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逐雪一辈子只收过一个徒弟,是他仇人之子,起名阿飞。
他养到阿飞十七岁,带他去见被他囚禁十年的仇人,这时才告诉阿飞真相,当着仇人的面废掉阿飞武功,一脚把他踢下了山。
风逐雪等了十年,只为这一刻仇人知道他的儿子竟然认贼为师、武功尽废,让仇人最后的寄托彻底破灭。
阿飞成了废人,一路行乞撑到天下第一刀宗门下,沿台阶磕了九百多个头,磕到宗门前,恳求宗主收他为徒。
阿飞说他没有天分,没有显赫的出身,但他有不要命的勇气,为向风逐雪报仇,他心甘情愿付出一切代价,甚至也包括男扮女装、冒充风逐雪的白月光未婚妻。
毕竟,平凡之人比天才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能低下不能低的头,放弃为人最基本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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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强强,1v1,反派变态攻,平凡杀手受,不是天龙人,师徒年上。有穿越过来的人。
断水生春
01叶枝白
柳刀宗少宗主叶枝白,今年27岁,在他登上这个位子的第一天,前宗主没有为他举办开庭生座的典礼,而是叫他去杀一个人。
十年来,为了走到这个位置,叶枝白已经杀了很多人,甚至包括他的妻子孩子。再多杀一个人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何况他是宗门万年不遇的天才,年纪轻轻就统领了柳刀宗下八大门派五十六寨,前途无量。
他佩的剑叫映月,乃天下第一剑,无坚不摧。
像他这么完美的大侠去杀人,没人怀疑他会失手。
这次要杀的人叫风逐雪,隐居开封若水山十年,据说早已非死即残。
宗主竟然叫他去杀一个残废,叶枝白觉得名声很不好听,有点欺软怕硬的意思。
但宗主的命令没人可以反抗。
临行前,叶枝白问宗主:“风逐雪很厉害么?”
“他很厉害。”
“有多厉害?”
“厉害到你这十多年来赢过的所有人都可以输,但你只要赢了他一个人,天下各派唯你是从。”
“他的绝招是什么?”
“他没有绝招,他所有招式只有一刀。”
宗主说完,抬起手,折断枯树上的一根树枝。
他将这比作风逐雪的刀,在狂舞的劲风中微微用力一挽,枝尖就切断了流动的风潮。
随后,宗主向前一刺。
他的动作很缓慢,很轻柔。
可是他的手尚未落下来,身后天平山地动山摇,烟尘刺进了他的眼睛。
叶枝白衣袂飘扬,静静站在原地,手心已有了湿意。
他问:“这就是他的一刀?”
宗主道:“这是我的一刀。但十年前的这一刀,我就已经输给了他。”
叶枝白突然紧张起来。
他还没想过这是一个可能会送命的差事。
宗主接着说:“切记——你要非常快,快到让他没有出刀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他一旦出刀,你必然会死。”
要杀这种人,只有用这种缩头乌龟式的法子。
叶枝白虽然紧张,脸上却并没有畏惧的神色。
因为再厉害的人也会有破绽,再无敌的人都有软肋。
他还年轻。
叶枝白还不知道,十年前,风逐雪还一无所有的时候,天下人就已经闻风丧胆。
这个只有一把刀的人,没有城池和军队,前朝君王死于他的刀下。
他没有权力和拥趸,万里之内的百姓听闻此名无不色变。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败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里。
可叶枝白有年轻人特有的热血和乐观。
风逐雪再威风都是十年前的旧事。
十年后,连猪肉都开始注水,逐雪一个这么长时间不出山的怪人,说不定他的武功早就退回了娘胎。
叶枝白只用两天时间就赶到了开封。
若水山有七千六百八十二级台阶,高耸入云,他爬到半山坡时,天已黑透。
他会在半个时辰后抵达逐雪住处,一刀了结对方的性命。
计划里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可是第二天,他的尸体就躺在了大街上。
叶枝白死得很惨。
他的头颅和四肢残忍地分离开来,像畜生一样缩在屠夫摊子旁的臭水沟里。
仵作仔细检查全身,只找到了一处浅浅的刀口,以及一整块缺失的脊梁骨。
究竟一个人的刀有多细,手有多快,才能从这么小的刀口里抽出一整块骨头?
