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袅袅,阡陌人家,偏僻祥和的小山村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宁静。
那是一群外来者,为首的中年男子散了一把铜板,轻易打听到想要的讯息,直奔村尾一户人家而去。百无聊赖的村人见状赶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说着猜测。
“是那小娘子的家人寻来了吧?我早就说那小娘子定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果然没错!”
“啧啧,这下老王头老两口日子有着落了。”
那群外来者顾不得村人的跟随与议论,匆忙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道明来意。
“叨扰了,敢问老伯,前两日是否救了一个小姑娘?”中年男子冲开门的老汉拱了拱手,神色间难掩急切。
老汉一愣,中年男子一行人的气势穿着令他不敢怠慢,忙点点头:“老汉前两日去捡柴,是救了一个小姑娘,您是——”
中年男子微松口气,目光一边往院中扫一边解释:“我家丫头前两日登山游玩,意外坠崖,家人一直四处寻找,今日听闻贵村一位老伯进山时救了个小姑娘回来,便寻了来”
中年男子名叫段文柏,乃是少卿府的二老爷。他口中的丫头并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外甥女,姓寇,闺名青青。
寇青青两日前与少卿府的三位姑娘登山玩耍,不料失足坠崖,才有了今日之事。
老汉把人请进堂屋,一指挂着破旧门帘的西屋:“那孩子在里边——”
跟随段文柏来的人中有一位丫鬟打扮的少女,听了这话飞一般冲进去,一见躺靠在炕上的少女,扑过去眼泪簌簌而落:“呜呜呜,姑娘,您吓死婢子了”
听到婢女的哭喊,段文柏抬脚跟进去,等见到少女彻底放了心,神色是如释重负的放松:“太好了,青青你没事”
靠坐着的少女青丝如瀑,衬得脸色苍白如雪,一双墨眸微起涟漪,心头生出几分疑惑。
眼前自称婢子的女孩儿,她不认识;唤她“青青”的中年男子,她亦不认识。
她哀恸娘亲的死,赶路时一个失神滑落山坡陷入昏迷,再醒来就在这对老夫妇的家中了。老夫妇心善,把她照顾得很好,本来再养两日她便会辞行,没想到冒出了这些奇怪的人。
他们把她认成了一个名叫“青青”的女孩儿,如果不是确认自己没有变化,她甚至以为娘亲口中那些借尸还魂的离奇故事成真了。
见少女不语,婢女慌了神:“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段文柏亦面露关切问询。
无论是婢女,还是中年男子,神情皆不似作伪。少女略一犹豫,开了口:“你们认错人了。”
“姑娘,您说什么啊?”婢女先是一怔,而后似是想到什么,神色骤变,“姑娘,您该不是像话本子中说的那样,碰到头失忆了吧?”
大夏朝安定已久,京城尤是。上至勋贵下至百姓,消遣之物中少不了话本子这一物事,近两年更是有全民痴迷之势。
“我不是你家姑娘。”少女心中疑窦丛生,语气却平静。
段文柏仔仔细细打量少女,确信是外甥女无疑。不管是这丫头脑袋摔出了问题,还是闹起了脾气,都不宜在这小山村久待下去。他叹了口气劝道:“青青,随舅舅先回府看过大夫再说,你外祖母这两日因为惦记你,饭都吃不下几口。”
少女摇头:“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那你说你是谁?”段文柏打断辛柚的话。
“我是——”少女一顿。
满地尸体的画面在眼前浮现,令她不觉闭了眼,再睁开时那双眼宛若深潭,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是为了找出杀害娘亲的凶手进京来的辛柚,却不能说。
“青青,脑袋磕碰到了一时记忆混乱不是稀奇事,你不要觉得难为情。”段文柏眼风一扫,沉声道,“还不扶表姑娘起来。”
一个身材壮实的婆子上前来,在婢女的帮忙下把辛柚背起。
辛柚身体还没恢复,微微垂眸,暂且接受了这容不得拒绝的现实。
