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是一个小小百户,怎么知道上头原来是这么打算的。我得知这么大的事能不向上禀报吗?动杀心的是那位,下杀手的是贺大人,你和我闹,一旦传出什么风声,咱们能有好下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周通语气软下来:“素素,你就是不为我想,也想想月儿。咱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把月儿当掌上明珠养大的,难道你忍心看着她受苦,甚至——”
周母似乎被说服,没再吭声。
周通长长叹了口气:“睡吧,睡一觉起来就把这个事忘了。咱们一家人在京城,好日子在后头呢。”
周母依然没吭声。
这之后,周通没再说话了,过了一阵子响起微微的鼾声。
风吹芭蕉动,除了鼾声,似乎还有隐约的抽泣声。
天上乌云飘过,遮住明月,院子里变得漆黑不见五指。
辛柚慢慢起身,挪动着有些麻的双腿,跌跌撞撞走向院墙。
立在黑暗中微微仰头的少女,头一次发觉周家院墙竟那么高,以至于第一次纵身跃起竟跌落下来,好在没弄出什么动静。
辛柚缓缓呼吸,用尽浑身力气调动不听指挥的手脚,再一次攀上墙头,向外跳去。
长街空寂,是望不到头的黑暗,一身黑衣的少女深一脚浅一脚前行,仿佛踩在泥沼里。
不知过了多久,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终于望见了青松书局的轮廓。
陷入沉睡的书局与其他屋舍没有什么不同,却让冻结了表情的少女轻轻眨了眨眼睛。
东院一盏灯还为她亮着,小莲听到叩门声飞快拉开了门。
“姑娘——”后面的话在看清辛柚惨白的脸色时戛然而止,小莲面上有了慌乱,“姑娘,您怎么了?”
她还从没见过姑娘如此失魂落魄的样子!
“小莲。”辛柚喊了一声。
“姑娘您说。”小莲眼里不觉有了泪,慌得手心全是汗。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姑娘早已成为了她的主心骨,是她面对各种情况时的底气。
“小莲,给我弄些热水吧,我有些冷,想泡一泡。”
“好,好,您等等。”
小莲动作麻利准备好热水,辛柚把自己浸在大大的木桶里,只露出肩膀以上。
小莲的视线不受控制落在她肩头。
肩头肌肤如雪,水滴形的红色胎记分外鲜明。
这是小莲笃定眼前人不是她家姑娘的依据,可是这一刻,看着瑟缩在浴桶中的少女,她却觉得与她家姑娘的身影重合了。
原来,姑娘伤心无助的时候与寻常女孩子是一样的。
“小莲,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小莲欲言又止,最后只应了一声是,默默退了出去。
小小的室内只剩下自己,辛柚轻轻眨眼,放任泪珠落下,砸进热水里。
四肢百骸有了暖意,僵化的头脑开始缓缓转动。
她从小就知道,她是没有爹的。
娘亲说,她爹是个穷小子,他们白手起家,创下好大一片家业。可她爹成了土财主后就变心了,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居然悄悄养了好几个外室,被娘亲发现时连孩子都有了。
娘亲失望之下带了贴身丫鬟远走,生下了她。
她及笄时,娘亲曾问她想不想去找爹,如果想去她不会阻拦,被她一口拒绝。
这样的爹,她才不想要。
现在她知道了,她荆钗布裙的娘亲是皇后娘娘,她土财主爹是当今圣上。
她爹十多年前负了娘亲,十多年后杀了娘亲。
而多次帮助她的贺大人,喜欢静静看书的贺大人,便是砍向娘亲的那把刀。
这是怎样荒谬的真相啊。
辛柚整个人沉入水中,无声痛哭。
翌日辛柚起得很早,梳妆镜中清楚照出眼下青影。
小莲默默拿来水煮蛋,剥了壳轻轻在她眼下滚。
“不用了,我去前头看看。”
“姑娘不吃早饭吗?”