只有风逐雪做得到。
这是一种极其熟练极其利落也极其残忍的刀法。风逐雪杀人,刀很干脆利落,死的人却往往要被疼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才死。
世上很少有人受得了他刀法的痛苦,正如世上无人受得了下地狱一样。
就这样,柳刀宗少宗主叶枝白死了,一代天才的人生戛然而止。
死得惨烈,突然,其至可以说死得莫名其妙。
他的尸首横跨千里运送回柳刀宗,宗主认出了刀的名字。
它叫断水。
断水正是逐雪的刀。
宗主坐在已经教导了叶枝白整整二十年的枯树下,想象当时风逐雪出刀的场景,一人坐了许久。
02左阎王
叶枝白父亲乃柳刀宗左护法叶城,是个左撇子,双眼只剩左眼,两只手也只剩左手,江湖人称左阎王,平生杀人无数,专替柳刀宗清理门户。
只要是左阎王接手的任务就从未失败,也没人复仇。
因为哪怕单取一个人的性命,连和这个人说过超出三句话的陌生人也会死。
可叶枝白作为左阎王独子,更是柳刀宗未来的接班人,居然会被一个退隐十年的人杀死,还是身首异处!
这样的奇耻大辱,已经足够令他丧失理智。
他一怒之下杀死了叶枝白的母亲泄愤,他怪罪他的女人把叶枝白教导得太软弱,他也杀光了叶枝白身边伺候的小厮和丫鬟,他觉得是他们照顾不周才会叫叶枝白分心。
但他从未反思过自己的错误。
终于,在杀了几十个人后,叶城才平静了下来。
他立在堂下,让所有顶尖杀手一字排开,他手里握着叶枝白的人头,来回踱着步。
踏,踏,踏。
杂着腐肉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杀手们神经紧绷,被迫昂首,死死盯住他手里的人头。
叶城把叶枝白的头颅随意丢在众人面前的火炉中,火焰舔舐着头颅,滋滋作响,听得所有人手脚冰冷,心惊肉跳。
他说,“连这种错误都会犯,他根本不配当我儿子!”
说到这,叶城抬起了头,阳光照亮他阴鸷的侧脸,“风逐雪出身卑微,学的歪门旁道,而你们,你们每一个都是我从世家挑选出来的好苗子,宗主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如果连一个乞丐都杀不死,就不用回来见我了!全给我在山下自刎谢罪!”
随着叶枝白人头烧成灰烬,他的怒火也已经燃到了顶峰。
他怒喝道:“给我杀了他!若水山不要留任何一个活口!”
另一边,宗主也在反思。
他问弟子们,知不知道叶枝白为什么会死?
弟子们站在阶下一言不发。
因为叶枝白前二十年都没有输过,没有对手,所以对刀、对敌人,都太傲慢。
风逐雪甚至不露面,只在他背后悄无声息地出一刀,他就死了。
宗主很后悔,不仅后悔把最得意的弟子教得太天真,也后悔他以为十年过去,宝刀已老,再残忍的人年纪大了也会迟钝。
原来逐雪还是那个出刀不见血的逐雪。
他不明白,叶枝白注定会输,被左阎王派去发泄怒火的杀手们也注定死无全尸。
因为世上绝找不到一把刀比断水更狠烈。
世上也绝找不到一个英雄抵挡得了风逐雪的轻轻一刀。
03若水
若水楼不在江南,在淮北,是风逐雪亲手盖起的一座百尺高楼,固若金汤。
若水楼的主人却不是他,是他的义妹羌若水。
羌若水是金朝人后代,她的曾祖父当过完颜阿骨打手下的大将军,出征灭辽,战死沙场。
不过等她长大后,金朝早已覆灭,蒙古人的铁蹄已经踏遍九州,常有汉人奴隶交易,若水便连同逐雪、师父,建造了一座若水楼,接纳汉人奴隶训练武功,自成一派,一时颇受武林推崇。
后来,皇帝崇武轻文,痴迷丹药,丞相进言以汉人高手炼制人油服下,断食三日,便可吸纳精华、无需再练武,皇帝便以比武入仕为名大肆招纳汉人江湖高手,将其屠杀殆尽。
若水楼挺身而出,逐雪潜入皇宫,乱军之中一刀射杀皇帝,制止了这场杀戮。
朝廷政变,庆王造反,逐雪和若水在宫内大开杀戒,庆王带兵围堵宫外,里应外合,新帝登基后,逐雪也就不是罪臣,而是功臣了。
本来这是一件万人称颂的事情,有不少人推选若水楼为中原第一大门派,要送若水姑娘当盟主。
若水问逐雪:“你怎么不想当盟主?”
