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学生当即涌进了青松书局。
“贵客们当心踩着,一个一个结账啊。”刘舟手脚麻利递书收钱,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一旁石头虽然年纪小,人却机灵,忙起来也不见乱。
两个伙计偶尔对视,心中皆想:东家说得果然没错,一个伙计忙不过来啊。
胡掌柜看着书局里的热闹,又是激动,又是担心。
激动的是新话本开售第一日的生意远比他预料中要好,担心的是后续到底卖得怎么样,就要看这第一波买的人看过后觉得如何了。
等到书局晚上关门,胡掌柜算完这一日一共卖出去多少本《画皮》,拱手向辛柚报喜。
“还不错。”辛柚淡然点头,从袖中抽出一本书稿递了过去。
“这是——”翻开后胡掌柜眼睛一亮,“《画皮》的下半部?”
“对,掌柜的看看如何。”
其实不用辛柚说,胡掌柜已经迫不及待读起来。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抓心挠肝的,甚至有一日做梦还梦到自己成了王生,扒着书斋的窗户往里看。可惜还没看到窗户里是什么,梦就醒了。
那一刻他深深意识到一点:作为一个爱看话本子的人,最痛苦的是什么?是话本子好看,却没写完!
接下来辛柚就旁观到了胡掌柜的各种表情,时而恐惧,时而震惊,时而感慨从没想过老掌柜表情能这么丰富。
见胡掌柜翻到了最后一页,辛柚问:“掌柜的觉得如何,可保持了上半部的水准?”
胡掌柜猛拍桌子:“何止保持了上半部的水准啊,这下半部情节恐怖曲折,结局不落俗套,又吸引人又有警示作用,可谓神书啊!”
这么高的评价令辛柚弯了唇:“既然掌柜的也觉得好,那就安排刻印吧。”
“现在?”胡掌柜愣了一下。
“一本书从刻板到成书所需时日不短,现在开始安排,等《画皮》上部卖得差不多了,空上一段时间正好推出下部。”
胡掌柜面露迟疑:“东家时间上的安排确实合适——”
“那掌柜的觉得哪里有问题,我们可以商量。”
“小人只是有些担心咱们的银钱会不会紧张,等《画皮》上部卖得差不多了,回笼一些本钱再印刻下部更稳妥”
辛柚莞尔:“掌柜的对《画皮》还不够有信心么?”
胡掌柜其实对《画皮》很有信心,可书局冷清了这么久,不得不谨慎,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
辛柚理解胡掌柜的心态,笑道:“掌柜的尽管安排下去,不必担心钱不够,钱我这里有。”
做生意稳扎稳打没有错,但她需要尽快扭转青松书局门可罗雀的局面。登门的客人多了,找到那本《牡丹记》主人的可能才会提高。
想着那本染血的《牡丹记》,辛柚眼神一暗。
她孤身来到京城,想要的从来不是风生水起做生意,而是找到杀害娘亲的凶手。
辛柚这话给胡掌柜吃了一颗定心丸:“既然银钱上没问题,小人这就安排下去。”
国子监的一间号房中,住着包括段云朗在内的四个学生,此时正人手一本《画皮》随意翻看,权当熄灯前打发时间了。
没办法,国子监管理严格,话本虽是白日买来的,却只有这个时间才能看,不然让师长发现读闲书要打手心的。
一开始四人还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渐渐就没有声音了。
不知过了多久,熄灯的铃声响起,凤目少年懊恼骂了一句:“该死,还没看完!”
另一人也道:“我也没看完!”
看到结尾的段云朗更难受:“啊啊啊,这话本子没写完!”
外面传来巡视监吏的声音:“熄灯,勿大声喧哗!”
各号房的灯火陆续熄了,看了《画皮》的监生全都睡不着。
“孟斐,别凑窗口看书,被发现了我们都要挨板子。”
名叫孟斐的凤目少年眼睛黏在话本上一动不动:“就一点了,让我借亮看完。”
段云朗仰面盯着屋顶,重重叹气:“完了,睡不着了,好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可不是,谁能告诉我那王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啊!”
孟斐突然想起来:“云朗,身为东家,你表妹应该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吧?”
“我表妹又不是松龄先生。”
“但她要出松龄先生的故事,肯定问过啊。换你看了一半能忍住不问?”