“等回来吃。”辛柚没让小莲跟着,一个人去了前边。
这个时候书厅一个人都没有,书局的大门还锁着。辛柚走在一排排书架间,最后在摆放游记的书架处站定。
她随手拿起一本游记,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中一时是贺清宵站在这里看书的画面,岁月静好,一时是娘亲浴血倒地的场景,宛如炼狱。
她把游记放回原处,从角门走了出去。
虽然时间还早,街头却有不少人了,大多是为了生计开始一日的奔波。
晨风清凉,辛柚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时而会有错身而过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么走了不知多久,突然有喧闹声传来,辛柚下意识望了过去。
一户大门打开,几名锦麟卫按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往外走,那人突然挣脱开束缚,举起匕首向着为首的朱衣男子刺去。
朱衣男子似是早有准备,轻巧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一手捏住那人手腕。
匕首落地,发出金石相击的声响。
“大胆,竟敢袭击我们大人!”
“带走,带走。”
那人被锦麟卫推了一个趔趄,眼睛发红瞪着为首之人:“贺清宵,你这种助纣为虐的走狗会遭报应的,一定会遭报应的!”
一名锦麟卫利落用布巾堵住了那人的嘴。
身后,是那人的家卷悲切的哭声。
贺清宵似有所感,望向辛柚所在的方向。
二人视线交汇,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微微诧异。
惊讶辛柚出现在这里的贺清宵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带着手下离去。
辛柚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到人,才转动视线看向那些绝望哭泣的家卷。
原来,那个态度温和在书局看书的是贺大人,眼前对缉拿之人冷漠至极的也是贺大人。
那些家卷的哭声让辛柚越发喘不过气来,她转了身一步步向书局走去。
青松书局的大门已经打开,石头正扫着门前路面,见辛柚从外边走来,乖巧问好:“东家早啊。”
“早。”辛柚应了一声,走进去。
石头提着扫帚直起腰,眼里露出几分担心。
东家好像不太开心。
擦书架的刘舟见到辛柚,笑呵呵打招呼:“东家这么早就出去啦。”
胡掌柜自觉让出位子:“东家坐着歇会儿。”
“不用了,掌柜的你坐。”辛柚视线投向书架,声音微冷,“刘舟,去把那些游记收起来。”
刘舟愣了愣,很快应了,走过去把几本游记一抱:“东家,收到哪里去啊?”
辛柚盯了小伙计满怀书册一瞬,改了口:“算了,还是放回去吧。”
有这些游记在,贺清宵就会常来,她便能寻到机会为娘亲报仇。
先折了杀人刀,再砍了负心汉,倘若都能做到,那她去见娘亲也无憾了。
辛柚到底是心性坚韧之人,有了决定,沉寂的眸光恢复了清亮。
等辛柚去了东院,刘舟挪到胡掌柜身边,掩不住八卦的语气:“掌柜的,你说东家是不是和贺大人闹别扭了?”
胡掌柜一拍刘舟脑袋:“注意用词,东家和贺大人又不熟,闹什么别扭。”
“那怎么好好的要把游记收起来?先前还是东家让摆出来的呢。”
“东家的行事要是你都能猜到,你还当什么伙计。好好干活,我去印书坊看看。”
对胡掌柜来说,《画皮》下部可是重中之重,一点不能马虎。
等到贺清宵再来书局,就发现有几本游记动了顺序。当然这不算什么,他拿起未看完的那本游记,静静翻阅。
黄昏时分,书架深处光线有些暗,那张白净的脸庞有一半被笼罩在阴影里,使他的气质越显沉静。
他忽然侧头,看向近在迟尺的少女,用眼神表达询问。
辛柚神色波澜不惊:“光线不好,贺大人仔细伤了眼睛。”
原来是来提醒他这个。
贺清宵黑沉的眼里有了清浅笑意:“多谢寇姑娘提醒——”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再次道谢:“也多谢寇姑娘先前的提醒,让我避开了血光之灾。”
辛柚抿了抿唇,只觉扎心。
后悔倒是没有,知恩图报是她为人的准则。贺清宵帮助过她两次,她提醒过贺清宵两次,算是扯平了。
此后只剩杀母之仇。
她该怎么折断这把杀人刀,又能全身而退呢?