逐雪说自己本性乖戾残暴,多疑而傲慢,不适合统领别人。
所以,他适合当别人的刀。
正如现在他就是若水楼的刀。
刀是没有感情的,也不辨对错。
面对他信服的人,只要一声令下,逐雪可以成为最锋利,最勇猛,最忠诚,最舍命的一把刀。
但是,太厉害的刀一旦不能被合适的人握着,就会失衡,甚至着魔。
若水又说:“是不是成为第一大派能帮助更多汉人?”
逐雪道:“是我们帮助最有权势的汉人夺位,才能成为第一大派。”
若水笑道:“你想法未免太过功利。”
逐雪道:“你也太理想化。”
若水道:“还是不当盟主了,我听过不少中原人的故事,屈原投江,项羽自刎,证明太理想的人总是死得很早很惨。”
逐雪不常笑,有人认为他根本不会笑。
但此刻他看着若水的笑容,缓缓笑起来,宛若春风。
他说:“不会。有我在,没有人敢杀你。”
若水相信他,因为逐雪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庆王登基后的一个月,若水楼风头正盛,不少江湖人士前来办宴,拜贺会饮。
在一个过于寻常的夜晚,寻常到无人在意,酒过三巡,众宾离去,半夜被火光惊醒,却只看见了一片余火还在烧的废墟。
短短一夜间,若水楼被一把无名火烧了干净。
谁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弑王的荣光还历历在目,下一刻就已随漫天消逝的大火灰飞烟灭。
羌若水,这个为汉人提供栖身之所、创造一个门派的外族奇女子,在火中烧成了灰烬。
偌大一个门派,只活下了逐雪。
至于火灾那晚他为什么没有救人,现在又为何消失,渐渐地变成了谜团。
谜团未解开,谣言满城飘扬,将逐雪传成密谋许久的杀人凶手。
事实就是废墟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死于断水刀,死状极为凄惨,所有人都被剜掉了双眼和膝盖骨,分明是在大火弥散之前就已经丧命。
有这种水平,手法又很阴暗,除了逐雪还有谁?
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因为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没人见过风逐雪了。
他消失得太快,无影无踪,以至于变成了一种代号。
人人唾弃他。
他杀义妹,杀同门,罔顾人伦。
人人怀念他。
他杀蛮人,灭鞑子,年仅二十岁,置生死于度外,无惧无畏。
在人们心目中,若水楼和断水刀,早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门派、一把刀。
它带着千千万万的臣民砍下了暴君的头颅,激励无数贫民有压迫就反抗,有强权就战斗,甚至可以为自由而死。
它是弑王的象征,一种乱世中的希望。
曾经,遇到乱世中任何不公义的事情,只要若水楼还在,只要断水刀还能出鞘,就意味着还有希望,因为他们代表着绝对的力量和正义。
可是若水死后,逐雪彻底消失,若水楼宛若刹那流星一样永恒坠落,只照耀了夜空短短一瞬。
此后江湖数年黑暗,再也没人见到过太阳。
傍晚刚结束了一场急雨,晚风低吟,叶上流过云影。
阿飞阖着眼趴在桌上,竹竿横在脚边,风夹着雨吹动胳膊肘下压着的书,一阵又一阵,哗哗啦啦。
他练遍了逐雪教导的招式,已经无法再精进一步。
逐雪说,只差明天再教导给他的最后一招,他学会就可以出师。
阿飞等这一天等了十年之久,这一晚,将十年以来所有的招式在庭院舞了一遍,最后累得没有力气,才倒在桌边睡着了。
梦里思绪纷乱,一眨眼便回到了十年前的枫林渡。
当年他七岁,家里遭强盗洗劫,父亲和姐姐均不知所踪。
他自己在枯井等了五天,又饿又渴,于是开始四处乞食,辗转多处后被人贩所抓,又受了几个月的苦,那人、贩才让他和其他小孩子在枫林渡口站成一排,高声拍卖。
枫林渡是个很美的地方,特别是秋天,半山余晖围满了枫林,人往渡桥上走一回,身上就落遍灼人的枫叶。
