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抬头看向自己时,眼神也没有改变,“你总算来了。”
“你的语气不像是期待等到我的样子。”风逐雪静静端坐在他对面,一眼看见阿飞头上新鲜的伤痕。他犹豫一瞬,还是问出口,“你在被白游的人追杀么?”
阿飞枯瘦的手摸了摸刀痕,嘲弄地笑,“不是,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只要一想到要向你妥协,难免会有些瞬间痛苦得无法冷静。”
风逐雪一阵无言,“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正是因为知道无法避免,所以才痛苦。”阿飞说话慢条斯理的,“我之前有点高估自己的身体,或许你将赠予我的内力抽回去,走火入魔的功力去除后就会好一些。”
“送给别人的内力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你靠近一点,我看看你身体情况。”
阿飞这时没反抗,他脑子里充斥着很多事。
风逐雪给他探探脉,神色不大好看,“你去东瀛一趟,不止是带了一群高手,还让北白川帮你延缓毒素发作时间?”
“是。”
“你知不知道要是再迟几天来找我,不用我动手,你就要死了?”
“知道。但我真的不想来找你,也不想见你。我拖到不得不来的时候才肯听到你在王都的消息。”阿飞深吸一口气,头又开始发疼,“后来想想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比起仇恨,我现在更喜欢权力,甚至是痴迷。权力唯独不能没有性命来享受,而一直不朝你低头我只会英年早逝。”
风逐雪一笑,“哪有人说自己英年早逝?”
“你别笑,你笑起来我头更疼。”
“别老想那么多,”风逐雪对阿飞的心情已经不陌生,“等到你有本事来杀我的时候再想这些。现在你要先活命。”
“你今晚就能治好我?”
“从今晚开始算,至少十天。你让北白川生帮你延缓走火入魔,毒素越积越多,也越难彻底去除。”
风逐雪要准备点热水,阿飞拉住他,认真地问,“你救我真不是因为愧疚?你还要不要偿还你欠我的债和过错?”
“偿还?我从前做错事、杀错人,错了就错了,没有偿还的道理。”
“你之前说你有新的目标,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在等待一个可以杀死我的人。”
阿飞松开手,忽然笑了,这次的笑没有丝毫痛苦,十分地放肆。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风逐雪的心思,他觉得这是很难得的时候,他们想法一致。
他笑够了才说,“你杀死过我,现在又不遗余力地救我,我能回报你的就是满足你的愿望。”
阿飞只是看着年轻,说话的时候仿佛卸下几十年的重担。
“我知道,所以我会一直等你。”风逐雪盯着他额头上的伤痕,这是连阿飞都要臣服的痛苦,幸亏他没有一犟到底。
没过多久阿飞就睡着了。
阿飞的身体难以支撑他当上柳刀宗宗主,他的病绝非仅仅是身体受过的伤,心理问题才难以根治,风逐雪没有告诉阿飞这些,他只是说他能帮他去除走火入魔,但心魔永远无法离开他。这心魔也不单单是内功带来的,阿飞的经历催化了这种可怕的力量。
如果想尽可能消除影响,意味着阿飞会成为一个失去杀心的人。这是任何习惯权力的人都无法容忍的。
阿飞早已不怕失去武功,他获得武功是想夺回尊严,权力恰恰让他的尊严再也不可践踏。但他绝对害怕变得懦弱胆怯。
如果保留心魔,风逐雪不确定阿飞会随着时间流逝变成什么样的人,可能会嗜血如命,也可能性情暴虐无常。风逐雪不在意阿飞变成这样,阿飞自己就说不定了。
风逐雪没有自作主张替阿飞做决定,三天后阿飞第一次恢复神志,风逐雪告诉他原委,阿飞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没有意外,也没有伤心,“内功会全部失去么?”
“不会,我说过送给你就是送给你,包括北白川生愿意帮你,也没打算要收回去。但如果要彻底排除发疯的风险,只有一个办法,我会给你反复念诵方正和尚研究出来的静心咒,心魔除去了,你再也不会想拔刀杀人,也许还想出家远离纷争。”
“就和流明一样?”
“流明?”
