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闭目养了养神,拿起脚边的斩穹,擦起刀来。墨梅将文书收好,看了他一会,小心问道:“少爷,明日便是除夕了,您……是在王府过,还是……?”
林晏的手顿了顿,道:“我既回了叶府,自然是在自己府里过。”
墨梅忙应了。她又细细看了林晏一眼,林晏擦刀的手还包着纱布,却只在一个地方来回地蹭着,似乎是心不在焉。她家少爷自从去了西境小半年,回来好似心性大变,没头没尾地就要从王府搬出去。更想不到的是,那景纯王竟没恼,也没阻拦,由他出了府。这两位在西境可是闹了大不愉快?
到了除夕那日,天却下起淅沥小雨来。
朝中局势紧张,可丝毫没有影响城中百姓们欢度佳节。明源大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不知哪位聪明人的主意,鸿信酒楼跟前那圈小池里,几只小舟上架了焰火,船夫们划着船,排出各种形状,在楼上望去,火树银花变幻着花样,煞是有趣。乐妓歌女们在湖边弹唱,朱弦玉磬,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美景。
林晏被那游走水面的焰火迷了眼,咋舌怪不得,这雨都没浇灭大家出来庆贺新春的兴致。
他在府中干坐了半晌,深觉无聊。因他在宴上闹的这一出,满朝人心惶惶,哪有人敢上老将军府给他拜年来。当初他资善堂结交的几个狐朋狗友,即便有没心没肺地想来找他,都被自家老爹给按住了。林晏便带了墨梅,不顾这细雨绵绵,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少爷,不如去楼上坐坐?”墨梅见他在湖边止了步,怔怔望着那焰火,便小声提议道。
林晏正想起他入王府的第二年春节,北湖边果真有西域来的马戏。他循约与周璨一道去看了,回来时下了雪,周璨将他裹进自己的狐裘里,他揽着他的肩膀,弯下腰来与他说话,口中的热气在寒夜中变成白烟,湿热地贴在自己额上。那时自己瞧着他漆黑眼睛里的笑意,便只想着,那两瓣唇,看起来可真是柔软啊。
林晏闻言,并未回过神,只是顺着她的话往楼上望去。
酒楼为了叫客人看清池中美景,在二楼台上撑起了暖帐,点了热炉,也便只供几位贵客坐着。其中一位坐在主位的,想是怕冷,正将手缩在袖子里,用一支镶翠筷子将那软帘勾起来点儿,探头看着水面。
一双瑞风黑眸映着水光星火,却仍静得如同头顶遥远的夜空。
林晏心一紧,只是怔愣站着,雨丝拂面,柔软却冰凉。
周璨似是无心看景,只是敷衍地望了片刻,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如此往下一撂的时候,便扫过了楼下林晏的面庞。
他眉头轻轻一动,目光便不走了,稳稳地停在林晏脸上,却也不与他对视,只是淡淡压着眼帘,若有所思。
“那是……王爷……”墨梅扯了扯林晏的衣袖,自己先俯身行礼。
林晏心中乱得很,脑袋却不听使唤地还仰着,正想说走,周璨视线微移,对上了林晏的眼睛,只见他嘴唇一开一合,说了两个字:“上来。”
林晏正要充楞装傻,便瞧见一旁的揽月也已经看见了他,他明白这时候如果自己转身就跑,这个婢女很有可能直接从楼上跳下来把自己提上去。
片刻,林晏站在了周璨跟前。
原与周璨坐在一道的,是几位朝中的大臣,林晏进宫时与那日宴会上都见过几面,只有一位坐在周璨跟前的年轻官员他有些眼生。那人坐在周璨的正对面,眉目清秀,眼中倒有些未经官场的天真,却也不乏机敏。他们退出来的时候,林晏忍不住多瞧了那人几眼,那人竟也没有因为林晏年纪小而无视他,或许也是因为听闻庆功宴上林晏的“壮举”,他对着林晏微微俯身行礼。
“府中置办得如何了?”周璨已经将那帘子拉好,外头的光亮荧荧跳跃在帘上,映得他的冠发都明灿起来。
林晏好几日不曾与他说话,只是略显生疏地点了点头。
整个酒楼二层想是被周璨包了,此时揽月将人全清了出去,一时间周遭一片寂静,倒叫两人间那种刻意的疏离越发明显起来。
周璨没有得到应答,微微蹙眉,细细打量起林晏来。在西境那些日子,林晏不是着军装,就是穿着简单的便服,甚至还有西域风的外袍长靴,他倒是怀念林晏这种长安贵公子的打扮了。林晏自小就是不大喜欢浮夸繁复的人,选的颜色都有点儿老气横秋,他这会正是脱离了孩童的稚嫩,却又还未完全长成成熟男子的暧昧年纪,这种选择倒是叫他多了几分稳重老成。林晏一身霜色锦袍,小腿处绣着靛蓝牡丹云纹,束发佩玉,腰上镶珠,清俊与贵气都是正正好的,只是眉间含着淡淡阴郁,看起来有点儿苦闷。
周璨将视线移到林晏包着纱布的手上,又问:“伤好得如何了?”