刚刚那一瞬,她险些克制不住汹涌的杀意,冲动行事。
心念百转间,一幅画面忽然出现。
那是一间茶楼,贺清宵似乎在等人,手里端着一杯茶,之后面露痛苦,口鼻流出鲜血来。喝了大半的茶杯落地,摔得粉碎。
再眨眼,令人心惊的画面消失,眼前还是那唇边挂着浅笑的俊美青年。
辛柚后退半步,扬了扬唇角:“贺大人客气了。以贺大人的本事,便是没有我的提醒,也会安然无恙的。”
或许她只需要什么都不说,她想做的事就能完成一件了。
“不,寇姑娘的提醒很重要。”贺清宵语气真诚,眼眸清亮。
辛柚垂眸避开那双含笑的眼:“那不打扰贺大人看书了。”
她转身欲走,被贺清宵叫住。
“听说平安先生在写新书,发售日期可能会与《画皮》下部撞上,寇姑娘留意一些。”
辛柚闻言沉默片刻,直接问出来:“贺大人为何屡次帮我?”
“我习惯在青松书局看书,不愿看到书局因经营不善而关门。再有,我觉得寇姑娘是个不错的人,机缘结识,自然希望你过得好。”
说到这,贺清宵笑了一下:“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眼前男子说这番话时态度那般坦荡,眼神那般清澈,辛柚冷硬的心有了一丝动摇,抱着说不清的期待问:“四月时,贺大人是不是出了远门?”
贺清宵怔了怔,眼里有了疑惑:“这也是寇姑娘看相看出来的吗?”
辛柚没有回答贺清宵的疑问,再问一句:“是去了南方?”
如果没有辛柚前两次以相术为名的提醒,又全都发生了,贺清宵听了这话定会猜测对方调查了他。
现在,他则震惊于眼前少女高深的相术。
这是不是有些太神奇了?
“对,出公差去了一趟南边。”
“具体地方可以说吗?”
贺清宵露出一个歉然的笑:“这个不方便透漏。”
辛柚牵动唇角扯出一个笑,继续打着相术的幌子套话:“不方便就算了。贺大人这趟公差,见了血光吧?”
贺清宵眼神一缩,没有回答。
辛柚在他的沉默中明白了答桉,用力握了一下拳,面上不露声色:“就是想提醒一下贺大人,这次南方之行,恐在将来为你带来厄运,贺大人可要当心些。”
“多谢寇姑娘提醒,我会小心的。”贺清宵眼里重新有了笑意。
这让辛柚肯定,刚刚的话题对贺清宵来说是不愿与人提起之事。
公差,密事,四月的南方之行,问出的一切还真是让人毫无侥幸。
辛柚自嘲一笑,要转身时鬼使神差问了出来:“是宛阳吧?”
贺清宵童孔巨震,一贯云澹风轻的面上满是惊讶。
是宛阳。
辛柚心中那丝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彻底灰飞烟灭,归于死寂。
她转了身,脚步缓慢却坚定向前走去,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最后忍不住问出来的话会让贺清宵震惊,甚至怀疑。
可有什么关系呢。杀母之仇,不死不休,她总不能找错了人。而任由这位贺大人如何查探,她都是世人眼里少卿府的表姑娘寇青青。
贺清宵目送辛柚离开,心绪起伏。
相术真的能精准到如此程度吗?寇姑娘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又是如何习得相术的?
如果说那次的花盆跌落还有提前设计的可能,前日缉拿的官员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袭击他,不可能受寇姑娘所控。
贺清宵再觉得不可思议,也只能接受寇姑娘是不世出的算命大师的事实。
再想到辛柚又一次的提醒,贺清宵唇边不觉染了笑。
辛柚没有回东院,而是回想着画面中的细节,走上夜色将近的街道。
街上人来人往,旗帜招展,酒香、茶香与人声交织成烟火气浓郁的京城。
辛柚走过一间间酒肆茶舍。
画面中,贺清宵身在雅室,并不能看出是哪家茶楼。但从雅室的窗子望出去,能望见一面写着悦来酒楼的青色酒旗。
她停下脚步,问一名看上去像酒客的中年男子:“请问大叔,你知道悦来酒楼吗?”
“悦来酒楼?”中年男子看着辛柚的眼神有些古怪,“小姑娘问哪家悦来酒楼啊?京城里我知道的叫悦来的酒楼就有三家。”
辛柚客气道:“我只知道悦来酒楼,不清楚是哪家,大叔能说说这三家悦来酒楼的位置吗?”