段云朗摇头。
那必须不能啊,他恨不得现在就去问表妹!
于是第二日到了能出国子监的时间,段云朗肩负着同窗们的厚望,跑去了青松书局。
“二表哥想知道后面的情节?”辛柚一口拒绝,“不能说。”
若不是想到男女有别,段云朗恨不得扑到辛柚身上:“表妹,求求你了,你忍心看我吃不香睡不着吗?”
辛柚不为所动:“那也不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二表哥知道了下半部的内容,会不会对同窗说?同窗会不会对旁人说?一传十十传百,那下半部还怎么卖呢?说不定还被别的书局钻了空子,抢先印出来卖,到时我不是要亏惨了。”
段云朗一听,拍了拍额头:“都怪我太想知道后面内容,一时糊涂了。”
辛柚笑了:“二表哥别急,过段时间下部就出来了。”
回到国子监,段云朗摊摊手,表示没问到。
同窗一听,表示理解。
确实不能害人家书局生意受影响。
“不行。”孟斐摸了摸下巴,“不能只有我们难受,把《画皮》拿给其他同窗看看,大家一起难受。”
段云朗忙提醒:“不能让他们把上部都看完啊,只给看两章,再想看就自个儿去我表妹的书局买。”
几个同窗齐齐投以鄙视的眼神。
真会给表妹拉生意啊!
但不得不说,孟斐与段云朗合起来的这一招十分管用,晚上多了许多睡不着的同窗不说,转日青松书局的门槛险些被国子监的学生踩破了。
贺清宵不过是忙了个桉子,再腾出空去青松书局,就发现书局已经大变了模样。
本来冷冷清清能让他安静看书的好地方,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贺清宵一时以为走错了,转头看向对面,看到的是雅心书局门口孤零零站着的古掌柜。
没走错,确实是青松书局的生意好起来了。
贺清宵本不想凑这个热闹,转身欲走时听到进出书局的人讨论,才知道青松书局的新话本《画皮》开始售卖了。
贺清宵并不喜欢读话本故事,可想到那个无论面对什么都澹然处之的少女,决定买上一本,权当捧场。
贺清宵排在了这波来买话本的队尾,轮到他结账时伙计刘舟还以为眼花了。
“贺大人,您要买这本书?”刘舟担心他拿错了,忍不住确认。
“嗯。”
“哦,哦,您拿好。”
等贺清宵走出书局,刘舟蹿到胡掌柜面前:“掌柜的,今儿个真稀奇,贺大人买了《画皮》!”
胡掌柜瞥小伙计一眼,一脸澹定:“稳重点儿,贺大人买本《画皮》怎么了。”
刘舟默默望天。
也没怎么了,就是头一次见到贺大人掏钱买书。
要不是人家那么大一个锦麟卫镇抚使,还是个侯爷,他会忍不住怀疑贺大人穷得揭不开锅了。
这时胡掌柜突然喊了一声少东家。
门口走进来一个青年,正是青松书局的原东家沉宁。
沉宁轻摇折扇,纠正胡掌柜的话:“我可不是什么少东家了。掌柜的,以后叫我沉公子。”
嗯,以后他就是纯粹的话本子人。
什么立场,什么骨气,都和他没关系,哪家书局的话本好看他就能大大方方买哪家的。
“沉公子。”胡掌柜适应了一下新称呼,“您是来买《画皮》吗?”
“早打发人来买过了。掌柜的,今日我过来是想悄悄问问,《画皮》的下部有了吗?”
“已经在刻板了。”
沉宁的眼睛勐地亮了:“掌柜的,那你一定看过后面的内容了吧?快给我讲讲——”
胡掌柜毫不犹豫拒绝:“这个要保密的。”
“掌柜的,你不能这么无情啊!”
这一刻,沉宁第一次为卖了书局感到后悔。
他要还是青松书局的东家,那不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就算松龄先生没写完都不怕,把松龄先生往屋子里一关,写不完不给吃饭!
听了前东家的碎碎念,胡掌柜用事实给了无情一击:“松龄先生是东家挖掘的。”
没有东家千金买马骨,哪来的松龄先生这样的千里马呢。
“确实,你们新东家不一般啊。”沉宁撂下这句话,带着遗憾离开了书局。
胡掌柜茫然了一下。
莫非沉公子也知道东家懂相术了?