林晏将手背到身后去,又是点了点头。
周璨将茶盏搁到桌上,将手按到手杖上捏了捏鹤首,笑道:“你这是打算以后见着我,都做个哑巴了?”
林晏摇摇头,轻声道:“只是……不知说什么罢了。”
“无晦……”
“王爷,”林晏似乎很听不得他这么唤,行了个礼,“府中还等着敬神祭祖,我便不在外头多留了。”
“安儿。”周璨提高声音,语气中几分无奈郁结,“你就非得如此吗?”
林晏再抬起头,眼睛便红了,他咬着牙道:“你也别为难我,好不好?”
林晏自西境醒来养伤的那段日子,周璨装聋作哑的态度当真是叫他灰心丧气。他并非从未想过周璨会拒绝他,可当事实摆到跟前时,那种烧灼心痛让他彻夜难眠。他果真是彻底失去周璨了。周璨给他留了颜面,想让这事儿从未发生过,可他揣着一颗满是非分之想的心,再留在王府里又有什么意思。叫他日日对着这个求而不得的人,也太残忍了些。
周璨见他眼中分明有泪,一匣子的话竟半句也说不出来。他原想自己避而不答怕是伤了林晏的心,他要出府自己也不敢阻拦,这会偶遇,本事想将话再说的委婉些,顺道劝慰劝慰这小家伙,此时看见林晏的眼神,他发觉这些话都是于事无补的,没有半点儿意思。
那些道理林晏明白吗,林晏自然是明白的。可林晏有法子吗,他没有法子。喜欢一个人哪有丁点儿法子呢?更何况林晏自幼时起,身边都是哪些龙章凤姿的人物,功高盖主的镇西大将军,艳冠京城,年少成名的小将军,还有个潇洒不羁,全国顶金贵的王爷。这样的眼界,他又如何看得上别的?