“他不肯和我离开东瀛,他厌恶刀剑血光,不想为此丢掉人性。”阿飞不是不能理解,他非常明白流明的想法,他们年纪相仿,流明身上没有仇恨和被命运折磨留下的隐痛,他有很多选择。阿飞尊重他的选择。
风逐雪却说,“流明是自愿离开。而静心咒,与其说是一种经文,不如说是和江湖上所有武功都对立的魔功,几乎没有人能逃得了它,在反复诵读的过程中,你的任何刀法内功都无法抵挡半分,除非能完全杜绝周围一切声音,或者将诵经的人杀死。”
“可是你既然知道这份武功,也会念,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我并非后天残忍,不是环境逼迫才变成这种人。他无论念多少次清心咒,我都不会改变本性。”
阿飞反问他,“难道你认为我先天很善良,能被静心咒改变?”
“至少不会是今天的阿飞。”
“今天的我又是怎么样的?”阿飞对自己说,“我也说不准了。一开始我还觉得自己正在变得非常可怕,现在觉得麻木。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都成了冰冷的尸体,我切开他们的喉咙,只有血是热的。有时候我也很想刺进自己的血肉,看看我到底还是不是活人。我怕我真有一天要这么做,这才来找你。”
“所以你还想改变么?”
“我绝对不可以失去杀心。失去杀心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阿飞闭上眼,他回想起自己刚刚被绑到柳刀宗的那段时间,他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余都在偷偷练武功,他一点也不困,更不会疲倦,他才十八岁,什么都没有,没有这么好的长生刀,没有望尘莫及的头衔。他的仇人也同样不可一世。
现在一切都变了,时间异常可怕。时间比人要残忍可怕得多。
他睁开眼,忽然问风逐雪,“你喜欢开封吗?”
“就这样,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去过不少地方,最喜欢的就是开封。虽然总是下雨,天气阴蒙蒙的,但那里的人比王都有人情味。”
“我以为你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很讨厌那里了。”风逐雪很意外。
“你还需要多长时间治好我?”阿飞绕开这个话题。
风逐雪看出他的意图,“你想回开封看看?”
“马上就是元宵节,开封很热闹。”
“也不会耽误多少,王都离开封不远,我还需要几味药,可以带你去。”
“真的?”阿飞态度松动,眼里少了几分戒备。
“你低估了我的轻功。上来吧。”风逐雪拍拍自己的肩。
阿飞也不扭捏,他身上没什么力气,但精神不错,只是没彻底恢复,趴在风逐雪肩上的时候,风逐雪都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赶到开封只花了两天一夜,元宵还没到,城里节日气氛一点也不少。
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盯着他们看,大多看一眼就过去了。
阿飞撑起身体往右侧看,指着那边的摊贩,“好像七八年前我就看他在这里卖包子,当时他和我抱怨说没钱娶媳妇,没想到现在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他为什么要和你抱怨?”
“他只比我大三四岁,我总是一个人来光顾他的包子铺,一来二去就熟了。而且他这个人也很奇怪,别人白天卖包子,他晚上也卖,他以为我和他同病相怜都是光棍呢。我告诉他不用着急,我师父快三十了也没有娶妻,他说你师父一定是个老不死的怪东西。我不同意,我觉得你虽然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对我还是不错的。”
“刚把你带回去是不大喜欢你,后来还好。梁渡虽然差劲,但你娘很漂亮,你的眼睛长得像她,性格也像,和梁渡实在不一样。”