“这附近就有一家,还有一家在南城”
听中年男子说完,辛柚施了一礼:“多谢大叔告知。”
见辛柚要走,中年男子忍不住提醒一句:“天马上就黑了,你一个小姑娘最好别到处跑。”
辛柚再次道谢,往附近那家悦来酒楼走去。
不远处的墙根下,两个闲汉对视一眼,神色兴奋。
“那个小丫头好像就一个人。”
“啧,胆子够大,不但一个人,还敢随便和陌生人搭话。”
“胆子大好啊,胆子小的老实待在家里,怎么会被咱们碰到呢。走,来活了。”
年轻貌美,这两点只要占了一点,就能让这种闲汉动歪心了,何况都占了。
辛柚察觉到有人跟踪,并没停下脚步。
这种街头混子,以前她独自到处跑时见多了,本事不大,心却够坏,她一般是打晕了丢到衙门口。
眼下没闲心与这种人计较,辛柚便专拣人多处走,不给对方下手的机会。
悦来酒楼到了。
辛柚侧头看向酒楼对面,是一家当铺。
不是这里。
辛柚本也没想过会一下子找到,轻轻叹口气,向下一家悦来酒楼的方向走去。
拐弯离开主街后,路上一下子冷清不少,身后脚步声近了。
辛柚皱皱眉,还未转身就听惨叫声响起。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贺清宵面无表情吩咐手下:“把这两个宵小送去兵马司衙门。”
“是。”
两个闲汉被锦麟卫带走,贺清宵大步向辛柚走来。
“寇姑娘怎么一个人?”
“没事出来走走。那两个人——”
“刚刚见那二人神色鬼祟,一直跟在寇姑娘身后,估计是拐子之流。天晚了,寇姑娘一人在外行走不安全,我送你回书局吧。”
拒绝来到嘴边,被辛柚咽下去:“这太麻烦贺大人了。”
“不麻烦,我也没旁的事。”贺清宵抬脚往书局的方向走,特意放慢脚步。
万家灯火已经亮起,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入夜不久的京城还充满着活力,有别于白日的忙碌,氛围松弛悠闲。
辛柚默默走着,余光扫着走在身边的男子。
京城的悦来酒楼估计不止问到的那三家,贺清宵去的会是哪一家呢?
贺清宵微微动了动眉梢。
寇姑娘好像在看他,莫不是有什么不妥?
此时此景,他没来由有些不自在,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目不斜视往前走。
二人一路沉默,到了青松书局角门处。
贺清宵停下来:“寇姑娘快进去吧。以后若是出门,最好带着婢女护卫。”
“我知道了,多谢贺大人相送,贺大人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辛柚屈了屈膝,从角门进了东院,一路没有回头。
贺清宵立在原处,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寇姑娘对他的态度好像与前些日子不一样了。虽然看起来还是那么客气,却不经意间流露出冷澹。
不是说不能冷澹,但这样的变化不会毫无缘由。
莫不是嫌他经常来看书,只看不买?
贺清宵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翌日辛柚正要出门,遇到了神情恍忽的刘舟。
“东家,告诉您一件稀奇事,贺大人把那几本游记全都买走了!”
比起小伙计的难以置信,辛柚就淡定多了,毕竟她没经历过贺大人长期蹭书的日子。
“那就再摆上几本新的。”辛柚说罢,向外走去。
刘舟眨眨眼,忍不住跑去和胡掌柜嘀咕:“掌柜的,你说东家遇事怎么这么云淡风轻呢,贺大人一口气买了那么多书,她竟然一点不惊讶。”
胡掌柜乐滋滋的:“我看你是闲的,干活去!”
东家果然是带财运的,一接手书局就发现了松龄先生不说,连贺大人都大手笔买书了。有东家在,何愁书局生意不红火。
书局这边一切顺当,辛柚却没那么顺利,一连跑了两家悦来酒楼,都没找到那家茶楼,只得再找路人打听。
第四家悦来酒楼说来也巧,就在太仆寺附近。
站在酒楼门外的路边,辛柚转身抬头,看到了一家茶楼。
茶楼分上下两层,楼上布置成雅室,几间雅室临街都开了窗。
辛柚仔细比对,推测出画面中的那间雅室是第二间或第三间。
具体是哪一间其实不重要,对她来说,找到贺清宵出事的茶楼就够了。
从画面中日头的位置看,应当是晌午。
会是今日吗?