枫林渡也是中原最大的汉人奴隶交易渡口,合法且公开。
阿飞因常年饥饿,个子不高,面黄肌瘦,实在不是个讨喜的样貌,只能站在后排。买卖时没人看得上他,那些卖家把个头高的、壮得能干活的都买走了。
他双手垂在松松垮垮的裤边,不停地抚平粗麻布上漏出来的线头。
别人谈生意时他也昂着头,努力挺起胸膛,等人贩转头算钱的空档,偷偷抬着手臂揩掉脸上的脏灰。即便如此,他依然成为了剩到最后的小孩。
阿飞咬着唇,路人没有朝他投来任何目光。人贩要带他走了,他仿佛钉在了原地,踮起脚,准备再看最后一眼来渡口买卖的客人,终于,他看到一个穿黑衣的青年人背着刀,牵着马刚下渡口,没有犹豫地就朝这里走来。
这个青年人带着一匹黑马,马鞍上空空如也,连简单的行囊都没带。他穿得一身黑,黑衣黑鞋黑刀,容貌却是雪白昳丽,没有经历过任何风雨的搓磨,他没有笑,但他一来,夕阳余晖都带上了流丽的残光。
等到他走近了,阿飞微一抬头,瞥见他衣角的材质当是上等绸缎,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他料想此人定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暂时来枫林渡游历,缺个打杂的小厮才会晃荡到这里来。
阿飞听见他开口问人、贩:“他多少钱?”
阿飞紧张得吞口水,低头专注盯着自己草鞋头露出来的脚尖。
人、贩立马堆起笑脸,绕过来拉扯阿飞的胳膊,重重地拍打他干瘦的肩膀和腿,随后用力卡着阿飞的下巴,叫他抬起头给这位爷看看。
阿飞攥紧了拳头,这时才正大光明地去看无声打量着他的男人。
即使背着很重的刀,这个人的肩膀也没有被压塌下来,锋利英挺的眉眼被秋风吹得温柔了许多。
年轻人低声说:“居然长了一双狼眼。”
狼眼在星相里是极不吉利的征兆,眼瞳呈黄褐色,眼光尖锐,看人时蹙眉而视,看起来就心思深沉。
阿飞再次抬起眼来,猝不及防地和男人对视。这么冷冷的一瞥,含着迫人的寒光,男人并不害怕,反而俯身靠近他,似笑非笑地和他平视。
阿飞再次抿着唇低下了头,倒是他先错开了眼神。
人、贩知道越是有钱的爷越忌讳这些毛病,忙喊冤:“我捡到这孩子的时候他已经饿晕了,所以面相才不好。只要您把他带回去,好好养着,再多干活,很快就变得结实了啊,他干些杂活还是没问题的,要么您觉得他上不了台面把他阉了去伺候夫人也行嘛。”
听到要把自己阉了,阿飞扭头过去瞪人、贩,后者被他看得一个机灵,抬起手就要狠扇他一巴掌,被男人拦住了。
“我没说他不好。”男人放了一个金元宝在人、贩手里,“把他裤子脱了给我看看。”
“啊?”
阿飞浑身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男人。
男人一抬下巴,“检查下胎记。”
阿飞咬着牙往后退,死死攥紧了裤腰带,沙哑着嗓子出声,“滚!”
人、贩忍无可忍,人家爷都给金元宝了,这小子还一副看别人神经病的眼神,于是主动地反扣住阿飞的脖颈,将他压在路边的石墩子上,让他弯腰时高高撅着,另一手扒开他的裤子,阿飞的脸摩擦在石墩子上,沾了一嘴的灰。
他愤恨地低吼着要站起来,于是三番五次被压回原处,石墩子上细小的碎石块压破了他的嘴角和脸颊。
男人冰冷的手缓缓抚摸着他尾椎骨上的印记。
这根本不是什么胎记,是用烙铁烫出来的疤痕。
人、贩也惊了,“爷,您怎么知道这小子有这个胎记啊?这还是蝴蝶形状的呢。”
为了把他快点卖出去也真能吹,阿飞知道屁股上这个疤明明长得很丑,还像蝴蝶,癞蛤蟆还差不多。
男人很快收了手,低声说了句什么,阿飞没听清,但是人、贩却听清楚了。
他低低地说——是我烫的。
人、贩闭上了嘴,什么都没问,讪笑着把阿飞整个人拎起来,用力捣着他发晕的脑袋,把阿飞捣得往后退:“以后跟了爷就要听话!天天看人这个死样子,以为所有人都要把你供起来啊?龙生龙凤生凤,你生来是乞丐,就是下贱命!”