“是我不对,从未留心过你这份心思,”周璨低头端详着手里的牙雕鹤首,“我当年从叶府接回来的小屁孩,长大得也太快了些。”
“可你……真倒也不必在我这人身上空废工夫。”周璨转头看向帘子,追着外头那几点游动的焰火,“你瞧,王府后院的那株老梅树,怕是再不会开花了。”
“留玉,”周璨听见这一声心上一跳,回头便被几步冲上来的林晏握住了手。林晏两只手都贴了上来,低头似乎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骨节,“试一试又如何呢?不用开花,抽一点点叶也是足够的。”
“别叫我一辈子躲着你好吗?”林晏似乎是焦急又委屈,将他的手越握越紧,“我不想躲着你,可我只能逼自己,太难受了,比我又毒又伤地昏迷在那儿还难受。”
周璨的眼神终于有些不知放哪儿的慌张游离,他低头抚了抚林晏虎口的纱布,扯着嘴角调笑道:“你哭什么。”
林晏用力闭了闭眼睛,啪嗒,两颗泪珠子同时砸在了周璨手上。
周璨万万没料到,抬起头愣住了。
林晏二话不说欺上去吻他。
周璨差点儿被他推得连椅子一道向后仰倒去,手胡乱地扶住桌子,林晏却伸手按住他的椅子背,将人拉得更靠自己,顺便单腿跪了下来,好让两人这个吻稳稳当当地越发深入起来。
周璨那句“混账”被堵在喉咙里压根吐不出来,林晏呼吸的热气都是入侵性的,简直像强盗似的,不由分说破门而入,将里头的东西都要洗劫一空。不像当日神志不清的憨傻撒娇,这会的林晏叫周璨觉得那是自己豢养了多年的一只小兽,终于磨尖了爪子獠牙,学会了第一次捕猎,而自己就是那被扑住的倒霉猎物。
林晏的手从椅子后头缩了回来,搭上了周璨的腰。周璨浑身一个激灵,他上一回被如此亲吻,被如此抚摸,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嗯……”比理智先一步的,是被松开的双唇无意泄露的低叹。周璨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又懊丧慌张起来,他心神早已不稳,早在他在楼上看见林晏的那刻起。
多日不见的矫健少年,站在人来人往之中,出挑又清爽,仿佛寒夜中一棵沾了碎雪的小松,青白两色,蓬勃干净。
周璨将手摸到林晏后颈,细雨染潮了他的发,脖子后头那处的伤口接了痂,摸上去微硬粗糙。他便想起林晏浑身是血抱住自己的模样。可他现在仍好好的,身上热乎乎的,不知天高低厚地轻薄他这个王爷。太暖和了,周璨甚至有些恍惚。
林晏仿佛是得了鼓励,偏头重新将唇压在了周璨耳下,轻蹭着一路吻进脖子里。周璨鼻间重重呼吸,扬起头,却是转了方向,让脖子更大片的肌肤展现在林晏眼前。林晏眼热地低下头去,呼吸周璨脖颈里清苦的香气,手扯松了周璨的腰带,滑进景纯王金绣华锦的衣襟中。
两人拉扯厮磨间,什么东西从周璨衣服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
周璨身子一僵,推开林晏低头看去。
那是一只穗子。
老旧的,难看的穗子。
湖色的丝线已经淡褪出斑驳的白,几处甚至是褐色的脏污,上头编织的团锦结也歪歪扭扭,只有那块玉仍旧光润明亮,雕着叶家的家徽。
林晏也是怔住了。这只穗子他太过熟悉,小时候几乎日日能瞧见。
那是斩穹的刀穗,叶韶为爱刀亲手编的,难为了从不会手工的叶小将军三天三夜。
“那穗子不能用了,改明儿你重新选一个系上,跟吟霜一块挂你床头吧。”
当初周璨给他斩穹的时候,是这么说过的。
可他明明把这只刀穗贴身戴着,珍藏了这么多年。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日高烟敛,似乎冬随昨夜轻雪去,春携今晨暖阳来。
揽月推门进来时,却见周璨早已醒了,坐在桌边发呆。他身上还穿着昨夜的里衣,似是一夜未睡的模样。一只手撑在桌上,掌心却卧着一只湖色的旧穗子。周璨低着头,拇指轻轻沿着流苏描摹,晨光将他眉宇镀上薄霜,叫他瞧上去淡淡清冷,浅浅哀戚。
“王爷?”揽月将他袍子取来给他披上,“别正月初一就冻出毛病来。”
周璨抓住肩上的袍沿,将穗子收进袖中,转头问她:“安儿……”
昨夜林晏同他一道回的王府,过了大厅两人背向而行,皆是无话。
“林少爷一大早就走了,要奴婢向您道声安,”揽月顿了顿,见周璨神色落寞,继续道,“小少爷走前留下一碗酒酿蛋,奴婢给王爷现在端上来?”