“我娘···”阿飞停顿了下,“我想不起来她的样子。我爹一直很厌恶我,偶尔还冒出几句我娘是祸害的论断··她在我非常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在我身边,我们家没人愿意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她没有姓名,只有个代称,她是钦察汗国派来中原的细作,和摩罗教有过点交集,所以我见过她。后来这件事被梁渡发现,人就失踪了。一个细作当然也没什么人惦记,更不可能有人去找她的踪迹。”
阿飞握紧了他的肩膀,“怪不得我爹这么讨厌我。”
“他讨厌你是因为你和你娘太像,让他这么伟大的占卜师想起自己被背叛这件很不光彩的事。”
“他很伟大吗?为什么没有算到有你这种变数?”阿飞嘲讽地笑笑。
“正是因为梁渡算到这些,他知道最大的变数就是我,我的变数却源自你,他当然做出了不少事来化解这场灾祸,就是没敌得过天命,我还是找到了他。找到他很不容易,费了很大的功夫,他还留一手,把亡灵书的赌注压在你身上。”
“但这份武功是假的。”
“所以说他算得再好也没办法改变命运。这些都是注定的。”
阿飞不甘心道,“他当时托人告诉我,叫我不要找你复仇。要我放下一切。”
他们走到安静的街道上,人渐渐少了,声音清晰。
“梁渡几句好话就让你动摇了?他算准你不会放弃的。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想说点好话,希望你练成武功后把他从我的手里尽快救出去。”
“你不如不告诉我这些。除了让我觉得这世道如此的冷漠,人心也凉薄,让我更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阿飞叹息一声,他也想过这些,他不愿主动怀疑梁渡,当他杀死叶城时他说自己姓叶,父亲的仇与自己无关,那时对梁渡还有些许愧疚。
阿飞也会想起当初他去十月楼时梁渡看他那惶恐和担忧的眼神。他觉得父亲是喜欢也很关心他的,因为喜欢,所以唯恐他死在风逐雪手中,他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对自己这么差。尽管父亲对他那么不好,那一晚的所作所为却让他有所释然,阿飞得知仇恨时无法抛下他,宁肯死斗也不屈服。可是事实往往比想象得面目全非。
“世道就是这样,人心也从来没有变过。是你变得更加现实。你真想保留你的杀心,就要看清楚江湖的真面目,这里人吃人,鬼吃鬼,侠义并不存在,没有权势的人要死,就像你娘,到死前连个名字都没有。没有武功的人更不该走进这里,要么异化为别人的傀儡,要么死在高手的刀下,我曾经企图离开这里,隐居的十年中只要我不露面,无数门派、无数人不间断地派杀手来杀我,我赢了又怎么样?我困在江湖,困在过去,根本没有出去过。没有你,迟早有一天积累的仇恨也多到让我送命。”
阿飞有时真讨厌风逐雪讲话直白,让自己没有能反驳的空间。
“照你的说法,我娘是被我爹害死了,可是我爹被你害得不成人形,我娘最无辜,讲道理,我是不是应该为了我娘原谅你的行径,让我爹自生自灭?但我也很无辜,想替自己报仇,不仅落了一身的伤痛,还废了一只手,最后要找仇人帮忙,我又该去质问谁?去恨谁,去恨我自己么?”
“我想过这个问题,越想越乱,后来我想明白,根本不该质问命运为什么这么喜欢捉弄,否则永远走不出去。最好的办法是战胜它,打败它,让它臣服在你脚下。”
风逐雪的话让阿飞紧握住手心的刀柄。阿飞伸出刀,斩钉截铁地在夜空中刺了一刀。这一刀很用力,尽管看起来轻飘飘的,寒风也没有为此停止吹拂。
他不想再把刀刺向自己,他刺向一个虚无的对象,没有流血和伤痕,但在他心中留下了不朽的痕迹。叶城死前说希望有他这样的儿子,而他在这一刻才真正想成为和叶城一样的人。
“谈了这么多大道理,我又渴又饿的。带我去山岳阁吃饭吧。”
“好。”
他们走出清冷的街巷,重新回到人群之中。每个人笑容满面,每个人都在等待春天。
卖包子的叫李维,一下就看见了阿飞,他虽然低低地趴着不怎么能看清脸,但觉得非常眼熟,阿飞是个难忘的人。
他叫住他们,试探地打量一番风逐雪,再问阿飞,“刚刚看到你就觉得很像熟人,一时死活想不起来,但是你一走近,诶呦这不就是阿飞嘛!一点都没变,你去哪儿了,你说你住山上,我成亲那天准备请你来的,但你很久都没有再出现,山上也只有空屋子,你去外地闯荡了?”