辛柚微微仰头,望向挂在天上的太阳。
初秋的骄阳威力不减,她很快收回视线,闭了闭眼。
身后有声音传来:“青青?”
辛柚转过身去,就见三四个穿长袍的中年男子正往这边走来,其中一位正是寇青青的大舅段少卿。
段少卿是很不耐烦与这个越来越乖张的外甥女多说的,但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碰到,不可能装看不见。
看到辛柚正脸,段少卿确定了没认错人,蹙眉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辛柚其实也意外会遇见段少卿,但她把这份吃惊压在心里,眨眨眼露出惊喜又委屈的表情。
“舅舅,我正要去衙门找您,没想到就遇上了!”
段少卿眉拧得更紧了:“找舅舅有什么事?”
与段少卿一起的三人已然露出好奇的眼神。
辛柚抿了抿唇:“我没钱了。”
段少卿:!
这丫头怎么能把没钱说得这么直白!
辛柚可不管这话给段少卿带来多大冲击,继续道:“真没想到经营书局投入这么大,花钱如流水啊——”
段少卿尴尬得脸热,忙阻止辛柚说下去:“家里事等吃饭时再说。”
辛柚配合闭了口。
段少卿下意识松口气,对三个同僚拱拱手:“外甥女来找我,我带她吃顿便饭,就不与你们一起了。”
三人笑着回礼:“段兄自便。”
段少卿从三位同僚的眼里看到了腾腾八卦之火,也没心思在悦来酒楼吃了,拔腿走向对面的茶楼。
竟然带她去这间茶楼
辛柚心头一动,突然生出一种直觉:贺清宵恐怕就是今日出事了。
有别于酒肆的热闹,茶楼清幽雅致,丝竹声不绝于耳。
楼上雅室已经被订满,段少卿只好带着辛柚往大堂角落一坐,尽量不引人注意。
伙计端来茶水点心,等伙计退下,段少卿压低声音问:“怎么又缺钱了?你外祖母不是才给了你两千两?”qs
“舅舅有所不知,青松书局亏空太久,竟欠了工匠许多工钱未发,从外祖母那里支来的银钱一部分用来发了工钱,一部分用作书局经营运转,一下子就花没了”
段少卿眉心拧成川字:“舅舅听说青松书局推出的《画皮》大受欢迎,进益应该不少吧。”
辛柚没有否认:“是不少,但我又向松龄先生买了《画皮》下部,刻板印刷也要投入不少,再有一些卖得不错的书籍要再版,还要寻觅合适的新书来印这样一来银钱上就捉襟见肘了。”
看着外甥女可怜巴巴的模样,段少卿暗吸口气。
他怀疑这丫头就是想着明目要钱,偏偏从话里寻不出破绽来。
“即是手头紧,就回去对你外祖母说,你一个小姑娘跑到衙门来找舅舅要钱,让人瞧见要笑话的。”段少卿决定把皮球踢到老母亲那里。
他是要脸面的人,外甥女跑来找他要钱,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既然有缘碰上了,辛柚可不准备让段少卿把皮球踢走:“舅舅也说了,我才从外祖母那里支了两千两。青青也是要脸面的人,哪好意思再去找外祖母要钱,想着舅舅到底是疼我的,就来找您了。”
说到这,她啜,了一口茶。
茶水入口回甘,对得起茶楼这份清雅。
“青青盘算着,也不用两千两,一千两应该就够了。”
段少卿太阳穴突突跳,好在没有旁人,让他把搪塞的话说了出来:“青青啊,咱大夏官员俸禄不高,一千两是舅舅好几年的俸禄了。你来找舅舅,舅舅可没办法拿出来啊。”
辛柚一笑:“舅舅误会了。我是想着请舅舅帮我向外祖母开个口,支的是外祖母替我保管的钱。哦,也不急今日,明天我再来找舅舅拿。”
段少卿一听明天还要再来,脸一下子黑了,对上那双盈盈笑眼忍着火气道:“你一个女孩子不要到处跑,今日下衙回去舅舅对你外祖母说一声,打发人给你送去就是。”
“多谢舅舅。”
段少卿怕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没完没了,语气带着警告:“只此一次。青青啊,那些钱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不假,可你还小呢,现在要是胡乱糟蹋了,将来可怎么办?所以当年你娘才要托付你外祖母保管”
辛柚听着段少卿的长篇大论面不改色,等他说完,乖巧点头:“青青知道了。”
突然茶室一静,辛柚声音明明不高,却一下子显得突兀。
再然后,响起了伙计的招呼声:“大人里面请。”
贺清宵目光一转,投向那道熟悉的声音来处,撞上了辛柚的视线。
他有些意外,见与辛柚对坐的是段少卿,收起惊讶冲她轻轻颔首。
辛柚点头回应,目送贺清宵在伙计的引领下带着两名手下踏上了楼梯。
看样子,就是今日了。
见外甥女一直盯着楼梯处,段少卿心一沉。
这丫头该不会对长乐侯有意吧?