周璨愣了愣,点头:“……好。”
“祝王爷生辰吉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每年都是有这一出的。林晏亲自将这碗酒酿蛋端来,恭恭敬敬行个礼。他知道周璨这个王爷什么都不缺,便从未送过生辰礼物,只是坐下来同他一道吃完这碗酒酿蛋。
周璨将勺子送入口中,半晌没法下咽。
今年缺了一人,这甜食尝起来竟有些酸苦。
这还未出了初十,大将军刘封从西境被召回,还吊着个胳臂就入了宫。
当年叶家西境和宴一案风风火火查了一个多月,迎着一场回寒的鹅毛大雪,一切尘埃落定。刘封被罢职下狱择日问斩,连带大小官员问罪下狱杀头数十人,甚至连太子都被揪出点儿小辫,被罚禁足东宫面壁思过。吴秋山被连降三级,夺了尚书帽子,下了首辅之位,却仍未被贬出翊林阁。
皇帝下诏择选吉日,携文武百官亲自去将军墓拜祭,为叶家忠烈沉冤昭雪。
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二月雪花大如手,几日不停,宫内红墙白瓦,梅藏雪中,比往日更显幽静。
景纯王披着狐白裘,站在安禄殿外,盯着殿外一丛贴梗海棠。那是从倭国进贡来的品种,矮矮小小,几乎被厚雪整个儿盖了去。景纯王伸出手去从雪里挖花朵,捏着花托细细端详着,似乎在挑剔花的模样,好决定要不要挖几株带回王府去养。
一旁的小太监坐立不安,欲言又止。他先前早通报过一次,皇上请王爷入书房,偏生这景纯王跟聋了似的,不挪步也不回应,小太监拿不准要不要再通报一次,急得直哆嗦。
杜淮跑出来时见到的正是这副场面,心里也是直叹气。他用拂尘狠狠敲了敲小太监的脑袋,佯怒道:“你个不中用的小东西,皇上唤王爷进去呢,你陪着王爷赏花作甚?这天寒地冻的王爷受了凉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小太监捂着脑袋连连认罪,被杜淮赶下去了。
景纯王已经换了一朵花端详,并未回头看身后这场故作的闹剧。
杜淮硬着头皮上去行礼:“哎哟我的王爷,瞧您这手都冻红了。陛下吩咐奴才泡了您最爱的四明十二雷,这开春的头一茬,陛下都还没开封呢。”他赔着笑,“赶紧随奴才进去,抱着茶盏暖暖手才是。”
周璨终于将手收了回来,转身瞧了他一眼,道:“杜公公,这么着急要本王进去,一会急赤白脸起来,杜公公您是拦哪位啊?”
杜淮大雪天的背上冒汗,干笑几声:“王爷您说笑了,这场瑞雪下,天地清明,王爷也算心愿终了,应当高兴才对呀。”
“天地清明……呵,”周璨淡漠一笑,抬头望向天边,“倒也真是望过去清白一片,可谁知道,这雪下头,还有如此鲜艳血色。”
杜淮摸着拂尘,笑眯眯道:“王爷若是喜欢这海棠,明儿奴才就叫人选几株送到您府中去。”
周璨噗嗤笑出了声,深深瞧了杜淮一眼,拄着手杖自顾自往御书房而去。
杜淮望着他背影,心有余悸地搓了搓手,忙不迭跟了上去。
皇帝这些年老得很快,脸上挂不住肉,眼皮将眼睛压得下垂,眼神便不再显得犀利,倒是慈祥得有些没精打采。
“朕已决定在叶老将军谥号里追加忠武二字,叶韶追封静安候,祭拜那日重宣封号。”
周璨吹着浮在水面的茶梗,也不回应。
皇帝看他一眼,继续道:“还有林晏这孩子,朕想叫他入宫做这殿前军,管那神策左卫如何?”
周璨终于抬起头,勾着唇角,一双漆黑眼里笑意寥寥,道:“这些虚名怕是无关紧要,地下的人左右也尝不了这个好,至于安儿,他要什么臣怕是清楚得很,陛下您看看给是不给,”他顿了顿,幽幽盯着皇帝,“吴秋山的项上人头如何?”