“是啊,是在外地。外地真不好混,受了不少伤,特地雇个长工伙计背我回来一趟。”阿飞边说边拍风逐雪,风逐雪朝李维一笑,默认的意思。
“哎,我说的吧,你心收不住,我早说你要是和我一起合伙卖包子,不说发财了,至少不会过得这么辛苦嘛。开封有什么不好呢,有吃有喝有山有水。”李维一股脑儿地问,“伤到腿了吗?多久能好?我认识个大夫很不错。”
“没多大事,就是点皮外伤,手没办法使劲。很快就好了。”
“哦哦,”李维推着妻子和玩闹的女儿过来,介绍她们给阿飞认识。妻子擦擦手朝阿飞和缓地笑,他女儿一直盯着风逐雪看,突然伸手去拨弄他身侧断水刀,“叔叔你一看就不怎么用刀吧,这个刀可以卖给我!我出十文!”
李维瞪大眼睛拉开她,“小孩子不懂事,别在意啊。”
风逐雪朝她笑,“十文可不够,至少十一文。”
女儿转头就找李维要钱,李维尴尬地把她哄回房读书。
阿飞没走,李维回来后又问,“你今年是不是快二十四了啊?还没娶妻?”
“没有,没忙到。”
“还在忙吗?不打算回来?”
“没办法回来。”
“那你坚持到现在确实不容易,想做的事情还很多,”李维想了想,“你记不记得,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愿望还很简单啊,和我说就是想带你师父下山来玩一趟。”
“我记得。十五六岁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在等待实现二十岁的愿望。”
“那看来你真的要干一番大事业了!不知道到那时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啊。”
“谁知道呢,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有没有干成大事业,一定会再来见你。”
“一言为定!”
李维和阿飞寒暄完,看着这个长工伙计脸色变了变,但最后也没多什么。这背着阿飞的人看起来不像干体力活的,眉眼冷峻,甚至有点忧郁,就像那种书读多了总是担心这个忧虑那个的样子,更不会露出下意识挂在嘴边的谄媚的笑。
他又看向阿飞,阿飞更是恍若未觉,他就不多事,目送他们走了。
本来就是要去吃饭,路线没有变化,风逐雪一直都知道山岳阁菜不错,就是没想过阿飞特意带他来一趟开封的用意。他想阿飞对他的人生做出了选择,于是在成为一个可怕的人前故地重游,回顾自己单纯无忧的过去。但这个卖包子的人突然出现了,横插一脚,风逐雪直接问阿飞,“你以前想带我下山么?”
“当然,好玩的东西很多,你在山上过得像和尚,我才多大,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日子。我还偷过你的去来赌坊转几圈,就是赌运一直不怎么样。”
“你那时请过我下山吗?都记不清了。”
“没有这个胆子。你不喜欢我问东问西,也讨厌我下山。”
“我一进开封城,看见别人过得平凡温馨,我却脱离不了杀人到死的生活,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就觉得无尽的厌烦和失败。看见你每次下山回来以后都特别开心,我就更不甘心,你又是个不肯认输的性格,我说多少话你都不会认真听,有段时间恨不得把你腿打断,和我一起在这种轮回中受苦。”
“你已经做到了。”阿飞的神情变得冷漠,“你还说过你的刀从不杀一个人两回。可是在我这里却没有成功验证。”
“太傲慢了总会吃亏。”
“不只是对武功,你对感情的理解也错得非常离谱。”
“你觉得你已经对感情看得很透彻,也经历过足够多的感情,可以来评判我了吗?”
谈到这里的时候,山岳阁近在眼前。风逐雪和掌柜要了一间包间。
阿飞缩在席垫边,像是在思考风逐雪的反问。
等到小厮离开,他才开口,
“我的经历让我虽然对感情有渴望,却很难相信爱,可是我也是人,还很年轻,我还没到可以抛弃一切感情的年纪,在去东瀛以前,我认为友情可以成为我一生中最不能缺少的情感。但是为得到北白川家的支持,我害死朋友的父亲,欺骗他,让他相信中原人并非都是如此狡诈,如此不讲情义。我发现友情也很脆弱,它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阿飞对自己深感失望。
“也不全是,韩小姐就愿意为了帮你可以付出生命。”
阿飞有些不知所措,“韩棠溪?她怎么了?”
“我和她不是朋友,她作为你的朋友,要救你,甘愿为我利用,喝下毒血得到预言结果,我才能在和白游的对峙中掌握先机。”
杀人最看重先机,武功倒是次要的。
“你在我被白游关起来时说要找人来救我,就是找她?”