偏偏刘舟还附和了沉宁一声,胡掌柜终于起了疑心:“你说说,东家哪里不一般?”
“掌柜的不也说东家不一般嘛。”
掌柜与伙计对视。
“要不都说说?”
亲掌柜与亲伙计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刘舟先说出来:“其实东家买咱们书局只花了一万两”
什么?合伙忽悠,互利互惠,赚了一万两差价?
胡掌柜听得眼睛都直了,最后想到一点:难怪东家说让他放心大胆刻印,不差钱。
等胡掌柜也说出了秘密,刘舟同样直了眼。
东家竟然懂相术!
他也想到一点:“掌柜的,你说松龄先生是不是东家用相术发现的?东家一看松龄先生的面相,就算出他注定要成为故事大家?”
嘶——有道理!
交换了秘密的掌柜与伙计再看到辛柚,眼神就更热烈了。
跟着东家的脚步走,书局前途无量啊!
辛柚一脸莫明。
怎么觉得胡掌柜和刘舟看她的眼神和小莲偶尔有点像了呢?
与青松书局上下的喜气洋洋不同,对面雅心书局气氛就不怎么样了。
“对面买《画皮》的人就没断过,就连那位贺大人,手里都拿着一本《画皮》出来了。”
听了伙计的汇报,古掌柜脸色阴沉。
他又不瞎,对面什么情况能看不到吗?
这样下去不行。
“去把加印的《蝶仙》摆出来。”
有了古掌柜吩咐,本该再过一段时日才会加售的《蝶仙》提前摆了出来,甚至还学青松书局那样,也在外边墙壁上贴了一个告示。
“《蝶仙》加售了?可惜了,本来留着买《蝶仙》的钱,听他们都说《画皮》如何如何好看,没忍住买了《画皮》”
“我也是。”
“啊,我也是。”
“别可惜了,我听两个话本都买过的朋友说了,《画皮》比《蝶仙》好看多了”
“真的?”
“咱们常买话本的人,能在这上面瞎说吗?”
“那我这就去买《画皮》,之前就差点没忍住,想留着钱买《蝶仙》的”
古掌柜看告示前围了不少人暗自高兴,可很快就见看完告示的人不但没进他们书局,反而奔着青松书局去了,等出来手里拿的赫然就是《画皮》。
“这是为什么?”遭受巨大打击的古掌柜喃喃。
他不懂,不理解,不明白!
可有一点古掌柜是清楚的,雅心书局若不拿出应对之策,那就完了。
思来想去,古掌柜还是拿不定主意,不得不去请示东家。
雅心书局的东家是一位与沉宁差不多大的青年,看起来要比沉宁靠谱得多。
听了古掌柜禀报,男子冷冷一笑:“掌柜的不要乱了阵脚。青松书局搞了这么多名堂,又趁着咱们书局刚出过新书的空挡开售,人们难免图个新鲜,《画皮》下部还不定如何。咱们多出些银钱请平安先生抓紧写一部新书,以平安先生的声势还能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写书先生比下去?”
“东家说得是。”古掌柜当即请来平安先生,催他写新书。
平安先生才写出《蝶仙》不久,正是脑中空空之时,原想好好休息几个月的,却还是抵不住雅心书局的高价诱惑,绞尽脑汁写起来。
雅心书局的新动作没有声张,一时间京城议论的都是青松书局的新话本,甚至不少茶楼的说书先生开始讲《画皮》。
去青松书局买《画皮》的人络绎不绝,而架上生尘的《牡丹记》在这日终于等来了光顾之人。
第57章 套话
在放置《牡丹记》的书架前停留的是一位少女,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发现《牡丹记》时一脸惊讶。
“咦,不是说不再版了吗,竟然还有售。”
刘舟给石头使了个眼色,上前招呼客人,石头则悄悄离开书厅,飞奔去禀报辛柚。
“姑娘喜欢《牡丹记》吗?”
看着走过来的伙计,少女点点头:“是啊,几个月前我来贵书局想买一本《牡丹记》的,结果却说没有卖了,没想到今日又有了。”
刘舟笑着:“是我们东家要加印的。”
“原来如此。”少女拿起《牡丹记》走到柜台处,“结账吧。”
刘舟扫了后门一眼,有些急。
这姑娘买东西太利落了,东家再不来,人就要走了。
“姑娘不再买本《画皮》?《画皮》是我们书局新推出的话本,可好看了,买的人特别多”
少女心道这伙计话好多,澹澹道:“下次吧,《牡丹记》多少钱?”
