那晚,他在鸿信酒楼偶遇周璨时,那位与他打招呼的面生官员。
陆照很是年轻,大概弱冠的年纪,生得也不错,有种江南俏公子的清秀精致,眼睛很亮,不乏机敏。林晏心中微微疑惑,不由自主生出敌意来,瞟了周璨一眼,周璨活动着手腕,一副准备好摸牌的样子,并未看他。
于是摇骰开局。打着打着,林晏发觉,这陆照脑筋的确灵活,却也不是正经来打牌的,看他这出的牌,分明也是在暗度陈仓,只不过他喂牌的对象,不是叶继善,而是周璨。
叶继善不明所以,咋还有人这么拍马屁的啊?拍马屁不能在别处拍吗,别跟小爷我这儿捣乱不成嘛?他欲言又止地歪头看陆照,陆照朝他礼貌一笑,笑得叶继善毫无脾气。
林晏也是没料到这情况,只是越打越上火。也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他总觉得陆照跟周璨是在他眼前打情骂俏。殿试是在三月初一,年末陆照便跟着各种高官与周璨在酒楼同席,想来周璨早就与他有了往来。周璨对陆照青眼有加,是在朝中别有所图,还是……
“你心不静,如何,觉得要输?”周璨提起脚边手杖,从桌下偷偷戳了戳林晏的小腿,火上浇油道。
林晏偏头瞧了他一眼,执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那是泡好的雄黄酒,入口辣得很,林晏全凭这一口压了压火气,回看了周璨一眼。
周璨有些莫名其妙,正把手从桌下收回去,一只微烫的手跟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指。周璨骇了一跳,不置信地看向林晏。林晏一双眼睛目光沉沉,盯得周璨心慌。周璨便清晰感到,林晏的手,绞转着他的手,一根****地抚摸过去,剐蹭,轻捏,缠绵,甚至用指甲轻掐他掌心的**。这像拥抱,像爱抚,甚至像亲吻,叫周璨整个小臂都发麻起来。
周璨挣脱不开,手心冒出细汗,脸上都发起了热。他不知道林晏哪学的这路数,将牵手这个动作都做得旖旎多情,甚至下流。其实林晏压根儿没学过,他只是心中又点儿生气,警告地想吓唬吓唬周璨,没料到一看到周璨这猝不及防受了惊的眼神,那点儿气愤就变了味,趁着那口酒壮胆,林晏只是想多接触周璨的皮肤,跟上了瘾似的,就像这么握着牵着,再不要放开了。
“小少爷。”揽月不知何时飘过来,将一碟剥好的荔枝放到他手边。林晏这才放开了周璨,心虚地朝揽月笑笑:“多谢。”冷面婢女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又去给下一人上水果了。
到最后,多亏了叶继善凭着丰富的牌九经验,力挽狂澜,险中取胜。
陆照朝着方知意抱歉地做了个揖,方知意脸都白了,扯着周璨去角落说了些什么,借故告辞了,叶继善巴巴追了出去。
待到兴尽人散,自然是林晏同周璨同乘一辆马车而归。
下船时,李维明悄悄拉住林晏,鬼鬼祟祟道:“兄弟,我可是看出来了,今个你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冲林晏竖了个拇指,“从前约你,青楼不去,乐馆也不去,小爷还道你是块木头不开窍,如今春心萌动起来,倒是殷勤得很!”
林晏心中炸开了雷,心想他与周璨几番来回,都是隐秘得很,不该被他瞧见,强自镇定道:“你胡说什么,哪里有什么春心萌动?”
李维明就笑,指着自己眼睛道:“别装,本侯爷都瞧见了,林无晦啊林无晦,你胆子是大啊,王府的人你也敢想……”
林晏惊惶不已,远远望了眼周璨,脑子急转正想如何应对,便听得李维明继续道:“哎呀,不过也是,王爷那贴身婢女长得的确貌美如花,你动心也正常,我都看得眼馋,不过料想她该是王爷的通房丫头,王爷他再疼你,总不会把……”
“丫头?你说……揽月?”林晏打断他,见他点头,心中长吁一口气,艳阳下竟已是满身冷汗。
李维明摇着扇子,道:“揽月,是个好名字,我看你俩眉来眼去的,没准儿她也对你有意思呢!”