“没错。”
阿飞的刀拔了出来。他从容不迫的气势令风逐雪愣了愣。
奇怪的是,阿飞还是阿飞,相貌没有变,身量好像高了些,他不过换身衣服,换了把名刀,他的愤怒就不再像几年前那样浅薄。
他的眼神透着阴寒,可是他的耳边似乎在回荡着刚才说出去的话,这句话像箭一样回头射向自己。他的刀迟钝了,迟迟没有动手。有什么立场替朋友愤怒呢,他也是个可以随时牺牲朋友的人。
“她很好,没有受伤,正在养病,短时间不能和你见面。”风逐雪轻易把他的刀弹开,“你需要未来,韩棠溪就能给你未来,她既然与你立场一致,就是可以长久共存的朋友。”
“朋友之间怎么可以谈论忠心和立场?朋友的信任是无条件的。”阿飞重新坐回去。
“你刚刚说的话还没说完。”
菜在桌上原封不动,谁都没动筷子。
阿飞顿了顿,神色恢复正常,接着向风逐雪描述动机,“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只要立场一变,友情也就变了。没有任何感情和关系可以长久,包括恨在内。等你死后,恨也会消失。这些关系都不够稳固,不可能真的纠缠一个人的一生,那也太累了,耗得身心俱疲。”
“那你打算如何做?”
“我在等待我可以抛弃感情的时候。不会因为伤害任何人感到愧疚。”
风逐雪本来以为阿飞打算说什么折磨自己,和他以前一样把仇恨当乐子的状态,结果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
风逐雪说,“你和我打算走的路正全然相反。你要慢慢抛弃它们,我正在一点点找回。”
阿飞若有所思,“你想不想劝我什么?很多人说不希望我变成权力的奴隶。”
“你自己的决定,我想劝也从来都劝不动。”
“哦。”
阿飞也意外风逐雪讲的话,毕竟习惯了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现在他竟然说想找回它们,多么稀奇的事啊,有生之年能看见有情绪的风逐雪。
阿飞提醒他一件事,“叶城临死前说我和你都活得不怎么样,我想到你也被你师父骗得很厉害,浪费了几十年宝贵的生命。”
“羌若秦骗过我不少事,你说的是哪个骗得最厉害?”
“我想明白的是,世上最稳固的关系绝非仇恨,爱情,友情,也不是她让你笃信的亲情。不是这当中的任何一种关系,而是需要和被需要。”
“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一样?”
“正是如此。它可以凌驾于一切感情之上。”
阿飞说出这些以后,为自己所有的行为和痛苦的原因找到了出口,也为向仇人寻求帮助与和平共处提供了完美的正当性。他比刚才要轻松。
没有更多能谈论的事,他们安静地吃完,安静地走出阁间,时不时有旁人谈论白游的声音传来。
王都距离开封不远,有关皇帝病重的传闻愈演愈烈,对白游有意见的人更多,还有人埋怨柳刀宗和一众高手统统不作为,任由白游把持王宫。
众人七嘴八舌地吵,没吵出名堂,话题又扯到别的地方去了,阿飞和风逐雪对视一眼,等到人少点的时候才开口,“真正的亡灵书已经落在白游手中,你真的一点都不怕?”
“任何刀法都有破绽。天下第一的刀法只是非常难找,不是完全没有。我会在他杀死我之前找到这一点破绽。如果想要胜算再高些,就不得不再拿到凤凰珏。”
“但是如果你找不到所谓的破绽呢?如果你和以前一样被傲慢欺骗了你的眼睛,天底下就有这样的武功,没有任何破绽?”
“那我的日子就到头了。可是没有武功没有破绽,就像一个人不可能没有缺点。”
阿飞想象着风逐雪死去的画面,他们这样的高手胜负抉择会更快,上一刻还在放狠话,下一刻新鲜的尸体就横陈街头。
阿飞心里产生一种触动,和爱恨无关,是对武功残酷最本质的敬畏。
风逐雪可能也不过是白游待杀名单上一个普通的姓名。
“柳刀宗能做什么?”他问。
“让你的东瀛杀手偷到凤凰珏。不过不是现在,目前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好,我知道了。”阿飞看看天,“时间不早了,快回王都吧。”
风逐雪背着他离开,半路上夜风越吹越猛,他好像和阿飞说了句话,阿飞没听清,揪住他的衣领靠近耳朵,“你说什么?”