杜淮一哆嗦,低头恨不得钻进旁边的落地大香炉里头。
皇帝捏起茶盏,语气淡淡,那点儿怒意便如同这茶梗轻飘飘浮在水面上,“叶家这一案,是由刑部和大理寺一同查断,罚杀分明。”
周璨嗤笑一声:“翊林阁七席,他吴秋山怕是脚下生了根了。”
“陛下,您贬他的官来做样子,做的未免也太不走心了些。”
“留玉!”皇帝正要说话,偏头睨了杜淮一眼,杜淮赶紧行礼退下,走时如获大赦。
“在呢,”周璨看戏似的瞧着杜淮溜之大吉的模样,轻轻敲打着桌子,“您这是想与臣关起门来讲话了?”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喝了口茶,似乎是将脾气与茶水一道咽了下去,“往事不可追,如今便当算是尘埃落定,你应当向前看了。”
“快而立的王爷,纳妃生子才是大事,”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倒有了点儿长辈式的真心实意,“大哥入山,便是将你托付给了朕,如今朕将你照管成这幅模样,真是有负所托。”
“这京城,才貌双全的千金数不胜数,你挑上一个,朕便封你亲王,塞北江南的封地任你挑。”
“陛下,”周璨将盏盖故意磕了盏身,清脆的当啷响在幽静的御书房里,“这是等不及将臣赶走,给东宫那位眼前清净?”
“周留玉!”皇帝终于瞪起眼睛朝他喝了一声。
周璨这二十多年,从来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话虽轻浮了些,但也从不会对着皇帝像今日这般句句带刺。说到底,叶家这案子终究是周璨楔在心中拔不去的一根刺,从他自请去西境监军又一推再推不肯按时回京那时起,皇帝便知道,周璨蛰伏数年,这回定是要搅个满城风雨,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周璨拾起桌边的手杖,一步步走到皇帝跟前。皇帝眼睛瞟过他掌下那支鹤首白蜡木手杖,咬了咬牙关,似乎是把喉头那些呵斥的话都给吞了回去,只是静静与周璨对视。
周璨细看,皇帝的确是老了,忧思繁重,头发都几乎全白了。他出生得晚,在皇子皇孙中算是年纪小的,大的那些都不大爱带着他玩,更小的那些又爱缠着各自的母妃。肃亲王府更是空寂如墓,叫一个孩子夜不能眠。周璨幼时,几乎夜夜留宿宫中。先帝最宝贝他这个孙儿,也便叫他总遭人嫉妒。周璨也算是早早就见识了宫中那些阿谀奉承或者尔虞我诈的手段,尝过了孤独无依,懂得了人情冷暖。
在父王这些兄弟里,也便只有这个三叔最是亲切。太子方退位那几年,几位皇子明争暗斗,对着周璨不是虚情假意便是笑里藏刀。周璨虽小,但心里灵清得很,他这位三叔那时最为敦厚,虽说不上对周璨如何关怀至微,却也万没有龌龊心思。周璨总记得,自己生辰时,只有三叔会送一件他与他父王相关的东西,比如父王少时赠给他三叔的匕首,父王亲笔画的山水。甚至有一回,三叔给了他一只镯子,那是当年三王妃拜见太子妃时,太子妃从自己手腕上摘下来赠予弟妹的。
只是光阴如水而人不似山,年岁匆匆流去,他这位三叔不知何时起,也变了模样。先不论皇帝是否知晓西境商道的贪污走私,只说在和宴上的大开杀戒,那是有碍邦交挑起战火的大事,纵使吴秋山与叶铮鸣积怨再深,再胆大包天,没有皇帝的点头,料他也万万不敢做这档子惹祸上身的事。皇帝有心吞了渠勒,叶铮鸣数年心血好不容易换来西境太平,自然是不会答应的。和宴一案,功高盖主的叶家势去,大启顺势杀入渠勒,逼得国主交出主权,到头来样样称的是皇帝的心。如今皇帝留下吴秋山,不光是心虚,更是不舍得折了这柄好使的剑。