阿飞梗着脖子听他骂,却始终没有再低头了,像雕像一样看着男人。
等人、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他才回过神来。他以后不用再颠沛流离,而是属于一个固定的人。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的血沿着下颚往下淌,阿飞这才胡乱地抬手擦了擦。
没人会喜欢他。
没人会喜欢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反叛又不肯低头认错的孩子。
可是现在他的命已经掌握在了别人手里。
按照这里的礼数,汉人奴隶买卖成交后,奴隶应当跪下来给老爷磕五个头,再喊一声谢谢爷。
阿飞抖着手,下定了决心才准备弯下膝盖,男人终于走了过来,伸手轻轻抹掉他嘴边的灰和眼泪,挽起他的手,带他坐在沿街面铺旁,点了一碗牛肉面。
饿了三天四夜的阿飞没忍住,吃得狼吞虎咽,完全没有半点矜持。
这也是阿飞一生当中吃得最香的面。
无论以后他辗转了多少地方,去过多少家面摊,都没有像这一次吃得这么高兴。
面汤喝完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绞紧了双手,心里还怕男人像刚才一样扒他裤子,试探地看着他。
男人看了出来,便说:“我只是为了确认一样东西,不用害怕。”
他又说:“我叫逐雪。”
阿飞点点头,重复一遍:“逐雪。”
逐雪道:“喜欢读书吗?”
阿飞摇头。
“好,那跟着我走。”
阿飞看着他的刀,问:“你是...哪家的少爷。”
他微微一怔:“怎么这么问?”
“你很像。”
阿飞记得他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公子,除了那些声色犬马的酒肉之徒,便是像逐雪一样,总是没什么表情,衣着不凡,但言辞间又喜欢打量别人。
逐雪说:“我不是什么贵公子。是个普通人。”
“那你是铁匠,缺徒弟?”
阿飞还是第一次见人背着这么重的刀。行乞年岁里他碰到过不少江湖人,他们的刀或长或短,或直或弯,都没有像他这么显眼。
更出奇的是,逐雪身材修长,偏瘦,人又长得斯文冷漠,手指指腹没有一处老茧,怎么看都像读书的。
他甚至不像可以提得起刀的人。
刀与剑不同,剑是礼器,刀为凶器,乃百兵之胆,武侠演艺里的刀客常常活跃在渭北平原,世上难道会有看起来一脸书生气的刀手?
逐雪说道:“我不会打铁,只会练刀。”
阿飞问:“你多大年纪?”
逐雪道:“二十岁。”
才二十岁,阿飞心想,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年轻好看。
“我今年七岁,家住在琴尧山下,母亲早逝,父亲和姐姐抛弃了我,我一路乞讨,被卖来了枫林渡。”阿飞似乎这时才想起介绍自己。
逐雪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我知道。”
“我认你当爹可以吗?我没有家人了。”阿飞忙说:“我会洗衣做饭打扫,只要你愿意收留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阿飞讨厌别人说他是贱命,更讨厌当别人的奴隶。
“你要认我当父亲?”逐雪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
他笑着看向他,眼神却是冰凉的,实则是冷笑。
“对不起,”阿飞意识到了他的急切,“您已经成亲了是吗?”