林晏干笑几声,不置可否。呵呵,在揽月眼里头,自己大概跟初一没啥区别吧?
“怎的,出这么多汗?”周璨站在马车外头等他,伸手摸了摸林晏的额头。
林晏方才擂鼓般的心此刻终于慢慢平息下来,颇有些劫后余生地松了神,直到周璨指头上那枚扳指蹭过额头,带来凉意,林晏才回过神来,握住了周璨的手腕。
林晏微微蹙着眉,不甘又专注地盯着周璨,眼中有深思,有柔情,还有淡淡惆怅。周璨被他瞧得浑身发毛,心中如有所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林晏将他手托在掌心,珍惜地抚了抚他的手背,心想:不知何时,我才能理直气壮站在你身边,当众牵你,抱你,吻你,而不用再惧怕别人知晓,忧愁别人议论呢?
末了,林晏只是笑笑,道:“没事,我们回去罢。”
“真没事?”周璨狐疑。
林晏扶着他上车,道:“那王爷不如跟我讲讲,陆尧清是何许人也?”
“哈哈哈哈哈,你这是吃醋了?”
“自然是吃醋的,你闻不到我身上的酸味吗?”
“林无晦,你怎么格外嚣张,雄黄酒壮胆了?……”
马车摇摇晃晃,车里放了冰盆,很是凉爽。
周璨往嘴里塞了个荔枝,道:“陆尧清,是我门客。”
林晏问:“为何是他?”
“长得好看啊。”
林晏把那盘荔枝拿过来抱到手里,道:“好好说。”
周璨把核吐在掌心,佯怒瞪了林晏一眼,发现没起任何作用,把核丢回桌上,才道:“陆尧清出身清贫,但脑袋足够聪明,我推他一把,便能让他做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们的主心骨。”
“那状元不是站得更高些?”林晏狐疑。
“状元可是皇帝挑驸马用的,哪能我动筷子,”周璨摆摆手,“话虽说殿试三甲,可有谁记得第二第三?陆尧清有野心,自然知道接本王的橄榄枝。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你要做什么?”林晏低头细细剥开一颗荔枝。
“大启自嘉元帝以来,推行科举制,自此所谓学而优则仕,再不是唯有生而优则仕。科举乃选官重途,官乃国政稳行之本,动科举,便是动我大启国基。朝中权贵,卖官鬻爵皇帝尚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要坏这选才之道,那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林晏静静听着,心中同时思索,即刻便接口道:“你要杀吴秋山?”
周璨将****竖到嘴边,朝他笑,“陛下不动他,我便来把这颗锈烂的钉子撬出去。”
嘉元帝设翊林阁以来,阁内七席,仕途顶峰,向来是百官最为向往争抢之位。科举推行,朝中寒门出身的官员与贵族出身的官员分势两派,暗中较劲,如今内阁之中,寒门官员人数也渐增,像吴秋山这类贵族派,肯定是不乐瞧见的。只不过在此中运作,风险极大,吴秋山这种老狐狸一定会相当谨慎。
“他若真如此胆大包天,也不会轻易让你抓住马脚。”林晏有些担忧。叶家一案,周璨气势汹汹,却堵在了皇帝这只拦路虎这儿。只不过周璨虽念及旧情放过了皇帝,却仍没打算放过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吴秋山连叶家都敢动,林晏担心将他逼急了,周璨也会有危险,当年周璨被下毒那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他做没做无甚重要,本王有证据是本王的本事。”周璨狡猾笑道,朝林晏勾勾手,“说得够好了吧,荔枝还我。”
林晏正剥完了一颗,朝他举起晶莹剔透的果子,半是威胁半是认真道:“你答应我,不许瞒我,容我帮忙。”
周璨想了想,安抚道:“好好好,我们安儿这么聪明,我能瞒你什么。”
林晏往前凑了凑,将剥好的荔枝送到周璨嘴边。