周璨仰首望着红木金丝龙雕椅里的那个三叔。皇帝那双老态的眼睛里,早已没了当年的真挚温和,只是虚虚无无的黑,似乎什么都映不出来,什么也落不进去。那是暮年帝王的眼睛。苍老又冰冷,疲惫又无情。
周璨紧紧咬着后槽牙,按在手杖上的手指越握越紧,却在某一刻突然无力松开。他抿了抿唇,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说:“三叔,留玉僭越了。”
当年的恩与情是真,如今的仇与恨也是真。这句三叔,算是抵销了少时的照拂与亲缘,他不往前逼这一步,却也再不会往后让任何一步。
皇帝神色微动,嘴角压出点儿不忍和苦涩来,终是也轻轻一叹,道:“下去吧。”
“这新上的春茶,回头朕让杜淮都送你府上去。”
“……谢陛下。”
“还有这成家之事,朕也不逼你,只是怕你再拖下去,你养的那个小娃儿都要抢在你前头了。”皇帝低头理着书卷,淡笑着开了个玩笑。
周璨告退的动作微微一滞,敷衍嗯了一声。
皇帝用余光瞟着他出门,转头又盯了那转凉的茶水半晌,伸手推开了茶盏。
三月初九,春暖花开,皇帝率文武百官拜祭将军陵,重宣谥号,以示隆恩。
与叶家渊源颇深,最是亲近的那位景纯王爷,却未出现在拜祭仪式上。
“王爷,回府吧,你喝成这副样子就别乱跑了,”揽月在后头半扶半拽周璨,“今天这日子,被瞧见了不妥。”
“有何不妥,本王不稀罕弄那些虚情假意的祭奠,”周璨醉得站不稳,挥着手杖摇摇晃晃,“本王刚同两位将军喝了酒,眼下要去将军嗝……将军府,点上两支香!”
揽月心道将军府的主人这会都在陵上“弄那些虚情假意的祭奠”呢,你这会冲进去,管家是让你进祖宗堂还是不让你进呢?
“王爷,下雨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吧。”
春雨润无声,总是悄然而来,待人感觉到脸上潮意,它早就舔湿了大片衣袖袍尾。
“回个屁,躲雨也不挑近的去吗?”
醉鬼力气大,周璨拖着条不大灵便的腿,还是到了叶府跟前,哐哐砸门。
就在揽月想着要不要将人劈晕了拖回去的时候,门打开了,黄眉黑脸的初一冲出来绕着周璨的腿兴奋地打转,饶了两圈似乎是被酒气醺了,又跑回主人身边,讨好地吐着舌头哈气。
“……如何醉成这样?”林晏身上还穿着素衣,一双眼里裹着淡淡湿气,瞧见满身酒气的周璨先是一怔,接着皱起眉问道。
周璨也是愣住了,低头看了看初一,又看了看林晏,大着舌头说:“我……本王,本王来看初一。”
揽月按住自家胡言乱语的王爷的肩膀,问:“少爷如何没去祭礼?”
林晏似是无措地摆弄了一下垂在肩头的素白发带,回道:“呆得胸闷,便找了个由头偷溜回来了。”
他似乎是跑马回来的,那发带用的薄绸,被雨沾湿,又被风吹得蜷曲,不大乖巧地总要往他脖子里贴,他弄了几次都没有将发带拉回脑后。
周璨直着眼睛看了一会,伸手捏住了那根带子。
周璨用拇指捻了捻那光滑轻薄的布料,低头凑近,仿佛在上面嗅到了点儿祭香的气味。
雨不知何时,悄摸着大了起来,将军府内外都是高树浓荫,被那雨丝一罩,将门口的人都笼进一片朦胧潮润的碧色之中。
林晏瞧见几缕发丝从周璨的头冠里挣脱出来,软软拂过额头,搭在他绯红的颊边。那双瑞风眼眸被酒与雨染得空濛又多情,林晏忍不住也往前凑了凑,盯住了周璨左眉间那颗小痣。
“……王爷?”