她说着,去掏荷包。
“四——四两银!”刘舟硬生生改口,四百文说成了四两银。
“多少?”少女声音陡然拔高,满是气愤,“你们书局抢钱不成?《牡丹记》新出来时才只要四百文!”
她只带了几百文,本来是听说《画皮》好看来买《画皮》的,意外发现有《牡丹记》卖,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我从没听说一个话本子能卖四两银,还是再版的!”少女一抹《牡丹记》封面上的灰尘,更气了,“落了这么多灰,这是好不容易碰上买主,把人当冤大头呢!”
辛柚赶过来时,就听到了少女脆生生的质问。
“怎么了?”
见辛柚来了,刘舟暗暗松口气,忙喊了声东家,心道您再不来,咱们书局黑店的名声可就要传出去了。
“你是这书局的东家?”少女看向辛柚。
辛柚笑着点头:“我是。”
少女脸色不大好看:“你们再版的《牡丹记》要四两银?”
辛柚看了刘舟一眼。
刘舟赶紧道:“小人一时口误,说错了,不是四两银,是四百文。”
少女杏目圆睁:“什么说错了,你就是想赚黑心钱!”
刘舟作势打了一下嘴巴:“姑娘哟,小人真的是口误。”
“既是口误,你刚才为何不解释?”
“您一直在说,小人想等您说完再解释的。我们东家说了,客人说话时不许插嘴。”
少女并不怎么相信,冷哼一声,指了指《牡丹记》:“四百文对吧,结账。”
辛柚阻止了刘舟收钱的动作,对少女歉然一笑:“今日是我们伙计的失误破坏了姑娘的好心情,这本《牡丹记》就送给姑娘,算是我的赔礼了。”
少女意外睁大了眼,忙拒绝:“这怎么行,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可不占这种便宜。”
辛柚把《牡丹记》塞入少女手中,笑吟吟道:“怎么是占便宜呢,四百文能买来好心情吗?姑娘把这本书收下,我这心里才过意得去。”
少女显然不太擅长这种拉扯,听辛柚这么说没再推辞,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道:“我再买本《画皮》,哦,《画皮》多少钱?”
刘舟看了辛柚一眼,见她没有示意,就照实说了:“三百文。”
少女暗暗松口气。
还好,钱带够了。
京城话本的定价大多在两百文到五百文之间,具体价格与写书先生的名气以及话本页数有关。半部《画皮》售价三百文,是人们比较能接受的价格。
刘舟去拿《画皮》的工夫,辛柚貌似随意问:“我看姑娘也是爱看话本的,怎么当初没买《牡丹记》呢?”
同为女子的身份让少女不觉放松,笑道:“早就买过了,这本是买来送人的,还要感谢东家的大方,直接送我了。”
四百文,于她这种零花钱有限的小家碧玉来说,不算少了。
辛柚顺势道:“我姓寇,名青青,姑娘叫我名字就是。”
少女一听人家都报姓名了,没多想就报了名字:“我叫纪采兰。”
“纪姑娘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
二人又自然而然报了年龄,纪采兰要比辛柚大一岁。
辛柚笑道:“纪姐姐,你身边有很多喜欢《牡丹记》的朋友啊?那可要帮我多宣传宣传。”
她指了指那排《牡丹记》,无奈道:“我刚接手书局不懂事,加印了不少《牡丹记》,结果无人问津,架上都落灰了。”
纪采兰不好意思道:“我身边喜欢看话本子的朋友早就买过了,这本《牡丹记》是我买来送表妹的。表妹其实也有本《牡丹记》,可惜进京的路上弄丢了。”
辛柚听到这里,心头一跳。
进京的路上——
她要找的人,是纪采兰的表妹么?