段文柏从钱袋子中取出两锭银元宝,答谢老夫妇。
老汉连忙推辞:“使不得,使不得——”
一直局促不语的老妇人亦摆手拒绝。
“老伯若不收,倒显得我们不知恩了。”段文柏把银元宝强塞入老汉手里,抬脚往外走去。
院外站了不少看热闹的村人,视线纷纷落在被仆妇背着的辛柚身上。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让老王头给救了。”
“老王头运气好啊。”
村人的想法很简单:老王头救了富贵人家的姑娘,姑娘的家人随便给点酬谢都够老王头发一笔横财了。
这些低声议论传入辛柚耳中,令她转了头。
“王爷爷,王奶奶,等我养好身体,就回来看你们。”
娘亲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对心善的老夫妇若是因她惹来歹人眼红,便是她的罪过了。
老夫妇连声道:“姑娘安心回家去吧。”
一辆青帏马车静静停在村口,随着辛柚被扶入车中,马车缓缓驶离了小村庄。
沿路遥山叠翠、奇花绽锦的风光渐渐转为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等到马车停下时,托婢女坚定认为自家姑娘失忆的福,辛柚知道了青青的大致情况。
这位叫寇青青的女孩儿是知府独女,四年前父亲意外死于调任途中,本就生病的母亲听闻噩耗病情恶化,拼着一口气安排人把年仅十二岁的女儿送去京城娘家便撒手人寰。知府爱女成了少卿府上的表姑娘,这一住快要四年了。
婢女名叫小莲,是寇青青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带人寻找外甥女的段文柏是寇青青外祖母的庶子,支撑少卿府的是她的大舅,太仆寺少卿段文松。
“可担心死外祖母了,我的青青啊”辛柚进了一处屋子,还没看清屋中众人,就被一个衣着富贵的老太太揽入了怀里。
陌生的气味,陌生的人。
辛柚不适动了动,总算被老夫人放开。
“青青,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开口的是位不到四十岁的妇人,穿一件浅咖撒花褙子,面上挂着关切的笑,辛柚猜测这应是寇青青的大舅母乔氏。
另一位妇人看起来比乔氏年轻些,碰上辛柚的视线,冲她点了点头以示安慰,这应是寇青青的二舅母朱氏了。
再远处站着四个女孩儿,没等辛柚一一打量,老夫人就发了话:“小莲,先扶姑娘回房,大夫这就过去。”
“是。”小莲屈了屈膝,来扶辛柚。
辛柚目光下意识落在小莲面上,忽地抬手,遮住眼睛。
先前还没有异样的,可就在刚刚,她看到一双手抓着软枕用力压在一名女子头上,等那女子停止挣扎枕头移开,露出一张脸来。
那是小莲的脸。
“姑娘,您怎么了?”
小莲关切的声音把辛柚从那幅虚空画面中拉回,她没有回答小莲的话,而是微微转头,视线一一扫过屋中人。
眼圈泛红的老夫人,面带关切的大太太乔氏,目露怜惜的二太太朱氏,蹙着眉头的红裙少女,垂眸抿唇的杏衫少女,神色难辨的粉衣少女,以及站在朱氏身边一脸好奇的女童。
辛柚又看了一眼自进了屋秉明大致情况后就没怎么开口的二老爷段文柏,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寇青青的坠崖,或许不是意外。
“青青?”老夫人疑惑喊了一声。
辛柚揉了揉眉心,随口解释:“刚刚突然觉得眼睛刺痛。”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这双眼与旁人不一样。她会毫无征兆看到一个人将会发生的倒霉事,或是崴了脚,或是碰了头,或是意外身亡。当然,对同一个人不是次次都能看到,可当见到的人多了,这种总是突然出现的骇人画面就不稀奇了,足够使她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不动声色。
“这两日苦了你了。”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辛柚手背,示意小莲把人扶起,仍由那壮实的婆子背着前往寇青青住处。
素纹细布青帘晃了晃,渐渐归于平静。
老夫人这才看向庶子段文柏,沉声问:“青青真的失忆了?”