周璨被他唤得抬起头来,捏着发带的手微微使劲,逼得林晏稍稍扬起脑袋,接着偏头就吻了上来。
都说三月杏花雨,湿了盈野春色,最是旖旎好风光。
可揽月站在将军府东厢的主卧外头,无心去瞧那院子里花雨柳风,抱着手臂,又扶额摁眉,烦闷心焦。
她家喝醉酒的王爷,方才在正门外头跟这将军府的新主人亲了嘴。自己只得把怔愣的两人强塞进府,这会当真是骑虎难下,这推门也不便守门更古怪。
自己明明算是个隐卫,这会却像个在主子偷情时守门的小丫鬟。
揽月想到这儿打了个寒噤,探头望了望这老将军府的墨瓦白墙,心道这将军府莫不是有精怪作祟,她家王爷一进这门就失心疯。
林晏拧了热毛巾,给周璨擦脸,在他那颊上的红晕处按了按,低声道:“你是喝了多少啊?”
周璨躺在床里,闪躲着林晏手里的毛巾,低头将鼻尖抵到林晏手腕上,嘟囔着:“你身上,有香味。”
“香味?”鸡皮疙瘩顺着林晏的小臂往上攀,他将手收回来,嗅了嗅,“什么香味?”
“不是香味,是香的味道,”周璨瞧着他哈哈笑起来,上挑的眼尾飞着醉意,“臭的香味……”
林晏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祭香。
“是是是……”林晏有丝好笑地摇摇头,继续给他擦脸。
当他托起周璨的下巴,防止他乱动的时候,指头便免不了触了几下他的唇,周璨的唇这会也是热的,他便想起方才大门口那个吻来,带着酒的涩与雨的香,还有周璨身上淡淡的药的苦。若不是揽月在后头慌忙提住周璨的后领将人拉扯出去,他几乎就要拥抱他了。
周璨攥住林晏的袖子,忽而问他:“木香开花了没?”
林晏一时没反应过来,瞧清周璨的眼神,才明白他到底问的什么。
周璨在叶韶的墓边栽了几株木香。不是何许名贵的花,随意立个竿它们便攀援而上,织成细密的青帘。待到花开,枝上飞琼,香雪盈树。这却是叶韶最喜爱的花,说它“独抱幽香与世疏”,又不似梅清高端庄,而是与自己一样,生来野性萧散。
将军府多树少花,叶韶也是个伺候不来花的人,只是这木香的确好活,便在后院种了些,爬了满墙,每到春夏便香气袭人,周璨便老打趣叶韶偷偷擦香粉。林晏也还记得,到了天冷的时候,叶韶便带着他挖木香的根来入药。周璨便抱个手炉在旁边看着,几句话惹得林晏恼火起来,他便跑过去拽着周璨的袍尾,用王爷的名贵袍子来擦手。
林晏回过神,摇头,轻声道:“还未开花,但是瞧见花苞了。”
周璨眼神也直直的,似乎也是陷在回忆中,半晌后迟缓点头,喃喃道:“今年晚了些,他怕是要等急了。”
林晏心头微苦,轻轻拍拍周璨手背,蒙哄道:“不急,开花也就这几日了。”
周璨按住他的手,低低道:“……对不起。”
周璨仰起头,眼是湿润的,布着淡淡的血丝,好似个彻夜未眠疲惫不堪的失意人,“安儿,对不起……我只能做到如此,他毕竟……是我三叔……”
“我无颜去见叶老将军,无颜去见阿韶……”
“你胡说什么!”林晏抓紧他的手,他以为今日周璨不来祭礼,是仍没有勇气与叶韶作别,生怕触景伤情,未曾想周璨竟还在自责,未能将叶家冤案的罪魁尽数拉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