压下心头的翻涌,辛柚还是闲聊的语气:“纪姐姐的表妹不是京城人么?没想到《牡丹记》这么受欢迎,都卖到外地去了。”
纪采兰眼里有了几分自得:“当时《牡丹记》可抢手了,表妹那本也是我买来让人带给她的。”
“那以后纪姐姐带表妹一起来买话本,给你们打九折。”
“这怎么使得。”纪采兰忙摆手。
辛柚一笑:“我与纪姐姐一见如故,说话投机,纪姐姐可不要拒绝,再说薄利多销嘛。”
“那就谢谢寇妹妹了。”纪采兰只觉眼前美貌少女十分顺眼,叹道,“可惜表妹脚伤还没好利落,不能和我一起来逛书局,不然能与寇妹妹交朋友,她肯定很高兴的。”
听着纪采兰的话,辛柚收在袖中的手用力紧了紧,面上却半点不露:“没关系呀,平日我就在书局,纪姐姐你们以后有空随时来玩。哦,纪姐姐家里离着远吗?”
“不算远,我家就在吉祥坊的猫儿胡同。”
打探得差不多了,辛柚没有再问,等纪采兰结了账,亲自送她出去。
刘舟用胳膊肘碰了碰石头。
“刘哥,怎么了?”
刘舟一脸佩服望着书局门口:“石头啊,之前你问遇到买《牡丹记》的客人怎么打听对方身份,学到了吗?”
东家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啊!
辛柚对刘舟笑了笑:“做得不错,这个月给你和石头发赏钱。”
“多谢东家。”两个伙计齐声道谢。
辛柚回到东院,独自坐在里屋的床榻上,把那本染血的《牡丹记》拿了出来盯着看。
春天时,娘亲救了一个女孩儿。
那是一个随家人进京的女孩儿,路上意外摔出马车,断了腿。
娘亲恰好遇上了,出手相救,等那女孩儿乘车离开,见地上落了一本书就带回了家。
那本书便是《牡丹记》。
娘亲把《牡丹记》拿给她看,笑说原来如今京城受人追捧的是这样的故事,并随口提起了救助女孩儿的事。
她随手翻了翻,觉得不如娘亲讲的故事有意思,就没再留意。
那时的她与娘亲,都以为这不过是平静生活中一点点小涟漪,很快就没了痕迹。
没过多久的一日,她从外边回来,看到的却是满地尸体。
有她的娘亲,有做饭特别好吃的夏姨,每一季都会给她裁漂亮衣裳的燕姨,手把手教她武艺的蓝姨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祥和清静的山谷变成人间炼狱,她爱的人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她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时,看到了落在娘亲手边的《牡丹记》。
那本该在架子上的《牡丹记》出现在娘亲手边,理智回笼也好,自我安慰也罢,她脑中瞬间有了一个猜测:娘亲是在提醒她这突如其来的惨祸与此有关。
这个猜测或许只是她的自以为是,她却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抓住哪怕一丝查出杀害娘亲凶手的可能。
于是她来到了京城。
纪采兰的表妹就是娘亲救助的那个女孩儿吗?
《牡丹记》的主人,找到了?
一滴泪落下,砸在辛柚的手背上。
眼泪很冷,她却终于从春寒料峭满目血腥的那一日走了出来,感受到了一丝属于这个季节的热度。
重新把《牡丹记》放好,辛柚喊来方嬷嬷。
“奶娘,有件事要麻烦你。”
“姑娘有什么吩咐?”方嬷嬷一听有事交代,第一反应是欣喜。
与大宅院里的错综复杂不同,书局东院总共就这么几个人,还都是做粗活的,根本不需要怎么管教,这些日子她悠闲得和养老差不多,能帮姑娘多做些事可太好了。
“吉祥坊的猫儿胡同有一户姓纪的人家,这家的姑娘和我年岁相彷,名叫纪采兰。奶娘,我想让你去打听一下这家的情况,特别是纪采兰有一个从外地进京来的表妹,如能打听到是哪一家就最好了。”
方嬷嬷认真听着,点点头:“姑娘交给老奴就是,老奴定会打听清楚。”
辛柚拉住方嬷嬷的手:“奶娘宁可慢一些,不要引起人注意,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姑娘放心吧。”方嬷嬷想问为何打听姓纪的人家,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不得不承认,她对姑娘的心虽然没变,可几年的分别还是改变了许多。姑娘在她眼里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姑娘,而是看不透深浅了。
姑娘长大了,如果她总是把姑娘当小孩子的心态,最终主仆离心就悔之晚矣。
过了几日,方嬷嬷把打听来的讯息向辛柚禀报。
“纪家就在猫儿胡同的第三户,当家的男人在东城兵马司当差,有两子一女,纪采兰是唯一的女儿。她确实有一个表妹,几个月前才随母进京。这位表妹姓周,闺名凝月,她的父亲原是驻守外地的一名锦麟卫总旗,年初升了百户留京当差,后来就把妻女都接到了京城”
锦麟卫——
辛柚心头一动:“可打听到周凝月的父亲在锦麟卫哪个衙门当差?”