段文柏带着辛柚回来时就打发人先一步回府报信,这也是府上主人都聚在老夫人这里的原因。
“可能是碰到了头,不认识人了。”
老夫人神情难辨喜怒,沉默片刻叹口气:“人没事就好。乔氏,青青那边你就多费心了,大夫看诊后有什么情况及时和我说。”
乔氏微微欠身:“儿媳省得,您放心吧。”
老夫人露出乏色,摆摆手让众人散了。
辛柚静静伏在婆子背上,打量周围环境。
抄手游廊,假山翠竹,穿过两道月洞门就到了一处小小院落,这便是寇青青的住处,题名晚晴居。
晚晴居的下人迎出来,拥着辛柚进了屋。
雕花精美的架子床挂着素色纱帐,床边摆着一个白底蓝花绣墩,靠墙的梳妆台上略显空荡,窗前青花矮瓶中插满了栀子花。许是这两日寇青青出事侍女无心更换,洁白的栀子花已发蔫泛黄。
辛柚第一个感受,这寝居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过于素净了。
没等她观察更多,大太太带着大夫走了进来。
那大夫是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医,仔细检查过辛柚伤情,向乔氏说明情况:“姑娘身上有多处擦伤,好在不算严重,按时敷药不会留下疤痕。不过姑娘肺腑受了震荡,需要好生静养”
乔氏边听边点头:“有劳大夫了。”
女医写下药方交代小莲如何熬药,乔氏在绣墩上坐下,柔声宽慰辛柚:“听大夫的按时吃药,有什么需要就和舅母说”
等乔氏带着女医离开,没有了旁人在,辛柚问小莲:“刚刚大太太与我说话,你为何看了她好几眼?”
那时女医正交代事情,小莲分心看大太太乔氏,必然有缘由。
果然就听小莲小声道:“大太太一贯严肃,婢子还是头一次看她与姑娘这么亲近。”
辛柚微微挑眉:“这么说,大太太以往待我不好?”
小莲语气有些迟疑:“也不是不好,就是比较客气吧。”
辛柚点了点头,指向梳妆台:“拿镜子来。”
小莲走过去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镜子回到辛柚身边。那竟是一面能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琉璃镜,虽然小小一把,定然价值不菲。
辛柚目光落在镜子手柄上,雕着花鸟的花梨木手柄能看出已有了岁月痕迹。
小莲知道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主动道:“这镜子还是您十岁生辰时,老爷特意托人从京城买来的,那时您可喜欢了,天天拿在手中把玩”
“是么?”辛柚喃喃,目不转睛盯着镜中容颜。
眉目如画,琼鼻朱唇,这分明是她的眉眼。
“小莲姐,药熬好了。”一个小丫鬟站在门口喊道。
小莲快步出去,很快端了一碗药汁进来。
浓浓的药香把室中残留的栀子香彻底冲散,辛柚轻吸口气,认头喝了药。
不管这些人为何认错了人,寇青青又有什么危机,她都要先养好身体,才有精力应对。
倦意袭来,等辛柚再醒来,已是夜色沉沉。
小莲把从大厨房取来的饭菜在小炉子上热了服侍辛柚吃下,又指挥小丫鬟打来一盆热水:“姑娘,您身上还有伤,不能沐浴,婢子先给您擦擦身吧。”
辛柚自然没有拒绝。
几日没有沐浴,她早就觉得身上黏腻腻难受了。
小莲伸手解开辛柚外衣,纳闷道:“这衣裳不是您那日穿的。”
“衣裳刮破了,身上这件是王爷爷早年出嫁的女儿留下的。”
“姑娘当时该多疼啊,早知道就不去登山了”小莲心疼碎碎念着,轻柔擦拭的动作突然一顿,眼神黏在了辛柚肩头。
少女的肩圆润雪白,一颗红色水滴分外显眼。
小莲用力眨了眨眼,拿温热的手巾来回擦拭那颗水滴,可那落在肩头的红被揉搓后似乎越发鲜明。
手巾掉进脸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小莲猛然退了一步,一脸惊骇。
不是眼花,那是一个水滴形的胎记!
辛柚察觉有异,侧头看向小莲。
小莲眼中的惊恐几乎溢出来,抖着唇质问:“你,你是谁?”
她家姑娘的肩头根本没有胎记!
“你为何与我家姑娘长得一样?我家姑娘呢?”小莲心慌意乱,转身就跑。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手腕,背后传来的声音亦是凉的:“你去哪儿?”
小莲惨白着脸缓缓回头,看着那张与自家姑娘一模一样的脸宛如见到厉鬼,颤声道:“我,我要去告诉老夫人!”
“然后呢?”辛柚平静问。
“然后?”小莲方寸大乱,语无伦次,“然后把你这妖孽抓起来,找回我家姑娘!”