周璨乐呵呵地迎上来吃了。当季的荔枝正是鲜嫩多汁,周璨的嘴角便沾上了汁水,林晏瞧他跟个孩子似的,一边的脸颊被荔枝顶出一个小包,不由心里一软,用指背揩去他嘴边的汁水。周璨意识到,也是伸出舌头去舔,这可好了,那舌尖便不小心擦了擦林晏的指头。
林晏呼吸一滞,捏住他下巴,凑上去吻住他唇角。
“好甜。”林晏贴着周璨的唇称赞道,继续吮他的唇瓣。
周璨被亲第一回时还些微发懵,毕竟还未习惯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崽子忽然就会偷袭撩拨了,待到林晏重新吻上来,周璨心中倒是有点儿得意开心。
方才宴会,多是与林晏年纪相当的京城贵少,个个意气风发,即便有些憨傻了些,也毕竟都是一团少年稚气。周璨坐那儿,倒是真有些芳华不再的感慨。在一众公子中,林晏也是顶出挑的那个,身正形端,典雅俊邈,真叫周璨心中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
只不过谁都不会想到,这位最出挑的小公子,心里眼里都只有他这个年纪老大不小的瘸腿王爷。
周璨低眸细细瞧了眼林晏颤动的睫毛与挺秀的鼻梁,复又闭上眼睛。
林晏的心怦怦跳着,正专心品味这个周璨并未拒绝的吻,忽然便感到周璨用舌头将一枚什么东西**他嘴里来,他仔细一分辨,才发现那是荔枝核。
林晏气得皱起眉毛,正打算将周璨揽过来好好计较一番,马车猛然摇晃了一下,林晏被迫给摔了回去,差点儿把荔枝核给吞下去,慌忙吐到手心呛咳起来。
外头传来揽月冷淡的声音:“郊外路不平,请王爷与小少爷坐好了,莫要受伤。”
林晏一琢磨,瞪大眼睛,朝周璨无声动嘴道:“她是不是故意的?”
周璨理了理衣襟,装作不曾听到,歪头看向别处。
马车在王府前停下,正是黄昏时分,烈阳势去,暑气消弱。
“留我晚饭?”林晏一副本就不打算走的模样。
周璨执起手杖,“包粽子去。”
林晏下车的脚步一顿,周璨便笑:“你不是本来要找我包粽子吗?我听墨梅说的。”
林晏心里头酸酸软软,一时接不住话。
“要本王牵你吗?”周璨伸出手,却是像递给小孩子似的往地下伸。
林晏跳下车,拽住他手,扬起下巴道:“这王府我许久不来,眼生得很,烦请王爷好好牵着我,我怕走丢了。“
周璨朗声笑了,天边金霞红阳,他的眉眼在暖光下舒展,胜过夭桃秾李,煞是艳丽。
林晏真是要看醉了。
“你得救我。”叶继善不由分说,按住林晏的肩膀。
林晏额角一跳,将他的手从肩膀扯下去,道:“你不是该跟着你方先生抄经书吗?心愿得偿,你要我救你什么?”
叶继善仰面揩着眼角不存在的眼泪,难过道:“谁都知道我不是去抄经书的,可这几日我出了抄经书什么也没干,”他朝林晏摊开两只手,欲哭无泪道:“你看我都长茧了,我从未写过这么多字!我这个好脑子不是用来装《大藏经》的!”
林晏看了看他手指,奇道:“你如何两只手都抄出茧来了?”
叶继善叹气:“我是左撇子,两只手都能使。”
林晏差点儿忍不住笑,看来叶继善在方知意那儿没少吃苦。
“林无晦,”叶继善双手合十,做了个非常标准的佛礼,“你跟我说说,你到底给你家王爷下什么蛊了?”
林晏脸上微热,忙道:“哪有!”
“你别跟哥哥我装蒜,西境那时候,王爷看你还跟看儿子似的,昆明池上,他看你跟看……”
“叶予乐,你哥是不是每次只打你屁股不打你嘴啊?”林晏气道。
周璨当初真将他当半个儿子养,林晏心里如何不知道。那日留在王府包粽子,本是气氛正好,被周璨一句“安儿四岁时偷吃粽子,被糯米粘掉一颗门牙”的调笑坏了个精光。如今叶继善再来戳他痛处,他自然是忍不了的。
叶继善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也是,你跟王爷认识都十五年了,我这初来乍到,言哥哥一时不接受我也是情有可原……不如你跟我讲讲他从前的事?”
林晏揉了揉眉心,他明儿大早还要巡殿,叶继善深夜而来,一副不聊个清楚就不打算走的模样,他实在招架不住,道:“他被演真法师带走的时候我才丁点儿大,哪里记得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