锦麟卫分十四所二司,其中镇抚司又分南北,这就超出方嬷嬷一个奶娘的眼界范围了。
“这个老奴没有打听到。倒是那位周姑娘,在街坊邻舍中稍一打听就都知道。”
“怎么说?”
“据说周姑娘进京路上伤了腿,养了好几个月,这才能走动了,因为这个脾气不大好呢。他家又是新住户,这不有点动静就都盯着了”
一户新来的人家,毫无疑问是会引起四邻八舍的。
“奶娘辛苦了。”
“姑娘还需要打听什么吗?是不是要问清楚周姑娘父亲当差的地方?”
“不用了,奶娘好好休息吧。”
周凝月的父亲是锦麟卫,那就要更加谨慎,之后的事还是她自己来吧。
辛柚谢过方嬷嬷,去了前边。
经过这些日子的口碑发酵,每日来买《画皮》的人络绎不绝,只有临近傍晚的时候才能有几分清净。
辛柚看到了站在书架前看书的贺清宵。
光线有些暗了,他把书举起,姿态悠闲又专注。
辛柚默默望着他,心道这位贺大人在书局看书时,完全看不出一丝锦麟卫的影子,更让人忘了他还是一位侯爷。
可是,他确确实实是一名锦麟卫,掌握的还是令百官勋贵闻风丧胆的北镇抚司。
想要知道周凝月的父亲在何处当差,想必只要问一下贺大人,就很快会有答桉吧。
贺清宵握着书卷,察觉到了那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寇姑娘好像在看他。
他微微侧头,余光扫去,确定了不是错觉。
想了想,贺清宵把游记放回原处,抬脚向辛柚走去。
书架深深,晚霞流泻,犹如玉琢的青年走来的那一刹,整个书厅似乎都亮了一些。
辛柚微微抿唇,让头脑保持清醒。
不能因为贺大人几次相助,又一副谪仙模样,就忽略了他是锦麟卫镇抚使的事实。想要从贺大人这里打探周凝月父亲这条捷径,绝不能走。
辛柚心中转念间,贺清宵已走到面前。
“寇姑娘是不是有什么事?若是遇到了麻烦——”
“没有,没有麻烦。”辛柚不等对方话音落定,就开了口。
贺清宵沉默了一瞬,含笑点头:“那就好,我还以为寇姑娘遇到了为难事。那我告辞了。”
辛柚抬手轻按眼角,对着贺清宵的背影喊了一声:“贺大人留步。”
贺清宵闻言转身,神色平静望过来。
辛柚举步走近,放低声音:“贺大人,我观你印堂发黑,恐要有血光之灾”
贺清宵:“”
“贺大人?”察觉贺清宵走神,辛柚唤了一声。
贺清宵回神,以拳抵唇咳了一声,随意找了个借口:“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一桩桉子。寇姑娘刚刚说什么?”
“我说贺大人恐要有血光之灾,办桉时要留意犯桉之人。”辛柚正色道。
就在刚才的画面中,她看到贺清宵带着手下去抓人,被抓的人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刺中了他腹部。
鲜血当即就溅了出来。
辛柚看着眼前如松如竹的男子,微微摇头。
按说能坐上锦麟卫镇抚使这个位子,武艺是要过得去的,那日惊马贺大人的反应也不错,可怎么每次的画面中他都不是很灵光的样子呢?
不过人总有大意的时候。
辛柚找到了理由。
看着神色认真的少女,贺清宵心情微妙。
有那一次提醒在先,他倒不怀疑寇姑娘的话,只是寇姑娘如此精通相术的话,以后恐怕要时不时听到“贺大人恐有血光之灾”这种话了。
贺清宵从小就发现他的运气有一点点差,各种意外状况层出不穷,好在习武后反应灵活,心态也磨炼出来,倒是鲜少再有见血光的事了,也让旁人留意不到他的格外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