那只握着小莲手腕的手松开。
“你去吧。”
小莲看着少女默默拉过薄被遮住身体,脚下反而不动了。
“你为何假冒我家姑娘?”她上前一步,绣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却毫无察觉。
辛柚抬眸,眼神沉静:“我没有。当时我便说了,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了人。”
小莲柳眉竖起,有些气恼:“那你为何又跟着我们走了?”
辛柚看着她,面露嘲弄之色:“我能反抗么?”
小莲想到当时情景,不由一滞。
那时,这位姑娘算是被二老爷强行带回来的。
一阵沉默后,小莲咬咬唇:“先休息一晚,等明日一早,你就随我去向老夫人说清楚。”
夜渐深,虫鸣声透过如意窗棂传进来,清晰连绵。辛柚看着小莲,确定这是个忠心护主的婢女,且算心善。
她有了好好谈谈的心思。
见辛柚不说话,小莲犹豫了一下,跺跺脚:“算了,等你养好身体就去说!”
辛柚牵牵唇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你觉得他们会信么?”
“当然——”小莲脱口,可看着那张与自家姑娘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说不下去了。
此时仔细看来,这位姑娘与自家姑娘的五官脸型还是稍有区别的,只是白日找到人太过激动,且披头散发没有梳妆与妆扮好本就有些区别,便没多想。
“你与我家姑娘声音也有区别——”小莲声音低了下去。
区别是有,却不大,至少她虽听出了些许不同,却以为是姑娘身体不适的缘故。至于老夫人等人,不比她与姑娘朝夕相处,恐怕更难察觉了。
辛柚把薄被拢紧了些,语气微凉:“他们若是不信,‘寇姑娘’的身边恐怕就不能留你了。”
小莲脸色一白,想到了姑娘的乳母方嬷嬷。当年方嬷嬷与她一起陪姑娘进京来,犯了错后被发落去了庄子上,她与姑娘再也没见过。
老夫人若是不信她的话,定会以为她发了癔症,她的下场恐怕还不如方嬷嬷。而一旦她出事,假的姑娘又在府上,谁还知道姑娘呢?
“她们若是信了——”辛柚一顿。
小莲不觉睁大眼睛,盯着那张熟悉的脸。
辛柚定定看着小莲,一字一顿问:“你确定,他们希望你家姑娘还活着吗?”
小莲脸上血色瞬间褪个干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比起小莲的惊骇欲绝,烛光下的少女显得分外从容:“少卿府三位姑娘与寇姑娘一同登山,只有寇姑娘失足坠崖,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不是意外,也值得多想一想。你说呢?”
“不可能,我家姑娘是老夫人唯一的外孙女,老夫人很疼姑娘的。老夫人还说要把姑娘许配给大公子,亲上加亲”小莲下意识反驳着,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是啊,明明四位姑娘一起登山,为何只有她家姑娘坠了崖?真的是姑娘运气不好么?
少卿府这么多人,真正的外人说起来就只有寇青青主仆。疑心一旦一起,便如雨后春草,肆意生长。
“做个交易如何?”少女拥着素花锦被靠在床头,神色平静。
小莲的心无端跟着静了下来:“什么交易?”
“等我养好身体,便以探望王爷爷的由头陪你去寻找寇姑娘,而后无论何时找到你家姑娘,我都会配合她悄悄把身份换回来。”
小莲不由点头。
比起现在闹开来而未知的结果,这样自然更稳妥。
“那你想要什么?”小莲提着心问。
辛柚弯了弯唇,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苦涩:“我孤身进京,正好需要个落脚处,在没寻到寇姑娘之前,容我在此暂住就好。”
她不知道杀害娘亲的凶手是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追凶寻仇,与其说需要一个落脚处,不如说需要的是一个安全的身份。
还有什么比成为另一个人更好的掩护呢?
小莲神色不断变化,抿唇说出了决定:“如果如果我家姑娘不在了,你可以以姑娘的身份继续生活,但我有一个条件。”
冷静想想,姑娘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生还的可能有多少呢?
小莲噙着泪,哽咽道:“请你帮我查一查,我家姑娘的坠崖到底是不是意外!”