段少卿第一反应是不信,可见辛柚一脸冷澹的样子,倒是打消了怀疑。
少女怀春,不是这个反应。
不会与长乐侯那样的麻烦人物牵扯上,段少卿狠狠松了口气,一时连那一千两银都顾不得心疼了。
辛柚喝着茶水,有些心不在焉。
从画面中得不出更多细节,从贺清宵进了雅室到毒发,用了多长时间呢?
现在那毒是不是已经进了他口中?
辛柚用力握着茶盏,脑海中闪过的是贺清宵几次帮忙的情景。
有他从马背上飞身而起阻止惊马,有他主动提出帮她查出纵火主使,有他吩咐手下带走闲汉
与他有杀母之仇的是辛柚,得到他善意相助的是“寇青青”。可承受这些的只有她一人,想到那人很快就要出事,说心里没有一丝波动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冷血之人,会不忍,会挣扎,会难受,但所有情绪都建立在他会死的前提下。如果他不死,她想要的还是他的命。
辛柚灌了一口茶。
茶已经凉了,只有苦,没有甜。
段少卿乐得少说两句,省得一不留神又被坑了银子。
伙计端来饭菜。
“吃吧,吃了饭早点回书局。”
辛柚点点头,拿起快子。
段少卿点的这几个菜偏清澹,吃起来没什么滋味,辛柚余光向楼梯口瞥去。
“青青,是不是舅舅点的菜不合口味?”
伙计耳朵灵,闻言立刻看了过来。
什么,嫌他们茶楼的饭菜不好吃?
辛柚握着快子的手一顿,点点头:“舅舅,我想吃松鼠桂鱼。”
段少卿嘴角狠狠一抽。
是他嘴贱!先不说价格,等吃完松鼠桂鱼至少还要半个时辰!
段少卿面露难色:“这茶楼——”
伙计拍着胸口把话接过来:“我们茶楼有,味道保证不让姑娘失望!”
段少卿:“”有这伙计什么事?
可有旁人看着,他再不情愿也只好点了一道松鼠桂鱼。
要是自己儿女,一口拒绝就是,可换了外甥女就不行了。不然传出他当舅舅的舍不得给无父无母的外甥女点松鼠桂鱼吃,那就难听了。
辛柚默默夹了一快子青菜。
时间宽裕,可以慢慢等了。
等松鼠桂鱼的工夫,有新的食客进来,有用过饭的客人离开。对辛柚和段少卿来说,时间都有些难熬。
段少卿问起书局的事:“那位松龄先生是何许人?”
辛柚答:“是位特别有才气的写书先生。”
段少卿滞了滞,以长辈的姿态叮嘱:“青青啊,你那书局是靠着松龄先生的故事好起来的,可要把人笼络好了,不然像平安先生一样被其他书局高价请走,那就麻烦了。”
辛柚微笑:“舅舅说得是,所以我对松龄先生说了,以后他写的故事都花高价买,还给他按月发薪水。就是我这手头有点紧”
段少卿表情一瞬扭曲,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子。
“松鼠桂鱼来喽。”伙计把一盘形如松鼠的桂鱼摆上桌。
段少卿挤出一个笑容:“趁热吃。”
“舅舅也吃。”辛柚夹了一快子鱼肉,忽听上头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那一瞬,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不受控制勐然起身,心被无形的手狠狠捏住。
辛柚这般反应吓了段少卿一跳。
“青青?”
她这么突然站起来引来不少目光,好在很快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快步从楼梯走下来的锦麟卫把人们视线吸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