“我找到一种感情了。”
他的话有点没头没脑,阿飞联系下前后文,想起来风逐雪说要找回他的感情。阿飞觉得他莫名其妙,马上保不齐就快死在白游手中,连他们之间的仇恨都好放一放,不好好想想提升水平在这里主次不分。
“怎么,你终于交到朋友了吗?”
阿飞回答得敷衍,听得也敷衍,只能在飞驰的夜空中听到无穷无尽的风声。
阿飞闭关时间前所未有的漫长。
他告诉风逐雪,既然已经无法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那么就绝对不能失去杀心。
“可以及时止损。”风逐雪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也能从头再来变成正常人。你别觉得我在讲风凉话,或者没有资格讲这些,事实就是你才二十多岁,只要你想,从头来过有什么难的?”
“可惜我已经体会过掌握权力是多么畅快的感觉。失去人性,难道比失去快乐都重要?”
风逐雪这时才感觉到阿飞不愧是叶城的义子,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没有一样不是叶城的风格。
风逐雪按照他的要求只去除威胁身体运转的那部分邪气。剩余心魔驻留在内功深处,逐渐生出了枝蔓,与阿飞的心脏紧密相连。
他忍受疼痛的折磨,没有时间概念,最担心的是柳刀宗会发生变故。
但无霜自小就待在柳刀宗,她很清楚怎么对付这些人。
阿飞再次睁眼是半个月后。
半个月以来,白游追杀名门正派的脚步一刻不停,速度极快,与亡灵书最后一章近在咫尺。他在外杀人依然挂着风逐雪的名号,他固然也怨恨阿飞,但不可能白白将杀人魔的称呼送给阿飞,那简直是帮他在柳刀宗立威。
杀的人多,行家也多,有人敏锐地捕捉到白游的身影,但他大权在握,皇帝也听命于他,没人敢说真话,附和着将罪过推到风身上。
讨伐风逐雪的声音越来越广,风逐雪为此还不得不带着阿飞东躲西藏,在王都附近的村镇暂时安顿,方便随时打探消息。
直到阿飞出关。
阿飞双眼清澄,环顾四周,一旁的风逐雪也在看他。
他没有见过阿飞这样的神情,同样是冷漠,但眼神用狠厉描述已经不太贴切。
阿飞扫了他一眼,“你长胡子了。”
风逐雪无意识摸摸自己的下巴,“是么。”
“这些天你睡过觉吗?”
“没有。”
“难怪眼下发青。”
风逐雪从不在意他的外表,也不关心年龄增长带来的变化,被阿飞一说,他才摸到自己困倦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累过,杀人不累,而救人是如此费心费力,又能充满希望的一件事。
“你担心我?”风逐雪微微地笑。
“是啊,”阿飞笑意比他深,他捡起长生刀,刀仿佛为他量身定制,“你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我先回柳刀宗一趟。很快就会回来找你,那时就是准备杀死白游的时候。”
“你真的准备好了?”
“我不会害你,更不会向白游临阵倒戈,只是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方式,最后殊途同归。”
“我不担心你倒戈向白游,你根本不可能乐意臣服于任何人。和白游的争斗不可避免。”
“谢谢你的信任。”阿飞轻轻低头表示感谢,起身朝外走。
风逐雪深深吸一口气,他想做点什么缓解疲惫,不想这么无声无息地让阿飞离开,他只能说,“只有口头感谢?”
脚步顿住了,阿飞忽然想到他们回开封的那个晚上,风逐雪好像有话对他讲,那时他满脑子都在想怎么从白游一事中获得最大的利益,那时他没有想到这一层。
现在白游的事他有自己的算盘,他不再多想,才想到风逐雪身上。
目光紧紧胶着,阿飞一动不动,不想过去。他理智上清楚应该扭头就走,可是当他想起自己的身份,他为自己设下的禁忌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挣脱,连仇恨带来的痛苦都渐渐能够忍受,能够适应。
他早就不是期望父亲和师父多看他一眼的阿飞,也不再是为复仇争斗得头破血流的阿飞。他是人人都可以利用,人人都可以抛弃的柳刀宗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