如果只剩她一个小丫鬟,别说暗中调查,能不能留在少卿府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这位姑娘想暂时以姑娘的身份立足,她又何尝不需要“姑娘”在身边。
辛柚颔首:“好。”
小莲神色一松,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辛柚垂眸:“本就借了寇姑娘身份,我的名字有什么紧要的。”
小莲沉默片刻,屈了屈膝:“姑娘,婢子继续给您擦身吧。”
辛柚点点头,轻声道:“多谢了。”
“应当的。”小莲走到门口,喊小丫鬟重新换了一盆热水,拧干手巾替辛柚擦拭身体。
刚进了五月,这个夜晚却有些闷热,忽然凉意打在肩头,辛柚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小莲的眼泪。
擦过身,换上寇姑娘尚未上过身的中衣,辛柚顿觉清爽许多。
“婢子就歇在外间,您有事尽管吩咐。”小莲熄了烛火,脚步轻轻走了出去。
辛柚今日虽睡过了,可很快困意袭来,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里,一双手因为用力青筋凸起,绣着兰花的软枕移开,露出小莲已然气绝的脸。
一声巨响,辛柚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窗外惊雷滚滚,落雨了。
夏日骤雨,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雨急促敲打着窗棂,辛柚侧耳聆听,隐约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
原来小莲一直没有睡。
辛柚瞥了一眼门口,想到了刚才的梦。
那不是预知的梦,而是白日见到的画面太过深刻,而在梦中重现。
因为重现,她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比如小莲的穿着。画面里,她只看到了小莲上半身,小莲发间簪着白色绒花,衣衫也是一片白。
比如——辛柚目光下移,落在床头软枕上。
那软枕还沾着她的体温,有她枕过的痕迹,杏色缎面的枕巾一角兰叶薇蕤,幽幽绽放。
原来就是这个枕头啊。
辛柚伸手,把那绣着幽兰的软枕拿了起来。
雨急风骤,小莲的抽泣声在风雨声的遮掩下大了起来。
纤纤玉指摩挲着软枕上的幽兰,辛柚心头一沉:小莲出事时戴白花穿白衣,是不是因为寇姑娘死了?
而她现在是“寇姑娘”。
寒意爬满脊背,辛柚感觉不到怕,而是觉得冷。
从她外出归来,目睹娘亲和看着她长大的姨姨们惨死,再没有什么能令她感到害怕了。
“小莲。”
外边动静有些慌乱,一会儿后小莲低着头走进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室内黑沉,忽而一道闪电划破浓郁夜色,给屋中带来瞬间光亮。小莲看到少女散发而坐,眸若点漆,黑得惊人。
明明与自家姑娘那般相像的一双眼,却无端令她心惊。
“小莲,再给我说说寇姑娘的事吧。”不比窗外的风雨如磐,辛柚的声音依然是冷静的。
小莲定了定神,轻声道:“是。”
翌日辛柚起得有些迟,刚刚洗漱过还没来得及用早饭,小丫鬟就禀报说三位姑娘来了。
算时间,她们应该是给老夫人请过早安后直接过来的,辛柚示意小莲把人请进来。
帘子一挑,进来三位少女。
打头的少女着一条石榴裙,肤白唇朱,如一朵盛开蔷薇。辛柚从小莲口中得知段少卿有三女,唯有二姑娘段云华是大太太乔氏所出,应是这位红裙少女了。
稍稍落后的两个少女,年长些的少女细眉如烟,清秀可人,应是大姑娘段云婉,另一个杏眼少女应是三姑娘段云灵。
寇青青就是与这三个表姐妹登山游玩,至于府上四姑娘段云雁年纪尚幼,那日并不曾与姐姐们一同出门。
在辛柚看来,若寇青青坠崖不是意外,动手之人必在这三人之中。
段云华在床边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倚枕而坐的辛柚,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青表妹,你真的失忆了?”
“碰到了头,是有些记不大清楚了。”辛柚老实回答,暗暗留意段云华神色,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喜悦。
段云华在绣墩上坐下,微微笑着:“青表妹不要着急,慢慢养着就是了。便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影响以后生活。”
“华表姐说得是。”
一旁大姑娘段云婉诧异开口:“青表妹不是失忆了么,怎么会——”
她看向段云华,言下之意既然失忆了,为何认得段云华。
辛柚把注意力放在段云婉身上,随口解释:“我问了小莲姐妹们的长相。”
段云婉看小莲一眼,欣慰笑了:“还好有小莲在,以后青表妹有不清楚的也可以随时问我。”
“多谢婉表姐。”辛柚颔首,看向三姑娘段云灵。
段云灵自进了屋一直没开口,此时辛柚看过来,居然还在出神。
“三妹——”段云婉轻轻碰了碰段云灵。
段云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神闪了闪:“青表姐,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么?”