“没有。我也没有旁的亲人。”
但逐雪脸色显然不太好看,这个问题是他的禁忌。
这一点被阿飞敏感地察觉到了,逐雪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平易近人。
逐雪扔下银子结账,“别乱叫,也别乱认。叫我师父。”
阿飞还太小,成年距离他很遥远,也没考虑过一个问题,就算真是混江湖的年轻人,才二十岁就带徒弟实在太早,已经很反常了。
但七岁的小孩子是很好蒙骗的,何况一个饿着肚子、父母失踪、已经乞讨了三个月的七岁小孩子。
逐雪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成了他的师父。
他给他起名阿飞。他没有姓氏。
阿飞上山之前叫逐雪等了等,去书贩那儿把身上乞讨来的几钱银子拿去买了本《任你行刀法速成大全》。逐雪要是再晚来几个时辰,阿飞就准备逃去丐帮混口饭吃,这笔银子他打算买几根打狗棍,充当丐帮入会费。
这年头入个帮派很不容易,连丐帮都要交钱。
逐雪见他买这个,并没有说什么。
不过后来阿飞发现这本书写得很不好,和师父教得一点也不一样,他就用它垫桌脚去了。
被师父带来之后,阿飞一直老实地待在若水山,浇菜、劈柴、练刀,偶尔下山买吃食。
师父从不下山。
他只知道师父叫逐雪,不清楚姓氏,刀叫断水,在阿飞跟着他的这十年里,师父从未用过它。
阿飞一开始问过他,师父,砍柴刀在哪儿?院子里的柴用什么刀砍?
逐雪回答他,我屋里墙上挂着的那把挺快的,你先将就着用。
这把据他所说“挺快”的刀,就是断水。
阿飞是很久以后下山才知道断水刀名声不好。
毕竟他除了拿它砍柴就是用来挂咸鱼,阿飞认为它唯一第好处是刀刃从来不生锈。
它出名的也是它的残忍。
它不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刀,不能配合最厉害的武功,它是由一个杀人犯根据人骨硬度铸就的、杀人最快的刀。
阿飞拿着断水刀时,不知道它杀过许多人,只觉得它用起来很轻便。
会拿刀后,逐雪才开始教他武功。
武功没有名字,逐雪只让阿飞好好学。
逐雪在教导他的第一句话是,杀人的招式越简单,越能让对方痛苦。
逐雪话不多,他教过的每一句话阿飞都记得格外清楚,夜深复盘时会写在纸上。
阿飞的童子功完全是跟着逐雪打下来的,一步一个脚印。
他不是武学天才,便下足了功夫苦心琢磨刀式,有时一招一练就是三个月。
一开始掌握不好力度,舞得很钝,不灵动,逐雪这时就会握着他的手出刀。
世人都说风逐雪的本领只有一刀,只看外表,确确实实就是那一个招式。
可是他的一刀可以随着心境,时间,季节,地点,敌人,万般变化,别人只会看,但永远学不会。因为世上只会有一个风逐雪。
阿飞晚上做梦都开心,虽说家人抛弃了他,他还有师父。
一个从不苛责他的师父。
可是阿飞总觉得师父和他之间不像寻常师徒多么亲近,和他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隔着一层。具体隔着什么,阿飞也说不明白。
他年纪小的时候,逐雪每日清晨教他识字念书,下午教他武功,晚上吃过晚饭,点支蜡烛,他就坐在桌子旁监督他写作业。如果写错了,武功练错了,逐雪会不厌其烦教他好几遍,直到他记住。
长到十三四岁,他性格有些叛逆,专和逐雪对着干,逐雪不会生气,不骂他,但会打他,阿飞从不低头,明知打不过逐雪,还要比试,回回顶着一头血面壁思过。
逐雪不理他,他闷头去逐雪房里偷药擦伤口,逐雪也不会阻拦。
渐渐的,阿飞明白逐雪实在厉害,性格收敛了些,逐雪又变成从前那个温声细语的好师父。
这一切都很正常,师父不正是要传道授业解惑么?
十年来,除了寻常练刀外,阿飞还知道师父什么都会,会剪纸,会编头发,会弹琴,还会弹棉花。
每年深冬,他就会下山将师父弹的棉花被拿到山下去卖,也能挣得一笔可观收入。
至于编头发和剪纸的手艺,阿飞是在自己头发长得太长,师父给他编编剪剪,他才意外地发现师父做这件事似乎很娴熟。
过年时,户上的剪纸也都是逐雪的杰作。阿飞想师父定然有一位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才会这些东西。
但也许已经到快谈婚论嫁的时候,那位姑娘不知怎么的走了,从此再难相见,否则也无法解释师父今年三十岁尚未成亲。
阿飞更怀疑过,师父是否吃过永葆青春的秘丹,不然为何已经过去了十年,他还是不显老,长得和他二十岁刚收自己为徒时一样,眉眼没有任何分别。好像日复一日长大的只有阿飞一个人。
以上都是他对逐雪为数不多的猜测,阿飞不会过问师父旧事,因为师父从不会提,也不喜欢别人问他的过去。