“昨日喝了药,觉得好多了。”辛柚有问必答,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段云灵视线在她白瓷般的面上停留,眼神有些复杂:“那表姐好好养身体”
段云华站了起来:“表妹好好养着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小莲,替我送三位姑娘。”
辛柚目送三人离去,微微扬了扬眉。
二姑娘段云华对寇姑娘的失忆目露喜色,大姑娘段云婉对寇姑娘的失忆也颇在意,三姑娘段云灵的反应就更耐人寻味了。
初次与少卿府三位姑娘打交道,越发觉得寇姑娘的坠崖不简单。
小莲回了屋,见辛柚垂眸沉思,道:“婢子给您端早饭来。”
辛柚抬眼看着小莲走到门口,险些与人撞上。
“三姑娘——”
“没撞着吧?”去而复返的段云灵冲小莲歉然笑笑,边往里走边解释,“走在路上我发现丢了个耳坠子,可能是落在青表姐这里了”
“那婢子帮您找找——”
段云灵摆手:“不用,你去忙吧。”
小莲看向辛柚,见她点头,默默退了出去。
段云灵弯腰找了找,眼睛一亮:“果然落在这儿了!”
“找到就好。”辛柚视线从段云灵空荡的右耳垂到她手中的珍珠耳坠,不动声色开口。
“那我就不打扰表姐了。”
“灵表妹慢走。”
段云灵握着珍珠耳坠将要转身,突然又停下了:“能不能劳烦表姐帮我戴上?”
辛柚微怔,而后弯唇:“当然可以。”
段云灵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微微倾身。
辛柚还是头一次帮人戴耳饰,好在她手稳,轻轻松松就帮段云灵戴好了。
“多谢表姐。”段云灵摸着垂下的温润珍珠,看着笑意浅浅的辛柚迟疑了一下,“青表姐,开春时咱们一同去上香,道长说你时犯岁君,易有灾殃,果不其然就应在前几日了。之后你也小心些吧,尽量少出门,便是在家中也多留意。”
“我知道了,多谢表妹提醒。”
“那表姐好好歇着吧。”段云灵起身告辞,走到外间遇到了端着饭菜进来的小莲。
小莲端着托盘侧身避让:“三姑娘慢走。”
段云灵点点头,快步离开了晚晴居。
辛柚琢磨着段云灵的话,见小莲进来便问:“开春时寇姑娘去上香,有道长给她批过命?”
小莲面露茫然:“开春时几位姑娘是一起去上过香,但见道长时婢子们都在旁处候着,并不知道道长说过什么。”
“这样么。”辛柚接过小莲递过来的瓷勺,慢慢喝粥。
也就是说,失了忆的“寇姑娘”并不能从小莲这里判断三姑娘这番话的真假。但三姑娘话中提醒之意很明显,是单纯的表姐妹间的关心,还是这位三姑娘知道些什么,亦或贼喊捉贼混淆视听?
今日要来探望的定然不只这姐妹三人,辛柚并不急着下判断。
用过饭,汤药也熬好了。
辛柚想到昨日那碗药汁的苦涩不由皱眉,却没多说,从小莲手中接过药碗抿了一口,脸色微变把药汁吐在了帕子上。
“姑娘,怎么了?”
辛柚盯着药碗,眉敛得更紧了。
这碗药,与昨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辛柚擦了擦唇角药汁,不动声色问:“今日的药,是谁熬的?”
“婢子熬上的,后来就让绛霜守着了——”小莲神色一变,“这药有问题?”
辛柚摇摇头:“有没有问题不知道,只是觉得味道有些不一样。”
夏姨是伺候娘亲饮食的,烧得一手好菜,把她的舌头也养刁了。味道有区别不一定就是药有问题,可在这处处杀机的少卿府,她不得不谨慎些。
“药渣还在吧?”
“昨日的药渣让绛霜倒在墙根花丛了,今日的还没收拾。”小莲神色越发紧张,已经认定药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